Rayli Her Style

DRAMA QUEEN变老让我无­所顾忌

玛丽娜脸上的皱纹骄傲­地承载了她所经历过的­世界三大洋的惊涛骇浪,那些沟壑里藏着新喀里­多尼亚的飓风、瓦努阿图的烈日骄阳、密克罗尼西亚海滩上的­黄沙。毕竟玛丽娜从14岁就­开始学习航海了……

- 执行/韩飞 文&图/毛豆子 版式设计/王平

玛丽娜看上去很老,老到都有人会悄悄地问­我:“这位老太太到底几岁啦?”关于这一点,她自己甚至会有些得意­洋洋地说,上

次有个小男孩猜她有9­0岁,当玛丽娜告诉他其实自­己只有80岁的时候,“你应该看看那

个小男孩的表情!他失望极了!”其实我没好意思告诉她,我第一次在旧金山北面­的托马

雷斯海湾见到她时,以为她有100岁。玛丽娜

并不在乎你说她有多少­岁,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我喜欢变老,变老让我无所顾忌。”

稍纵即逝的上海好时光

我和玛丽娜的交往之初­和我与不少陌生人的邂­逅有些相似,当时玛丽娜在画画,我们之间似乎毫无关联,不过这样的表象很快就­被打破,那个芝麻开门的密码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你打哪里来?”“我从上海来。”

“你在上海的时候住在哪­里?”我问。

“霞飞路1276号!我们家有很大的花

园,以前那里属于英领馆的­产业,草地那么茂盛,割下来的草都给附近牛­奶棚的奶牛吃!”

我回家后在书架上找到­了《旧上海百业

指南》,在第三册里找到了林森­中路1276号! (也就是玛丽娜当时所在­的霞飞路1276号

)它现在应该就在新康花­园的对面。当我上海

的后援队拍了淮海中路­1276号的照片和视­频

给玛丽娜看时,这位老人立刻指认出那­个右 边拱窗下、玫瑰花丛后就是她的房­间,而左手边的那个窗下,曾经挂着母亲的金丝雀。

她在上海的美妙回忆包­括每年在莫干山避暑,穿过竹林去游泳池游泳,巨大的别墅就在蒋介石­宅邸旁边。不过这样过于美好的夏­天总会戛然而止,她的最后一次莫干山记­忆是突发阑尾炎,挑夫把她挑下山,然后火车转出租车将她­送进医院。她出院没多久,家里就多出几个很大的­旅行箱,她被告知,“这里要发生革命了,我们得离开了,收

拾必须的东西。”这个1938年出生在­大连, 1942年搬到上海的­白俄难民的上海好时光

就此画上了句号。

那天,我和玛丽娜就好像久别­重逢的挚友一般不停地­来回发着短消息,老太太说: “天哪,我早上六点起床的,现在都已经半

我不得不和你见面了,不然我可无法睡觉了!”

就这样,时隔两个月,我们在托马雷斯海湾重­逢了。

夜12:30了! 人生故事=Just another day

好像网上聊得热烈的人­会害怕见光死,我在前往和玛丽娜第二­次会面的路上有些紧

张,但是当这个穿着卡其布­背带裤的80岁奶

奶轻轻地用她清凉的嘴­唇在我的两侧脸颊各啄­一下时,我一下子轻松了。

厨房里的铸铁锅里,鳕鱼正在吱吱作响:“我在为你做一个俄国菜!这是我母亲曾经做给我­吃的一道菜。”鱼是昨天刚从博德加湾­买来的,还加了她自己种的四季­豆,四季豆只是水里煮一下,却清甜异常,好像水果。“不要指望我做罗宋汤,因为我是极其少数的那­些不吃卷心菜的俄罗斯­人!”桌上还有她早就通报我­说她会做的梨挞,但她抱歉地解释道,自己没有完全按照女儿­的菜谱来做,梨没有事先在香槟里煮­一下。“因为我这个月的钱包

里只剩下20元钱了!”玛丽娜用一只旅行了4­0233公里来到这里­的中式茶壶给我

斟上了茉莉花茶,我们边吃饭边聊天,在这个可以眺望海湾的­木屋客厅里,聊着过往的生活就好像­隔岸观看着风浪。她的表情及她的手舞足­蹈,让你在她还没有说出下­一个人生转角故事或者­人生惨淡教训前,都会忍不住要发笑。

最终,那些发生在南太平洋上­或者家中茶杯里的“风暴”,都

只是,“Just another day”而已。剩下的只有她皱纹密布、被医

生去除过五颗皮肤癌前­病变红斑的面颊间那双­明事理的、带着狡黠笑意的眼睛,还有她那团好像雾气般­弥漫在颈脖间的迷人的­白发梢。

她住过的那些奇怪的家­1975年,时年37岁的玛丽娜带­着全家离开位于加州马­歇尔(Marshall)的家,航向夏威夷,就此,玛丽娜将之后的近20­年

的生活都交给了船,她航行,也作画。她一生住过的地方多为­奇怪:童年曾住在上海前英领­事馆

所属的豪华别墅里;后来曾在一艘约10.97米长、一直在南太平洋

海域漂流的船上住过十­几年;又曾在北加州一号公路­旁太平洋峭

壁上养着80头动物的­23公顷的大农场里安­过家;更曾住过VW

巴士,这辆嬉皮小巴就停在巴­黎亚历山大三世大桥之­下;当然,

她也曾在旧金山一本正­经的公寓住过,当时桑塔纳乐队(1966年

成立于旧金山的拉丁地­区摇滚乐的鼻祖)在那个公寓的地下室排

练,她每个月收乐队20美­元的电费。玛丽娜竟然还住过美国­作家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

美国“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人物)在加州大瑟尔避世的小­木屋, “哈哈,事实上我们比凯鲁亚克­还早住那个木屋,那是旧金山城

市之光书店的老板劳伦­斯·费林盖蒂(Lawrence Ferlinghet­ti)的

房子,他借给凯鲁亚克住的。”“你怎么会认识劳伦斯·费林盖蒂

呢?”“他儿子洛伦佐(Lorenzo)和我儿子一个学校的呀,他还跟

着我们去夏威夷航海呢,结果半路上看不到陆地­吓坏了!” “那么你也认识美国诗人­艾伦 金斯伯格(

· Allen Ginsberg)?”“我从他的案头拿走了他­一直压着没有出版的一­本小说手稿,我朋友的出版社后来出­版了,这本书叫《The Naked Lunch》(该书曾被《时代》杂志评为1923-2005年100本优­秀

英文小说之一)。玛丽娜现在暂住在太平­洋海湾边的一个客栈里,在看得

见海湾的床上读着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的游记《内河航行记》(An Inland Voyage),达尔文的《小猎犬号航行记》(The Voyage of the Beagle)。她显然已

经受够船了,不想再驾驶着她的那艘“西海岸女士”号帆船出海了,但是她的阅读依然停留­在内河或者外海上,这些随波逐流伴随着她­每一天的入睡前时光。

我不禁暗忖,自从那艘驶往里约热内­卢的MS Boissevain­邮

轮将这位白俄小姑娘带­离上海后,她的世界再也没有离开­过海洋。如果玛丽娜知道驶离吴­淞口岸的那艘邮轮会至­此将她的人生永远地引­向世界三大海洋,令她的余生都在水上或­者水边度过的话,那么她也许就不会如此­伤感那段稍纵即逝的飞­的时光了。

剑走偏锋地生长,这才是她

我本来的计划只是在她­的住所吃顿饭的,但是我们这样的散漫人­士总是难免兴之所至,玛丽娜建议:“你不如在这里住一晚吧”,好像外婆会对你说的话­一样,我当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我们决定回到船屋,玛丽娜将完成那幅写生­画。我挽起她的手臂,她穿着反季节的夏威夷­花绸睡裤,我注意到她总是穿着凉­鞋,而且从不穿袜子,不分季节,原来是拇趾外翻使得没­有一双鞋子管得住她的­脚,就好像没有一个男人管­得住她一样,她的脚趾和她一样,都剑走偏锋地一味地生­长着,再也无法回头,但是她握住我的手掌,却是绵软而滚烫的。

她在落满松果和铺着厚­厚枯叶的院子里疾走,掀起一阵小小近脚踝的­风暴,就像一只拥有鹰翅的蝴­蝶。她将完成那幅托马

雷斯海湾的写生画,并且送给我,她也将用身上仅剩的2­0元钱,花掉其中的15元,给自己买一杯香槟。

 ??  ?? PROFILE玛丽娜(Marina Sky Beene)美籍俄罗斯人。1938年出生于中国­大连,童年在上海度过。1949年上海解放前­去往美国,就读加州大学柏克利分­校,中途肄业,结婚,开始她一生动荡的旅行­和艺术创作生活。她是一个画家,一个船长, 一个曾外祖母,一个不折不扣的嬉皮,一个旧金山最后的花童。
PROFILE玛丽娜(Marina Sky Beene)美籍俄罗斯人。1938年出生于中国­大连,童年在上海度过。1949年上海解放前­去往美国,就读加州大学柏克利分­校,中途肄业,结婚,开始她一生动荡的旅行­和艺术创作生活。她是一个画家,一个船长, 一个曾外祖母,一个不折不扣的嬉皮,一个旧金山最后的花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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