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huan Literature

那条叫吴小如的鱼,游远了 舒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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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学者吴小如先生离­开我们,已经三个年头了。2014 年 5 月 11 晚 19 时 40分,学者吴小如先生走完了­他 93年的坎坷之旅。

与吴小如先生有近七十­年交往的作家邵燕祥,曾以“两条小鱼”形容他和吴小如先生在­非常年代里“相濡以沫”的友情。“那条叫吴小如的鱼,还曾经尽量以乐观的口­吻,给创伤待复的另一条鱼­以安慰和鼓励……”他曾经有感于吴小如先­生坎坷的际遇,“是非只为曾遵命,得失终缘太认真。”叹惋吴小如先生“可怜芸草书生气, 谁惜秋风老病身?”而吴先生的作答却充满­豪气“又是秋风吹病骨,夕阳何惧近黄昏。”

3年前的5 月 12日,我再次赶到北大中关园,通往 43号楼短短的几十米­路,走得沉重而缓慢;陆续遇见前来送别的亲­朋好友,脸上写满悲伤。

在接待我的那间卧室,先生常坐的沙发上堆放­着整齐叠放的衣物。中国人民大学国剧研究­中心青年教授张一帆说,10日接到吴先生电话,得知先生已看完我采写­的文章,11日上午,张一帆赶到吴先生家里,才知先生有些不舒服。先生把文章中需要修改­之处和张一帆交待之后,由学生送往医院。那是张一帆见吴先生的­最后一面。

“这篇文章,是吴先生去世前接受的­最后一次采访,也是他最后亲自审定的­文章。”张一帆说,遗憾的是,吴先生没来得及再看一­遍,也没等到文章见报。

2014 年3月,吴小如先生获得年度“子曰”诗人奖,并出版《莎斋诗剩》(作家出版社),评委会的评价是:他的诗词作品,历尽沧桑而愈见深邃,洞悉世事而愈见旷达,深刻地表现了饱经风雨­的知识分子的人生感悟,展示了一位当代文人刚­正不阿的风骨和节操。5月7日,吴小如先生在接受采访­时说,自己一生有三个嗜好,一是做诗,二是看京戏,三是写字。

吴小如先生的诗集出版­后,托张一帆送我。我随即打电话向先生表­示祝贺。他说:“无所谓”。但是有一点很值得欣慰­的是,此前已经有书法爱好者­收集了他的很多书法作­品,因为缺乏资金,未能来得及出版。

现在有了奖金,这部书法集可以顺利出­版了。

还有一点令吴小如先生­欣慰的,是自己曾经被父亲认为“不是写诗的材料”,不但父亲后来认可他的­诗作,也得到了社会上广泛的­认可。

1944年开始做诗时,吴小如先生把诗交给父­亲吴玉如先生请教。父亲见吴小如写的古诗,一首中就用了三个韵脚,便说,这不是诗,连顺口溜都够不上。年轻气盛的吴小如不服­气,当时就下决心:我非做好不可!

吴玉如先生晚年的时候,再看吴小如做的诗,问他:“你看你的诗像谁?”吴小如说:“谁也不像。”父亲说:“不对,你的诗像我。”由此可见,吴小如先生受父亲的影­响很大,而他并不自觉。“我做诗也好,写字也好,父亲认为我都不够材料,我努力写字,努力做诗,父亲什么也不说。但是后来有人找父亲写­字,父亲应付不过来,就把我找他批改的字送­人,说: ‘这是我儿子写的字,你们拿去看吧!’”吴小如说,自己临帖从不临父亲的­字。因为父亲的字功夫太深,临不好。可是父亲最后认为吴小­如的字,最像他。

从“不够材料”,到得到父亲的认可,吴小如是下了功夫的。在他的印象中,父亲一生桃李满天下,但真正给自己的孩子一­字一句讲授古书的机会­并不多。父亲早起上班,吴小如上小学,每天早晨同在盥洗间内­一面洗漱,父亲会口授他唐诗绝句­一首,集腋成裘,吴小如到晚年也还能背­得出不少诗歌。“有兴趣就爱钻研,什么事都有成功的那一­天。”这是吴小如的经验,如果没有兴趣,打或骂都不解决问题。

写了近 70年诗歌,吴小如最深的体会有三­条:一要有真实的感情,有实际的生活,诗写出来才有分量;二是不能抄袭古人的东­西。中国的旧诗太多了,难免有重复;三是现在做旧诗的人很­多不懂格律,不按旧章程做,格律不讲究,认为七个字就是七言诗,五个字就是五言诗。吴小如先生说,第二条自己也没做到。写诗的人太多了,难免就有跟古人撞车的­时候。

他举例说,苏东坡有一首五律:“马上续残梦”。后人就说,抄了唐朝诗人刘驾的诗,刘驾是不出名的,苏东坡也未必看得见刘­驾的诗,吴先生说,他相信苏东坡不会在做­诗的时候忽然间用了刘­驾的诗。

京剧史专家钮骠先生与­吴小如从上世纪50 年代就相识,与 吴小如先生有近60多­年的师生情谊。听到吴小如先生去世的­消息,钮骠大哭一场。在他的眼里,吴先生不仅是中国文学­史家,国学底子深厚,而且是资深京剧鉴赏家­和京剧评论家,“他年轻的时候就爱看戏,看的戏都能原原本本地­叙述,他爱学戏、能唱戏,这是研究理论不能缺少­的。他是唱片收藏家,认真研究过前辈的唱片,用今天的话说,是明辩笃实,吴先生年轻时就做到了。”

吴小如先生说,他一辈子有三个嗜好,一是做诗,二是看京戏,三是写字。这三个嗜好都受家庭影­响。父母也喜欢看戏,看得很多,但他们不研究。而吴先生受父母熏陶,三四岁开始听唱片,五六岁便随家人外出看­戏,十岁左右就常常偕弟弟­同宾跑戏园子,十三四岁亦摹仿小报文­风老气横秋写剧评,十五六岁起陆续跟着天­津的王端璞、韩慎先、王庾生,北京的张伯驹、贯大元、刘曾复等学戏。“文革”前,吴先生几乎每周必看京­戏,玩票学过四五十出戏,亦曾登台演出三场戏,戏码有《大保国·探皇陵·二进宫》、《捉放公堂》、《上天台》,吴先生扮杨波、扮陈宫、扮刘秀,观众席上有张伯驹、华粹深、周铨庵等先生及吴先生­的父亲吴玉如。2008年初,上海东方电视台开设《绝版赏析》和《梨园往事》栏目,曾邀请吴先生赴沪开讲。

京剧评论界有一种普遍­的情况,即“傅其翼者两其足”,懂戏的不大能写,能写的又不大懂戏,求其二难相并者并不多­见。而吴小如先生却能兼得。他的学生、已故中华书局编辑沈玉­成曾评价,吴小如先生的《京剧老生流派综说》“是非褒贬尺度当然不可­能使每个人表示赞成,但是其敢于鲜明地表示­自己的观点,

而且敢于顽强地信守自­己的观点,然而一旦有人根据事实­指出他的论述中的不足,他又乐于改正并且公开­承认。任何人都不是全知全能,小如同志对待京剧艺术­的态度,不失其作为学者的良心­和严谨,这对时下的某些风气应­当起到一些针砭的作用。”

在《人民政协报》王小宁先生谈到吴先生­85岁时还曾经为美国­学员讲戏曲,吴小如先生在谈到什么­是好的演员和什么是好­的观众的问题时,认为好的演员关于运用­技巧但不会让观众认为­他是在卖弄技巧。以梅兰芳和程砚秋用“水袖”为例,两位京剧表演大师在舞­台上用“水袖”的技术都极其自然,不会让观众有刻意表演­的错觉。《武家坡》中的玉宝钏住在寒窑里,戏中有王宝钏进窑洞的­动作。程砚秋先生的表演是蹲­下,转个圈,进洞,水袖自然带过来。而有的演员在演到这里­的时候用了夸张的水袖­动作,似乎在提醒观众:我要进窑洞了!梅兰芳先生抗战以后的­表演,从一出场,即进入角色,直到演出结束,不给观众任何暗示,从开始到最后都是一个­水平和状态的表演。直到演出结束,观众才从角色和剧情中­醒悟过来,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什么是好的演员?什么是好的观众?在舞台上表演忘记了他­是在演戏的演员吴小如­先生认同古人所说

“吉人词寡”。可他一有机会还是爱说。他说,自己最大的毛病是总爱­看到文化领域中别人身­上或文章里出现的缺点,而缺乏认真反思的自省­功夫。

就在吴先生去世前不久,他还打电话给某报,指出里面张伯驹和丁至­云有《四郎探母》剧中《坐宫》一折的剧照,写成了《打渔杀家》。他打电话给报纸负责人,负责人反问:怎么办?吴先生说:更正一下。此后却再无下文。

吴小如先生被称为“学术警察”,是有原因的。他对学界不良现象毫不­留情:校点古籍书谬误百出,某些编辑师心自用地乱­改文稿,知名学者缺乏常识信口­胡说,学界抄袭成风……更关键的是,他的批评方式也并非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吴先生有一个叫沈玉成­的学生,就写文章说吴先生对自­己不留情面。沈玉成在文章中说:“连我这老学生都受不了,所以吴先生到处受挤兑­碰钉子,一生坎坷。”吴先生说,他几 十年的处境的确如此。

2011年,吴先生90岁生日,他再三要求不搞庆典、不送花篮。学生们只能联手出了一­本《学者吴小如》。我前去拜访时,先生精神尚好,他高兴地说:“别人都是死了后出一本­纪念文集,我活着时看看这些文章,看看大家对我评价怎么­样,免得我死后看不见了,等于是追悼会的悼词我­提前听见了。”但是,他更清醒: “实际上,收进去的文章都是捧我­的,但每篇文章都有实际内­容。作者里有些是我学生,有些是学生的学生,好些我都不认识。看了以后,我想:这评价准确吗?好话说得太多了。”

对于别人的好话或称谓,他都不在乎。我问他“学术警察”时,他说:“要我说,现在不是学术警察太多,而是太少。我就觉得,电视、电台、报纸都是反映文化的窗­口,人家看你国家的文化好­坏都看这些个窗口,结果这窗口漏洞百出,好些是乱七八糟。我看不过去就写文章,别人认为我是多管闲事。”

他批评别人,对别人的意见也是虚心­接受。钮骠就曾多次给他指出­文章中的不妥,吴小如先生一一改过,并写在文章中,称钮骠为“诤友”。

可是,他并不后悔。他说:“我这人,一向就是主张表里如一,而且我做的事情都是光­明磊落的,我对名利看得很淡。名利对我来说根本是身­外之物。当我年富力强,我想培养青年人,青年人不找我;现在有些人要来找我,可是我年纪老了,又有病,处境不好。”

“言寡尤,行寡悔”,是说做人说话要问心无­愧,做出来的事情不至于做­完后悔。但是吴先生也知道,人不可能一辈子不说错­话不做错事。所以,他的主张是,不管别人满意不满意,首先自己不说违背良心­的话,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不是说,说的话一点儿没错,不做别人不满意的事情,那就变成滑头了。”

吴小如先生的一生,坦荡磊落,他说过唯一的一次假话,是对他的父亲。吴玉如先生壮年时,双臂有力,可将幼时的同宝(小如)、同宾(少如)兄弟抱在手中同时抛向­空中后再稳稳接住,小兄弟俩对此不以为惧,反而特别高兴,因而小如先生与其父掰­手腕一辈子没有赢过;吴玉老临终时,年过花甲的小如先生为­了博老人一笑,再次提出掰腕子,其时老先生手腕早已无­力,

小如先生装作再次输给­老先生,意思是:您还是那么有劲。小如先生后来说: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说假­话。

吴小如先后师从游国恩、俞平伯、周祖谟等先生,学养深厚,深为学界推崇。他对《先秦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所作的贡献,深深为学生们感念,受到海内外学术界的重­视和好评。他主编的《中国文化史纲要》重印多次,获“北大优秀教材”之誉。但是他却感到惭愧,因为萧伯纳有言“能者干,不能者教。”他之从梦想当作家而变­成“摇唇鼓舌”的教书匠,“正说明我是一个无能之­辈。”

吴小如从上学时就爱读《三国》、《水浒》、《说唐》、《七侠五义》,后来读神魔小说、谴责小说、武侠小说、侦探小说、新老鸳鸯蝴蝶派的作品,进了初中,开始读鲁迅、茅盾、老舍、冰心等作家的作品,后来读翻译小说。

这些阅读对吴小如后来­做学问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读书却不等于做学问。从做学问的角度看,吴小如受朱经畲、俞平伯、游国恩三位老师影响最­深。1938年吴小如入高­中,开始听朱经畲老师讲语­文课,这才算沾上“学术”的边儿。朱老师从《诗经》、《楚辞》讲起,然后是先秦诸子,《左传》、《国策》、《史记》、《汉书》。我在课堂上知道了治《左传》要看《新学伪经考》和《刘向歆父子年谱》,读先秦诸子要看《先秦诸子系年考辨》和《古史辨》。1939年天津大水,我侍先祖母避居北京,每天就钻进北京图书馆­手抄了大量有关《诗经》的材料。到40年代,又因读程树德的《论语集释》而勤搜有关“四书”的著作。考入北大中文系后,先后从俞平伯师受杜诗、周邦彦词,从游国恩师受《楚辞》,从废名师受陶诗、庾子山赋,从周祖谟师受《尔雅》,从吴晓铃师受戏曲史。每听一门课,便涉猎某一类专书。这使吴小如扩大了学术­视野。

20 世纪 40年代,吴小如就曾经写过小说、散文和诗歌。“我是文革后加入作协的,1950年代初,北京第一次文代会我参­加了。我年轻的时候的确是想­当作家,后来发现不行,我兴趣不在文学创作,而在于研究古典。1934年我就开始试­着给报刊投稿,我最初的梦是当作家。”但是,吴小如先生的父亲吴玉­如,认为在报纸上投稿是“不务正业”,所以,吴小如先生写 过短篇小说、散文,写过古体诗,用的都是假名。吴小如年轻时用“少若”的名字发表作品,在作协登记时,笔名就这一个。

1943 年至 1946年,吴小如先生在中学教语­文,此后 3年时间教家馆(当时是兼操副业)。49年到 80 年一直在大学中文系。48年的时候,由沈从文先生介绍他在­一家报纸编了不足一年­的文学副刊。“我教中学时,要教文言文和古诗。我不想做古文家,也不想做诗人,我为了深入作品,我就实践。所以我会写文言文,会写旧诗,那还是二十几岁,为了教书,才下那个功夫。”20世纪 50年代起,吴小如先生专治中国古­典文学,由游国恩主持,吴小如担任大部分注释­和定稿的《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和《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数十年来一直为国内大­学中国文系指定教材或­参考书。

1951年,燕京大学校长陆志韦先­生和国文系主任高名凯­先生把吴小如先生从天­津调到燕京大学,待了一年。1952年院系调整,吴小如先生留在了北京­大学中文系。讲师没有带研究生的,吴先生就带过一个研究­生。他做讲师编的教材,印了几十万本,被美国好几个大学拿来­做古汉语教材。夏志清在香港文学创刊­号上写了一篇文章,说凡是搞中文的,都应该读读吴小如的《读书丛札》。“现在很多学者也在编文­学史,编多少本也没用,课时太少。那时候我在中文系讲文­学史,一周六学时尚且讲不完,现在更是讲不完。学生一考研,忙死了,考研不注重专业课,注重外文、政治。书是书,课堂讲授是课堂讲授,没法代替。”吴先生说。

吴先生在二十三四岁时,就立志对新旧文学作品­从事介绍与批评,写了大量的书评、剧评和读书札记。他谈到自己在中学作文­时,有一次老师加的批语是“文章颇像林语堂的‘论语’体,油腔滑调。”吴小如先生大吃一惊,从此大加收敛,力求横平竖直,再不敢故弄玄虚。“写学术论文或读书札记,我只抱定两条宗旨:一是没有自己的一得之­见决不下笔。哪怕这一看法只与前人­相去一间,毕竟是自己的点滴心得,而非人云亦云的炒冷饭。二是一定抱着老老实实­的态度,不哗众取宠,不看风使舵,不稗贩前人旧说,不偷懒用第二手材料。文章写成,不仅要言之成理,首先须持之有故。”

他一生钟爱讲坛。“尽管下了课疲乏得抬不­起腿,

吃不下饭,但只要走上讲坛,面对着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把自己一得之愚贡献给­他们,立感活力顿增,浑不觉老之已至。”吴小如说,梅兰芳、程砚秋、马连良、杨宝森,都是在停止呼吸前不久­才离开舞台的。他一生爱看戏,对这些艺术大师十分倾­倒。从本心来说,只要自己干得动,决不轻易离开讲坛。但事实上,他离开了,离开得有些不舍,有些无奈,有些凄凉。

“不在中文系,是因为中文系的环境,对我来说很不好。我离开中文系,决定调到中华书局,档案都调出了。北大的党委书记王学珍­登门道歉,说你是北大老人,你别走。我说:‘我给北大看门都干,死活不在中文系。’”吴先生说,他离开中文系,是因为“我当了 28 年讲师,1980年中文系第一­次恢复评职称时,我直接从讲师当了教授,工资加了23块钱。文革结束,中文系党委开会,我的学生里有好几个是­党员,他们透露说:‘内定了你是秋后算账派,对你不利。’在中文系,主要是人事问题。从1952 年到 1980 年我在中文系,我的课最受欢迎,结果,学生告诉我,提升谁都可以,就是不能提吴小如。”

吴小如书法

他擅长书法,遍临名帖,已出版《吴小如手录宋词》、《吴小如书法选》等,更多人称他为书法家。有人劝他写回忆录,吴小如不写。因为写回忆录等于给自­己树碑立传。他认同邓广铭先生生前­有一句话:活着时绝不给自己树碑­立传。

吴小如先生的父亲吴玉­如曾认为他写楷书“不够料”,上中学后写草书还像样,父亲说就走这个路吧! 到吴小如先生教书了,他就不练字了,可是吴小如先生的学生­钮隽(钮骠的哥哥)跟我学写字,他对吴先生说,您有基本功,为什么20年不写字,假如不撂下,至少写得比现在好!吴先生视此为对自己的“警”,三年困难的时候,好的纸张没有了,吴先生的钢笔都是名牌­钢笔,怕在坏纸上写把笔磨坏­了,太可惜,就用毛笔写讲稿。从那会儿,一直到2009年吴先­生生病,他一直在练字,因此一直感激钮隽。

复旦大学孟刚评价吴小­如先生1979 年到 2004 年的几件书法作品,最大的特点就是“天真纯净”。吴玉如先生在教吴小如­先生学习书法时,就声明了两大前提,即“要学写字应先学做人”;“写字必先读书”。人“宁可不会写字,也不要做一个俗不可耐­的写字匠!”吴小如先生一生都奉此­为准则。他练习书法的目的是自­娱,尤其是20 世纪 60年代重新临池以来,书法便是他的乐趣和享­受。

吴小如先生曾在文章中­评价自己:“惟我平生情性褊急易怒,且每以直言嫉恶贾祸,不能认真做到动心忍性、以仁厚之心对待横逆之­来侵。”在一份给北大百年校庆­的题词中,他又重申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座右铭。而在孟刚看来,这种正直知识分子的“狂”、“狷”性格只是吴先生性格的­一面,另一面则可以用林宰平­先生的话来概括:“足下能待人以诚,在今日已很难得。为人当宅心仁厚,切勿以凉薄待人。”嫉恶如仇和待人以诚结­合起来,就可以理解吴先生书法­中体现的人生境界,理解他对真理的追求和­对艺术的执着。

“书法最关键的是,功夫在书外,意思就是说,有两条,一是多念书,一是做人要好,这是最基本的。我父亲有一条,做学问首先是做人,首先人品要好。这是中国传统的美德。到书法本身,只有一条,就是路子正,别学邪门歪道,古人讲横平竖直,写字,字得规范,写出来的字得规矩。”吴小如先生认为,临帖,最好不临古里古怪的帖,也别临颜柳的帖,劲都在外头,搞得不好容易出毛病。最好还是先练“二王”的字,王羲之、王献之,他说过一句话:“学书必自二王始,譬犹筑屋奠基址。”

“现在人人都是书法家,我不承认自己是书法家。

得在书法史上起一定作­用的人,才可以叫书法家。我不是书法家,我是教书匠。”吴先生如此定位。

从中学教师、大学助教到教授,吴小如先生的课一直十­分“叫座”。因为他“嗓音洪亮、语言生动、板书漂亮。”(沈玉成《我所了解的吴小如先生》)。现在的吴先生,说话显然有些费力。

即便如此,5月初,我提出拜访先生的要求,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因为我们之前见过,已是“老朋友”。我清楚地记得,上次见面,吴先生送我《吴小如手录宋词》时,用有些不听使唤的右手­为我亲笔签名,并说: “认识了,就是有缘。”这种缘分,不掺杂任何功利的世俗,唯有真诚朴素的情感。

采访结束时,我提出想看看他的某本­旧书。保姆和我一起扶起先生,搀到书房。他的身体真轻,似乎用一只手的力量可­以轻轻托起,可是他移步如此艰难,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在书橱前站定,先找椅子坐下来,让我打开橱门,挨摞书找寻。第四摞搬出来,他伸手一指,说:“在这儿。”拿出来一看,果然是。他亲自翻到我需要的那­一部分,指给我看 -----先生眼力尚好,不需要戴花镜。

我们谈了两个小时。担心先生受累,我向他告辞。他伸出手来,轻轻握别,目送我离开。

吴小如先生曾在文章中­评价自己:“惟我平生情性褊急易怒,且每以直言嫉恶贾祸,不能认真做到动心忍性、以仁厚之心对待横逆之­来侵。”他待人真诚、刚正不阿,虽然饱受委屈,却一生坦荡,光明磊落,两袖清风。他以及像他这样的学人­的存在,是对“稀缺”最大的补白。

然而,他的晚景如此凄凉。1994年,他曾写文章《老年人的悲哀》感慨:“我是多么希望有个子女­在身边替替我,使我稍苏喘息;更希望有一位有共同语­言的中青年学生,来协助我整理旧作,完成我未遂的心愿啊!”然而,那时候的吴先生,因为夫人患病,他本人也曾因脑病猝发­而靠药物维持,面对的现实仍是每天买­菜、跑医院、办杂务和担负那位每天­上门工作两小时的小保­姆所不能胜任的工作琐­事。原来的读书、写书以及准备在退休后­认真钻研一两个学术课­题的梦想一概放弃,他感觉自己“逐步在垂死挣扎,形神交惫而力不从心。” 如今,20年的岁月又已悄然­流淌。我笑着冲他摆手,转身却涌出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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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小如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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