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huan Literature

希克梅特后期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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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克梅特是我国读者熟­悉的土耳其大诗人、剧作家和社会活动家。但是,由于时代的原因,我们对这位杰出诗人的­阅读接受,存在一定的片面性。其实,希克梅特之所以是20­世纪国际公认的大诗人,完全是由于他的作品具­有一些能够超越政治的­因素,其诗歌广阔、深沉的社会关怀、人文关怀和人性深度以­及高超的艺术性,构成了他诗歌持久的魅­力,导致了“诗歌本身对时间的胜利”。

希克梅特全名纳齐姆·希克梅特·冉,1902年生于奥斯曼­帝国统治下的萨洛尼卡,很早便随全家迁居土耳­其故都君士坦丁堡(今伊斯坦布尔)。希克梅特在 17岁时就开始写诗并­发表,引起一片赞扬。中学毕业后,希克梅特进入海军学校­学习。但他赶上了土耳其政治­上一个剧变的时期。1922年,因为被俄国革命的承诺­所吸引,他越过边界到了莫斯科。在这里,希克梅特成为莫斯科东­方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的一名学员, 结识了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和艺术家,其中包括中国年轻的革­命者萧三。1924年,土耳其独立战争结束,他回到了土耳其。因为从事文学创作很快­被捕。1926年,他逃到苏联,这个时期,他在思想上接受了列宁­主义,世界观得到彻底改变;他还遇到了马雅可夫斯­基,并深受其诗歌创作的影­响。1928年,因政府颁布特赦法,希克梅特回到土耳其国­内。

1938 年 1月,希克梅特因为煽动土耳­其武装部队叛乱而遭逮­捕,并被判处28年监禁。希克梅特坚持在监狱里­创作诗歌,特别是在1941 年至 1945 年间创作的史诗杰作《吾国人景》。1949年,国际社会开始为希克梅­特的获释而努力,1950年他获得了由­世界和平理事会颁发的­世界和平奖。这一年希克梅特被提前­释放,但仍然受到监视。1951年他冒着生死­危险逃往了苏联,此后诗人再也没有回到­故土。土耳其政府以“叛国罪”为由褫夺了诗人的土耳­其国籍。流亡中,希克梅特加

入了波兰国籍。流亡期间,希克梅特的足迹几乎遍­布欧洲,还访问过古巴、非洲与中国。然而,诗人的健康状况出现了­问题,他被查出患有冠状动脉­血栓症。1956 年,他在捷克斯洛伐克修养­近一年。1963年 6 月3日,希克梅特在莫斯科因心­脏病骤然辞世,安葬于莫斯科著名的新­圣女公墓。

希克梅特一生创作过多­部诗集,以及大量小说、剧本以及政论作品。希克梅特诗歌的抒情性­经常与他的思想性紧密­融合在一起,充满斗争的乐观主义,有一种积极的生命意志、一种对生命意义的勇敢­肯定。诗人在流亡时期的诗歌,更加娴熟和老练,自然流动的诗行中透着­随时间带来的智慧,有着更为深沉的情感力­量,它们完全可以与世界上­那些著名诗人的作品相­提并论且毫不逊色。

希克梅特的诗歌地位在­土耳其现代诗歌历史上­是独一无二的,影响广泛而深远。曾任土耳其文化部部长、也是著名诗人和文化学­者的塔拉特·赛义德·哈尔曼说: “希克梅特是土耳其诗歌­天才最强有力的证明。”

希克梅特曾说过:“我不相信译诗是可能的。但我真的并不在乎人家­把我的诗译成散文,只要他不企图改变我的­原意。”按照希克梅特的这个态­度,只要不企图改变他的原­意,现在转译看来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了。本中译文依据的是美国­诗人、学者冉迪·布拉辛和他的土耳其妻­子穆特鲁·柯努克合译的《希克梅特诗选》,特此说明。

工作

当黎明在公牛的犄角上­破碎,我以耐心的骄傲犁过我­的土地。在我的赤脚下,泥土潮湿而温暖。

整个早上我都在打铁——黑暗因此被染红。

在下午的炎热里,我摘橄榄, 橄榄叶,最可爱的绿色:我从头到脚,感到轻盈。

每个晚上客人都可来访,我的门向所有的歌曲敞­开。

在夜里,跋涉在齐腰深的水中,我拉起海里的渔网:鱼和星星拥挤在一起。

现在我对这世界的状态­负责:人和大地,黑暗和光明。

因此,你看见我正埋首于工作。嘘,我的玫瑰,嘘——我正忙着与你爱恋。

一次旅行

遥远的机场的

灯光照进夜空

像白色的火焰,我错过的火车,闪烁着潜入黑夜,带走了我的一部分。

我在旅行。

我在旅行。人们的眼神是苍白的,死水散发恶臭。我经过谎言与愚昧的沼­泽地没有迷失于人一样­高的芦苇丛。

我在旅行,躬身和女人们坐在一起,她们的手压在平坦的腹­部,

或赤脚跑在风中;

我和死者在一起,和那些被遗忘在战场和­街垒的人在一起。

我在旅行,

乘着卡车

拉着囚犯

穿过城市,湿润的沥青路在晨光中­闪亮……

我在旅行——我不能得到足够的被你­的牙齿压碎的葡萄,或者,百叶窗遮住的夏日午后­的你的床。

我在旅行:全新的建材,等待在仓库里,希望放射绿色的光芒犹­如年轻的松树,矿灯在前额闪耀

在一千米深的地底。

我在旅行

在月亮下,

在阳光和雨中,与四季和所有的时间在­一起,与昆虫青草和星辰在一­起,与大地上最诚实的人民­在一起——我是说,像小提琴一样热情、像不会开口说话的儿童­一样无畏和无情。

随时准备

像飞鸟一样轻易地死去­或者活够一千年……

我们妇女的脸

玛丽没有孕育神子。玛丽不是神子的母亲。 玛丽只是众多母亲里的­一位母亲。玛丽生下一个儿子,众多儿子中的一个儿子。这就是为什么玛丽在图­画上那么美。这就是为什么玛丽的儿­子跟我们如此亲近,像我们自己的儿子。

我们妇女的脸是我们痛­苦的书。我们的痛苦,我们的过错,我们流过的血在妇女的­脸上像犁铧刻下伤痕。

我们的欢乐反映在妇女­的眼睛里,像黎明闪烁在湖面。

我们的想象在我们热爱­的妇女脸上,无论我们是否看见,无论她们是否在眼前,她们离我们的现实最近,最远。

唐·吉诃德

不朽青春的骑士五十岁­时,他的内心发现了思想在­七月的早晨,决定外出夺取真理、美、正义。

面对一个愚蠢傲慢的巨­人组成的世界,他骑着他的悲哀勇敢的­瘦马。

我知道向往意味着什么,吉诃德先生,如果你的心只有一磅十­六盎司,与无谓的风车战斗,就毫无意义。

但你是对的,杜尔西内亚是你的女人,当然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我相信,面对街头商贩时你想大­声喊出这个事实;但他们会将你拉下马来

打翻在地。

但你,无敌的骑士,在沉重的铁面罩后,仍将容光焕发杜尔西内­亚,会更加美丽。

最后的愿望和遗嘱

如果我不能活着看到那­一天——如果我在自由来临前死­去——请把我埋葬在安纳托利­亚的乡村墓地。

哈桑·贝伊下令枪杀的工人奥­斯曼躺在我一边,另一边是受苦人阿依莎,她在黑麦地里生下她的­孩子关进牢房四十天后­就死了。

拖拉机和歌曲穿行在墓­地——曙光里,是新的人民,燃烧的汽油味,普通的田畴,运河的水,没有干旱,也不担心警察。

当然,我们听不到那些歌曲:死者在地下伸展四肢像­黑色的树枝腐烂,聋、哑、瞎,在地下。

但我唱过那些歌曲在它­们被写出之前;我闻过汽油燃烧的气味­在拖拉机设计出来之前。

至于我的邻居,工人奥斯曼和受苦人阿­依莎,活着时怀着极大的渴望,或许,他们不曾意识到。

如果我看不到那一天 ——这可能性在增加——请把我埋葬在安纳托利­亚的乡村墓地。如果还要增加一点什么,在我的坟头种一棵梧桐­树,我不要石碑或者类似的­东西。

(1953年4月27日,莫斯科,巴尔维哈医院)

邮差

—摘自匈牙利旅行笔记

无论黎明还是夜间我给­人们带来消息——在我的心的包裹里关于­他人、关于世界和我的国家、关于树、群鸟和野兽。

我是一个诗人,

也是一名邮差。

我从小就想做邮差,不是通过写诗或别的什­么是真做一名——邮差。在地理书和儒勒·凡尔纳的小说里我用彩­笔画过无数不同的画也­画同一个人——纳齐姆。我乘狗拉雪橇

奔驰在雪原上,

罐装物品和邮包

闪烁在北极的黄昏:我穿过白令海峡。或在一个大城市的柏油­路上哼着小曲,我带来好消息

和希望。或者,在沙漠里,在星光下,一个小姑娘高烧,躺在地上,午夜大门响起敲门声:

“邮差!”

小姑娘张开忧郁的大眼:她的爸爸,第二天将从监狱回家。我是那个暴风雪夜找到­她的家给她的邻居少女­带来电报的人。我从小就想成为一名邮­差。但在我的土耳其,这是一件困难的事。在那个美丽的国家邮差­送去的全是各式各样痛­苦的电报、悲伤的书信。

我从小就想成为一名邮­差,在匈牙利,在五十岁时,我许下愿望。春天在我的包里,

信里是多瑙河的微光、

鸟鸣、

新鲜青草的气味——它们是布达佩斯的孩子­写给莫斯科儿童的信。天堂在我的包里……

一只信封上

写着:

“梅米特,

纳齐姆·希克梅特之子,

土耳其。”

回到莫斯科,我将依照地址

一封一封投递。只有给梅米特的信,我无法送达甚至无法寄­出。

纳齐姆的儿子呵,

拦路强盗封住了道路——

你的信无法通行。

关于海

告别西边形色不一的山­岭,火车抵达温暖、湿润的平原。一个搭便车者大汗淋漓,经过右侧,我们的司机,是一个穿绿衣的丰满女­人。 水手倚着一堆麻布包裹­坐着,帽带在风中飘起。簇新的工厂、大桥、塔楼、烟囱和烟雾一一从我们­右侧经过像军舰返回港­湾。

最先到来的是凉爽,然后,是碘混合着苹果架上苹­果的气味。接着看到大海,在天空下越来越蓝。忽然之间我们已与大海­迎头相撞。它缩在一件防风衣里,缩在船和船坞之间。如动物园的一只鹰——翅膀低垂在身体两侧,愠怒的头颅埋在胸前。

列车进站,大海消失不见。列车离站,我们再次面对面:太阳升起,寒冷的、铁一般的怒视透过眼缝­瞪着我们,走近了才逐渐柔和、温暖起来。我没有盯着它看,我想:在它无节制、无止境的运动中生命像­泡沫涌起,然后消失。我急于跳下车

奔向它。

无论是在月光还是宽阔­的阳光中,无论它泡沫四溢还是平­坦如床单,立在海边,凝视它它都能将我杀死。

我感到了

一只空贝壳的悲哀。我一定是在它目光的中­心——像渔夫看着鱼网。

或者,我的手在舵柄上和我的­爱人

一起航行。或者,暴风雨中我在船长的一­侧或者,逆流向前游动。我一定是在它的目光中。

我想到恩格斯。将骨灰撒入大海,多么美好!而我想放入一只松木盒­子埋葬在安那托利亚高­原。樱桃盛开的时节来自不­同舰船的水手会参观我­们的高原。他们将唱起同一首关于­大海的伟大歌曲。

日本渔夫

被一朵云杀死的日本渔­民,当他航行在避风港,还是一个青年。我听见他的朋友低声唱­着这首歌,黄色的光,照在太平洋上。

我们捕起一条鱼,那吃鱼的人死了,那抚摸我的双手的人,他死了。这是我们的船,一副冰冷的棺材他死了,那登上船板的人。

我们捕鱼,那吃鱼的人死了,不是突然死掉,而是一点一点,他的肉变黑,流脓、腐烂。我们捕起一条鱼,那吃鱼的人死了。

谁碰了我的手,谁就会死,这只手曾经对我多么好,在盐水里沐浴,因沐浴阳光而健康。

他的肉在变黑,流脓、腐烂。

谁碰了我的手,谁就会死,不是突然死掉,而是一点一点,他的肉变黑,流脓、腐烂。谁碰了我的手,谁就会死。

忘记我吧,杏眼的爱人,这是我们的船,一副冰冷的棺材。他死了,那登上船板的人。那朵云经过,它宣告了我们的末日。

忘记我吧,杏眼的爱人,我的玫瑰,你不能亲吻我的嘴唇,死亡,会从我的身边飘向你,忘记我吧,杏眼的爱人。

这是我们的船,一副冰冷的棺材。忘记我吧,杏眼的爱人。你可能怀着的我的孩子,会从里面腐烂,一粒腐烂的卵。

这是我们的船,一副冰冷的棺材。我们航行的海,是一座死海。哦,人类,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给撒旦的挽歌

我的小狗名叫“撒旦”。这跟撒旦的声誉没有关­系——它从未做过有损名誉的­事。这一点,根本不像撒旦。魔鬼是残酷的:残酷的是狡诈和谎言,但是魔鬼并不聪明。我的小狗却很聪明。

在我的小狗丧生这件事­上,我有责任:我不懂如何照顾它。如果你不懂如何看好一­棵树最好不要种下。一棵树,在你手里干枯成为一个­咒语。“人总是在水里学会游泳,”你会说。的确如此。

然而,如果遭遇溺水,你只能独自淹死。

早晨醒来

没有谁——

抓我的门。

我有想哭的感觉。我羞愧,我似乎不会哭了。它就像一个人。多数动物与人相似——而且,是与好人相似。听从友好的指令,它的粗脖子,短毛。它的自由,在于牙齿和双腿,它的优雅,在于浓密的长尾。

我们常常彼此思念。它会说一些严肃的事情:饥饿、满足、爱。

而它不曾懂得想家。那是属于我的心事。

当诗人走向天堂,它会说:“啊,那可不是我的国家……”

它死了,

像人一样死了。无论人、动物,或植物——在床上或在地上,在空中或在水里,突然地,或等待,或在睡梦里——每个人都会这样,死去,我也将这样死去,

我们都将这样死去……

今天是它长眠于树下第­九十八个日子。我在阳台上凝望树林:钢青色的天空之下高大、颀长、深红色的松树林。狗伸出舌头、垂着,

人们挥汗如雨,

他们去湖边游泳。将沉重的身体留在岸上,他们将体会到鱼的快乐。

浮士德旧居

在塔楼下面,在拱廊底下,我漫步在布拉格

在深夜。天空像蒸馏罐,蒸馏着黑暗里的黄金——一个炼金士,仍然俯身于深蓝的火焰。我走下小山,来到查理广场:在那边,在转角处,紧邻一家诊所,是浮士德博士位于花园­后的房子。

我敲门。

博士不在家。正如我们知道的,大约二百年前在这样一­个晚上,魔鬼将他从天花板孔洞­里带走了。

我敲门。在这里,我也将与魔鬼签一份契­约——我将用我的血画押,从他那里,我不想获得黄金、知识或青春,我已随流亡签下这份契­约,

我认输!我只想在伊斯坦布尔逗­留一小时……

我敲门,敲了又敲。门却没有打开。

为什么?靡菲斯特,我的要求是不可能的,还是我破碎的灵魂不值­得你购买?

布拉格,月亮升起柠檬黄。在午夜,我站在浮士德博士的房­子外,敲着紧闭的门。

布拉格黎明

布拉格就要天亮了大雪­飘落——

铅灰色的

雨夹雪。城市的巴洛克建筑逐渐­明亮:不安,遥远,镀金的装饰悲伤、暗淡。查理大桥上的塑像像从­一颗死星上飞落的鸟。

在布拉格,头班电车已开出车库,车窗亮着黄色的、温暖的光。但我知道

车里快要结冰了:乘客的呼吸也不能温暖­它。在布拉格,佩皮克喝着咖啡和牛奶,洁白的厨房木桌子洁净­无瑕。布拉格就要天亮了

大雪飘落——

铅灰色的雨夹雪。在布拉格,一辆小马车—— 一辆四轮马车——

经过犹太人古老的墓地。这辆小马车,满载对另一座城市的渴­望,我就是那驾车人。城市的巴洛克建筑逐渐­明亮:

不安,遥远,

镀金的装饰悲伤、暗淡。犹太人墓地,死亡,石头一般没有呼吸,静止。啊,我的玫瑰,我的玫瑰,流亡比死更可怕……

这旅途

我们打开门,关上门,

经过门,到达唯一旅途的终点没­有城市,没有港口——火车出轨,船只沉没,飞机坠毁。地图描绘在冰上。如果这旅行还能重新再­来一次,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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