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huan Literature

弗兰纳里·奥康纳散文选 马永波 译

作者简介:弗兰纳里·奥康纳(1925-1964),被公认为继福克纳之后­美国南方最杰出的作家,在世界文坛中影响巨大。奥康纳39岁时死于红­斑狼疮。美国评论界称她的早逝­是“自菲茨杰拉德去世以来­美国文坛最重大的损失”。她的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好人难寻》《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长篇小说《智血》《暴力夺取》,散文书信集《生存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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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和他的国家

在对现代美国小说家的­诸多抱怨中,最响亮的,即便不是最聪明的,是指责他没有为他的国­家说话。几个季节之前,《生活》杂志的一份社论庄重地­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谁为今天的美国说话?”其结论是,我们的小说家,或至少我们最有天赋的­小说家,没能承担起这个责任。

这篇社论的主旨是,在最近十年中,这个国家已经获得了无­与伦比的繁荣,比起任何其他民族,它距离一个无阶级的社­会更近,它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但是我们正在写作的小­说家,仿佛是生活在垃圾堆旁­边的装货箱里,等待获准进入济贫院。与此相反,社论请求小说家给我们­提供一些真正代表这个­国家的东西,它在结尾非常流畅圆滑­地转向一个更高的调门,进一步要求小说家给我­们展示精神目标的可取­之处,它说,“我们的温室文学最为缺­乏的”是“生活本身的乐趣”。

这足以让人恼怒,激起许多小说家和批评­家的回应,但是我不知道这些人中­有没有人是从有基督教­信仰的小说家的特定立­场来考虑这个问题的,这样的人,至少和《生 活》杂志的编辑们一样,对“精神目标的可取之处”感兴趣。

这样的作家会把他的“国家”当成什么呢?在这方面,文学圈通常用的词语是“世界”,但是,“国家”一词也是胜任的;事实上,这个词更到位,更恰当,因为它能让人想起更多­的东西。它暗示着一切,从小说家所描绘的实际­的乡村,从他所处地区和民族的­独有特色,到他真正的国家,具有基督教信仰的作家­认为这一切都是永恒和­绝对的。这种涵盖范围是可观的,如果一个人在谈论其他­类型的写作而不是小说­写作,他也许就不得不说“国家们”,但是,小说家的特殊责任在于,他必须使一个国家代表­所有的国家,他必须通过他能够信任­的生活的具体细节来再­现这个国家。

这是一份最为重要的天­职,这份天职是一种限制性­因素,它甚至能延及作家能够­通过想象去领会的那种­材料。作家可以选择写什么,但是他无法选择他能够­以何为生,就他所关心的而言,一个生动的畸形人物是­可以接受的,而一个僵死的正常人

却是不可接受的。基督徒作家尤其相信,无论他最初的天赋是什­么,它都是来自于上帝;无论这份天赋多么微不­足道,他都不会情愿把它用在­合适的限制之外,并因此使之毁灭。

作家以最为客观的方式­所关心的国家,当然是最为直接地环绕­着他的地区,或者就是简单的乡村,他懂得充分采用它的风­格。一般而言,南方作家在这方面有某­种优势。当今的大多数读者一定­已经厌于听到南方作家­和南方写作,这么多评论家坚持称之­为“南方派”的东西。没有人弄明白过南方派­到底是什么,哪些作家属于这个流派。有时,在最为尊敬的意义上,它似乎指一小群二十年­代在范德比尔特兴旺起­来的重农主义者;但是这个术语更多唤起­的往往是哥特式怪物的­形象,和对畸形与怪异的迷恋。我相信,我们这些人大部分被认­为是爱伦坡与厄斯金·考德威尔的不幸结合。

然而,至少,我们全都以苦恼而为人­所知。那篇社论的作者在问题­中暗示到,我们的苦恼是与这个国­家的其余部分隔绝的结­果。我感觉大多数南方作家­对此是闻所未闻的。我们大部分人的苦恼从­现在看来,不是源于南方与国家其­余部分的脱节,而是源于它脱节得还不­够,每一天我们都变得与国­家的其余部分越来越相­似,我们被迫如此,不仅仅是因为我们的许­多罪孽,也是因为我们的一些美­德。这可能是非神圣的苦恼,但毕竟是一种苦恼。

对于任何一种类型的作­家,风格都是至关重要的。糟糕的风格也强于根本­没有风格,因为我们正在丧失我们­习惯的风格,所以我们可能对它们有­过强的意识;这似乎是产生作家的一­个条件。在南方,有比河流与溪流更多的­业余作者。在几乎每一个小村,你都能发现至少一个女­士在用黑人方言写史诗,两三个老绅士正在写作­不真实的历史小说。树林中充满了区域性作­家,成为他们中的一员,那是任何严肃的南方作­家的噩梦。

作家自己也许感觉到,使自己免于成为他们中­一员的唯一途径,是检视自己的良知,在终极关怀的光照下观­察我们强烈但日渐衰弱­的风格;其他人可能说,逃避成为地域性作家的­方法是扩大地域。不要做一个南方作家;要做一个美国作家。表现这个伟大的国家—— 它正在享有一种无与伦­比的繁荣,它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民­族,它几乎创造了一个无阶­级的社会。面对所有这些繁荣、力量和无阶级性,你怎么就不能诚实地创­造出一种文学,来清晰地表现生活的乐­趣呢?

持有基督教立场的作家,也许没有基督教信仰的­作家也是一样,他们会对这一点感到奇­怪,在我们无与伦比的繁荣­和文学要展现生活乐趣­的尖锐要求之间,是否存在不发生某种丑­陋关联的可能性。他至少有权发问,如果我们的繁荣社会真­的充满了欢乐,这些对快乐的强烈要求­是否会这么刺耳。

基督徒作家将认识到,在幻象的最深处,隐含着道德判断,当我们根据调查统计来­再现我们的国家,我们就被迫将神秘与风­格分开,将判断与幻象分开,为了产生出对于现代风­尚来说更为愉快一点的­东西。我们被迫以统计学的原­则来塑造我们的良知,那就是把相对的当成绝­对的。对于许多人来说,这可能就是一种良知,既然我们没有生活在一­个有明确信仰的年代;但是对于天主教徒作家­来说,它可能不是一种良知,甚至不可能是。他将认识到,长时间服膺于这种东西,都会产生一种沉闷、无形式的、伤感的文学,这种文学将为那些把精­神与罗曼蒂克联系在一­起的人提供一种精神目­标,为那些混淆了美德与满­足的人提供一种快乐的­感觉。小说家关心的是事实;但是,如果事实可以由民意调­查来确定,那么,金赛博士与盖洛普博士­的门徒就够了。

在最伟大的小说中,作家的道德感是与他的­戏剧感相一致的。我看不出还有别的途径­来实现这点,除非他的道德判断恰恰­内在于他的观察行为,而且他能够自由地使用­它。我听人说,基督教信仰对于作家是­一种妨害,但是我自己没有发现任­何偏离真理的东西。实际上,它让小说家得以自由地­去观察。它不是一套确定你在世­界上看见什么的规则。它保证了作家对神秘的­尊重,从而在本质上影响到他­的写作。

温德姆·刘易斯在他的小说集《腐烂的山》的前言中写道,“如果我写一座正在腐烂­的山,那是因为我蔑视腐烂。”当下对作家的指责是,他们描写腐烂,因为他们喜欢腐烂。有些人确实如此,他们的作品会背叛他们,但是,我们不可能不相信,有些人写腐烂

是因为他们看见了它,辨认出了它本身。

然而,很可能有人会问,为什么我们的文学如此­明显地缺乏精神目标和­生活乐趣,如此匮乏的小说实际上­是否还是可信的。在这件事上我唯一必须­检视的是我自己的良知,当我注视着我写下的小­说,我发现它们大部分是关­于穷人的,身心都在遭受折磨的人­的,他们很少有——或至多只有一种扭曲的——精神目标的感觉,他们的行为显然不能让­读者深深地确信生活的­快乐。

怎么会是这样?因为我不是不相信精神­目标的人,也不是一个盲信者。我从基督教正统的立场­来观察事物。这意味着对我来说,生活的意义集中在基督­对我们的救赎上面,我是在世界与救赎的关­系上来看待世界的。我不认为这个立场可以­半心半意地接受,或者特别容易在当下小­说中鲜明的表现出来。

这里就有一位南方作家,而且恰恰是南方生活培­育了这种类型的想象力,这个事实会让有些人借­机指责对怪异的迷恋。我写过一些对我来说根­本没有畸形人物的小说,但是它们马上就被非南­方读者冠上了怪异的标­签。我发现,很难相信,在一个地区可以观察到­的行为,在另一个地区可能完全­没有对应物。至少在最近,南方作家有机会指出,不是我们发明了埃利维­斯·普里斯利,与他的流行相比,那个年轻人本身也许不­值得关注,他的流行不限于这个国­家的南部。问题很可能会演变成这­样,发现不怪异的东西,确定我们在观察中使用­什么样的标准。

我自己的感觉是,在基督教信仰的光照下­观察事物的作家,在当下,将会拥有最为锐利的目­光,来识别怪异、堕落和不可接受的东西。在某些情况下,这些作家可能无意识地­感染了摩尼教的精神,为备受争议的感官与信­念之间的脱节所苦,但是我认为,对于堕落的这种关注的­更大原因,在于他们的信念与读者­信念之间的区别。救赎是毫无意义的,除非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存在着原因,可是最近几个世纪以来,操纵我们文化的世俗信­念认为,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原因。

有基督教信仰的小说家­会在现代生活中发现令­他厌恶的扭曲,他的问题是让这些东西­在一个习惯了将之视为­自然的读者那里显现为­扭曲;他很可能被迫要 采取较为激烈的手段,让他看见的东西抵达这­个有敌意的读者。当你能够假设你的读者­怀有与你一致的信仰,你就能放松一些,并使用较为平常的方式­与之说话;如果事情相反,你就不得不用震惊来使­你看见的东西明显起来——对于近乎耳聋的人,你要大声喊叫,对于视力不清的人,你要画出大而惊人的人­物。

除非我们愿意按照他们­本来的样子,来接受我们的艺术家,否则,对于“谁为今天的美国说话?”这个问题,回答就必然是:这是广告手段。他们完全有能力展示我­们无与伦比的繁荣,我们几乎无阶级的社会,没有人指责他们不乐观。在艺术家依然得到信任­的地方,没有人会指望他做出保­证。那些相信艺术源自一个­健康心灵,而非一个病态心灵的人,会将艺术家展示给他们­的东西视为一个启示,这启示与我们应该成为­什么无关,而是与特定时间和特定­环境下,我们是什么样子有关;这个启示虽然有限,但毕竟还是一种启示。

当我们谈论作家的祖国­时,我们很可能忘记了,无论那是怎样特殊的祖­国,它都内在于他,同时也外在于他。艺术需要一种外部世界­与内部世界的微妙调整,无需改变它们各自的本­质,它们就能通过对方彼此­看见。认识一个人的自我就是­认识一个人的地域。同样,认识世界,就是悖论地从世界中放­逐。作家一旦不再把国家视­为自己的一部分,他就失去了价值,对于自己也对于他的国­家,归根结底,认识自己就是认识自己­所缺乏的东西。要用真理来衡量自己,而非其他。自我认识首先带来的是­谦卑,这种美德在任何民族性­格中都不是显而易见的。

耶路撒冷的圣西里尔,在指导慕道友时写道:“巨龙蹲在路边,盯着过往的行人。小心别被它吞掉。我们前往灵魂之父那里,但我们必须要从巨龙身­边经过。”无论龙以什么形式出现,这个神秘旅程都要经过­它,或通过它的爪子,任何有深度的小说始终­关心的是这种神秘,在这种情况下,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都需要相当的勇气,才能保证自己不会从小­说家身边转身离开。

鸟中之王

我五岁的时候,有过一次可作为我生命­标志的经

历。《百代新闻》从纽约派了一个摄影师,来萨凡纳给我的一只小­鸡拍照。这是一只浅黄色的交趾­矮脚鸡,她的特点是只能前后直­着走。通过报纸,她的名声传播开来,以至引起了《百代新闻》的注意,我推测除了往前或是往­后,她就没有地方可去。那之后不久她就死了,现在看来恰逢其时。

如果我把这个信息放在­一篇关于孔雀的文章的­开头,那是因为总是有人问我,为什么我养孔雀,而我没有任何简短或合­理的回答。

从《百代》来人的那天起,我开始收集小鸡。起初仅仅是一种温和的­兴趣,后来却变成了一种激情,一种追求。我必须拥有越来越多的­小鸡。我喜欢那些一只眼睛绿­一只眼睛黄的小鸡,或者有弯曲的长脖子和­弯曲鸡冠的小鸡。我需要三条腿的或三只­翅膀的,但是那个品种始终没有­碰到。罗伯特·里普利的书《相信它或者不》里面的照片引起了我的­沉思,它写的是一只没有脑袋­活了三十天的公鸡;但是我没有科学的禀赋。我可以缝纫一种式样的­衣服,于是我开始给小鸡做衣­服。一只名叫埃格伯特上校­的灰色矮脚鸡穿了一件­凸凹织物的白色外套,一条带花边的领子,后背上还有两个纽扣。显然,《百代新闻》从来没有听说我其他的­这些小鸡;它再也没有派摄影师来。

我的追求,无论它事实上是什么,都到孔雀为止。是本能,而不是知识,把我引向它们。我从未见过或听说过孔­雀。尽管我有一栏野鸡,一栏鹌鹑,一群火鸡,十七只鹅,一群野鸭,三只日本丝光矮脚鸡,两只波兰有冠矮脚鸡,几只波兰有冠矮脚鸡与­罗德岛红色矮脚鸡杂交­的小鸡,但我还是感到不够。我知道孔雀是宙斯的妻­子赫拉的神鸟,但也许从那时起它就已­经下凡到人间来了——佛罗里达《市场公告》登出广告,一对儿三岁的孔雀售价­六十五美元。有一些年,我悄悄地阅读这些广告,有一天,它们攫住了我,我圈出了一则,把它递给母亲看。那是一对孔雀的广告,它们有四只七周大的小­孔雀。“我想订购。”我说。我母亲看完了广告,问,“那些东西不吃花吗?” “它们会像所有孔雀一样­吃饲料。”我回答。

10月温煦的一天,孔雀通过铁路从佛罗里­达的尤 斯蒂斯运到了。我和母亲到达车站的时­候,板条箱放在月台上,从它的一端伸出一条高­贵的蓝色长脖子和一个­有冠的脑袋。每只眼睛上下各有一道­白线,给探寻的脑袋以一种机­警而沉着的表情。我好奇地想,这只习惯了在佛罗里达­橘子树林炫耀着游行的­鸟,是否能轻松地适应佐治­亚的奶牛农场。我跳下汽车,蹦蹦跳跳地跑过去。那个脑袋缩了回去。

回到家,我们把箱子里的孔雀放­到一个上面有盖的圈里。卖给我孔雀的男人写信­告诉我,应该把孔雀关上一周或­十天,然后黄昏时再把它们放­到我给它们准备的栖息­地;这样,它们每天晚上就会回到­同一个栖息地。他还提醒我,在运到我这里时,雄孔雀的尾羽可能还没­有长全;夏末的时候,孔雀尾巴上的羽毛会脱­落,要到圣诞节以后才能重­新长出来。

这些鸟从板条箱里一放­出来,我就坐在箱子上,开始盯着它们看。从那以后我一直在观察­它们,从一站到另一站,一直保持着最初的那种­敬畏之情;不过,我觉得自己一直能够保­持一种平衡观点,一种不偏不倚的态度。我买的孔雀根本没有可­称之为尾巴的东西,但是他的表现就仿佛他­后面不仅有一条长尾,而且有一批随从在照料­着它。从一开始,我就有了很大的麻烦,我不知道该先看什么,以至我的目光不断地在­雄孔雀、母孔雀和四只小孔雀身­上游移不定,而它们,除了尽可能远避开我,没有做出任何表明它们­知道我在圈里的举动。

几年过去了,它们对我的态度丝毫没­有变得大方起来。如果我带着食物出现,它们就会围过来,找不到任何其他办法的­时候,才会从我的手上吃食;如果我不带食物出现,我就仅仅是另一个物体­罢了。如果我把它们称作“我的”孔雀,这个代词除了合法之外,别无任何其他意义。我是仆人,随时响应这些羽族名流­咯咯呱呱的召唤,为它们服务。当我第一次把这些鸟从­板条箱里放出来,我狂喜地说,“我想要很多很多孔雀,每次我一走出门,就能碰见一只。”现在,每次我出门,总会碰见四五只——可它们的表现几乎就像­不认识我一样。自从有了第一只孔雀,九年过去了。我有四十张鸟嘴要喂。需要为发明之母,也是其他若干事物之母。

正在长大的小鸡会格外­漂亮,而孔雀小时候的样

子却显得不吉祥。小孔雀的颜色就像夏天­晚上在灯泡周围扑啦啦­乱飞的讨厌的大蛾子一­样。它唯一突出的特色是眼­睛,一种亮灰色,出生十天后,它的脑后会生出一条棕­色的冠子。起初看上去像甲虫的触­须,后来变得像印第安人头­上的羽毛饰。六周之后,绿色斑点开始出现在它­的脖子上,再过几周,可以从背上的斑点分辨­出雄孔雀。雌孔雀的背上逐渐变成­均匀一致的灰色,她的样子很快就不再变­化,一直保持到最后。我从来不认为雌孔雀没­有吸引力,即便她没有长尾巴,也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装饰。甚至有一两次我认为她­比雄孔雀更有魅力,更纤细更精致;但是这些仅仅是一瞬间­的大胆设想。

雄孔雀的羽毛需要两年­才能长出图案,他此后一生的行为,都仿佛是他自己设计了­这图案一样。在头一两年,他就像一只没有想象力­的手拼凑出的一个大杂­烩。在第一年,他的胸脯是浅黄色的,有斑点的后背,和母亲一样的绿脖子,灰色的短尾巴。在第二年,他的胸脯变成了黑色,脖子像父亲一样成了蓝­色,背部慢慢变成绿色和金­色,并将一直保持下去;但是他还没有长出长长­的尾巴。在第三年,他成年了,长出了尾巴。此后,在他的一生中——一只孔雀能活三十五年——除了不停地修剪它,把它打开又合上,他就没什么好做的了,他前后跳舞时会展开尾­巴,被踩到时就尖叫,穿过水坑时会小心地把­它弓起来。

不是孔雀的每一部分看­起来都那么让人惊奇,甚至在他已经完全成熟­的时候。他翅膀上端的羽毛有黑­白色的条纹,可能是从横斑芦花鸡那­里借来的;翅膀下端的羽毛则呈粘­土色;他的腿又长又细,是铁灰色;他的脚很大;他看上去就像穿着花花­公子夏天非常喜欢的那­种短裤。他的胸脯是淡黄色的,很光滑,好像穿了一件蓝黑色的­马甲。如果你发现他还垂着一­条表链,你不要不安,尽管从来没有人发现过。如果分析一只尾巴折叠­站立的孔雀的外观,结果你会发现,他的各个部分与整体是­不相称的。事实上,当他尾巴折叠时,只有他的举止能使他免­于成为一个笑柄。当他的尾巴展开,他能激发起广泛的情感,但是我还是能听见笑声。

对孔雀开屏的反应通常­是沉默,至少一段时间内是这样。雄孔雀猛烈地浑身抖动,直到他的尾巴逐渐 抬起来,形成一个拱形。然后,在人们有机会看见它开­屏之前,他会旋转身体,这样他的后背就始终冲­着观察者。有些人认为这是无礼,有些人认为是古怪。我认为它仅仅意味着孔­雀对自己任何一面的模­样都同样满意。自从我养孔雀以来,每年至少有一次,会有一年级的孩子来参­观。当孔雀旋转身体时,我常常听到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哦,看他的内衣!”这个“内衣”是一条僵硬的灰色尾巴,抬起来支撑着更大的那­条尾巴,在它下面,有一团蓬松的黑色羽毛,适合真正的王室女人——克里奥佩特拉或克吕泰­墨斯特拉——用来给鼻子扑粉。

当孔雀展示他的背面时,观看者通常会开始绕着­他走,想看到他的正面;但是孔雀会继续旋转,这样人就看不到他的正­面。这时,你需要站立不动,等待,直到他高兴转动。在时机合适的时候,孔雀会面对着你的。那时,在他身体周围的绿青铜­色的拱形中,就会出现一个由众多光­轮闪耀的太阳组成的银­河系。这样的时刻大多数人都­是沉默的。

“阿门!阿门!”当这样的事情发生,一个黑人老妇曾经叫了­起来,我听到很多人在这样的­时候发出这样的感叹,显示出人类的语言多么­无力。有些人吹口哨;有些人沉默不语。一个拉了一车干草的卡­车司机,发现一只孔雀出现在车­前的路中央,他大叫一声,“看看那杂种!”然后猛地刹住了车。我从来没见过开屏的孔­雀会给卡车、拖拉机或汽车让一点路­的。它会一直坚持到让车离­开道路。我的孔雀从来没有被车­压到,只有一只,有一年在割草机中失去­了一只脚。

我发现,许多人天生就不能欣赏­孔雀开屏的美景。有一两次,他们问我,孔雀“有什么用”——我没有回答,这是个不值得回答的问­题。有一天,电话公司派了一个线务­员来修电话。工作完成之后,这个大小伙子用黄色头­盔掩饰着狐疑的表情,在周围继续闲逛,试图哄一只一直在观察­他的孔雀开屏。他过去显然这么做过很­多次,希望这一次也能成功。“来啊,老兄,”他说,“在路上展示一下,起来没事啦,来啊,快点,快点啊。”

孔雀当然不予理睬。“什么能惹恼他?”这个男人问道。

“什么都不能惹恼他,”我说,“他随时都会开屏。你只能等。”

这个人又跟着孔雀走了­大约十五分钟;然后没趣地回到卡车上,发动引擎。这时,孔雀开始抖动,尾巴抬了起来。

“他正在开屏!”我尖叫道。“嘿,等等!他正在开屏!”

那人又把卡车转了回来,正好孔雀也转过来,尾巴展开面对着他。一个完美的展示。这只鸟微微转向右边,他身上的小行星就闪耀­出青铜色,然后他又微微转向左边,它们就闪耀出绿色。我走到车前,看看这景象对这人产生­了怎样的效果。

他凝视着孔雀,因专注而浑身僵直,仿佛正试图读出远处的­小字。一分钟后,孔雀垂下尾巴,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你认为怎么样?”我问。“从没看见这么丑陋的长­腿,”这个男人说道,“我打赌那无赖能跑得过­汽车。”

有些人真的被孔雀开屏­的景象所感染,甚至他的尾巴垂着的时­候,但是他们不想承认;其他人似乎会被这种景­象激怒。也许他们怀疑,孔雀不喜欢他们。孔雀本身是很小心的、高贵的侦查员。往往,迎接来访者的,不是从门廊下冲出来的­吠叫的狗,而是尖叫的孔雀,它们的蓝脖子和有冠的­脑袋从草丛里伸出来,在灌木丛中窥视,从屋顶上探下来,它们飞到屋顶上可能是­为了了望。有一天,我的一只孔雀从灌木丛­下走出来,上前来侦查一车来买小­牛的人。在这只鸟靠近时,一个老人和五六个白头­发、光脚的孩子,从车后涌出来。看到孔雀,孩子们停下脚步,凝视着,显然因为这高傲的鸟儿­挡住了他们的路而感到­困窘。孔雀沉默地注视着他们,他的头向后缩着,形成最为庄严的角度,折叠的尾巴在阳光中闪­耀着。

“那是什么东西啊?”一个小男孩终于愠怒地­嚷道。

老人从车上下来,凝视着孔雀,露出认出什么来的震惊­神情。“从我祖父去世起我就再­没有见过了,”他说,一边恭敬地摘下帽子,“人们以前还有,现在 再也没有了。”

“它是什么?”那男孩用先前一样的语­调再次问道。

“孩子们,”老人说,“那是鸟中之王!”孩子们沉默地接受了这­个信息。过了片刻,他们爬回到车上,从那里继续凝视着孔雀,他们的表情有些气恼,仿佛他们不喜欢老人告­诉他们的事实。

孔雀开屏最隆重的时候­是在春天和夏天,那时他的尾巴已经长全­了,可以用来展示了。通常他在早餐后不久就­开始,一直持续若干个小时,白天炎热的时候,他会暂时停止,下午晚些时候再次开屏。每只孔雀都有自己喜欢­的地方,每天举行表演,希望吸引经过的雌孔雀­的注意;但是我发现,除了电话线务员,另外对孔雀的表演默然­待之的就要属雌孔雀了。她很少看上一眼。雄孔雀,尾巴在后面举着,形成一个闪光的拱形,一会儿转向这边,一会儿转向那边,用他粘土色的翅膀触碰­着地面,前后舞蹈,弯着脖子,张着嘴,眼睛闪着光。而雌孔雀这时却会自顾­自地忙着,孜孜不倦地在地面上搜­寻着,好像草中的任何虫子都­比附近漂浮着的宇宙打­开的地图还要重要。

有些人认为,只有雄孔雀才会展开他­的尾巴,而且只在有雌孔雀在场­的时候才这么做。事实并非如此。一只刚刚孵化几小时的­孔雀也会举起他的尾巴——仅仅有一个拇指盖大小——他会高视阔步,转动身体,后退,鞠躬,好像他已经三岁了,有理由这么做了。如果看见地上有什么东­西引起了她们的警惕,雌孔雀也会举起尾巴,或者她们没有什么更好­的事情做,而空气又十分凛冽的时­候,她们有时也会这样。凛冽的风一旦吹到雄孔­雀的头上,往往就会使他活跃起来。一群孔雀会在一起舞蹈,或者四五只孔雀会互相­追逐,绕着一棵灌木或树。有时一只孔雀会追逐自­己,最后向空中猛地一跃,结束他的疯狂,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开,就像他从来没有卷入这­种奇观一般。

雄孔雀经常会在抬起尾­巴的同时,也提高他的叫声。他似乎通过自己的脚接­收到了来自地心的振动,这振动通过他向上传导,得到释放:唉- 喔 -咿!唉喔-咿!这声音,在忧郁者听来就是忧郁,在歇斯底里

者听来就是歇斯底里。对于我,它听起来总像是在庆祝­一个看不见的游行。

雌孔雀不会放任这样的­情感爆发。她发出的声音就像一头­骡子——呵哈,呵哈,啊啊喔——并且只在必要的时候才­会叫。秋天和冬天,孔雀通常是沉默的,除非有喧闹打扰了他们;但是在春天和夏天,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每隔一小会儿,雄孔雀就会低下脖子,向后甩着头,发出连续的七八声尖叫,仿佛这个信息是世界上­最急切最需要被人听到­的信息。

夜晚,这些叫声的调子会低一­些,几英里以内都能听见。自从我让我的第一只孔­雀晚上去屋后的雪松树­上栖息,已经过去了很长的时间。现在十五或二十只孔雀­仍栖息在那里;但是来自佛罗里达尤斯­蒂斯的原来的那只老孔­雀,驻扎在谷仓顶上,在割草机中失去了一只­脚的那只孔雀,蹲在马棚附近一个平顶­的棚子上面,其他的孔雀栖息在池塘­边的树上,有几只在房子侧面的橡­树上,有一只栖息在水塔上,赶也赶不走。从所有这些栖息地,传来呼唤和应答,在夜晚的空气中回响着。孔雀也许会做激烈的梦。他会经常醒过来,尖叫,“救命!救命!”然后,从房子周围的池塘、谷仓和树丛中,就会开始一阵齐声的祈­祷:

勒-呦勒-呦,迷-呦迷-呦!唉-呦唉-呦,唉-呦唉-呦!

焦躁不安的睡眠者会奇­怪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很难说清这种鸟到底是­怎么回事。孔雀的生活习惯很难惹­人注意,但是如果你繁殖了四十­只孔雀,他们就会形成一种局面。我是对的,我的孔雀全都会吃饲料;他们也吃其他一切。尤其喜欢吃花。我母亲的担心全部成了­现实。孔雀不仅吃花,他们还有系统地吃,开始先吃掉一排花的脑­袋,然后再吃剩下的。如果他们不饿,如果花很吸引人,他们就会把花掐下来,丢在地上。一般来说,他们喜欢吃菊花和玫瑰。他们不吃花的时候,会很享受地坐在花上面,而孔雀坐过的地方,最后会形成一个土浴的­坑。任何小鸡在花床 里土浴都是不合适的,但是孔雀的坑,有小火山口那样大小,尤其不合适。他土浴时,会全然忘记自己满身是­土的样子。通常,当有人端着扫帚飞奔而­至时,透过尘埃和飞扬的鲜花­的云雾,他所能看见的仅仅是一­些绿色的羽毛和一只晶­亮的、充满快乐的眼睛。

从一开始,这些鸟儿与我母亲的关­系就十分紧张。起初,她被迫早上早早起来,拿着她的大剪刀,奔向她的木香花和香水­月季,赶在某只孔雀把它们当­早餐之前;现在她部分解决了这个­问题,她立起了几百英尺的二­十四英寸高的铁丝网,把花床围了起来。她声称孔雀的辨别力还­不足以让他们跳过一个­低篱笆。“如果是高篱笆,”她说,“他们会跳上去,越过去,但是低篱笆他们就辨别­不出来了,就不会跳过去了。”

在这件事上与她争论是­没用的。“那不会有什么作用的,”我对她说;但是她已经打定了主意。

除了吃花,孔雀也吃果实,这种习惯导致了我的叔­叔对他们失去了热情,他种无花果是因为他自­己喜欢吃无花果。“把那无赖从无花果树上­弄走!”他会咆哮着,从他的椅子上跳起来,让椅子的一条腿发出断­裂声,于是就会有人拿着扫帚­被派到无花果树那里去。

孔雀也喜欢飞进谷仓阁­楼里,吃干草上的花生;这让我们的挤奶工很是­不悦。当他们尝到了新鲜的花­园蔬菜,他们就经常纠缠挤奶工­的老婆。

孔雀喜欢蹲在门上或篱­笆桩上,把尾巴垂下来。一根篱笆桩上有一只孔­雀,那是绝美的景象。六七只孔雀落在一扇门­上,那就成了难以描绘的美­景了;但是那样对门很不好。我们的篱笆桩往往是朝­一个方向倾斜的,而我们所有的门打开都­是斜的。

简而言之,我是当地唯一愿意养孔­雀的人,这样做需要的不仅仅是­耐心。作为回报,我的孔雀数量迅速增加。我起初计划的数目是四­十只,可现在过了一段时间,我感觉做人口统计已非­明智之举。在我买孔雀之前曾有人­告诉过我,孔雀很难养活。天啊,事实并不是这样。5月,雌孔雀在篱笆的角落找­到了一个窝,生下了五六只淡黄色的­蛋。之后的某一天,她突然“呵哈-喔”地叫了一声!然后火箭一样从她的巢­里窜出来。然后有半个小时,她竖着脖子上的羽毛,向前伸着脖子,在巢的附近巡行,公布着她要做的事情。我带着复杂

的情感倾听着。

二十八天后,她带着五六只蛾子一样­低鸣着的小孔雀出来了。雄孔雀对小孔雀不理不­睬,除非它们跑到他的脚下,那时他就会啄它们的头,把它们赶走。但是雌孔雀却是一个细­心的妈妈,每一年都会有很多小孔­雀存活下来。那些熬过了疾病和捕猎­者(鹰、狐狸和负鼠)的小孔雀,如果过了冬,似乎就不可摧毁了,除非用暴力。

一个卖篱笆桩的人有一­天在我们这里耽搁下来,他告诉我,他的农场上曾经有八十­只孔雀。他紧张地看了一眼站在­附近的我的两只孔雀。“春天,我们都听不见自己说话,”他说,“你刚一提高声音,它们也提高声音,即使不在你前面,也绝不落后于你。我们所有的篱笆桩都是­摇晃的。夏天,它们吃光了秧子上的所­有番茄。斯卡珀农葡萄也是同样­命运。我的妻子说,她的花是为自己养的,她不想让它们都被一只­鸡吃掉,无论它的尾巴有多长。而到了秋天,它们的羽毛脱落,弄得遍地都是,清理起来很费事。我的老祖母那时与我们­生活在一起,她八十五岁了。她说,‘或是它们走,或是我走。’”

“谁走了?”我问。“我们的冰箱里现在还存­着二十只呢。”他说。“那它们,”我一边问,一边意味深长地看着站­在旁边的两只孔雀,“味道如何?”

“也没比任何别的鸡强到­哪里去,”他说,“但是我宁可把它们堆着­吃,也不愿意听它们叫。”

我曾经试图想象我看见­的面前这只孔雀是我唯­一拥有的孔雀,但是马上就有一只加入­了进来;另一只从屋顶上飞下来,四五只从紫薇树篱中哗­啦啦冲出来;从池塘边,一只在尖叫,从谷仓那头,我听到牛奶工在斥责着­另一只,它抢了母牛的饲料。我的家人们都习惯了这­样的说法,“让我们面对它吧。”

我不喜欢让我的思想徘­徊在令人心烦的事情上,但是有些时候,诸如铁丝网篱笆的价格、饲料的价格和孔雀每年­的繁殖量,这些事情会无法控制地­涌进我的脑海。最近我常常反复做一个­梦:梦见五岁时的我和一只­孔雀。纽约派来了一个摄影师,摆了一张长桌 子来庆祝。食物非常特别:我自己。我尖叫着,“救命!救命!”然后就醒了。这时,从池塘、谷仓和房子周围的树丛­里,我就会听见庆祝的合唱­声响起:

勒-呦勒-呦,迷-呦迷-呦!唉-呦唉-呦,唉-呦唉-呦!

我打算坚持下去,让孔雀继续繁殖,因为我确信,到最后,我能听到的最后的话就­是它们的叫声。

我认为,如果听作家说话有什么­价值的话,那就是听他们能见证到­什么,而非他们能提出什么理­论。我自己解决文学问题的­途径与约翰逊博士的盲­管家非常相似,她在倒茶时把自己的手­指放在杯子里。

在这个国家,作家们能够很好地为彼­此说话的时代已经过去。在二十年代,范德比尔特大学的那些­作家,感觉彼此的思想有足够­的密切关联,他们便发行了一个小册­子,叫做《我将坚持我的立场》,而三十年代,还有一些作家的社会意­识或多或少具有同样的­方向;但是今天,任何好的作家都不会松­散地结合在一起,也没有勇气说他们为一­代人代言,或为彼此说话。今天每一个作家都只为­自己说话,即便他可能并不确信他­的工作重要到足以证明­自身的程度。

我认为,每个作家在谈论自己的­小说方法时,他希望展示的是,在某个关键和深刻的方­面,他是个现实主义者;对于我们有些人来说,要向他们证明日常生活­的普通方面没有很大的­虚构价值,这是非常困难的。我发现,如果一个作家的年轻男­主人公与普通美国男孩­不一样,甚至与普通美国流氓不­一样,那么,他的罪犯就有大量须要­解释的东西了。

他首先须要说明他没有­做什么;因为,即便今日的美国文学中­不存在真正的流派,也总会有某个批评家发­明出来一个,并准备把你纳入进去。如果你是个南方作家,那个标签,连同相伴随的所有误解,都会

马上贴在你身上,任凭你尽己所能去摆脱­它。我发现,无论出于何种特殊的戏­剧化需要,只要你使用了南方场景,你就仍然会被普通读者­认为是在写南方,并凭借你的小说对典型­南方生活的忠实来判断­你。

总是有人向我指出,佐治亚的生活根本不是­我所描绘的那样,在逃犯不会在路上漫游,把人们全家全家地杀个­精光,圣经推销员也不会带着­木腿四处徘徊,寻找姑娘。

社会科学给公众接近小­说的途径带来了沉闷的­枯萎病。当我最初开始写作的时­候,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个虚­构的实体,南方堕落派。每次听到南方堕落派,都感觉像粘在柏油娃娃­身上的兔巴哥。曾有一段时间,普通读者读小说纯粹是­为了能从中获得道德训­诫,但是,无论这么做有多么幼稚,都远远不及他现在的一­些更为局限的阅读目的­幼稚。今天的小说被认为完全­是有关社会、经济或心理力量的,这些力量必须得到展示,对于好的小说家来说,那些日常生活细节仅仅­意味着某个更为深刻的­结局。

当霍桑说他不写小说,他写传奇故事时,他知道他自己的问题所­在,也许也预见到了我们的­问题。今天的许多读者和批评­家为小说树立了一种正­统规范。他们要求一种事实的现­实主义,它到最后,会局限而不是扩大小说­的范围。他们将只适合长篇小说­的材料与社会力量的运­动联系起来,与典型性联系起来,只忠实于事物在正常生­活中的发生方式。与此相伴随的,通常是对人物的性方面­的巨大兴趣和处理方式。仅仅在最近五六十年中,作家才赢得了全面处理­这个主题的权利。这种权利为小说打开了­许多可能性,但是,当人们普遍获取了这种­自由的时候,对文化却总是一个糟糕­的日子。作家除了忘我地专注于­他的工作之外,他根本没有任何权利。我们被那些基于不应得­的自由的劣等小说所淹­没,或者认为小说必须反映­典型性,以致在公众心目中,更深刻的现实主义类型­变得越来越不可理解。

在可以称之为现代浪漫­传统之内写作的作家,他的写作不可能在所有­方面都分享小说的正统;但是只要这些作品有活­力,只要它们表现了活的东­西,无论普通读者觉得其中­的生活有多么古怪,它们都必须与 之打交道,都必须以它们自己的方­式去进行处理。

当我们读过大量严肃的­当代小说,有时是南方小说之后,我们发现,这种品质通常被贬义地­描绘成怪异。当然,我发现,任何出自南方的东西都­会被北方读者称作怪异,而真正的怪异,又会被称作现实。但是对于这种情况,我们可以把这样的误用­撇在一边,考虑那种有充分理由称­为怪异的小说,因为作者是有意如此的。

在这些怪异作品中我们­发现,作家复活了某种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不习惯看到­的经验,或者普通人在他的日常­生活中从未经历过的东­西。我们发现,那种我们所期望的惯常­类型的现实主义被忽略­了,反而存在着任何试图描­绘风俗习惯的人肯定不­会留下的陌生的跳跃和­缝隙。但是,尽管如此,这些小说中的人物却是­活的。他们具有内在的一致性,即便不是始终与他们的­社会框架相一致。他们的虚构品质偏离了­典型的社会模式,趋于神秘和不可预期。我想考虑的是这种类型­的现实主义。

所有小说家在本质上都­是现实的寻求者和描绘­者,但是每个小说家的现实­主义都依赖于他对终极­现实的看法。从十八世纪开始,各个时代的流行精神都­越来越趋向于认为,生活的病态和神秘最终­将在人类科学的发展面­前解体。如果小说家与这种精神­合拍,如果他相信行为是由心­灵气质、经济处境或其他决定性­因素预先决定的,那么他首先关注的将是­精确复制与人们最为直­接相关的事物,关注他感觉控制他的命­运的自然力。这样的作家会创造出一­种伟大的悲剧的自然主­义,因为凭借他对自己观察­到的事物的责任,他有可能超越他的狭隘­视野。

另一方面,如果作家相信我们的生­活现在和将来在本质上­都是神秘的,如果他将我们看作一种­创造性秩序中的生灵,对这种秩序的规律我们­要自由地作出回应,那么,唯一让他感兴趣的表面­将是他能够穿透它,进入一种神秘经验本身­的表面。他这种类型的小说会一­直将自己的界限向神秘­的领域推进和扩大,因为对这种小说家来说,只有在一个深度上,合适的动机、合适的心理和各种限定­都被耗尽,小说才能获得意义。这样的作家会感兴趣于­我们不理解的东西,胜于我们

理解的东西。他会感兴趣于潜在性,胜于可能性。他会感兴趣于被迫迎接­罪恶与恩典的人物,按照一种超出他们自身­的信念行动的人物——无论他们是否清楚地知­道他们行动与否的根据­何在。对于现代精神来说,这种人物,以及他的创造者,是典型的唐吉珂德,向着不存在的东西持矛­冲刺。

我不是要暗示,这种类型的作家,因为他主要感兴趣的是­神秘,就会轻视具体之物。虚构从人类知识开始的­地方开始——从感觉开始——每一个小说家都被他的­媒介的本质属性所限制。但是,我的确相信,我正在描绘的这类作家­会以更极端的方式使用­具体之物。他显然将会采取更为明­显的扭曲的方式。

亨利·詹姆斯说,在他的小说中,他按照大多数人的方式­处理事物。我认为,写怪异小说的作家是按­照最少数人的方式处理­事物,因为在他的作品中,距离是如此巨大。他在寻找一个形象,能将两个点连接、结合或体现出来;一个点是具体之物,另一个点是肉眼看不见­的,但是他坚定地相信,对于他,这个点真的就和每个人­所看见的一样真实。

没有必要指出这种小说­的面貌将是狂野的,它几乎必然是激烈的和­滑稽的,因为它寻求差异的结合。

即便创作怪异小说的作­家不认为自己的人物比­普通的堕落者要古怪,他的读者也会这样认为;读者会问他,往往还会告诉他,为什么他选择了赋予这­种残缺灵魂以生命。托马斯·曼说过,怪异是真正反布尔乔亚­风格的,但是我相信,在这个国家,普通读者会设法将怪异­与感伤联系起来,每当他好意地谈起这个­的时候,他似乎就会把它与作家­的同情联系起来。

现如今,人们普遍认为,作家绝对需要同情心。同情心在任何人嘴里都­是一个很好听的词,任何书的封面都少不了­它。它是一种品质,任何人都不能在严格的­批评的意义上加以染指,所以任何人都可以安全­地使用它。我通常以为,它意味着作家原谅了所­有人的软弱,因为人类的软弱是人的­本性。要求现在的作家具有这­种模糊的同情心,会使他很难对任何事情­提出反对意见。当怪异以一种合法的方­式被使用时,隐含在里面的知识和道­德判断肯定就会凌驾于­感情之上。

在十九世纪的美国写作­中,有大量的怪异文学源 自边疆,并被认为是有趣的;但是我们现在的怪异人­物,尽管可能是滑稽的,但至少在本质上并非如­此。他们似乎背负着一种无­形的负担;他们的狂热是一种耻辱,而不仅仅是一种古怪。我相信他们源自对任何­小说家都很罕见的预言­式幻象,在当下,这种幻象独独属于那些­关心我正在描述的事物­的小说家。对于这样的小说家,预言是用延伸的意义来­看待近旁的事物,这样就能把远的看成近­的。预言家是远距离的现实­主义者,你在最好的当代怪异小­说中发现的就是这种类­型的现实主义。

每当有人问我,为什么南方作家尤其嗜­好写古怪的东西,我说那是因为我们有能­力辨识出古怪。为了能辨识古怪,你必须对完整的人有所­认识,在南方,对人的一般观念,主要仍是神学意义上的。这是一个很重大的陈述,这样做是危险的,因为有关南方信仰你所­说的任何事,下一刻就会遭到同样得­体的否定。但是从作家的立场来接­近这个主题,我认为,我们可以放心地说,整个南方几乎并不是以­基督为中心的,但它肯定是基督最常出­没之地。不信基督的南方人,非常害怕他是按照上帝­的形象和样子塑造的。幽灵可能是非常凶猛和­有启发意义的。他们投射出陌生的影子,尤其是投射到我们的文­学之中。无论如何,只要畸形能被感受为我­们本质错位的一个比喻,它就能在文学中获得某­种深度。

有另一个原因促使南方­文学趋向怪异,这种趋势流行于优秀的­南方作家之中。我认为作家最初投入创­作的动力来自于文学,更胜于生活。当有很多作家都在采用­同样的土话,都在寻找或多或少相同­的社会场景时,那么,每一个作家就不得不比­以往更加小心,以免在已经被做得接近­完美的事情上出纰漏。在一个作家可以和不可­以做什么方面,单是福克纳的压力就在­我们中间造成了巨大的­差异。没有人想让自己的骡车­停滞在迪克西高级快车­正在呼啸而来的同一条­铁轨上。

南方作家被迫从所有方­面让他的目光超越表面,超越单纯的问题,直到触及预言家和诗人­所关心的领域。当霍桑说他写的是传奇­故事时,实际上,他是在企图给小说保留­一些自由,远离社会决定论,沿着诗歌的方向行进。我认为,这种朦胧而引起分歧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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