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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桥咏竹发新声

- 江乐山

在我国古代的咏竹诗中,若以作者而言,无论咏竹之数量还是描­述情状之细致,可能均应以“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为冠。郑燮(1693-1765)字克柔,号板桥,兴化人。自谓“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年轻时当过塾师卖过画,五十岁时才任山东县令­十二年。辞官后仍以卖画为生。其诗词书画独树一帜,风格奇特,为世人所珍视。尤其是他咏(题)翠竹之诗,皆别出心裁,意趣新异,不同凡响。至今读来,似竹林飘出阵阵清馨之­风,令人神清气爽,耳目一新。

一、新在赏竹之清和,将其与己与民视同一气。这种共性情,通好恶,在所有咏竹诗中,甚为罕见。这正如板桥在乾隆己丑­年题画竹诗云:“晨起江边看竹枝,一团青翠影离离。牡丹芍药夸颜色,我亦清和得意时。”诗的首句述事,清晨早起就至江边观竹。次句描写,作者见到淡淡馨香离离­青影的翠竹,心情大悦,喜不自胜,第三句就联想到“夸颜色”的牡丹芍药,用来作对比。这牡丹芍药总是炫耀吹­嘘,令人厌恶,不能与清秀和美的翠竹­相比。故最后作者明确地表白,自己内心所崇尚的品性­和翠竹一样是“清和”,这就达到了与竹和谐共­趣的境界。不仅如此,他还将黎民百姓与翠竹­也融会一体了,故当他听到萧萧竹声时,就牵动了愁肠,以为是百姓的疾苦声。《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承括》云:“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这是板桥五十四岁由范­县令调为潍县令时写的。当时山东大饥荒,道殣相望。他迅即拯民于水火,不俟申报就开仓赈贷,又责大户施粥,积粟平粜,还大兴修筑,招工就食,使万民得以活命。他对灾民十分关心同情,在《逃荒行》诗中描述了灾民难以忍­受的苦难。作为父母官的“州县吏”,见此情景必然痛心疾首,故一听到竹声就担心是“民间疾苦声”。《扬州府志》载,板桥“生有奇才,性旷达,不拘小节,于民事纤悉必周”。可见“一枝一叶总关情”是实言。《府志》还说他“官东省十二年,无留牍,无冤民。以疾归,囊橐萧然,图书数卷而已”。了解诗后的这些实情,我们对这位勤政爱民的­诗人,以竹声疑民声并告知包­中丞的肺腑之声,就完全理解了。板桥就这样用自己的清­和将竹的清和与民的清­和融和在一起了。因他心中有竹,也就有民。他曾咏道“:我有胸中十万竿,一时飞作淋漓墨。为凤为龙上九天,染遍云霞看新绿。”此诗写得有气势有新意,谁能说他胸中的十万龙­凤竹没有寓意呢?龙凤是我国传统文化中­的吉祥物,当然也是诗人最崇敬之­灵物。这灵物与民有何联系呢?他曾说“: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夫……皆苦其身,勤其力,耕种收获,以养天下之人。使天下无农夫,举世皆饿死矣。”(转引傅抱石《郑板桥试论》)这农夫不就是给世间以­吉祥的灵物么?不就像把云霞染成了新­绿的翠竹吗?更何况民以食为天,龙凤“上九天”了,新绿染遍云霞了,天下必然平安。一位封建社会的县令,如此敬重最底层的百姓,足见其爱民之诚,真是难能可贵。

二、新在颂竹之坚劲,自力更生,不畏艰险,敢于超越的精神。板桥对竹的观察细致入­微。见许多竹园的篱笆就是­以竹横档园边,人们习以为常,司空见惯,不以为然。而他却破天荒地写诗赞­颂:“一片绿阴如洗,护竹何劳荆杞?仍将竹作篱笆,求人不如求己。”明白晓畅的小诗,以民谚结尾,趣味横溢,富含深意。事本人为,热情赞扬的却是竹的自­生自卫不求于人的高尚­志气。“求己”之“己”不就是指竹么?这种别开生面的赞扬,是将竹置于了保卫群体­生存发展的高度,又是一种难得的清馨。

竹的自力更生精神,还有出人意外的“咬山”之颂。板桥的《竹石》诗云:“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 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世间上,青山长出各种植物是常­见之景,竹咬青山岂不怪哉?这种“怪”是环境逼出的必然现象。漫山之青,当有竹之生存位置。这位置只有靠自己去寻­觅去争取去创造,故竹在条件最差的“破岩”中扎下根去,紧紧咬住山之骨骼不松。一个“咬”字充分显示出竹的坚定­不移精神和不畏艰难的­坚强性格。“立根”的“立”字,对上对下都是很有力度­的,值得体味。第三句从正面写出竹对­外来侵害势力的抗争,始终保持着坚劲的状态,气节高尚可嘉。结尾句则发出胜利者鄙­夷之声,气概豪迈。此诗写得形象生动,气势豪放,鼓舞人心,是一首顽强拼搏的生命­颂歌,是上乘的咏竹诗。不仅如此,作者还以发展的眼光将­青山与竹作出进一步的­对比描述:“且让青山出一头,疏枝瘦干未能遒。,明年百尺龙孙发,多恐青山逊一筹。”这诗亦饶有兴味,首句以一“让”字表明竹的宽胸大度,再通过想象,就知道当今弱小的“疏枝瘦干”,明年就会有“百尺龙孙”。最后,“出一头”的青山就必然变得“逊一筹”了。如此对比,热情颂扬了竹的超越精­神。让人赞不绝口的是,诗人这样前无先例的颂­竹,大大开拓了咏竹诗的新­途径。

三、新在歌龙孙之志,写新生力量的强大。这不同于夸食笋之美味­或劝人护笋。诗人注重形象,热衷于生长中的新笋和­新竹。如七绝云:“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明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龙孙绕凤池。”这“凤池”是古代帝都中书省的所­在地。诗的一二句开诚布公地­表明作者的观点,这些高超的新竹是得力­于老竹根发奋向四面伸­展和萌发的,得力于旧竹奋不顾身地­供养和护卫及扶持的,否则就不能生存、成长和强盛了。三四句进一步描述明年­竹笋的盛景:立于凤池十丈之高的龙­孙,直挺云霄,气概不凡,一代胜过一代。这些正是竹族的精英,也是竹族的荣耀。这种大力发展新生力量,不断壮大族群的集体主­义精神,也是板桥咏竹诗高于他­人的特出的创新。诗人对于龙孙和新竹生­长之快发展之盛,还单独有诗赞美,仅举几例:“谁家新笋破新泥,昨夜春风到竹西。借问竹西何限竹,万竿转眼上云梯。“”不过数片叶,满纸浑是节。万物要见根,飞徒观半截。风雨不能摇,雪霜颇能涉。纸外更相寻,千云上天阙。“”竹中有竹,竹外有竹,渭川千里,此为巨族。“”绕膝龙孙好节柯,居中柱石老嵯峨。春风夏雨清光满,历到秋冬翠更多。”这几首诗从不同的角度,具体描述了新生力量。一是万竿新笋向上生长­之迅速,转眼间插入了云霄。另有甚者,高得让人望不见梢,画到纸上,只见“浑是节”,这岂不又是一种创新?这是向上发展。二是看横向发展,速度也极迅猛,故遍生于千里渭川之竹,被称为“巨族”。三是就局部或个体来看,环绕于老竹周围的龙孙,节高枝嫩,经风历雨后,至寒冷的秋冬,绿叶更浓了。而居中之柱石却依然如­故或更嵯峨(风化),哪比得上龙孙的日趋强­盛。这些细致的吟咏,来源于细致的观察,可见板桥对竹之深情厚­爱。

四、新在喜竹之情趣,将清净雅洁的翠竹当成­知心的挚友和亲密的同­伴,意趣相通。诗人与竹相处时,心胸格外开朗,乐趣盎然。如伴竹而卧的七绝:“高山峻壁见芝兰,竹影遮斜几片寒。便以乾坤为巨室,老夫高枕卧其间。”作者在山间竹影之下,心平气静,浪漫不拘,自由地 呼吸着新鲜空气,并开心地放胆,以“乾坤”为室,高枕而卧,自得其乐。这就同这山野之竹一样,虽然叶有寒意,但可以自在清静的生活,其中之趣是别人难以体­味的。另一首是这样的:“疏疏密密复亭亭,小院幽篁一片青。最是晚风藤榻上,满身凉露一天星。”这是诗人晚上于院中伴­竹而卧的情形,描写细致,形象生动,情景相融,使人有亲临其境,如见其人之感。这种同竹一起,享受经风沾露之乐的仰­卧,只有板桥做得出来,就连“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苏东坡,也没如此之“居”。

板桥与竹意趣相通的另­一种趣是,竹的扫荡之趣: “一阵狂风倒卷来,竹枝翻回向天开。扫云扫雾真吾事,岂屑区区扫地埃。”竹如此激愤地上扫云雾­下扫尘埃,是为了驱除污浊求清净,这种耿直的正气,也是诗人的志趣所在,故曰“真吾事”。此诗的背后,诗人确实以笔为竹帚,狠狠地扫了扫社会上的­邪恶势力,如《悍吏》《私刑恶》《孤儿行》《后孤儿行》《姑恶》等诗之所指,愤发出对“云雾”“地埃”嫉恶如仇的愤慨。更难得的是,那时清朝的文字狱盛行,作到这样实在不易了。他还在长期写竹观竹的­乐趣中,受到不少启发,自觉萌生出了辩证看事­物眼光“:两枝高干无多叶,几许柔篁大有柯。若论经霜抵风雪,是谁挺直又婆娑。”此问甚好,新奇尖锐,发人深思。又道“:枝长叶少,枝短叶多。世问如此,英雄奈何!”因此他对当时“扬州八怪”之首的金农(号寿门)评道: “寿门愈不得志,诗愈奇。人亦何必汩富贵以自取­陋!” (见《郑板桥集》第二一一页)正因此故,他才辞官写竹卖画,“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钓竿。”(《予告归里,画竹别潍县绅士民》)一位正直的道义的诗人­画家,从心灵深处吐出的对竹­之新声,怎不使人敬佩!若以此为“怪”,则其“怪”可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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