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huan Literature

散文二题

- 春秋时代的问礼

作者简介:李舫,《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曾在中共中央宣传部新­闻局挂职工作,高级记者、高级编辑,吉林长春人,中国人民大学文艺学文­艺理论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中国散文家协会副会长。著作有《不安的缪斯》《重返普罗旺斯》《在响雷中炸响》《魔鬼的契约》等,在《国家人文历史》杂志常年开设专栏“一个人的电影史”。

(题记)孔子问礼于老子,是一段生趣盎然的历史­悬案。这不仅是中国文化史上­两个巨人的对话、中国思想史上两位智者­的相遇,更是两个流派、两种思想的碰撞和激发。战乱频仍、诸侯割据的春秋年代,老子和孔子的会面别有­深意;在两千五百年后的今天­来看,亦颇具启示。

公元前五百余年的某一­天,两位衣袂飘飘的智者翩­然相遇。时间,不详;地点,不详;观众,不详。但是,他们短暂的对话,却留下一段妙趣横生的­传世佳话。

其中的一位,温而厉,恭而安,儒雅敦厚,威而不猛。另一位,年略长,耳垂肩,深藏若虚,含而不露。这也许是他们的第二次­会面,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后两千五百余年的岁­月中,我们将渐渐知晓这场对

话对于世界历史、对于人类文明的伟大意­义。 他们,一个是孔子,一个是老子。“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司马迁在《史记》中写道。孔子是两千五百年来儒­家的始祖,老子是两千五百年来道­学的滥觞。司马迁对两人有过明确­考证, “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史记·孔子世家》),“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史记·老子韩非子列传》)。这一天,年幼些的孔子将去向年­长的老子求教。

贵族世家的孔子生于鲁­襄公二十二年,尽管他被后世尊奉为“天纵之圣”“天之木铎”,但身世并不光彩,“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纥。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祷于尼丘得孔子”。孔子生而七漏,首上圩顶,所以他的母亲为他

取名曰丘。与孔子相比,平民出身的老子身世颇­为含混,除弥漫坊间的奇闻逸趣­外,只知道他“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某一日,骑青牛西出函谷关,从此一去不复返。

两千五百年来,人们对他们的会面颇多­好奇,也颇多猜测和演绎。《礼记·曾子问》考据孔子17 岁时问礼于老子,即鲁昭公七年(前535年),地点在鲁国的巷党,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会面,“孔子曰:‘昔者吾从老聃助葬于巷­党,及堩,日有食之,老聃曰:‘丘!止柩就道右,止哭以听变。’既明反,而后行,曰‘礼也’。”《史记》载,他们的第二次相见是在­17年之后的春秋昭公­二十四年(前518年),地点在周都洛邑(今洛阳),孔子适周,这一年他已经34岁。第三次,孔子年过半百,即周敬王二十二年(前498年),地点在一个叫沛的地方。《庄子·天运》曰:“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第四次在鹿邑,具体时间不详,只有《吕氏春秋·当染》简单的记载:“孔子学于老聃、孟苏夔、靖叔。”历史不可妄测,但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这样的记载虽然未必逼­近真实,却足见后人的善意与期­待。

孔子对老子一向有着极­大的好奇。我们不妨想象这样的场­景——两位孤独的智者踽踽独­行,他们的神情疲倦而诡谲,赫然卓立,没人理解他们的激奋,更没人理解他们的孤独­和愁苦。

孔子的弟子曾点有“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志向,颇得孔子的赞许。这是一幅春秋末期世态­人情的风俗画,生命的充实和欢乐盎然­风中。阳光明媚,春意欢愉,人们沐浴、歌唱、远眺,无忧无虑,身心自由,我们似乎从中感受到了­春的和煦,歌的嘹亮,诗的馥郁。

老子也徘徊在这春末的­暖阳中,他看到的却是不同的景­象:“唯之与阿,相去几何?美之与恶,相去若何?”在他的耳边,是呼喊声、应诺声、斥责声,世事喧嚣纷扰,世人兴高采烈,就像要参加盛大宴席,又如春日登台揽胜,媸妍良善邪恶美丽狰狞,又有什么分别,谁又能够分辨?

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 兮,如婴儿之未孩;傫傫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如此忧伤而又抒情的语­气,在老子散文般的叙事中,并不少见。在茫茫人海中,老子反复抒写自己“独异于人”的孤独与惆怅,在“小我”与“大众”之间种种难以融合的差­异中,老子在反思、在犹豫、在踟蹰、在审视众生、在拷问自己。这孤独和惆怅曾吸引过­年幼的孔子,而这一次,他想问的是,孤独和惆怅背后的机杼。

历史的天空,就在这一刻定格。一个温良敦厚,其文光明朗照,和煦如春;一个智慧狡黠,其文潇洒峻峭,秋般飘逸。他们是春秋时代的春与­秋。两千五百年前的这一刻,他们终于相遇。司马迁以如椽巨笔记录­了这历史的一刻:

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妙趣横生的描画,读来令人浮想联翩。老子直言不讳。他认为孔子所说的礼,倡导它的人和骨头都已­经腐烂了,只有其言论还在。况且君子时运来了就驾­着车出去做官,生不逢时,就像蓬草一样随风飘转。老子听说,善于经商的人把货物隐­藏起来,好像什么东西也没有,君子具有高尚的品德,他的容貌谦虚得像愚钝­的人。他建议孔子,抛弃他的骄气和过多的­欲望,抛弃做作的情态神色和­过大的志向,这些对于孔子、对于世人,都是没有好处的。

寥寥数语,意味隽永。这不仅是中国文化史上­两个巨人的对话、中国思想史上两位智者­的相遇,更是两个流派、两种思想的碰撞和激发。战乱频仍、诸侯割据的春秋年代,老子和孔子的会面别有­深意。

孔子问礼于老子,是一段生趣盎然的历史­悬案。时光远去,短暂的四次会面,诸多细节已不可考,其对话却涉及道家和儒­家思想的所有核心内容。毋庸置疑,孔子的思想就是在数次­向老子讨教中逐步形成­和

成熟的,与此同时,孔子的提问也敦促老子­的反思。司马迁评价老子之学和­孔子之学的异同,历数后世道学与儒学对­于他者眼界、胸怀的退缩,怅然若失:“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岂谓是邪?” 这次问礼对于孔子,是晴天霹雳,更是醍醐灌顶。孔子辞别老子,沉吟良久,对弟子们感慨:“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鸟能飞,鱼能游,兽能跑。会跑的可以织网捕获,会游的可制成丝线去钓,会飞的可以用箭去射。而龙,御风飞天,何其迅疾。回味着与老子的对话,孔子说: “我今天见到的老子,大概就是龙吧!”

一千六百年后,宋代理学大家朱熹引用­诗人唐子西的话来表达­他对这位坦荡求真、不惧坎坷的君子的崇敬­之情:“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老子与孔子性格迥异。老子致虚守静、知雄守雌,孔子信而好古、直道而行。然而,老子作为周守藏室之史,孔子作为摄相事的鲁国­大司寇,两者自然都有辅教天子­行政的职责,救亡图存的使命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春秋左氏传》评价,春秋时代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翻开春秋时期的社会历­史,不难看到其中充斥的血­污和战乱。诸侯国君的私欲膨胀引­发了各国间的兼并战争,诸侯国内那些权臣之间­的争斗攻杀更是异常激­烈,“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成了那个时代的最大特­点,“《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史记·太史公自序》),以致“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 (《孟子·滕文公下》)。诸侯割据,礼教崩殂,周天子的权威逐渐坠落,世袭、世卿、世禄的礼乐制度 渐次瓦解,各国诸侯假“仁义”之名竞相争霸,卿大夫之间互相倾轧。值此之时,老子的避世、孔子的救世,不可谓不哀不恸也。

老子之高标自持、之高蹈轻扬,确是世俗之人、尘俗之世难以想象,更难以理解的。老子研究道德学问,只求隐匿声迹,不求闻达于世。他傲然地对孔子说,周礼是像朽骨一样过时­而无用的东西。老子在否定周礼的同时,其实更是在阐释自己的­思想,这种观念与孔子的理念­大不相同,所以孔子才会以能“乘风云而上天”的“龙”来比喻老子,他对老子内心的敬仰和­钦佩,溢于言表。

当然,同样作为一代宗师,孔子也不会因为一次谈­话而轻易改变自己的立­场和志向。与其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吧。孔子依然故我,宵衣旰食,席不暇暖,赶起牛车,带领他的弟子出发了。他们周游列国,宣传自己的主张,纵使困难重重,也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及去周,老子送之,曰:“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者送人以言。吾虽不能富贵,而窃仁者之号,请送子以言乎:凡当今之士,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讥议人者也;博辩闳达而危其身者,好发人之恶者也。无以有己为人子者,无以恶己为人臣者。”孔子曰:“敬奉教。”自周返鲁,道弥尊矣,远方弟子之进,盖三千焉。

这是春秋时代怎样的一­幅画卷?黑格尔说过:“一个民族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他们才有希望。”两千五百年前漆黑的长­夜里,两位仰望星空的智者,刚刚结束一场人类历史­上的伟大对话,旋即坚定地奔向各自的­未来——一个怀抱“至智”的讥诮,“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一个满腹“至善”的温良,惶惶不可终日,“累累若丧家之狗”。在那个风起云涌、命如草芥的时代,他们孜孜矻矻,奔突以求,终于用冷峻包藏了宽柔,从渺小拓展着宏阔,由卑微抵达至伟岸,正是因为有他们的秉烛­探幽,才有了中国文化的纵横­捭阖、博大精深。

在中国两千多年的思想­潮流中,道家思想有效地成为儒­家思想的最大反动,儒家思想有效地成为道­家思想的重要补充。

中国历史文化在秦汉以­前,尽管百家诸陈,但儒、

墨、道三家基本涵盖了当时­的文化精神。唐、宋之后,释家繁荣,儒、释、道三家相互交锋、相互融合,笼罩了中国历史文化一­千余年。南怀瑾说:“纵观中国历史每一个朝­代,在其鼎盛之时,都有一个共同的秘密,即‘内用黄老,外示儒术’,不论汉、唐,还是宋、元、明、清。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思­想,其实是黄(黄帝)老(老子)之学。”老子哲学和孔子哲学的­存世价值可见一斑。

老子与孔子的这一次会­面,尽管短暂,却完满地完成了中国文­化内部的第一次碰撞、升华。

老子与孔子所处之时代,西周衰微久矣,东周亦如强弩之末。有周一朝,由文、武奠基,成、康繁盛,史称刑措不用者四十年,是周朝的黄金时期。昭、穆以后,国势渐衰。后来,厉王被逐,幽王被杀,平王东迁,进入春秋时代。春秋时代王室衰微,诸侯兼并,夷狄交侵,社会处于动荡不安之中。不难理解,老子的哀民之恸,孔子的仁者爱人,都是对这个时代的悼挽­与反拨。

举凡春秋诸子,大凡言人道之时,必亦言天道。其实,老子和孔子学说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处在中国历史最­分崩离析的年代,对中国社会现实和未来­发展所进行的积极、认真、深刻的思考。他们的努力,让中国社会行至低谷之­时,中国文化没有随之衰微。

事实表明,在中国两千多年来的发­展中,对中国社会起到最直接­推动作用的还是儒家、道家两家学派,他们试图在总结历史经­验教训的基础上,找到一条适合国家发展、具有现实意义的治国之­道,尽管他们的理论体系、社会影响大不相同,但是两者的相互交流、相互交融、相互交锋,最终推动了中国的进步。

假设时间是一条线性轴,我们从今天这个端点回­溯,不难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公元前800 年至公元前 200年这个时间段内,还处于童年时期的人类­文明,已经完成了思想的第一­次重大突破。

古代希腊、古代中国、古代印度、古代以色列等地域,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伟大­的思想家——在古希腊,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在以色列,有犹 太教的先知;在古印度,有释迦牟尼;在中国,有老子与孔子。尽管他们处于不同的文­明之中,他们提出的思想原则塑­造了不同的文化传统,推动着智慧、思想和哲学精神完成了­从低谷到高峰的飞跃,这些智慧、思想和哲学精神一直影­响着今天的人类生活。

一百余年前,德国海德堡有一位年轻­的医生,他对当时流行的研究方­法很不满意。终于一天,这位医生抛弃了厌倦已­久、陈旧刻板的日常工作,由心理学转向哲学,并且扩展到精神病学,从此成为大名鼎鼎的哲­学家——他就是雅斯贝尔斯。

在 1949年出版的《历史的起源和目标》中,雅斯贝尔斯提出了一个­重大的命题:“轴心时代”。他将影响了人类文明走­向的公元前800 年至公元前 200 年定义为“轴心时代”,甚至断言,“轴心时代”发生的地区大概是在北­纬30度上下,亦即北纬25 度至 35 度区间。

值得重视的是,同在此时段,同在此区间,虽然中国、印度、中东和希腊之间千山万­水,重重阻隔,但它们在轴心时代的文­化却有很多相通的地方。雅斯贝尔斯称这几个古­代文明之间的相通为“终极关怀的觉醒”。

这是一件有趣的事。尽管地域分散、信息隔绝,在四个文明的起源地,人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用理智和道德的方式来­面对世界。理智和道德的心灵需求­催生了宗教,从而实现了对原始文化­的超越和突破,最后形成今天西方、印度、中国、伊斯兰不同的文化形态,它们像春笋一样,鲜活,蓬勃,拔节向上,生生不息。

然而,与此同时,那些没有实现突破的古­代文明,如巴比伦文化、埃及文化,虽然规模宏大,但最终难以摆脱灭绝的­命运,成为文化的化石。

在雅斯贝尔斯提到的古­代文明中,有两个中国文化巨人,一个是孔子,一个是老子。孔子专注文化典籍的整­理与传承,老子侧重文化体系的创­新和发展。一部《论语》,11705 字,一部《道德经》,5284字,两部经典,统共 16989字,按今天的报纸排版,不过三个版面容量。然而,两者所代表的相互交锋­又相互融合的价值取向,激荡着中国文化延绵不­绝、无限繁茂的多元和多样。

孔子与老子,不仅是春秋时代的春与­秋,更是文明形态的生与长、守与藏。

他们的哲学思想对中国­文化的巨大影响,与春秋末年自由、开放、包容、丰富的思想氛围不可分­割,也与他们之间平等包容­的切磋、砥砺不可分割。孔子带领弟子周游列国­十四年,晚年修订六经,孔子之后的孟子、荀子、董仲舒、程颐、朱熹、陆九渊、王守仁……继承他的职帜,将儒学思想发扬光大。老子一生独往独来,在老子之后的韩非子、淮南子进一步阐释了他­的思想体系,庄子更是将他的思想推­向一个高峰。老子的无为、不言、不始、不有、不恃、不居,不仅是春秋战国纷乱局­面的一种暂时的应对,其对后世更有着无穷的­影响。在这里,大道是精神,也是生活。

孔子、老子相继卒于春秋之末、战国之初。几乎就在这个时刻,在遥远的恒河岸边,乔达摩·悉达多刚刚涅槃成佛,即将开启佛教的众妙之­门;在更加遥远的雅典城邦,苏格拉底将要诞生,即将开启希腊哲学的崭­新纪元。几乎就在这个时刻,承续春秋的战国大幕即­将拉开,为求生存,各诸侯国继续变法和改­革,吴起、商鞅变革图强,张仪、苏秦纵横捭阖,廉颇、李牧沙场争锋,信陵君、平原君各方斡旋、招贤天下……大秦帝国即将訇然而至,中央集权的统一中国萌­芽即将形成。

老子哲学和孔子哲学的­一个奇特之处在于,他将哲学问题扩大到人­类思考和生存的宏大范­畴,甚至由人生扩展为整个­宇宙。他们开创了一种辩证思­维方式,一种哲学研究范式,一种身处喧嚣而凝神静­听的能力,一种身处繁杂而自在悠­远的智慧,这不仅是个人与自我相­处的一种能力,更是人类与社会相处的­一种能力。

有意思的是,与东方文化秉持的守礼、中庸、拘谨的儒教情怀不同,老子在西方的传播要盛­于孔子。林语堂在《老子的智慧》中写道:“西方读者都认为,孔子属于‘仁’的典型人物,道家圣者——老子则是‘聪慧、渊博、才智’的代表。”老子曾云:“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林语堂在做这句话的注­释时写道: “相信大半西方读者第一­次研读老子的书时,第一个反应便是大笑吧!我敢这么说,并非对诸位有何不敬 之意,因为我本身就是如此。”

大笑,恰是进入老子哲学迷宫­的一把密匙,也是进入中国文化的一­条暗道。

就在孔子带领弟子们兀­兀穷年,在城邦之间奔走宣告、比武论招之时,老子却茕茕孑立,踽踽独行,以心中的胆气与剑气,打通了江湖武林的所有­通关秘道。

恰如林语堂所言,“那些上智的学者,便由讥笑老子、研究老子,而成为今日的哲学先驱,同时,老子还成了他们终身的­朋友。”事实上,“在孔子的名声远播西方­之前,西方少数的批评家和学­者,早已研究过老子,并对他推崇备至。”在恭谦良善、持节守中的儒教之外,老子以其凝敛、含藏、内收的智慧,完成了高傲的西方对于­神秘中国的全部兴趣和­完整想象。

近现代西方哲学家、思想家在老子哲学和孔­子哲学中受到启发,找到灵感。英国科学家李约瑟一生­研究中国,对中国文化情有独钟。在他看来,中国文化就像一棵参天­大树,而这棵参天大树的根在­道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做过­统计,在世界文化名著中,译成外国文字出版发行­量最大的是《圣经》,其次是《老子》。之所以有这样令人惊愕­的翻译量、印刷量、阅读量,根本原因在于,它包含着对人类精神世­界恒常的思辨和警醒。

孔子是国际的,老子是世界的。夫唯弗居,是以不去。信哉!

康定斯基在公元 1917 年

色彩是琴上的黑白键,眼睛是打键的锤,心灵是一架具有许多琴­键的钢琴。

——康定斯基

与 18 世纪、19 世纪不同,20世纪的艺术史支零­破碎。在这漫长的一百年里,有很多个值得我们记住­的年份,这些特殊的年份都有相­应的伟大作品存世。尽管再没有出现那些旗­帜鲜明的流派和连贯的­时间线索,但是这个世纪所独具的­诡谲气质,却令后世的探险者们兴­奋不已。

好吧!就让我们举起理智的手­术刀,在岁月残腐

的躯体上,一点一点地探寻,一丝一丝地抽离,选取一个与伟大作品相­携而生的年份,作为我们的样本。

这一年,是公元 1917年,一个世纪之前的今天。刚刚过去的一年,50岁的俄罗斯抽象主­义画家瓦西里·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v,1866—1944)创作了数幅以莫斯科为­主题的油画,它们写实,具象,朴素,笨拙,充满了忧愤哀伤的蓝灰­色调。而这一年,康定斯基完成了与以前­画风迥然不同的《即兴挥毫,第29号》,这幅作品几乎完全是自­由的,非几何形的流畅笔触充­满了画布的每一个角落。

1919年,康定斯基将他的风格挥­洒到他著名的作品《灰色,第 222号》中,完全自由的非几何形被­发挥到极致。由此开始,他一发而不可收拾。1920年,康定斯基创作了《白线,第232号》,边缘轮廓分明的弯曲毫­无节制地驾驭着画面剩­余地带的规则直线,曲线和直线在色彩背后­角逐,色彩因形状而纠结。1923年,康定斯基的风格再一次­转变,他创作了《强调的是角,第 247号》,弯曲的表达几乎不见了,一切便被有规则的坚硬­轮廓所取代。

色块、色彩、色调;曲线、直线、折线—一个世纪之后,我们似乎从这些梦一般­浮在画布之上的元素中,找到了那个时代的隐喻。

19世纪末期与20世­纪初,美术以先锋者的姿态,率领一批又一批思想者­突破旧的时代与旧的观­念的桎梏。在现代主义者看来,这种自然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原则——不带偏见和倾向性地反­映自然的本来面目——倘若不是无意义的空想,便是一种不可能的存在。高庚和梵高更喜欢凭直­觉和情感来创作,野兽派画家马蒂斯在 1908年的《一个画家的笔记》中写下了一段著名的话:

色调激励人的调和,能够引导我改变人物的­形状,或者改变我的构思。我向着取得构图中所有­部分和谐的目标不断努­力,直到达到为止。然后,所有部分在一瞬间找到­了它们固定的联系,接着,倘若不是必须

完全重画的话,要我在画面上多添一笔­都是不可能的。

这种态度意味着对现实­主义的全面抛弃,因为它把对构图的审美­要求置于对再现的语义­要求之上。艺术作品成为一种新的、独立的现实。这表现在高庚对欧洲文­明的排斥和对动人心绪­的形式及色彩所蕴含的­排他性质的赞美中;恩索尔突然背弃了精致­的绘画,转向一种表现惊人主题­的故作惊人之态的技巧;蒙克运用幻想形象,把他个人的苦痛赋予公­开的形式;梵高狂热而有节制地对­自然加以变形并强化夸­张自然的色彩以创造一­种表达力强大的艺术;罗丹通过形象的表面和­紧张的动态有力地表现­感情……自我,而不是自然,成为实验和表现的对象。艺术的美成为隐蔽的、源于心灵的,在绝对的意义上是失真­的。不难想象一眼就被看透­了本质的作品,它的呆板的可视性障碍­了美感的传达,当我们提起两个世纪以­前的乔凡尼·安东尼奥·克雷莱托那幅唯妙唯肖­的《威尼斯》时,我们不能不感慨,他对色彩和气氛的良好­感觉、对威尼斯地形精确而虔­诚的观察、他的无与伦比的绘画功­底和技巧把观察者排斥­在想象之外时,他也把美推了出去——他的画面太真实、太包罗无遗了,已容不得人们的一丁点­曲解。

在与克雷莱托相反的轨­道上,一些艺术家们正试图通­过种种非造作的、不完善而即兴的、信笔涂鸦的方式体会心­灵世界的内涵和价值,体会生活本真的暗示。“作为青年,我们担负着未来。”表现主义画家思斯特·路德维希-基希纳在1925年写­的宣言中说,“我们想要为自己创造生­活的自由,发起反对长期盘踞的老­资格势力的运动。所有真实的、真率地显露自己的创造­冲动的人都是我们的人。”这些新艺术家们试图通­过解释人们的感情对线­条、色彩和形式如何作出反­应,而不是根据它可能与某­物相似或它可能传递的­世界其它地方的任何语­义信息去评价艺术,这种转变的根据和诱因­来自很多方面——来自陀斯妥耶夫斯基书­中所把握的那个痛苦的­变态的情感世界,来自易卜生和斯特林堡­戏剧夸张的手法和内容,来自尼采没有上帝的世­界那残酷的光明影像、以及他立论的挑战性措­辞—— “要成创造者的,必先是毁灭者,破坏一切价值。”

作为一种现代的否定,这种传达心灵的表现方­式

是一团伟大的发酵剂,它使自它以后近一个世­纪的艺术史都处于运动­之中,这种革命不仅仅是在驾­驭文字和艺术方面,而且在想象、情感、趣味和思想方面都意味­深长,它包含和凝聚为一种感­情、一种道德、一种政治、一种衣着方式、一种爱的方式、一种生与死的方式。在这种精神束缚的缓缓­释放过程中,艺术选择自己作了这个­时代的人性记录,更重要的是,它包含着一个秘密,把被冻结的多愁善感的­多余的感情一一化解。

在弗洛伊德出生以前,人们业已满足于用这种­理性的秘密固执地维持­着他们的生存。在尼采、柏格森、弗洛伊德的唯意志论、自我中心论的反理性哲­学和心理学,在弗兰兹·卡夫卡的小说和尤金·奥尼尔的戏剧和勋伯格­和他的学生贝尔格的音­乐特别是高庚、梵高、蒙克甚至以后的康定斯­基的绘画中,自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神经质般的张扬,主体对世界的感情和感­觉被扩张到一个相对广­大、予人以强烈震惊的空间­内。

焦虑,成为这一时期和这一线­索的主题。拯救的艰难与延搁是不­言自明的,焦虑正源于主体的这种­自救和被压制的紧张关­系,这种紧张关系在高庚的《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梵高的《星月夜》、蒙克的《呐喊》中,通过作者异常、变态、打破正常语序和逻辑的­思维以一种疯狂的病态­形式被表现出来,这样,艺术的重心就从外界转­移到自身:

美不是艺术的对象,而是艺术自身的肌肤和­骨肉,是它自身的存在。

在写实主义的废墟上,致力于建设一个新城市­的另一个劳作者是瓦西­里·康定斯基。

1896年,30岁的民俗学博士、法律系教授瓦西里·康定斯基为了学习艺术­只身来到了德国慕尼黑。在这里,他一下子就被弥漫在这­个城市的新艺术运动的­气氛迷惑。4年后,他从慕尼黑美术学院,成为职业画家。1903年,康定斯基开始了欧洲及­北非之行,并实地考察了各国现代­艺术运动的发展状况。1908年,康定斯基决定定居慕尼­黑,并开始了他的职业画家­生涯。

花费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康定斯基将俄罗斯在抽­象和构成方面的探索传­播到德国,以及以欧洲为中心的西­方世界。1911 年—1914年,康定斯基同一群志趣相­投的朋友合编了一本书,他们将这本书的名字定­为《蓝骑士》。从此,“蓝骑士”成为这个由众多艺术家­组成的松散团体的代名­词。

正是康定斯基,彻底完成了对一个主题­的告别,这个主题在19世纪中­叶甚至是20世纪是鉴­别艺术家的唯一标准。康定斯基以其大量的绘­画作品、理论著述和天才的悟性­成为持续了近半个世纪­的抽象绘画的先知和先­驱之一,尽管他后来从亨利·卢梭的原始派绘画中看­到了写实艺术和抽象艺­术的并行不悖和新写实­艺术的崛起,他一生孜孜以求的仍是­如何把对纯形式的意义­的思索转变成一个可以­言说的语言体系。康定斯基的非具象绘画­大约从1910年他创­作第一幅抽象水彩画《构图七号》算起,同年,他写了《论艺术里的精神》,表明他的思想已完全超­出了绘画的范畴。在这本书中,他提出了他对艺术本质­的反思,特别是对非传统抽象本­质的反思后得出的结论。他针对非传统担负的作­用所提出的反映基本宇­宙规律和超感觉现实的­结构的观点,成为后来的构成主义的­理论基础和证明。

康定斯基是很晚才开始­画画的,他年轻时一直学习法律­和政治经济学。1889年,他参加一个人类学远征­队去俄国东北郊伏路达­地区进行考察,以取得该地区正在迅速­解体的斯利亚部落的刑­事法和宗教习俗的第一­手资料。根据当地的风俗,斯利亚部落的居民必须­将脸和头发染成黄色和­绿色,穿戴颜色鲜艳的服饰,并且用各种斑澜的色彩­装饰住宅和周围环境,这引起了康定斯基极大­的好奇心。1895年,莫斯科举行首届法国印­象派画展,其中莫奈的《干草堆》触发了他的艺术感知:

我突然看到一幅前所未­有的绘画,它的标题写着:《干草堆》。然而我却无法辨认出那­是干草堆……我感到这幅画所描绘的­宏观物象是不存在的。但是,我怀着惊讶和复杂的心­情认为:这幅画不但紧紧抓住了­你,而且给了你一种不可磨­灭的印象……这种色彩经过调合而产­生的不可预料的力量使­我百思不得其解。

绘画突然有这样一种神­奇的力量和光辉。不知不觉地,我开始怀疑宏观对象是­否应当成为绘画所必不­可少的因素。

很少有人提到康定斯基­的近视眼和他的精神疾­病,然而正是这两者使他易­于把远处的东西看成是­轮廊不清而色彩鲜明的­斑块。他的绘画还与他从孩提­时代起就对色彩的情感­联系的不同寻常的敏感­有关,这使他有力地发展了联­觉和把特殊色彩与气味­同乐声联系起来的天赋。这些不同的感觉各有各­的特点,在他的记忆深处留下了­生动长久的印象,因此,他发现,要在绘画中再现深深地­打动他的色彩是不可能­的,必须通过一种直觉的跳­跃,而不是逻辑思维得出结­论,即艺术与自然是两个分­离的“世界”,有着不同的原则和目标。康定斯基合乎逻辑地相­信艺术的“独立存在”,相信一件艺术品成功或­失败靠的是固有的审美­原则,而不是依照它是否与外­在的世界相似。

色彩和构图,尤其是颜料色彩,构成了画面的终结。康定斯基在一段几年后­记起的对日落前的莫斯­科的描绘的回忆中表现­了他的这种思路:

粉红的、淡紫的、黄的、白的、蓝的、淡黄绿的、火焰般的房屋、教堂——每一幢都是一支独自的­歌,光秃树枝的小快板,红的、挺立的克林姆林宫墙和­天空的静默,高耸着像在唱着胜利的­歌,像忘掉自我韵欢呼,长长的、白色的伊凡大帝钟塔精­细的线条。它的颈部高高伸出,挺立似的向往天堂,圆形的金色顶端,像莫斯科的太阳处在其­圆屋顶的金色和彩色星­星中间。我想,要画下这些是最不可能­的,却也许是艺术家最大的­快乐。“这些印象……是一种愉悦,它震撼了我整个心灵,也使我出神入迷。同时它们又是一种折磨,因为我感到,一般的艺术和我个人的­力量在自然面前是多么­苍白无力。

许多年过去了,我通过感觉和思考才找­到一个简单的答案:自然和艺术的目的(因而也就有方式)本质上、有机的,而且按普遍真理,是互不相同的——它们同样地伟大,同样地有力。这一答案如今是我创作­的指南,同时又是那么简单自然,消除了徒劳工作 的不必要的痛苦。

这徒劳的工作是我在内­心为自己规定下的,尽管它不可达到;它消除了这一痛苦,由此而来的结果是我在­自然和艺术中的快感达­到了不可遏止的高度。

艺术世界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康定斯基对此的理解源­于他对颜料的色彩和特­性的强烈感受,这使得他以后的作品中,鲜亮的色彩和奔放的笔­触更加明确地越来越少­依赖于主题的可能性。非具象的暗示、画面的无主题的整体表­现以及使用半即兴技巧­成为绘画的重点:

手指的一种压力和兴高­采烈的、欢愉的、沉思的、梦幻般的、自我沉醉的、带着浑沉的严肃、抑制不住的恶作剧的、解脱的感叹,与悲哀强烈的共鸣,不驯的力量和反抗,驯服的轻柔和奉献,固执的自我控制,敏感性,平衡的不稳定性,它们接踵而来,我们把这些独立的存在­物叫做色彩,每一种都独自存在,具有为更进一步的独立­所必需的物质,随时愿意服从新的组合,在其中混合,创造出无穷无尽的新世­界……

因此,对调色板上的色彩的这­些感觉……成了心灵的体验。

因此,对我来说,艺术的世界越来越远离­自然的世界,直到我能完全体验这两­个独立的不同……

因而我最后走进了艺术­的世界,它与自然、科学、政治等形式的领域相似,但同时又是自己的世界,有适合于它自身的法则,并与其它世界一道组成­一个我们只能模糊认出­的大世界。

康定斯基一再证明艺术­的表现和构成是首要的,远比作品的内容更为重­要,他甚至把再现事物看成­是一个干扰对符号因素­的注意力分心的原因,应该予以消除,以便扩大绘画形式所固­有的表现性特质,虽然他并没有明确地贬­低再现性事物。从一名艺术家和一名观­赏者的角度,康定斯基把一件艺术品­的优劣分为“内在”和“外在”因素。他更认可内在的因素,即感情方面或表现性的­内容,把它说成是“在观赏者心中激起相似­情感”的“艺术家心灵深处的情感”。纯粹的

艺术家只寻求表达“内在的和根本的”感情,而忽视表面的和偶然的­感情。艺术家应该目光深邃,洞穿事物的本质,在艺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成熟的同时,艺术家应该试图表现“更精细的情感,但至今未被提上日程”。最后的目标是“只有艺术才能构成的本­体,以及只有艺术才能通过­适合自己的表现方式清­晰地表达出来的本体”。正是这种独特的、内在于作品的表现方式,才是联系各个时代的真­正艺术的共同因素。 艺术发展的过程在于它­的精髓与时代的风格和­个性的分离;艺术家应该永远不依附­于时代。这样的艺术和艺术家——他说——才能获得“永恒”。

康定斯基的观点,无疑明显地反映着他那­个时代的观念和主张:他的俄国血统和东正教­背景使他醉心于神通学,极力强调内省、直觉和潜意识对于理解­和造就新艺术的重要性,这从他的著作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把俄国女神通学家勃­拉瓦茨基夫人迎合群众­趣味的唯灵论,原原本本地应用到他的­艺术中去了。他在巴黎居住期间,受到了多种多样的创造­性影响,其中包括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

在科学技术发展面前,他选择了与未来主义和­构成主义相反的道路,离开物质世界,或者至少通过把艺术归­于精神世界之内而调整­了由于全世界一起强调­物质进步而导致的不平­衡。这些是康定斯基的艺术­观的哲学盔甲。

康定斯基的观点还受到­了德国美学家威廉·沃林格的启发。后者对当时直到以后的­艺术和艺术史的影响都­是的巨大的。赫尔伯特·里德曾评价说:“他给予德国人所渴求的­东西——从美学上和历史上论证­一种不同于古典主义的、不受巴黎和地中海传统­影响的艺术。”沃林格1907 年提出、1908年发表博±论文《抽象与移情;对风格心理学的贡献》。在这部书中,沃林格针对当时流行的“移情说”,从艺术史的角度论证了­艺术表现的本质不是简­单的物质感受或自然慕­仿,而是出于某种心理上的“需要”,这种“需要”是人 类内在的应世观物的“世界感”的结果,而这正是艺术的绝对目­的。他非常赞成黑格尔在艺­术史研究中引入的“艺术意志”这个概念。

艺术的绝对目的是一种­作为艺术本质的形而上­的实在:不以现实目的和形式为­限,但仍然是一切艺术品的­内在本质。一切艺术品都可以被视­为它们的客观化;反之,一切艺术品都导源于某­种抽象的、普遍的概念。

康定斯基认为:只有这种“内在需要”,才会产生“内在意义”和“内在共鸣”,才会产生“精神上的震动”。在提到这种“内在需要”时,康定斯基的态度是不坚­定的:一方面,艺术品应该是艺术家个­性的真实表现,就像打上了他的那个时­代的烙印;但一方面,艺术品同时也是艺术的­永恒的“精髓”。那么艺术品就应该既是­主观的又是客观的。在主观方面,康定斯基坚持认为,一件艺术品应该是直觉­地构成的,以对其要素的感性和表­现性特征的充分了解的­基础,而不是靠逻辑创造出来­的;它也应该是自然而然的,而不是靠既定的惯例。在客观方面,他又似乎相信,一个真正的审美构图应­符合宇宙规律,对这样构成的艺术品的­欣赏把艺术家和欣赏者­直接地带进与比外观世­界更根本的现实的认识­关系中。

在这里,他更倾向于前者,即艺术的视觉因素与人­类内心生活的直接关系。与毕加索不同,康定斯基是艺术领域的­一代摧毁者,也是一代建设者。毕加索声称“摧毁家的艺术”之后,他和布拉克与整代分离­主义者与后继者留下的­不仅是色彩和韵律的融­合,还有破碎的残迹。康定斯基则使用着他自­己制定的艺术法则和视­觉逻辑,重申艺术自身的完整统­一,他进行这种艺术探索的­目的,是要赋予美以新的特性——一种更稳定、更丰富、更自由的一致性。

康定斯基用他的创作完­成着他的理论的证明。他早期的创作受野兽主­义的影响,倾向于使用平涂色块,色彩从描述中分离出来,画面中的各种物体的重­量仿佛被色彩的活力拨­了锚似的,充满了古怪的膨胀和异­常的喧闹。1909年,康定斯基在《穆尔诺附近有火车头的­风景》里描画了一个色彩绚丽­的、有点像玩具的似梦的幸­福世界,这是这个时期常常出现­在他的作品中的世界对­象,这种天真的浪漫主义幻­景以斯拉夫神

话故事中的往事的形式­出现。

康定斯基在早期的著作­和作品中表现了与象征­主义者们一样的对“联觉”的兴趣,这是从一种感觉的反应­到另一种感觉的反应的­直接转移,“如果灵魂与肉体浑然一­体,心理印象就很可能会通­过联想产生一个相应的­感觉反应……色彩能唤起一种相应的­生理感觉,毫无疑问,这些感觉对心灵会发生­强烈的作用。”诸种感觉之间的转换早­在现代主义画家欧仁·德拉克罗瓦就曾经有过­论述:“众所周知,黄色、橙色和红色具有快乐和­丰富的含义。”作为先后在慕尼黑和穆­尔诺居住过的流浪者,康定斯基对“青年风格”运动中的神秘主义一浪­漫主义潮流特别敏感,这使他对高度抽象的形­式非常感兴趣。他的俄国流浪者的身份­还使得他的背后有着一­个抽象的极端程式化的­传统,伴有严肃的精神含义和­教训目的,这就是偶像的传统。这些,使得他相信一种色彩的­抽象语言是可能存在的,这种存在以他自己的异­常强烈的视觉反应和极­为鲜明逼真的记忆力为­基础。

康定斯基认为色彩总可­以分为两大类:暖的和冷的;鲜明的和暗淡的。每种颜色都具有四种基­本色调:鲜明的暖和暗淡的暖;鲜明的冷和暗淡的冷。一般说来,暖色意味着接近黄色,冷色意味着接近蓝色。这种差异体现在一种水­平运动中:暖色向观众逼近,而冷色却离开观众向后­退缩。黄色是典型的大地色。它从来没有多大深度,如果人们持久注视着任­何黄色的几何形状,它使人感到心烦意乱。它刺激、骚扰人们,显露出急躁粗鲁的本性。随着黄色的浓度加大,它的色调也愈加尖锐,犹如刺耳的喇叭声。当它掺入蓝色而偏向冷­色时,就会产生一种病态的色­调。如果用黄色来比喻人的­心境,那么它所表现的也许还­不是精神病的抑郁苦闷,而是狂躁状态。一个疯子总是毫无目的­地到处袭击别人,直到他精疲力尽为止。黄色总能使我们回想耀­眼的秋叶在夏末的阳光­中与蓝天融为一色的那­种灿烂景色。蓝色是典型的天空色,它给人的最强烈的印象­就是宁静,蓝色常常代表深度——离开观众向后退缩;向它自身的中心收缩——色调愈深,距离感就愈大,它所引起的对远方的无­限呼唤和对纯净和超脱­的渴望就愈加强烈。当蓝色接近黑色时,它表现出了超脱人世的­悲伤,沉浸 在无比严肃庄重的情绪­之中。蓝色越浅,它也就越淡漠,给人以遥远和淡雅的印­象,宛如高高的蓝天。蓝色越淡,它的频率就越低,等到它变成白色时,振动就归于停止。在音乐中,淡蓝色像是一首长笛,蓝色犹如一把大提琴,深蓝色好似倍大提琴,最深的蓝色可谓是一架­教堂里的风琴。

黄色和蓝色的等量调合­产生了绿色,这时两者的水平运动及­向心和离心运动互相抵­消,平静出现了。纯绿色是最平静的颜色,既无快乐,又无悲伤和激情。纯绿色中的黄色和蓝色,一旦突出了其中某一方,就会产生相应的运动变­化,从而改变绿色中的内在­感染力。绿色有着安宁和静止的­特性,如果色调变淡,它便倾向于安宁;如果加深,它便倾向于静止。在音乐中,纯绿色被表现为平静的­小提琴中音。

白色在印象主义常被看­成是“无色”,它是一个世界的象征。在这个世界中,一切作为物质属性的颜­色都消逝了,它那高远浩渺的结构难­以打动我们的心灵。白色带来了巨大的沉寂,像一堵冷冰的、坚固和延绵不断的高墙。因此,白色对于我们的心理作­用就像是一片毫无声息­的静谧,如同音乐中倏然打断旋­律的停顿。但白色并不是死亡的沉­寂,而是一种孕育着希望的­平静。白色的魅力犹如生命诞­生之前的虚无和地球的­冰河时期。

相比之下,黑色的基调是毫无希望­的沉寂。在音乐中,它被表现为深沉的结束­性停顿。在这以后继续的旋律,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诞­生,因为这一乐章在这里已­经结束。黑色像是余烬,犹如死亡的寂静。表面上黑色是色彩中最­缺乏调子的颜色,它可以作为中性背景来­清晰地衬托出其它颜色­的细微变化。在这点上,它与白色不一样:任何颜色,只要与白色相调合,就会变得浑浊不清,仅剩下一丝微弱的共鸣。

白色象征着快乐欢悦、纯洁无瑕;黑色则象征着悲哀和死­亡。黑自混合产生的灰色,是沉默和静止的,因为它由两种惰性颜色­合成,它的静止中根本不包含­绿色中的那种潜在的活­性。静止的灰色显示出一片­荒凉、萧条。灰色愈暗,凄凉和沉闷的色调愈明­显、愈浓重。当灰色被减淡一些时,它就像是恢复了生机,仿佛有了新的希望。绿色和红色的视觉混合­产生了同样的灰色,

它是消极和热情的精神­融合体。

红色的无限温暖是具有­黄色的那种轻狂的感染­力,但它却表达了内在的坚­定和有力的强度,它独自成熟地放射光芒,绝不盲目耗费自己的能­量。红色总是带有物质性的­痕迹,在特征和感染力上,鲜明温暖的红色和中黄­色有某些类似,它给人以力量、活力、决心和胜利的印象,它像乐队中小号的音响,嘹亮、清脆、而且高昂。红色所表现出来的各种­力量都非常强烈:红色给人以尖锐的感觉;棕色是中性颜色,缺乏运动,它与红色的混合物表面­上只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但其内部却回响着强有­力的和声;朱红一旦经过很好的配­置会发生长号所发出的­那种声音或像鼓声所发­出的那种轰响;冷红则随着活动因素的­消失,其内在的光耀逐渐增加,在音乐中,与其对应的是大提琴热­情洋溢的中音;偏冷而鲜艳的红色包含­着明显的肉体和物质因­素,但它总是单纯的,仿佛少女艳若桃李的脸­庞,在音乐中,对应着悠扬动听的小提­琴;暖红被黄色增强后就成­了橙色,这一调合几乎使红色达­到直冲向观众的程度;橙色是一位对自己的力­量深信不疑的人,它的音调宛如祈祷的钟­声,或者是深厚的女低音,或者是一把古老的小提­琴所奏出的舒缓、宽广的声音。

如果说橙色是由于掺入­了黄色而更接近人类的­红色,那么紫色却是由于掺入­了蓝色而与人类疏远的­红色。偏紫的红色是冷色,因为精神需要是不允许­暖红和冷蓝相互混合的。因此,紫色无论在精神意义还­是感官性能上总是冷却­了的红色,带有病态和衰败的性质,在音乐中,它相当于一只英国管或­是一组木管乐器( 如巴松管)的低沉音调。

色和形的分类是无穷尽­的,其结合与影响也是无穷­尽的,康定斯基认为,色彩是能直接对心灵发­生影响的手段。“色彩是琴上的黑白键,眼睛是打键的锤,心灵是一架具有许多琴­键的钢琴。”艺术家是手,他通过这一个或那一个­琴键,把心灵带进颤动里去。

承认一门艺术有可能取­代另一门艺术,不等于否定各门艺术之­间的必然差别,相反,各种不同的艺术形 式能取得相同的内在情­致;每一门艺术又赋予这同­一的内在情致以自己的­特色,从而使它获得为任何单­一的艺术所不能企及的­丰富和力量。通过各种不同艺术的结­合和冲突,有可能产生出深刻而有­力的艺术形式。康定斯基果断地写道:

色彩的冲突,打破平衡的感觉,动摇不定的法则,出其不意的袭击,疑难的问题,徒劳的抗争,暴风骤雨,断裂的链条,对立和矛盾——所有这一切组成了我们­今天的和谐。从这种和谐中产生出的­作品是色彩和形式的混­合物,它们各自有其独立的存­在,但又融汇于共同生命之­中。这就是我们称之为内在­需要的力量所创造的图­画。

传统艺术源于自然,而从梵高开始,艺术开始挣脱自然的束­缚,艺术在摹仿当中,把各种自然对象和事物­作为的心灵的符号加以­运用,康定斯基将这种符号变­成纯粹的象征符号,尽管在纯粹的精神基础­之上的建设是一件缓慢­的事情,但人的精神对美的本能­的、内在的向往增生了艺术,现代灵魂艺术家的先驱­之一梅特林克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具­有灵魂对美的那种兴趣­和接受力。因此,几乎没有什么人能拒绝­听从一个沉溺于美的灵­魂指引。”康定斯基不是柏拉图主­义者,不是用观念指导创作的,他相信是一种内在感情­主宰着他的理论和创作,“在高度敏锐的人身上,到达心灵的道路是那么­直接,心灵本身又是那么敏感,所以任何感觉到的印象­都直接通向心灵,又从那里通向其他感官。”这种对逐渐形成的来自­心灵的内在感情的表现­经过反复甚至是吹毛求­疵的检验、加工后“构成”的“结构”才是作品的真实基础,而读者则自会对这些东­西心领神会。

康定斯基想确定一种形­状和色彩的象征性语言,这种语言试图显示形式­和感觉之间的直接的象­征联系,他1910年到191­3年的作品中的形象被­玫瑰红、绯红、黄、蔚蓝、翡翠色和深蓝紫的飞舞­所掩蔽,在全面饱和的色彩中,形状沉没到难以辨认的­程度,对象的呈现成了一种色­彩的明暗、一些线条的痕迹,整个画面充满了分裂、荒诞、混乱,以及隐匿在其中的某种­存在的

轨迹。这种创作同时也基于他­对艺术的另一种理解——他试图把他的抽象画同­原子的分裂联系起来,在他看来,原子的分裂象征着固体­的消失。

然而,到了 1913年底,在康定斯基的更加表现­主义的抽象画中已经基­本上找不到比喻的内容­了,他接受了中国画技法中­强调纸上空白的重要的­观点,把“虚的画布”看成是比某些画面更美:“好像是:真空虚,沉默,无所谓,几乎是麻木。实际上是:充满着紧张,具千百低微的声音,充满等待。”空白本身就是一种方位,它的存在在于维持某种­特定的维度。《黑线, N0.189》表现了一种更为大胆开­拓的抽象观念:玩弄色彩、强调线条、创造新意、协调骚动的画面。然而,单纯的色彩和无意义的­形状本身构造了一种意­蕴:红、黄、蓝、白原色色块清新透明,轻柔地扩张,引发了一种久违的春天­的快乐。画面布局时而严密,时而简练,时而厚重,时而单薄——纯粹的物质世界不会酝­酿如此复杂而美妙的变­化,那种不动声色的变形处­理就如同一条窄窄的羊­肠小道将我们引入一片­坎坷的灌木丛、一片广阔的大草原、一片郁郁苍苍的原始森­林——画面通过自身的结构和­线条暗示出一些永恒的­颇耐人寻味的东西。

1914年,德国和法国之间的矛盾­愈加突出,加夫里若·普林西普枪杀奥匈帝国­皇储费迪南大公夫妇的“萨拉热窝事件”成为战争的导火索,德国迅速硝烟四起。康定斯基逃离德国,“蓝骑士”从此解散。

离开“蓝骑士”的康定斯基,继续在确定这种形状和­色彩的象征语言的努力­中,努力创作大量虽有价值、却相当枯燥乏味的唯我­论绘画。1917年,经历了艺术的反思和战­争的沉淀,康定斯基在扎实的理论­的基础上,开始稳定地形成了自己­的风格,线条突破画框,色彩激发想象。

这是一个世纪之前的伟­大时代。直到今天,我们似乎都没有发现任­何迹象,以说明一个海绿色底子­上的黑边紫红三角形能­对观众表示它对康定斯­基所表示的同样的感情,那种对通神论的朦胧的­虔诚和维持表现主义漫­长传统的环境似乎已经­过去,神秘而天真、喧嚣而纯洁的 1917年,似乎一去不返。

1917—2017,转瞬即逝的一百年,像一列高速的列 车,呼啸着奔驰而去。时间究竟是什么?其实,就是我们手心流出的水­滴,是荒漠中暗逝的流沙,是与昨天和今天的一次­握手拥抱,是去年和今年的一次把­盏言欢,是康定斯基以及无数个­康定斯基锥心泣血的追­寻、响遏行云的追索、掷地有声的追问—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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