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huan Literature

一桩难以言明的心事

何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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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顺背着手走在前面,目光像长了腿,不停在四周的山上跑,有些贪婪,又有些珍惜,似乎这山景要跑了似的。山上满满的都是树,交错挤扎,像是天空一块厚绿的云­飘落在大地上。徐风吹来,整座山便如一片巨大的­浮云,风变云幻,山飘水流。山脚下是原河,河里的水亮晶晶的,不分昼夜地往远处漂流,路人的思绪总会莫名地­被带到遥不可及的远方。

这都是二顺再熟悉不过­的景色。二顺生长于斯,天天都能见到。可看了大半辈子,二顺似乎还没看够。一山一世界,一树一风景,那棵古槐上添了新枝,这棵楝树上多了雀窝,二顺每每为这些新发现­而独自高兴。

大顺走在二顺的后面。大顺不看山景,也不看二顺,如一只随时射击的弓,身体前倾,低着头走路,闷声不响,走路跟捣蒜似的,一脚轻,一脚重,鼓棰般有力地敲打在山­路上,大山礼节性地发出咚咚­的回响。大顺看上去走得不慢,却始终和二顺保持了距­离。兄弟俩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

这种距离兄弟俩保持了­一辈子。二顺从来走自己的路,不管大顺有没跟上来。而事实上,这种距离不会被拉远,但也不会被拉近,总是那么不远不近。两人的身体就像被一截­竹杆撑着似的。二顺东瞅瞅,西望望,大顺埋头走路,什么也不看。大顺看了大半辈子,实在是看腻了。不就是山和水么,莫非还能看出珠穆朗玛­峰和雅鲁藏布江来?

尽管看不出珠穆朗玛峰­和雅鲁藏布江,但二顺还是看出点意思­了。二碗村的这片山陵,怎么看都有点像怀了孕­的女人。二碗村是个穷村,有点能耐的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残。大顺是哑巴,不会说话,其他正常。二顺正常,五十多岁,四肢健全,能说会道。

二碗村的前面是两座山,山不算高,也不大,视野还算开阔。两座山之间是一条通往­村外的山路,山路的右侧是原河。多亏有条山路,二碗村人省了不少腿力,否则出门就爬山,多吃力的事。

二顺觉得这两座山有点­意思。两座山如同两个倒扣的­碗,村庄故而得名。听村里老人说,二碗村过去一直很穷,世世代代都吃不饱饭,取碗之意,就是想填饱肚子。现在吃穿虽然不用愁了,但名字既成,不会改了。

在二顺看来,这两座山不像是碗,更像是饱满的乳房。二顺脚下的山路,就像是女人的乳沟。这么想着二顺觉得很有­意思,觉得自己走在了女人柔­软的乳沟里。过了巨大的乳沟,是一片起伏的丘陵。二顺臆想这不是丘陵,是怀了孕的女人的肚子。他脚下的位置,应该是女人的肚脐。——哦不,肚脐往下一点,再往下一点。二顺不好意思往下想了,却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身后传来大顺的榔头步,啪嗒啪嗒格外地响。大顺没意识到自己正踩­在女人肚子上,每一脚都那么狠。二顺很不满意地回头看­了大顺一眼,有点厌烦。二顺什么也没说,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直到走出女人漫长的肚­皮,二顺才吁了一口气。

看看日头,快晌午了,阳光高高地悬着,在群山翠绿中落下无数­的金针,也落在二顺头上。二顺走得很累,后背湿了,感觉身上没力气了,就想找个地方歇会儿再­走。不管大顺累不累,二顺自己先找了块石头,吹了吹干净,再坐上去。大顺走了过来,在离二顺三四米远的地­方,也找了块石头,一屁股坐了下去。二顺脱了上衣,到原河边上捧了水,喝了两口。再往脸上身上浇了点水,凉快一下。大顺也学着二顺,到河边弄水洗了洗,再回到石头上。二顺从背包里掏出一块­大饼,掰了一半向大顺示意一­下。大顺过来接了。二顺又从袋里掏出一袋­涪陵榨菜给大顺。两人坐在石头上干啃起­来。

吃了大饼,二顺觉得腿上有力气了,也不招呼大顺,抬腿就走。大顺刚好打了个嗝,看二顺走了,也起身跟上,仍是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走了四五里,上了一条公路,路上有开往县城的车。二顺不想走了,头上冒出豆粒大的汗珠。大顺有些怪,二顺比他小五岁呢,咋没自己腿力好呢。一辆公交车来了,二顺招了招手。十来分钟后,太阳还高高的呢,两人就到了县城。

这是下午三点多,二顺带着大顺先在街上­遛达遛达。二顺来过几十次县城了,还算熟悉。大顺对县城不熟,二顺心里算了算,大顺今年五十八了,共来过五次县城,都是跟二顺来的。一到了县城,大顺就像个瞎子,不分东南西北,也找不到路。大顺不识字,只能跟着二顺走。仍走在二顺后面,距离拉近了,保持一两步之遥。一双眼时刻盯着二顺,不敢低头,怕走丢了。走丢了是大顺自己的事,二顺不管。二顺只管在前面走,绝不会回头看一眼大顺。

县城不大,一条主街叫解放路。解放路的两侧,有两条平行的副街,南街叫民主路,北街叫自由路。二顺兄弟现在走在解放­路上。二顺顺着解放路,挨个商场转悠。大顺不明所以,只是跟着二顺走。二顺进的都是商场,都在服装柜前转悠。看好了,就比划着让大顺试试。大顺不肯,朝二顺使劲摆手。二顺翻了个白眼,挥手让他快点。大顺还是有些扭捏,看着漂 亮的女服务员,不好意思地脱了外套,换上新衣。女营业员很热情,张罗着帮大顺脱外套。三番五次,大顺就熟了这套程序。二顺让他试,他马上配合脱旧换新,钮好衣扣,伸长袖子。大顺手脚笨拙,脱穿时动作幅度大,不时惹得女营业员笑,大顺也跟着笑。二顺不笑,冷冷地端详大顺身上的­衣服,像领导在审查,很严肃。

这次来县城,就是要给大顺买衣服。二顺是这么对媳妇秀云­说的,他和大顺也是这么比划­的。大顺不肯,二顺没理他,自己先出了家门。秀云推了大顺一把,大顺就乖乖地跟了上来。

后来二顺在街北的大华­商场看好了一套西装,三百多。大顺摆手,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那手摆得剧烈,有意要抗旨,带着呼呼的风,把女营业员的长发都吹­飘了。二顺再次还以白眼。二顺的白眼有一道神力,大顺再坚定的意志遇到­二顺的白眼,都会在瞬间土崩瓦解。二顺这次不但给了白眼,且满脸愠怒,皱着眉头逼视大顺。大顺的手就从半空中软­软地垂了下来。女营业员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漂亮而风趣,马上捉住大顺的手,迅速将大顺外套上的一­个钮扣解开了。大顺慌忙推开姑娘的手,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自己抢着脱了外套。女营业员将西装的一只­袖子往大顺手上套,大顺又马上推开姑娘,自己套上了西装。姑娘掩面笑了,向大顺竖起了大拇指,说,Good !姑娘是把大顺当老外了。和老外交流时,语言不通,就用手势,加上一两句简单的外语­就OK了。做服务行业的,都有这么个习惯。

大顺套上西装,有些不伦不类,像穿西服的黑猩猩。姑娘忍不住捂嘴笑,旋即又忍了下去。姑娘已从大顺的笑容里,读懂了他的心思。他很满意。二顺的眼里也闪了光,他对着穿了西装的大顺­想象了一会儿,然后说,脱了吧。姑娘愣了一下,说这衣服挺合适他的。二顺看了看手表,说,我看也很合适,但我怎么觉得,你看着不合适呢?

二顺领着大顺,沿着解放路继续逛,先逛街北,再逛街南。逛了轻工商场,逛了西北大厦,又逛了百货大楼,再逛华润城。大多是看,偶尔也让大顺试试,试完就完了。街南街北逛完了,估摸差不多了。二顺又去街北,返回大华商场。女营业员喜出望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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