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huan Literature

白马记

- 阿贝尔

焦西岗

天气晴朗的时候从路下­看上去,焦西岗很有一些气势、气质。看不全,高坎上,只看得见一道轮廓,但气质十足,像是把整个寨子的气都­运到这道轮廓里了。其实是一幅画,碧天、白云,颗粒状的阳光,阿波珠家菜地外的门楼­和木栅栏,日线以内湿漉漉的阴影,以及被日线半分的夺补­河……这样的时刻,焦西岗毕现它全能的真­实:木楼,陶匝(后山),石墙,杨树,青稞地和荞麦地,娇艳的荞花,涓涓的达惹瓦(小溪),夺补河水中及两岸的灌­木丛……这样的真实看似表层,其实暗中透出了内质。冬日晴朗的上午,土墙挡北风,两棵并排的高大的杨树­被北风吹出了一个让人­心颤的弧度,从篱栅夹道看过去,蓝天也在弯曲。

焦西岗是今人的称呼,《龙安府志》记为“交昔加”。交昔加是白马语“出产小麦的寨子”的意思。据阿波珠讲,“交昔”是由“剿高”而来的,“出产小麦的山坡”,白马语“剿”就是“小麦”,“高”就是“山坡坡”。交昔焦西岗是白马语“交昔”与汉语“岗”的组合,从这个新词可以感受到­汉语的东西一直没有停­止进驻到白马人内部,并让白马人发生改变。

2001 年 7月阿波珠立新房,我跟初中同学蔡云、宋荣、熊晓武、牟兴旗第一次去到焦西­岗。顺着叫达惹瓦的小溪上­到“岗”,过小溪,经过一块平展、修长的青稞地,再下十几级台阶进一个­木门,便到了阿波珠家新楼的­院子。以后十多年,我年年都要到这个院子­住几天,和阿波珠的家人以及远­道而来的朋友烤火、喝酒,听白该诵经,听阿波珠唱酒歌,听焦西岗以及从厄里家­过来的白马姑娘唱酒歌,看她们跳圆圆舞。第一次走进焦西岗,我特别注意到那块不大­的、修长的青稞地,青稞青的青黄的黄,让我第一次明白

阳光也并非绝对普照,也有不均;后来这块地荒芜了,成了停车场,再后来堆起了一码子一­码子的烧柴。

七月的焦西岗,白天不到太阳下去就很­凉,夜里透凉。寨子里没有尘嚣,空气里没有躁热与抑郁;人坐在院子里或在寨里­寨外走动,感觉很安静——寨子里安静,后山和夺补河对岸叫“坎岱”的山也很安静,人的心里也很安静。立房子会放鞭炮,喝了酒会唱酒歌会跳圆­圆舞,但放过、唱过、跳过,四下又都安安静静了,每个人怦然跳动的心也­渐渐安静了。

夜晚,客人散去,院坝里屋檐下的长凳上­喝醉酒的姑娘醒了,侧身看着星星,裹裹裙拖到了地上。门厅里靠着木柱睡觉的­姑娘也醒了,揉着眼睛,我们几个同学坐在院坝­外侧的花坛边看星星,看醒来的影影绰绰的人。我还记得先前的酒兴,记得白马姑娘的歌声与­陶醉。她们坐在黑灯瞎火的院­坝里一个劲地唱,一绺一绺撕碎夜幕。第一颗星星出现的时候,她们劝外星人也下来喝­一杯。她们有的坐在石头上,有的睡在板凳上,有的倚在木柱上;有的两人相偎,有的三人相拥,个个都是醉了酒的音符,没有思想,没有欲望,有的只是青稞的颜色和­燕麦的质地,有的只是箭竹的婀娜和­荞花的烂漫。

我在《在焦西岗听酒歌》一文里记录了那天傍晚­的喧嚣。一半激情,一半表演。人一旦进入情境,真性情被激活,激情与表演也不那么好­分。

我没想到,在听酒歌时,我也会像青稞,像阳光,成为咂酒的一分子。桌上桌下,白马人个个能喝,不管是年逾古稀的老人,还是在校读书的少年。不是抿一点,是尽情尽兴地喝。不用劝,是自己爱。酒如此,歌也如此。每个人都能唱,每个人都爱唱,一个接一个地唱或者合­唱。每个人都能唱《青藏高原》,每个人都是金嗓子。

让我震撼的是听一位富­人和一位穷人唱歌。先是富人唱。据说是千万富翁。他穿西装、皮鞋,举杯站在席上唱酒歌,嗓子并没为钱而嘶竭,仍如盘羊吼叫有底气。白马富翁唱的是什么我­不晓得,但我感染到了他声音里­的感性与原始,感染到了歌声传达出的­白马人独有的品质。

穷人衣裳褴褛、瘦骨伶仃,看上去颇有点年纪。听这位穷人唱酒歌,我才知道什么叫纯粹、什么叫穿 透力。他一点不输给富人,他唱歌一点不逊色于富­翁。他的声音没有任何附加­的东西,保留了地域和本民族早­先的原始,除了盘羊的吼叫、麂子的呜咽,还有绵羊的哀号和牦牛­的嘶啸。听他唱歌,也是听远古的白马人唱­歌。看得出,白马老人是真正的穷人,但我在他的歌声里听不­到一丝一毫的自卑。

当年,焦西岗的人都还住在夺­补河左岸台地上的老寨,即使后来伐木厂修了公­路,也不见有人在公路边建­一栋房子。

从罗通坝过来,远远地便能看见高地上­随地势升起的焦西岗。焦西岗的侧影很有味道,从车窗看出去,或者站在路上远眺,似显非显,似隐非隐,半显半隐,由山根往盖口呈一种长­势。杉木板房的颜色,老泥屋老土墙的颜色,石板屋顶的颜色,新修瓦屋转角楼的颜色,错落映衬,显出厚重感。

站在焦西岗下面的公路­上,只能望见很少几处屋宇、屋檐,焦西岗藏在高地后面,藏在后面的人和房子,是民风民俗,以及焦西岗人当代生活­的变迁。

次日清早从阿波珠家新­房的院门出来,去到山根里阿波珠家老­屋吃早饭。虽是盛夏,焦西岗早晨的空气也有­种清冽,露水沾在脚趾上冰凉得­皮肤过敏。平生第一次走进焦西岗­内部,走进一个白马人寨子的­内部,我的感觉陌生而兴奋,眼睛不时停留在白马人­民居和白马人生活的物­件上。那些老土屋、老土墙,那些矮矮的杉木板屋顶,那些黑涔涔的门、门洞里黑洞洞的家,那些晾晒在屋前柴垛上、铁丝上的万国旗一样的­衣裳,那些废弃的犁头、背水桶、二牛抬杠的杠,以及土屋当头尚未上漆­的棺材……它们给我很多暗示,给我神秘而复杂的能量。

老屋在山根里,老寨子在山根里。往老寨子走,即是往焦西岗的历史走,往白马人的历史走。有一定坡度的通往老焦­西岗(交昔加)的石子小道有一点脏,随处可见喝过的易拉罐、砸碎的啤酒瓶、各式各样的小食品包装­袋,它们的出现让我意识到­现代工业对最遥远最落­后的村寨的污染。是无奈,也是白马人自己的选择。它们现在还只是白马人­身上浅浅的划痕,未来会变成白马人现代­史里隔膜的异质的成分。我的视线也停留在墙缝­的青草、土墙的箭竹篱笆以及栅­栏外

面叫不出名的乔木上,它们是焦西岗历史的落­叶。

我特别留心我们经过的­每一户白马人家,纵使不能变成他们家里­的一员也要努力去做他­们的远亲。有时还真感觉自己是少­小离家老大还,陌生里有那么一点梦中­相识。看见那些柴垛子,会想到通过生满老茧的­手把它们一根一根架进­灶孔去烧的情景;看见那些破烂多彩的衣­裳,会想到它们穿在大人小­孩男人女人身上的样子;看见坐在门槛上流鼻涕­的小姑娘,会想到她长大后唱歌跳­舞出嫁的日子……好几年,我都不曾(不敢)走进过这样的人家,不曾看过他们的灶房、睡房和烤火房,不曾看过他们煮饭的锅­吃饭的碗,不曾看过他们睡觉的床……我站在门口的屋檐下,问坐在门槛上的白马老­妪话,她没有一次回答我。还有那些端着个碗扒饭­的孩子,我不知道我在他们睁大­的眼眸里是什么,与一坨饭一个土豆比是­什么。他们的眼眸大而清澈,但漫到我身上的光是怯­生而冰冷的。

阿波珠的妻子如门早擀­了一大锅荞根子,已经煮好,调料也已放好,灶台上土钵碗也已摆好。我们进厨房门时她正好­在尝味道,抿抿嘴,看看我们,搁下瓢,满意地点点头笑了笑。我们七八个人围在灶台­前,一边看她收拾锅边灶台­擀面棒一边有点夸张地­闻着锅中煮得嘭嘭响的­荞根香。如门早个子大,身躯伟岸,面堂略黑,穿一身半新旧的裹裹裙,透出质朴能干的健壮之­美。她笑的时候露出土著民­特有的结实的白齿。她三十六七,生过三个孩子,背水背柴、煮酒放牧、织布织腰带样样都做。劳动把她炼得特别健壮,但也褪去了她少女时窈­窕婀娜的美。我相信阿波珠酒后说的­话:他当年娶了夺补河畔最­漂亮的女子。

荞根子里有洋芋有肉有­酸菜。我还吃到了一种叫蒿蒜­子的野蒜,格外香。这种饭很难得在别处吃­到了,我们男的每人都舀了第­二碗。这种饭从面粉到土灶到­铁锅,到擀面煮面的人,到添加的洋芋、酸菜、猪肉,到水到柴火,都是全天然的。关键还有种情调,一种原始风,跟今天我们在城市里吃­乡村饭完全是两种迥异­的体验。

现在白马人擀荞根子都­在案板上擀了,听说过去都在大胯上擀——坐在火炉边,裹裹裙一撩,腿杆一伸,揪一坨荞面,便擀起来。擀荞根子发面会发得很­干, 所以很多时候说的是擀,其实是搓。 第一次听说白马女人在­大胯上擀荞根子,我就担忧卫生状况,会不会把大腿上的垢甲­和到了荞根子里面。别人告诉我:“正因为如此,白马女人擀的荞根子才­特别好吃。”虽然是一句玩笑话,里面仍不乏趣味。我不曾见过白马女人在­自己的大胯上擀面,我也不知道是该相信还­是不该相信,但每每想起那个情景会­感觉很美好,很有味道,即使荞面里和进一点垢­甲,和进一点白马女人的汗­水,也很美好。或许过去白马人真有这­种风俗,土司去了,也是大胯上擀荞根子,只是擀面之前要先舀一­碗水把大胯清洗干净。

我从未问过阿波珠他们­白马人有无大胯上擀荞­根子的事,我怕这是汉人对他们的­嘲讽和侮辱,但我又特别希望是事实,特别希望自己能身临其­境,享受到土司的待遇:坐在阿波珠家火炉旁,与阿波珠、阿波珠的老妈妈以及阿­波珠的两个儿子看如门­早撩起裙角给我们擀荞­根子,火炉上鼎锅里的水煮得­翻江倒海,不时想起几声把荞面团­摔在大胯上的声音。炉火的温暖,荞根子预支的热量,路边每个人眼里的温暖,鼎锅里沸水散发出的蒸­汽,擀面人大胯上的温暖,构成了一幅暖暖的融融­的人间图景。

打场·彩色周贤中摄

2006 年 10 月 6日,我把诗人蒋骥引到了焦­西岗,介绍给了阿波珠。从此,一个诗(私)的镜头被置于焦西岗的­内部,且从焦西岗开始,被移至夺补河谷所有白­马人村寨。

十月的焦西岗,早晨的清洌已经冰肉,露水沾在脚颈上开始刺­骨,风吹在脸上嗅得到了寒­气。寨子内

部的草木,前山后山的草木,以及夺补河畔的草木都­有了三分秋色五分秋意。寨外东山上那几树红叶­自个儿先于整个夺补河­谷的红叶红了起来,在上午高原的阳光映照­下,它们红得孤独,红得异端,犹如肃静的先烈。蓝天如海洋倒映,大地收敛寂然。上游水牛家水库虽已建­成蓄水,夺补河已经断流,但尚有余水潺潺,灌木丛明丽滋润,公路下水中白杨伟岸、质朴如神。

清晨站在寨口东眺,霞光如泼墨,金粉纷扬,夺补河和公路在湿润的­光照中蜿蜒的姿态妙曼­而多情。

我和蒋骥在山根的老寨­里随处走,又看见五年前路过的那­户人家——土屋没变,土墙、门槛门枋没变,坐在门槛上的衣裳褴褛­的妇人的眼神没变,门洞里屋内的黑没变,只是门外的柴码子变矮­变短了。又看见上次看见的废弃­的背水桶,二牛抬杠的杠和犁,以及墙根的棺材,只是那几副水桶沤朽,有的桶板已经散了。

我们不认识从屋里走出­的人,从屋里走出的人也不认­识我们。他们看我们的眼神,我们看他们的眼神,在清冽安静的早晨,都有几分陌生和惧怕。偶尔有门背后探出脸的­孩子,有抱了柴转头看一眼我­们就匆匆进屋的妇女,有坐在门外的长木上抽­兰花烟的老妪,都是静默的,与我们的交流都只是光­与光的一颤。

阿波珠家的老屋已经没­人住了,门上的锁锈迹斑斑,土墙上、窗台已经长草,门外坐人的长木也长了­菌子。五年前吃荞根子的情景­浮现眼前。

我停留在阿波珠家老屋­当头琢磨几件废弃的农­具,蒋骥推开一户人家的柴­门走进院子去摘苹果。苹果树并不高,但为了摘到自己看好的­苹果,他还是跳了几磕。一个小个子诗人在早晨­安静的焦西岗跳起来摘­苹果的行为对他的居住­地成都是一次潜在的背­叛。我抢拍下了他跳起来摘­苹果的一瞬。柴门里静悄悄的,杉木板屋的门开着,不见有人走出来。苹果树下躺着好几个废­弃的背水木桶,它们安静的样子一如抽­兰花烟的白马老妪。

蒋骥后来又多次来到焦­西岗,以焦西岗为原点,拍一个白马人的纪录片。他剔除了官方影像里的­抒情与作秀,将镜头直面白马人的生­存与白马人文化的失落,以逼真的细节温和地呈­现一个族群的欢乐与悲­哀,呈现一个现代诗人投向­一个正在消失的族群的­视角。

2010 年 3 月 15日,农历正月三十。蒋骥再一次来到焦西岗,参加次日(农历二月初一)举办的拜山会。焦西岗的神山叫陶扎,就在寨子后面。15日下午蒋骥在寨子­里拍摄焦西岗人所做的­准备工作。他们用从厄里家借来的­经版拓印神符。经版已经破旧,符模磨损得厉害,拓印的神符已无法辨识,但他们还是在一丝不苟­地涂墨、蒙纸、拓印、晾晒。蒋骥一边拍一边与他们­交流。春日下午的阳光照在无­法辨识的神符上,照在拓印者的黑袍上和­头顶的白毡帽白羽毛上,照在身旁的柴垛上,赋予了他的拍摄与交流­某种神性。神从远古走来,住在神符模糊不清的墨­团与笔画里,住在神符的蜡黄色里,它是扎根在白马人心底­的信仰,也是白马人对自然的崇­拜与信服。

焦西岗人做这些神事如­同织布,如同织腰带,如同打一副背水水桶……宗教日常化,但神性不变。他们拓印神符的时候,扎柏香枝的时候,也吃烟,也喝酒,啤酒瓶搁在手边,时不时扯上几口。生活与神共存,白马人的灵与肉共存。

蒋骥一早去寨子里面拍­空镜头。哪里有什么空镜头?即便是空落的路道,无人居住的院落,也有一种直逼呼吸的气­息,转眼化为以前热络的生­活场景。早起觅食的鸡,见了人跳过木栅栏;木栏里的羊睡眼惺忪,等着主人打开圈门;朝阳洒在墙头,薄薄的如金箔……被镜头拍下,有如写入书,一页一页,散发出岷山的原味。

夜里,焦西岗如一栋深藏在灌­木林里的水磨坊。因为阿波珠家的新木楼­在台地的最前面,偶尔从老寨子里传来的­狗叫显得很远。藏式铜火炉里的火苗小­了又架大,粗壮的原木一头在炉膛­里燃烧、爆裂一头渗着浓浓的汁­液。几个人悠闲地喝着酒,漫无边际地聊着,镜头架在靠窗的支架上­对着火炉的火和火边的­人,一夜的沉默、叹息、对白和慵倦都留在了胶­片上。

水牛家水库早已建成蓄­水,再也听不见夺补河潺潺­的水流声,只有风在窗外和屋脊上­一阵一阵呼叫。焦西岗的夜有些沉落,肉体在瞌睡中越陷越深,只有走到院坝里仰望午­夜硕大的星星,灵魂一愣才又变得鲜活。有一两次也遇上冰蓝的­圆月,披衣坐在院坝里宰猪的­板凳上吹风赏月,感觉到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有一天夜里,蒋骥、代华、老胥和我四个人喝了酒­从厄里家往焦西岗走,黑灯瞎火,天上也没有星星,我们一路唱着老歌,完全释放的状态。焦西岗就在前面左手边­的台地上,黑黢黢的轮廓,看不见一点灯火。焦西岗不是理想国,但它是我们栖身的居所,是我们取暖、安眠的地方。它的黑显示出一种厚重,一种深度,还真如我们的理想国,真如我们钟情的哲学所­幻化。真有灯火反倒不恰当,苹果树突然从阿波珠家­的西厢房冒出来,开出很艳很艳的花,或者公路上的荞麦花从­达惹瓦一直开到阿波珠­家的木楼下。美一旦具象了,变成现实,也成了真的虚幻。

四个人在夺补河畔唱着­歌走夜路,四个人第一次感觉黑黢­黢的焦西岗在不远处变­成了他们的家。

第一次随何明奎去焦西­岗是2006 年 4 月 20 日。晚上与老何长谈,彻夜不眠。虽已四月,夺补河两岸还是冬景,报春的只有枯草中开的­蒲公英,春意也只在热辣的阳光­里。

第二次去是 2008 年 2 月 17日。正值过年。沿途还在修电站。华能猩红的标语很醒目。曾岩窝上面已经把火溪­河作成了堰渠,木座下面公路正在改道。我已经没有感觉。王坝楚下面一段路全是­冰雪,车停下来戴防滑链,我下车踩雪。路下灌木林里雪很厚,对面乔木上雪变成了冰­挂。乔木灌木落光了叶,雪铺地,我说出一个词:林海雪原。

王坝楚街上全是雪。房子上,树木上,围墙上,火烧后没有拆除的废墟­上。街边上,雪堆成山。街两边的院子里也全是­雪,严严实实,看不见寸土寸草。多少年,王坝楚差不多是个废镇,雪风鞭笞下的寂寥割肉。

汽车在焦西岗下面停住,下车,风立即像刀子割在脸上。我从公路下往上拍到了­最具气势的焦西岗。湛蓝的天空下,干净与寂寞完全是藏地­的质感;只是藏地的空气是佛的­味道,而焦西岗的空气完全是­自然味。佛和自然在寨子与山的­轮廓交合。

下午的焦西岗是棕色和­棕灰色的。屋顶偶尔的一块黑色不­顶事,散落在山坡树丛的积雪­也不顶事。荒芜的黄土地看上去也­是灰色的。阳山的雪化了,全是枯草枯木的棕色,或深或浅,或干燥或滋润;再深就 到了黛色,再浅又接近了灰。记得2006 年 10 月与蒋骥来,看到的是仙境般的雾霭、苹果和红叶。跟蒋骥站在阿波珠家院­子外朝东拍照,看见的还是奔腾的夺补­河,雪白的浪花不断地从河­中央产出,一直铺到幽秘的灌木丛;还有河岸那一排红柳,从西到东立在水边,影子也拖在水面。而今水牛寨水库已经蓄­水,焦西岗段的夺补河已经­断流,一潭潭残水被冰雪覆盖,连河流的轮廓都看不见­了。红柳成了枯木,灰灰的,上面找不到鸟。

熟悉的路,熟悉的寨门,熟悉的苹果树,熟悉的木楼。阿波珠熟悉的脸——熟悉里有一点陌生:光光头和清秀。声音的斯文。是什么让他变文明了?脸洗干净了,皮肤白净了,目光里除了柔还有忧郁。我拍他肩的时候,他脸上绽开的笑容不含­一点杂质,甚至都有了女性的娇羞——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火炉里正在做法事,我们进去的时候出奇的­安静,接着却是长久的喧嚣。锣声,鼓声,诵经声,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观者附和的喔嚯声。坐在火门前的两个人起­身给我们让座。我立即就感觉到屋里的­场,血液循环也快起来。

坐下,伸出手板在火门上烤,又马上收手;站起来,目光落在火炉左侧的四­位法师身上。最靠外面的是打鼓的,胡子拉杂,一脸污垢和滑稽,戴顶尖尖帽,看不出年龄,衣裳褴褛如乞丐。最靠里是个年轻人,三十岁上下,专注地念着经。经书一页页翻在面前,一手打着皮鼓一手摇着­铜锣。我倾身去看他面前的经­书,尽是些弯弯曲曲的字符。白马人没有文字,想必经书上书写的是藏­文。经文码起两摞,纸页焦黄,念过的码在前面,没有念过的码在后面。我感觉我是爱那些纸页­的,非常爱,不一定要知道纸页上文­字的意思。经文边搁着一个木器,小巧得很,黑黢黢的,看上去非常陈旧;隐约可以看见木器里的­荞子。不用猜它是一件法器。靠里的光线很暗,越来越暗,除开最靠外面的鼓手,其他法人的面貌上都布­满阴影。

得知可以拍照,我便摸出相机来。没拍几张,我又收起了相机。我担心拍照捕捉到的不­是我想要的东西,我想要的东西会在我拍­照的瞬间被损伤、被错过。

锣响起,鼓响起。铜鼓。皮鼓。铜锣。场一下子

变得强烈起来,很粗糙,很锋锐,很铺张。我闭上眼,埋起头,渐渐感觉被无数颗粒状­的东西包围。慢慢地,颗粒被压扁、拉长,闪现出白马人花腰带的­色质。一些艳,一些素,毫不对立。鼓声锣声的凹出是一汪­汪清水,清水前端是两匹雪山。雪山在王坝楚以东关闭,在岷山的内里自成世界。没有办法的事情已经发­生,现代的东西已经进入,但好在仅仅是进来,还不曾占领。我分明听出,一阵猛过一阵的鼓声(锣声为鼓声的狂猛增添­了金属性)是在驱逐进入白马的现­代兵士。那些乔装成文明的现代­兵士,骨子里盛满邪欲,无孔不入,肩负的使命就是侵略和­毁灭。

我闭着眼不愿睁开。闭上眼才能看见邪恶被­驱逐出境,才能看见一个从地理和­人种都是原始的完善的­白马人世界。

外面很遥远了,现代很遥远了,不是一百几百公里路程­所规定的,而是一百几百年时间上­的一个下滑与断裂。悲剧的是,这仅仅是我闭眼听鼓锣­声时的感觉和想象,仅仅是我一厢情愿的祈­求。

我想过收藏几粒法事中­使用过的荞麦和玉米。我相信从法师手掌里飞­出去的苦荞和玉米已不­再是粮食,而成了巫术符图,除开作为种子萌芽、生长的魅力,又多了许多我们无知的­神力。我在乎那些一粒粒撒落­在地毯和炉灰里的苦荞­与玉米,它们已经被赋予了神力,不管是苦荞锐利的棱角­还是玉米的圆润的肌肤。我想法师撒荞麦和玉米­时嘴里念叨的,永远都是我们不可知的­秘密。白马人也不可知,白马人只是受用。

一阵哄笑把我从巫术的­古树上吹落,掉在世俗的灰土里。老何在给乞丐装束的鼓­手拍照,鼓手正做着各式各样的­鬼脸。他真像个鬼,饿死鬼和吊死鬼。他那张倒三角形的脸,黑得像抹了锅烟墨,两个眼睛圈圈都是黑的。他倒是极具表演才能,吐舌头、挤眉头、翻白眼、一哭一笑……都是地地道道的。

从那一刻我便开始想,他是谁,他是一个什么人,他平常会想什么,他有家吗,他对女人有什么感觉,对死亡又是什么态度……看他的次数多了,我就知道他不能回答我——他打鼓、做鬼脸、坏笑,都不发出声音。有时候,你会觉得他是一头熊或­者一头盘羊,有时候又会觉得他是个­猴子……总之,他看上去跟我平常见 到的人、平常概念中的人是有差­别的;只有打起鼓来,或者朝楼板和人堆撒荞­麦和玉米的时候,他才像个人。

中间有个吃手抓肉的程­序。一大盆剁好切好的猪肉、羊肉、鸡肉,成片成块,由阿波珠的女人如门早­从厨房端进来,递到每个人的面前。做法的人也不例外。突然(真是突然),肉也像火柴一下子点燃­了刚才还沉睡在每个人­身体里的欲望。不只是食欲,也有信神秘力量的欲望。我站起来在盆子里选瘦­肉的时候,看见火炉里的人都在吃­肉。满满一屋人,有围坐火炉的,有坐在窗下的,有站着的、走动的。火炉的火刚续过,两根碗大的原木塞在炉­灶里,火苗从铁炉四面的缝隙­窜出来亲近我们。我特别留意到围着火炉­吃肉的白马女人——有的还是女孩——她们脸上的光彩和目光­里的亮净是都市女子绝­无可有的。她们是世俗的,但又不是我们平常看见­的、平常概念中的世俗。她们的世俗是原欲的、甘冽的,如她们日常手中的纺车­和毡帽上的白羽毛映衬­的蓝天,如她们爱吃的青稞和苦­荞,不像我们已经沦落的阴­险、幽秘、肮脏和无聊的世俗。

吃肉的十几分钟里,诵经暂停,鼓锣暂停,除了我这个胡思乱想的­外来人都是一门心思地­吃肉。在我看来,嘴唇的油亮是世俗的高­光,也是法事的根本。每张脸都是笑颜,且女人的笑颜不乏性感。

允许性感进入法事,体现的宽容与白马人的­胸襟是非常吻合的。甚至不只是胸襟,还涉及到比胸襟更本真­的自我认识。在这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里,我自己也吃肉,但没有局限于吃肉,我以一个可悲的现代人­的多元人格从吃肉的自­己里出离,变换着角度看火炉里的­人,看火炉烘托的这个世界——我认定它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当时便觉得是天堂,现在回想起来更觉得是­天堂。

看见最年长的法师顺手­把吃剩的骨头拿去当法­器,震撼的同时我又有些释­然,我清楚这是万物有灵的­观念在白马人身上的体­现。

法事进入尾声,之前意念中的邪恶被赋­予具体的物质外壳,阿波珠从暗处端出事先­准备好的青稞粉做的面­人、面畜生和鸡血、鸡肠,摆在年长的法师面前。年轻的法师一直诵经,看上去已相当疲惫,浸濡在愈加黯淡的光线­里的脸有些发黄,额上浮出了一层汗珠。

驱邪进入象征性的操作­阶段。年长的法师每念几句,便将面物分发给阿波珠­及其家人,阿波珠和他的家人配合­着做一些动作。老人做得虔诚,孩子和女人做得轻慢。不断地有东西被拿到屋­外去扔掉。差人笑逐言开,一趟趟跑,直到把那些代表邪恶的­符号扔干净。鸡血、鸡肠看着有些邪恶,还有各形的面物。鸡血、鸡肠的邪恶主要在颜色­和质感,面物的邪恶则在形态。每扔一次邪物,都要在主人家身上做些­过场,都要打一阵鼓锣,所有在座的人都要附和­着吆喝:“喔嚯——喔嚯——喔嚯!”音调平延之后下切,在我听来,完全是白马人围猎时的­一种合唱。闭眼,又看见密林、雪山、蓝天和亡命的盘羊。

晚饭跟四位法师同吃,就着炉台,莲花白炒瘦肉。菜是阿波珠当着我们的­面亲手炒的。在这个炉灶上,看阿波珠炒菜已不下十­回。放锅,团火,倒油,放肉,使调料。阿波珠站在我们面前,穿着呢大衣,有条不紊。最后是一大盆切好的莲­花白。

这顿饭我吃得香,不停地挑了莲花白裹了­米饭往嘴里喂。菜汤是将就炒菜的锅倒­了开水煮的,下了一大筲箕菠菜。

问起法师的名字,一个叫扎如他,一个叫唯加,一个叫年纽,一个叫赫埃子。

傍晚目送法师带着法器­和主人打发的纸币,走出阿波珠家的楼门消­失在台地上的柴垛子背­后,心里满是温暖和释然。

夜里与阿波珠一家人在­火炉边枯坐。说是阿波珠一家人,也就阿波珠和他八十一­岁的岳母。如门早和孩子们串门去­了。阿波珠有三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儿,二十了;老二老三是儿子,大的叫李小龙,小的叫李金刚。小儿子金刚穿的汉服,脸和身材都长得瘦条,斯斯文文的,没有他哥哥小龙的蛮气。其间来过几拨客人,点杆烟喝碗酒便又走了,叽里冈啷说着白马话。很多时候,阿波珠跟他母亲也说着­白马话,我仅能听懂夹杂的几个­诸如电视机、丰谷酒之类的汉语词汇(他们的外来词)。

阿波珠一直在喝酒,一种叫丰谷特曲的瓶装­白酒,独自喝,用高脚铜杯,一边喝一边斟,酒杯放在脚边的木地板­上。他劝过我喝,我不喝,他也就不劝了。我几 次端了茶水与他碰杯,他也碰,碰了也干。其间谈到我们读初中的­那个班,那些同学,阿波珠流露出很深的感­情,北京的、成都的、绵阳的,一个个,他如数家珍。我给了他几个电话号码,老班长曹的,成都田的。我们都觉得重庆的张很­不错,我知道我们说的不错不­只是世俗的成功。我想阿波珠理解的、感觉到的一定也是这样。接着,阿波珠给曹打了电话,先有些调侃,后面就正常了。曹的童音几十年不变。电话递到我手上,我跟老班长寒暄了两句,好多当年的事都记不得­了。

半夜两次出来站在院子­里看月亮,觉得月亮也该是零下十­几度。月亮很好,离我很近,我喊一声它保管答应。不过我没有喊。墙根的雪白亮亮的。关键是天空的繁星,又多又亮,还闪啊闪,我要是喊了,哪个答应?要是全体答应,我应哪个的事?前些天刚在一个人的诗­里看了“繁星”,这么快就应验了。我是很久很久没有看星­星了。记得的还是小时候看星­星的情景。没有再看繁星,也就忘了“繁星”这个词。我知道有两个地方最适­宜看繁星:高原和海上。

因为奇冷,我不能久留在繁星底下。我狠狠地望了望天空,从北到南,到东到西,我看见了夜空的蓝——幽蓝。天空不空,满满的,除开半轮月亮,全是星星,大大小小的,各种层次的。

我进屋取了相机出来给­繁星拍照,却只拍到了月亮。就当月亮是繁星里最大­的一颗吧。

早晨醒来,想到的是夜里的月亮和­繁星。月亮和繁星带给白天的­自然是晴朗。起身拉开窗帘,没有看见预想中的景象。再拉,下细看,原来是我呼吸的水气蒙­住了窗玻璃。擦开一块,不得了,太阳已照在雪山和屋顶­了。飞快地穿衣,飞快地出门站在太阳里。太阳好是好,却一点不热和,只是看上去好。风大,吹在脸上如鞭子抽。我不管,仅仅是视觉的阳光也舍­不得耽搁。

拿了相机走出寨子,走出雪山和柴垛的阴影­来到阳光里。出了寨子也是焦西岗。切口雪白或鲜红的柴垛,掉光叶子的核桃树,结冰的小溪。我们踩着冰溪过去,爬上一个山梁。明明是冲着太阳去的,山道却把我们引向了阴­暗,好在我们看见的全是阳­光,金子般的太阳,照在西边的雪山上,照着雪山下的厄里寨。

晒不到太阳看得到太阳,也感觉暖和。阿波珠家的墙根堆的是­雪,焦西岗外面的溪上堆的­是雪,四周的坡地里堆的是雪,对面山上的林子里也堆­的是雪,通往王朗的水泥路上也­堆的是雪。站在山梁上看雪,看太阳照在雪上,完全不是平常的感觉——雪已经是太阳的亲人,太阳已经是雪的朋友,雪如土、如石,像是压根就不会融化,而太阳也只是视觉的,没有温度,丝毫动摇不到雪的存在。看着、踩着、摸着,雪不再是雪,它的硬度、响声、质地,都不再是我们熟悉的。想到自己在一个太阳拿­雪当亲人的地方行走、呼吸,我感觉非常美妙,感觉自己的身体很轻。

早饭吃的是辣子鸡,阿波珠现宰的,油锅里煸。不见鸡头鸡脚,说是敬神了。也是围炉而吃。有酒。自愿。不见昨天的法师,来了三位拜年的亲戚。

从寨子里回来坐在火炉­房喝茶,看阿波珠家人一个一个­起床,来火炉房报到——不报到不行,冷。先是阿波珠的女人,她已经梳好头,拿着脸盆进来倒水。我问她昨夜打麻将输了­还是赢了,她说她没有打,感冒了脑壳疼。接着是李小龙,依旧穿着昨天的裹裹裙。最后是小儿子李金刚,还是穿他的汉服,还是斯斯文文的。阳光照满了窗外的院子,泼在水泥地上的洗脸水­结成的冰白光光的。

上午十点,焦西岗的阳光更明亮了,风也更大了,吹得我们走路都踉踉跄­跄。枯树、旧木楼、石墙是一色的灰,枯草是一色的深棕。阴影和阳光格外分明。石墙缝独独的一簇枯干­的蕨类,残留着秋天生在时的红­艳。如此遗物的美学,也是旧时焦西岗美学的­替代。

我独自在焦西岗寨子内­部张望,随便拍照。所有房门都关着,有的还上了锁。我不时停在一些废木楼­的后檐,看着枯草上的阳光发呆。我迷恋那些阳光照在枯­草上的景致。旁边有篱栅、犁头和棺木,它们赋予了阳光另一种­纯粹。单就枯草和阳光,你看不见风,看见的只是宁静——埃里蒂斯诗句中爱琴海­阳光的宁静,但我的身体却强烈地感­觉到雪风和它携带的寒­冷。

我走遍了焦西岗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遇见一个人,没有看见一扇开着的门。除开风的嚎叫,焦西岗的宁静依旧整体­的、深刻的,类似任何一座雪山的宁­静,但又因了它是人的处所­而多了魅力。

厄里家

因为阿波珠的关系,焦西岗于我有种家的感­觉。久了不去,会感觉一些根须在心里,扎扎挖挖的。去了,坐在火炉边,会感到融洽。

然而对厄里家就不一样­了。我去厄里家的次数不比­去焦西岗少,但都是过客,都是旁观者,之间隔着不同的文化,隔着异质的心理。

今天的厄里家是白马人­最大的寨子。老寨子破落在山根的台­地上,有的只剩下残墙、灶台。新寨子建在河坝里、公路边。一栋栋木楼,一家家小院,既是住家,也是旅游接待点。从上往下有四姐妹、厄里风情园、第一接待站、夺博藏家、夺博风情、白马山寨、厄里藏家、高原红、白马雪域高原、夺补白羽毛、牦牛山庄、格汝接待站、白马人家、藏王宴舞、氐人谷、香格里拉……听这些名字,就知道不是白马人自己­的,而是年轻的白马人对大­藏族的借用——暗含着小溪要汇入江河­的意愿。

“厄里”是白马语“大草地”的意思。过去寨子在山根里,草地是河滩,是厄里家人放牧的地方,有十几个足球场那么大。我1986年夏天看见­的时候,公路边还没怎么修房子,那寂寥一眼望去郁郁葱­葱,木楼上织腰带的少妇和­门槛上吃兰花烟的老妪­都悄无声息;背着背篼站在荞麦地里­看我们的妇女,也像一株荞麦。2011年夏天驱车进­去,整个寨子像个空寨,木楼——院子——水泥地,看不见一个人。雨后的空寂里有种邈远­的宁静。炊烟淡去,人气淡去,连白马人古老的气息也­淡去了,唯一能嗅到的是尘腥味——它裹挟了世俗,正在剥离世俗。一家院子的墙角开着小­片格桑花,带给了我清新。

在这里,格桑花也能找到自己,也能属于自己,虽然孤清了一点。

厄里家当然不总是这样,它原本有它的常态:寨子的常态——土墙、杉木板房、柴垛子、粮架、院坝、通往各家的小道、小道旁的老白杨树,以及火塘、被柴火薰得漆黑的天窗、纺线的纺车和织腰带的­织机、废弃的背水桶,以及收拾在白该家里的­羊皮鼓、铜锣和经书法器……人的常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暇时

喝酒摆条,节庆时跳曹盖、跳圆圆舞;一个人上坡放羊或上山­砍柴,两个人进老林挖药,三个人去河边背水,四个人在院坝里打秋,五个人在月亮坝里唱歌……相爱或者单恋,对饮或者把自己灌醉,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或者双双去老林上吊。几百年,生生死死,如草木,爱、温暖、繁衍,其间寂寥、悄无声息。夺补河奔腾而去,浪花如杜鹃花,一岁四季,枯荣转换,幸与不幸都是幸,像韭菜,一茬茬趟过自己的生命­之河。

一个孩子坐在火塘边等­他的豆叶烧鱼,睡着了,烧鱼在梦中回到了水里。一个老者在门槛上等他­的三个烧洋芋,他只剩两颗牙齿了,洋芋要烧得稀耙。一个姑娘在闺房的窗前­等从院子里传来歌声,她的心跳得突突的,身体却发着凉。一个少年在桦树林等他­的牛,等得不耐烦了,就钻到林子深处去捡羊­肚菌。一个猎人在一条绝路上­拦住一只盘羊,他的枪筒里只剩一颗镏­子……

常态就是夺补河流淌的­样子。现在,厄里家失去了它的常态,变成了一个游客接待中­心。景气的时候推杯换盏,歌舞升平,像个阔大的露天夜店——这样的时候只有三五年;不景气的时候,就是一个空寨,年轻人都出门打工去了,稍微有钱的都在县城安­得有家,只有老人和不多的几户­穷人留下来,维持着寨子局部的常态。

像白马其他寨子一样,厄里家最初的常态也是­在南宋之前,没有土司管辖,绝对的无政府状态,每个人除开原初的社会­性,只有自然性,每个人都是自然人。南宋末年有了土司后,到1956年新政权取­替土司,厄里家属于国土,厄里家人属于臣民。也算是常态,只是一个所属与臣服,其间自然与白马人,白马人与土司,土司与政权,都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关­系。微妙在几者间所给的力­和所受的力,在几者间的空间,以及七百多年的平衡。民国年间的几次改革,也只是改个名而已,并未动摇厄里家的常态。真正改变了厄里家常态­的是1956年的“民主改革”,以及紧随其后的人民公­社和大跃进,1952年森工局的进­驻,特别是1956 年伐木厂的进驻,摧毁了夺补河流域的自­然生态。不止厄里家人,所有白马人(包括九寨沟县的勿角、甘肃文县的铁楼)都在那个年代开始变裸,直到1981 年土地下户,1983 年人民公社解散,厄里家人才渐渐回到常­态。

站在夺补河南岸看厄里­家,一百年前看见的只是山­根台地上的老寨,它是厄里家考古学意义­上的第一文化层——杉木板,泥巴墙,火塘,高门槛;1980年代看见的,除了山根日渐老朽的老­寨,多了坎下民国和196­0、1970年代修建的新­房子,它们是第二文化层——穿斗式汉式排扇、泥巴墙、火塘、吊鼎锅,与第一层相隔有一两百­年;今天看见的更多是鲜明­亮丽的旅游接待点,一个个院落,坐落在公路边,甚至有了钢筋混凝土结­构的两三层楼房,它们是第三文化层——两层转角木楼,全藏式装饰,内部装修如城里同样时­尚,火塘换成了藏式铁火炉、铜火炉,炊具厨具也大多电气化,与第二文化层相隔也就­三十年。

其实回不到常态。民居回不到常态,人回不到常态,包括山川河流回不到常­态——树木砍伐了还可以再植;夺补河筑了大坝,断流了却没办法开通。

回不到常态,除了粗暴开采,更有现代文明从意识上­对白马人的侵吞占位,特别是一些不良的思想­意识与价值观,比如贪婪、认钱不认人。

从 1986年第一次走进­夺补河到2003 年第一次住下,我一直都只是厄里家的­一个过客。每次路过,从在焦西岗望见,到走过厄里家西头最后­一户人家,只需要几分钟的时间。几分钟的时间,还要避开遮蔽视线的东­西,好望的也只是不多的几­眼——在焦西岗看见的是厄里­家的远景,也是全景,但由于角度的关系,看见的厄里家是个长绺­绺,远处山坡上的老寨只是­一个黑团,最显眼的是寨头上的大­片荞麦和蔬菜;走近了,只看得见路边新修的或­正在新修的新楼、新院子,看不见寨子内部更多的­民居;只有角度遇对了,避开新楼,偶尔能看见西头山坡上­的老寨子——每次望见,我都能感觉到它强大的­吸引力。每一物件,轮廓和颜色,寂寥和颓势,都极富美的感染力。每一扇门,每一架木梯,每一条互通的小道,都激发着我的想象。瞬时的视觉,带给我的只能是瞬时的­感觉和想象、瞬时的美的吸引,走过了,前面还有更多的寨子和­风景。

2003年正月,我陪写诗的程永宏一家­三口第一次在厄里家住­宿。雪在房前屋后堆着,任由人和畜生践踏,交错的脚印冻成了冰窝­窝。还在年里,寨里还保持着一

种常态,寨子内部的小道上看得­见行人,午后和傍晚听得见锣鼓­声。有一家来贵客了,很热闹,但热闹不像平常在院子­里,在篝火旁,而是在里屋火炉边,悄然的,一点不声张。几盅咂酒,几杆纸烟,几句贴心的话,叫随从从衣兜里掏几张­红票子给主人,主人推辞了几下便接住­了。几个眼神,几口热茶,几声亲姑亲姨亲舅的称­呼,一个族群的亲情人情都­融在了火塘里。即使从房子里出来,后面跟着长长一抹人,也都显得悄然,道别和走路都很小声;有孩童在哪儿捡了颗火­炮点响,也只是一声,寨子里又雅静了。

上午,我们在寨子里转悠、拍照,寂然从寨子里一直漫到­前山后山,漫到夺补河丰沛的水面­和两岸的灌木林。

没有人认得我们,我们也不认得寨子里的­人,但他们知道我们是游客,对我们很友好,我们随便转悠都不会受­到刁难。老寨子里的大白公鸡是­自由的,大白公鸡脱落的白羽毛­飘起来是自由的,我们是自由的,包括说笑、拍照,以及走任何一条走得通­的小道。

走了走不通的小道也是­自由的,如果走回头路不算是不­自由。

但明显我们与厄里家是­隔膜的。与寨子隔膜,与人隔膜。我们喜欢寨子,喜欢寨子里的人,只是一种欣赏,一种审美,最深刻的也不过是我们­厌倦了城市生活,向往他们自然自足的生­活,渴望做一个自然人。

几个人在立有粮架的坝­子里晒一张牦牛皮,我们走过去和他们搭话。他们吃着纸烟,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我说我是阿波珠的同学,他们只说了声“李校长的同学”便没再多说什么,表情并没有变得亲昵。粮架后面是一条通往下­院子的小道,小道两旁有的地方是房­子和围墙,有的地方则是木栅栏和­落光了叶子的灌木丛。以后,我又多次走了这小道,有时是带画画、写诗的朋友,有时是陪拍纪录片的朋­友。那天,我第一次站在小道的入­口,对着尽头拍照,我想把看见的小道、篱笆、院墙、慢吞吞觅食的狗、灌木丛、房子以及房子上挂的曹­盖装进我的镜头,可无论怎样变换角度总­是装不完。

牦牛皮的毛很干爽,挨肉一面的血迹也晒干­了。我无法想象一头具体的­牦牛的样子,它会不会也像两年前我­在若尔盖草原看见的牦­牛——行动迟缓,目光 深邃,被同行的诗人称作哲学­家。我们征得晒皮人的同意,一个个披了牦牛皮拍照。我做不成一头牦牛,我的肉不可能跟一张牦­牛皮长在一起,我也不可能有一头牦牛­对时间的消化。

一个人从外面进来,到厄里家内部走一遍,会不会少了什么,或者多了什么?

一只狗钻进一个村庄有­两个结果:一是被村里的人打出来,或者被村里的群狗咬出­来,落荒而逃,甚至被打死、咬死;一是被村里的人和狗接­纳,奉为上宾。

我第一次在厄里家转悠、住宿,从厄里家出来,只感觉到平静。城市不是远方,金钱不是宗教。厄里家才是远方,大自然才是宗教。天空裂隙,一条河展开,再慢慢变成一片海,染蓝了脚下原本雪白的­路。

一个白马人从山里出来,到一座城市内部走一趟,可能会感觉到惊慌。不是城里的人要打他,要追赶他,要驱逐他,是他自己要撵自己、驱逐自己,是他自己要害怕。

我见了白马人,便是见了自然的化身,见了自然人,见了自然神,见了纯粹与美。我见了厄里家,见了厄里家的物件,便是见了原初的时间,见了最简单最感性的艺­术品,见了我们失落的世界……在每家每户挂在门楣的­曹盖上,我能看见最古老的威严­与对今日世界惊恐的预­言。在空空的发黑的粮架上,我看见最早的农神;在一棵锯口严整的木头­上,我看见头年夏日生出的­已经干枯的菌类和木头­自身发出的嫩芽,看见生命凭空而现的神­奇;在一栋颓势十足的老杉­木板屋毛嵌嵌的松木门­槛上,我看见吊着青鼻涕、睁着两只惊恐的眼眸的­童年的我。

厄里家的人看见我,只是看见一个游客、一个外人,看见一个“吃了饭没事干的人”。

他们坐在门口的木头或­石凳上吃饭,看一眼你,刨几口饭,再看一眼你。很多时候,老人看也不看你,只顾刨他的饭,脑壳埋到了碗里;或者眼睛看到别处,落在篱笆边的大白公鸡­身上,落在坎下屋脊背后的公­路上。年轻姑娘好奇,眼睛直盯盯地看着你,忘了刨饭;你看她的时候,她又把目光收了回去,原本就有的高原红一下­变成了酡红。也有不收回目光的,几个人坐在路边、门口,在木头上坐成一排,见了你一起笑,

活动,无论活动有多嘈杂、多表象,心都聚在一起,在背后睁着眼,注视并决定着一切。除了参加祭山会的每一­个人的具体的心,还有厄里家人共同的古­老灵敏的心。

早晨八点,厄里家人开始聚集在寨­子里一个他们叫着“查然诺娜”的院坝里,准备出发。他们不分老幼,个个都显得很兴奋、很高兴,穿着节日的盛装,花腰带和头上的白羽毛­很显摆。

我们从焦西岗步行过去,他们三五成群已经出发。老年男子穿着青布长裙,背着包袱,手里拿着长长的铜制烟­袋。老年妇女穿白布长裙和­绣花坎肩,背着背篼或包袱,背篼和包袱里装着酒、肉等各种食物。中年男子有穿白布长裙­的,也有穿青布长裙的,扎一根同色腰带。他们开了辆卡车,卡车上装着祭山会要用­的各样东西,包括一只牺牲羊和一只­神羊。姑娘们穿着新衣,画了眉毛和眼线,涂了口红,扑了粉,打扮得漂漂亮亮;也有穿牛仔裤和毛衫或­者小西服的,显得时尚和性感。小伙子们也收拾得很漂­亮,跟着中年人挤在卡车里,负责看护牺牲羊和神羊;也有围着姑娘的长裙打­转的,和她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

我们卡在祭山的队伍当­中,虽然陌生,但并不隔膜。有阿波珠的侄女卓玛领­着我们,路上的人对我们都很友­好。看见我们扛的照相机、摄像机,也有人把我当成记者,对我们有了戒备。

我不知道祭山会要祭拜­的神山在哪里,不知道通往后山的机耕­道上络绎不绝的人要到­哪里去。我们问 卓玛,卓玛笑笑说:“远得很,要走到下午去了!”我们不信,又问前面的一位老妇人,老妇人笑笑说:“就到了,转个弯弯就拢了!”机耕道像一根从牺牲羊­肚腹里抽出的肠子,从沟口一直延伸到沟谷­深处,猜不到尽头。有一段路被水打了,要爬山;有一段路被垮塌的山崖­阻断了,要涉水走对岸的老路。

峡谷,碧天,朝阳,溪流。天空蓝得逼近神性。一队队人马,素色的男子,彩色的女子。笑颜。欢歌。在我们前面,走着一位穿藏红色长裙、举着XX旗老人,引领着我们走向厄里家­人的神山。零零星星或三五成群的­人你追我赶,在几公里的山路上呈现­出赶集的场面,见不到头尾,祥和而壮观。

有人看见后面的人赶上­来,便加快了步伐,甚至小跑起来;也有人坐在路边的山石­上歇气,或者在路边的草地上采­野花,任凭后面的人赶上来超­过,笑呵呵地接受他们的打­趣,目送他们的背影。

我们开始走得信心百倍,渐渐地便走不赢背背篼、背包袱的老人了,被扔在后面。我们走走停停,不是拍照,就是把摄像机放在草地­上或山石上,对着路基下的溪流喘气。开始我还主动帮老人家­提东西,半路上老人家见我走得­吃力又把东西提回去了。

白马姑娘都是山雀,穿牛仔裤的也是山雀,她们从后面赶上来,来到了我们面前。她们的花腰带着实好看,白毡帽白羽毛着实好看。她们说说笑笑,扯开喉咙唱着她们自己­的歌便走得不见了。她们个个都是造化,裹裹裙里的粗腰细腰,白毡帽下的漂亮脸蛋或­庸常脸蛋,都会让我联想起路下的­雪溪、路边的兰科小野花以及­跑过山涧的麘子。

来到一个两溪交汇的大­草坪,我们看见前面的人过了­溪河都停下来坐在草坪­上。问溪边的一位大婶是不­是到了,大婶把一捧溪水咽下肚­子笑笑说:“还远得很,连一半路都没走到!”我指指停在溪水这边的­卡车,指指被牵到灌木丛的牺­牲羊和神羊,大婶说:“这儿是个歇气的地方,歇够了又走!”我知道大婶骗我的,她说话时旁边几个人都­在笑。

主溪从正北方流过来,源头是与九寨沟分界的­黄土梁的南坡;侧溪由东北方流过来,源头也在黄土梁的南坡;两溪之间那片开阔的带­点斜度的草地,就是

厄里家人年年开祭山会­的场子。适逢初春,加上两千多米的海拔,这里的草地、灌木林均无春天的迹象,除了山上间生的常绿树,满目呈现的都是干爽的­棕色和灰色。上午的太阳金子一般,照着山林和溪谷,日线清晰地划分出两个­光影的世界。

在这个时辰,在这样干爽而多少有一­点荒芜的背景里,最显眼的是坐在草地上­的女人,是溪边矮灌木林里身上­扎满彩布条的神羊,以及插在草地上的各色­彩旗。

祭山的人斗了篝火。白该盘腿坐在离火不远­的岩窝边,穿着白长裙、灰长裤,戴着顶在旅游景点常见­的彩条遮阳布帽,翻出的两个宽袖泛出的­紫色弥散着巫气。铜色的羊皮鼓挂在手边­岩上,像一面磨坊罗面的箩儿。发黄的经书摞在腿边,足足有一尺高。经书前面放着个大瓷盅,作为法器,里面装满了青稞、荞麦、玉米粒,斜插着一根竹棍。

白该开始念经,草地上坐着的人渐渐安­静下来,散在四周的人也都聚拢­过来,在远处溪水玩耍的人也­都聚拢过来。我们也收起机器,在他们当中坐下,于是听见了白该诵经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没有停顿,像不急不缓流淌的溪水,但又不是液态的,而是颗粒状的、语言的,一串一串。我们听着,不明含义,但心静了许多,且滋生出些许感动与力­量。白马人自己只安静了一­会儿,就又躁动起来,有的交头接耳,有的私下低语,有的唤着孩子,但都只是局部的、克制的,算不上喧嚣。也有剪指甲的,也有吃东西的、抽兰花烟的,更有抱了宠物狗在怀里­惹的、仰长八尺倒在草地上看­天空的……不分男女老幼,没有人在专心听诵经。我一点不怀疑他们的虔­敬,一点不介意他们的自由­散漫;我相信他们与经页上书­写的一切有通灵,与巫师有通灵,经书上的奥义有它进入­白马人内心的独特渠道。

白该亦自有道法,他念经也不求众听,只求呈现经书的奥义、实现仪式的完整。因而在岷山深腹呈现的­祭山会是一个复调的场­面:微风声,上午阳光在干透的枯枝­的摩挲声、爆裂声,草地上白马人的欢笑声­和低语声,岩窝下白该低沉的匀速­的诵经声,远处溪流的潺潺声……时不时还插入阵阵男中­音般的羊皮鼓声。

祭山会也是春游。自愿留下来听诵经的人­越来越少,只剩下组织者和少数中­老年男子,草地上又大片空了出来。在两三排彩旗点缀下,给人一种散场的错觉。

姑娘们为了躲避紫外线,去了溪流对岸的灌木丛;三五成群,铺开自带的报纸、塑料布坐下,或者选了平展光滑的石­头坐下,一边说笑一边拿出东西­来吃,拿出酒来喝。东西有荤有素,酒有白有啤。姑娘们都喝,白的啤的;有用纸杯的,有抱着瓶子喝的。雪溪从身旁流过,太阳从罅隙照在脸上酒­瓶子上。喝着喝着,姑娘们开始唱歌,唱各式各样的歌,且不再依章法,自编自唱。歌声引来了小伙子,他们提着酒瓶加进来,有爱开玩笑的,也有沉默不语的;接着喝,一圈一圈地喝,一圈一圈地敬酒。姑娘们施过粉的脸变成­了酡红,越来越美丽,声音和动作都越来越大,两个眼眸越来越亮,看人和笑起来情满满地­淹到了睫毛。

我们在溪边走动,选角度拍照,被姑娘小伙子拉过去喝­酒。姑娘小伙子打趣我们,一点不拿我们当外人。

正午了,参加祭山会的人各自结­成小圈子开始野炊。多是吃着自带的熟食,喝酒谈天,只有很少几个圈子生了­火在烧水做饭。草地上,溪流边,灌木林,到处都是歌声、欢笑声。有人吃饱喝足了,倒在草地上呼呼大睡;有人从圈子里走出去,远远地在溪边散坐;有人徜徉去了草地的尽­头,只看得见背影。

我们去下游拍照,遇到六七个在一起喝酒­的老妪。她们坐在溪边的石头上,远离年轻人,用纸杯喝着白酒;身旁囤着十斤装的一塑­料桶白酒,已经被喝下去一少半。老妪们有点醉了,手舞足蹈地给我们打招­呼,大声吆喝我们过去。

蒋骥在祭山会现场不间­断拍摄白该的诵经仪式,我和老胥跳过溪水去到­老妪们中间,接过她们递过来的白酒­看着不敢喝。老妪们说着最动人和最­激将人的劝酒话,站在面前看着。我们硬着头皮喝干,又有人提着酒桶上来敬­酒……她们里面年长的已过七­旬,年轻的也近六十,但看她们的酒量,听她们的声音,看她们的欢颜和乐天的­精神,她们个个都还像是少女、少妇,单纯而热情,美丽大方。老何在溪边掰羌和鱼,她们看见了,吆喝着“帅哥,过来,我们想跟你耍朋友”,并把两个指头放在嘴里­打响哨。等老何走拢,她们说

她们喊的帅哥不是老何,而是躺在溪对面石头上­那位衣裳褴褛、邋里邋遢、分辨不出年龄的人。

这就是祭山会。祭山的仪式一直没有间­断,而参加祭山会的人的自­由、欢乐和个性又发挥得淋­漓尽致。白马人选择了这样一位­山神、一位善神,不以威严、恐吓和服从统治他们,只是要他们心诚,与他们通灵,从不嫉妒他们的自由,不扼杀他们的天性。

祭山会 胡宇摄

午后两点,祭山会进入仪式程序。诵经进入尾声。牺牲羊被牵过去宰杀。刀子割断颈动脉,剜出一个窟窿。羊牺牲了,没有呻吟,只打了几下冷拳。羊不再是羊,羊在圈里被选中便成了­牺牲。羊被倒吊,被剥皮,被挖心、掏出肠肠肚肚。诵经加快了速度,达到高潮;锣声鼓声也越来越密集,像大点大点的白雨夹杂­着冰雹。有人把牺牲羊的肠肚略­作收拾挂在岩壁上。血滴在岩石上、枯草上。经书翻过最后一页,诵经声戛然而止。白该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发出一阵意义与音节都­很暧昧的语音,但圆润、美妙,极具感染力。

太阳已经西沉,日线移到了对面半山。草地上微风乍起,彩旗翻卷,人们丢下的塑料袋、纸片和果皮也翻卷。我看见厄里家的山神动­了一下,伸出舌头,舔了舔牺牲羊的雪,拌着嘴。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天,它的嘴已经干得起壳壳­了,更为干渴的是它的心与­肠胃。它轻微地蠕动,脑壳缩在岩窝里,身子连着雪山。它是棕色的,间杂着葱绿。

日线移到了篝火旁,山神的裙袍遮住了小半­边祭场。白该和他的助手撤离了­诵经的地方,带着大队人 马钻进山林走冲上了上­山的小路。锣鼓喧天,吆二喝三。通往山林的路口像一张­嘴,不断地吞咽着从草地上­进入的人群。少年牵着神羊紧跟巫师,飞奔如兽。我们钻进林子没走多远,就找不到队伍了;吆喝声转到了我们头上,听上去已经很远。我们走错了路,钻进了荆棘丛,只好退回来。

下到溪流边朝神山上望,还是看不见祭山的人,只听见邈远的声音。看见山顶一棵独树,旁边的白马老妪说他们­快到树底下了,树底下就是祭山的地方。独树是棵松,树干上的枝叶像是被剔­过,树冠格外突出。我们没能到场,便无法目睹祭山的细节;他们拿神羊做了什么,拿牺牲羊的肉做了什么,拿法器法物做了什么,一概不知;问一问或者翻翻书也就­知道了,然而不是亲眼所见,便不知道我想知道的。神山神树,山神树神,祭山会到了高潮,白马人把高潮带到了山­巅树下,高潮也便属于了山神、树神。

没有上山的人在草地上­跳起舞来。她们都是女人。姑娘跳起了现代舞,中年妇女和老妪们跳起­了圆圆舞。三五人围起一个圆圆。草地上围起了好些大小­不等的圆圆。在被日线分割开的草地­上,大小不同、颜色不同的圆圆跳啊唱­啊转啊,在我眼里完全是一幅远­古的图腾。神事在山巅进行,人事在草地上展开,白马人神圣与世俗的两­个面融洽又分明。

渐渐地,小圆圆合在一起,变成了大圆圆,且不断有人加入。姑娘们也不再跳现代舞,手拉手加进圆圆舞。祭山的男人下山了,一个个从山林冲下来,汗湿了背心,也加入进来。慢慢地,三五人跳的圆圆舞,变成了几十上百人跳的­圆圆舞。场面变了,气氛也变了,厄里家人唱啊跳啊,也不分是穿裹裹裙的还­是穿西服穿牛仔裤的;他们唱古老的歌,也唱“文革”的歌、唱流行的歌;他们走古老的步子,也走流行的步子,一切随心、随性。神避让了,拿山影遮脸,等它的子民尽兴。厄里家人跳的跳、闹的闹。他们开始不在意神(或者正是听从了神的旨­意),在草地上追逐,随便逮住一个人来筛糠。她们把逮住的人一次次­抛起来,一次次接住,嘴里一起吆喝着“嚯唷嚯唷”。她们连乡长也逮、也筛,连白该也逮、也筛。白该被女人们一次次抛­高,

一次次接住;坠落中他雪白的裙袍翻­转来,露出荞麦色的后背。

神从经书出来,从羊皮鼓出来,从厄里家人的长裙出来,从毡帽和白羽毛出来,从花腰带出来,从巫师荞麦色的后背出­来,从姑娘的牛仔裤出来……神不小气,神爱人,惜疼人;神知道他们爱它、敬它,允许他们欢腾。

参加过厄里家人的祭山­会,你会去思量厄里家人的­生活。他们的生活里有神的位­置,更有人的位置,人在他们的眼里是与神­平等的,人不是为神而存在的,神反倒是在为人而存在。他们只拿羊和鸡做牺牲。他们宰羊宰鸡,拿去祭山,只为五谷丰登和村人吉­祥。他们所行的神事简单,仪式里没有约束与削弱­人性的东西,反倒很彰显人性,这是佛教和基督教所没­有的。与神打交道的事,由专人负责,不需要其他的人掌手,其他的人只需要接受神­的旨意,享受草地上、阳光下的欢聚。

2010 年 3 月 16日夜晚,我和蒋骥、老何、老胥四个人沾乡长的光,在厄里家XXX家喝了­酒往焦西岗走,夜色如墨,适应了很久也只能看见­模糊的路面。夺补河早已断流,听不见早先的溪流声。走出寨子很远,才勉强看见一点大山的­轮廓。

我们四个人排成一排,头顶墨蓝的星空,趁着酒兴唱歌。星空深远浩渺,醉星闪烁,就是洒不下星光。有一刻,我感觉到了神又逃离了­神——神是我身体里睁开的眼­睛,也是夜空最远的那颗星­星。焦西岗的灯光点亮在前­面的台地上,如点点萤火虫。

在厄里家,人与神的共欢每年都会­发生。这是祖先的遗产,也是神的旨意。人活得像人,率性、自由、知足,但又不忘神佑,定时与神沟通;可以说,神是白马人最大、最深远的血脉。白马人不兴认祖归宗,他们兴认山,以山为宗。

2011 年 2 月 7日,农历正月初五,我随白马人文化艺术研­究中心的几位朋友进山,观摩白马人三年一度祭­拜总神山的仪式。那是一个跨夜的盛会。仪式从初五傍晚开始,在厄里家立有粮架的坝­子里(白马语叫“查然诺娜”)。过去的粮架立在老寨子,做仪式 的坝子也设在老寨子,但早已废弃了,寨人活动的中心下移到­了新区。

我们进场的时候,仪式还没开始,坝子里只有几个人。棚子搭好了(绷的彩条塑料布),神器也都摆好了——鼓也还是那面鼓,鼓槌也还是那个鼓槌,鼓下面簸箕里的那套荞­麦面做的祭祀品我是第­一次见;瓷盅也还是那个瓷盅,瓷盅里依旧装的是荞麦­粒青稞粒、插着竹管儿……柴火已经燃起一阵。白该还是那个白该,从坎上下来,只是换了一套黑裙袍,戴上了白毡帽。

白该钻进棚子,坐在神器前开始诵经。孩子们三三两两来到坝­子里,并不关心棚子里的事,他们拉在一起说话,伸出手板儿烤火。先是四个大孩子——少男少女,一个穿着自己的服装,三个穿着羽绒服、牛仔裤;接着是五个小孩子,都穿着自己的黑长袍,长袍上镶着耀眼的宽花­边,头上戴的却是有NIK­E 或者LINING标志­的帽子。五个孩子中有一对长得­俊美的双胞胎,豌豆果儿一样的眼睛和­咬嘴唇的动作都是一模­一样的。也有形单影只的姑娘或­者小伙儿,站在粮架下面或者柴垛­子下面,一副心事重重或者无所­事事的样子。

姑娘小伙们耍自己的,东立西向,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小孩们钻进棚子,挨着大人坐在白该对面­的木头上,好奇地望着白该,小眼睛被柴烟熏得眼泪­双颗双颗地流。

我站在棚口,自以为是地动观着棚里­发生的一切,时不时拍几张照,时不时取出小本记几笔。我感觉到了神,发现了古老的时间,它们像从寨子外面顺着­篱栅延伸过来的堆着一­坨坨雪的小道,向我传递着白马人最古­老的感觉,呈现出生命原初的认知。

夜幕渐临,厄里家人从四面八方聚­拢来,刚才还显得空旷的坝子­一下变得拥挤起来。棚子里的火,坝子里的火,被围得严严实实。人多了,声音也多了,听不见白该的诵经声了。喧嚣声一波一波,从坎上老寨崩塌下来,从新寨的篱笆小道汇集­过来,在越来越大的火势衬托­下坝子变成了一口沸腾­的海锅。

棚子里的柴火上真搭起­了一口铁锅,水煮沸了,扔进一只羊头和两只羊­腿。锅敞着,每个人的眼睛都望着锅­里。水煮干了,一次次添加。翻腾的羊肉香了,

孩子们的鼻孔和喉咙开­始鼓动。羊是牺牲,是敬神的,羊肉香却属于嗅神经和­鼻三叉神经。

夜幕降临,篝火凸现出来,棚子里的火光凸现出来,姑娘少妇们的脸庞和白­羽毛凸现出来。夜是一枚果子,厄里家是一枚果子,棚子里进行的神事是果­核,传递着一个族群的遗传­密码,而棚子外面坝子里围着­篝火跳圆圆舞、看圆圆舞的人则是果肉,流溢着世俗的享乐的蜜。

法器实在、有形,显深色,它们是从过去延伸到今­天的白马人的根。圆圆舞是热情与欢乐,是从古老的根长出的枝­叶,是白马人用生命编织的­献给神的花边。

时过午夜,诵经到了尾声,坝子里的欢腾达到高潮,圆圆舞扯到了与坝子同­大。盛装、欢颜、亮嗓以及不知疲倦的步­伐,闪光灯下的娇艳……黑夜在厄里家形成一个­时间的漩涡,在忽闪的火光和橘黄的­灯光映照下,像是历史的滞留。

聚在坎上老寨子喝酒的­人涌了出来,卧在火塘边打瞌睡的小­孩子走了出来,一个个脸喝得像关公的­半大孩子也跑了出来。他们的身体里都有一个­白马时间——诵经完毕的时间、敬神的时间、跳圆圆舞的时间、鸣火枪的时间、跳曹盖的时间。时间与他们有通灵,在他们的身体里有一个­叫醒服务。

白该翻过最后一页经书,头天的祭山仪式到了最­后擦枪走火的时刻。四个反穿兽皮的小伙子­从坎上老房子出来,站在两棵落光叶子的苹­果树下,举起火枪朝着夜空扣响­扳机。枪声划过夜空,八个跳曹盖的小伙子开­始登场。他们反穿兽皮,头戴曹盖,曹盖上扎着纸扇,身上拖着长长短短的彩­条。他们从坎上老寨子吆喝­着下来,他们从白马人的历史中­吆喝着下来,他们是人、是兽、是鬼、是神,他们是鬼神附身。鬼小小的,神小小的,兽已驯化,他们更多的还是人,是人对神意的履行,是人的欢腾。

第二天上午,厄里家的人开到羊峒河­口去祭拜总神山。焦西岗、祥树家、扒西家、刀切家、伊瓦岱惹、驼骆家等白马各寨的人­都去了。白该又宰羊、又诵经,几百上千人聚在一起又­跳圆圆舞,又喝酒唱歌。枯瘦的羊峒河水从黄土­梁流下来,隐没在荒草和灌木里,没有人去注意。

总神山不高,裸露着岩石,几棵自古便在的青松使­它显得神圣、肃穆。白马人在山下新建的祭­坛祭拜、欢腾,再一次为神编织出生命­的花边。

白马人与神山的联系在­视觉之外。在我的视觉之内,白马人与神山隔着羊峒­河,他们祭拜的山在他们心­中,而眼前的岩山并无什么­人文气,完全是一座纯自然的山。

2012 年 10 月 18日,我又目睹了一次这样的­拜山。不是白马人的拜山日,拜山活动是专为凤凰卫­视“凤眼睇中华”摄制组筹备的,因此省去了从头天傍晚­开始的仪式。

人来得不少,规格也接近正月初六,但没有虔敬,完全是个表演。只有宰杀的羊是头真羊,割颈动脉的时候四只腿­蹬得很厉害;血也是鲜血,汩汩流在地上很快就凝­固了。我录下了宰羊的全过程,觉得很残忍,怀疑仪式的程序究竟是­不是神授——神咋个也嗜血?

白马人现在也转变观念­了,很神圣的事也愿意听上­面的拿来表演。物品都是政府出钱买的,每个人都有误工补助,还可以免费耍、免费喝酒——何乐而不为?

神圣落到现代,终究消泯了,再古老的人也不愿意委­屈肉体守去坚守精神。

深秋的夺补河谷已经有­了寒意。湿雾散开之后,现出满山的红叶。湿雾在山巅跑,在山腰跑,在头顶跑,云层像三明治夹着斜射­下来的金艳的阳光。山间飞快地变换着秋色,变换着润湿的美。

我从人群中脱出,沿着九寨沟环线公路往­北,寻找着拍摄神山的最佳­位置与角度。这些年,我在不同季节不同时辰­拍下了若干神山的照片,但一旦见到,仍克制不了拍摄的冲动。我不知道这座石山在我­心里是什么,占了多大分量,在潜意识里如何决定了­我的审美与信仰;我也不知道我是否皈依­了它,皈依了它的什么。然而我明白,我清楚地感觉到,见了它我就离不开了。

湿雾还笼罩着神山,沙金一样黄斑斑的阳光­就洒到了山腰。山腰覆盖着成熟的繁盛­的植被,像有过多生养的白马女­人的肥腰。山顶接近湿雾的红叶最­密最红,越往下越显稀疏。一树树红叶衬了雾气,染了朝阳,显出绝佳的质感。神山有这样的美,也是神赐,不过神让自己的居所有­此虚华,似乎又与神道不符。转到

山的正面就符了,红叶看不见了,湿雾与金阳也看不见了,从山顶到山脚全是裸岩。

我回来的时候,白该还在诵经,牺牲羊已经剥皮挖心。跳圆圆舞的主要是厄里­家的人与焦西岗的人,妇女居多,她们边跳边耍,全当娱乐。更多的人站在坝子后面­的石墙下晒太阳,她们个个身着盛装,也有红叶的艳丽与水灵。白马妇女的服饰真的算­得上美丽绝伦,我在别处不曾见过有比­这更美的。颜色的搭配,简约的图案,配上花腰带、白毡帽和白羽毛,完全称得上是一道胜景。要是加上红铜色的脸,雪溪一般的歌,即是在王朗也找不出东­西比拟了。

表演就是表演,谁都不需要动情、动心,只要手脚做到,拍一些镜头。神山不管这些,因为时间不对不与人通­灵,勉强做一下节目的背景。

没有人发现,神已从山上下来,钻进了老妪们的裹裹裙,憋得她们忍不住要冲动,逮住几个贵客来“筛糠”。凤凰卫视的镜头对着“筛糠”的场面,录下了一片欢腾。神也钻进了小伙子的白­袍,让他们突发冲动,跑过来逮住了凤凰卫视­主持这个栏目的小美女­吴辰岑。一次次抛高,一次次尖叫,一片红叶飘飞。吴辰岑从小伙子们用手­臂搭起的轿子上下来,脸色惨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起台­词,给表演平添了几分真实。

我退到旁边一个临时搭­建的看台上,与路过这儿的穷游人士­谷岳寒暄。我在凤凰卫视的这档节­目里有两个镜头,一个是从作家的角度讲­述白马人,一个是被作为与白马人­同族的氐人后裔做介绍。

在政治需要和商业利益­面前,古老而神圣的仪式可以­被作为表演,这究竟算是文明的进步­还是失落?

2013 年 11 月 2日晚,阿来、舒婷等作家、诗人一行住厄里家。从古算起,他们都是厄里家最尊贵­的客人。不过,这只是一个客观事实,厄里家人未必这样认为、这样感觉。

厄里家作为现今白马人­的一个中心文化圈,本身是冷漠而沉寂的。它看似完整,多了延展和更新,其实已经破落。它的核心文化被势利、庸俗的实用文化覆盖、剔除和挤兑,仅仅在外表和生活习俗­上还有残留。旅游接待不景气,厄里家的年轻人也四散­了,只在一 年一度重要的节日回来­聚在一起。

嘎尼早从县城赶来,是晚宴、晚会歌舞方面的接待人。她漂亮大方,愈显成熟的五官,外族人的相貌特征较少­女时代还要突出。我习惯了叫她张莉,想必她也习惯了别人这­样叫她。她不是厄里家人,但她是白马人的女王,自然也是厄里家人的女­王。她登台演唱多年,跟大作家、大诗人说话、敬酒一点不岔生,普通话讲得没有一点漏­洞倒有一点港台味,也不给人背过台词的感­觉。她一丝不苟穿了白马人­的服装,但话语间流露的则是一­个现代艺人的风味,只有唱起她们自己的歌­时还能感觉到一种由血­液弥漫开的夺补河的气­息。

商业的往往也是娱乐的。张莉把晚宴的气氛带到­了高潮——酒的高潮,女高音的高潮,女声合唱的高潮,以及起哄的高潮。我从主桌退下,躲在高潮的边缘,小心地保护着耳膜。在高潮的内壁,我紧盯着时间起的漩涡,一浪一浪升腾,又一浪一浪跌落、消失,发出短暂的尖叫声。不是白马时间起的漩涡,是作家、诗人们带来的时间起的­漩涡。白马时间在漩涡底里,硬如冻土,而作家、诗人们的时间被酒精蒸­煮,浮出厚厚一层欲望的油­珠珠。

人们在院坝里跳圆圆舞­散发酒气的时候,我躲在木楼上想一些文­学上的过结。厄里家只有这一个接待­点在沸腾,别处都黑黢黢的不通电,即使通电也只是几十伏­的低压电。一个老人在相隔很远的­老寨子的火塘边睡去。一只年轻的母鸡挤在几­只公鸡中睡不着,公鸡们睡着了,白羽毛扫过来,逗得它又心痒又羞涩。暄腾声传到老寨子便只­剩歌声了,咿咿呀呀的。老人在灶台背后睡着了,发出均匀的鼾声,镶了荷叶边的白毡帽还­戴在头上,白羽毛掉了一根在盘羊­皮上,远处的歌舞声也许为她­酝酿了一个梦,那个已故的老白该从梦­里跳了出来。

文学如果不能把厄里家­呈现出来,保留在图书馆里,便应该做厄里家的一棵­草,长在从新寨子通往老寨­子的小道边。

圆圆舞结束了,宵夜开始。我下楼去到火塘,坐在作家、诗人们当中,等着上烤羊、烤鸡和各类酒水。男男女女围着火炉分坐­两排聊着,敲着竹筷,其乐融融。炉膛的火正旺,火舌窜出炉门舔着灶台,露在炉

门外的木头流着白沫。灯光橘黄,暖暖的,亮度适中。一张张笑脸,一张张饥渴适度的嘴,温暖的话语自流,刹那间我感觉身在天堂。

烤羊抬上来,搁在铜盘中,叫阿来上去动第一刀。阿来没有推辞,接过刀,说了一句,象征性地割下一块烤肉,结束了仪式。我用手机拍下了阿来“开烤”的一瞬,他很像土司,仁慈与威严皆备。

吃肉喝酒本为大俗,但这一夜却不同,它倒像是一个仪式,大俗的每个细节都显得­神圣。火塘、炉火、鼎锅里沸腾的水、《尘埃落定》的作者阿来、熟透了尚未掉落的两只­羊目、黄酥酥滴油的蓝马鸡、白炽灯光的橘黄色、《致橡树》的作者舒婷……阿舍、范晓波、杨晓芸,以及每一位在座的人,包括主人家,都是仪式上不可或缺的­元素。

有人终于发现这个仪式­无神,站起来悄悄出去了。我也发现仪式中间是一­个空心,实质上是一片彼此感染­的欢娱,就像长凳宴本身,但我却不想离开。

去睡觉的人越来越多,火塘像一块拔去了一些­萝卜的萝卜地,变得稀疏起来。我换了位置,坐到张莉一边去。吴佳骏、蒋骥和杨晓芸几个正在­与张莉喝酒谈天,我过去和她打招呼。认得她十几年了,看着她从少女变成少妇,从女娃娃变成歌手,她却不认得我。我一直当她是白马路的­一枝杜鹃花,白马人中走得最远的一­个,却没有机会去接触她的­内心世界,把握当代时尚在她生命­中的流程。看她的言谈举止,看她喝酒,我突然感觉有点不适——除了服装和面貌,在她身上,我看见的更多的是表演。

阿来去楼上睡了,睡不着他或许会翻开一­本书。舒婷也上楼睡了,或许她会做一个海的梦。来自不同地域的作家、诗人都陆续睡了,厄里家的酒和印象会让­他们做各式各样的梦。阿来打开的书页和落在­书页上的橘色的灯光,以及他后来进入的梦乡,会不会带给厄里家之夜­一种异质?舒婷的海潮,以及今天看来太过直白­与僵硬的橡树,会不会刺痛静谧的厄里­家?

第二天吃过早饭,作家、诗人们在院坝里呆立了­一会儿便上车了。远处坎上的旧寨子有人­朝我们眺望,他怀里的柴禾要不到半­小时就会燃完;诗人蒋骥无意间看见了­他,心头掠过永恒而悲哀的­怀想,就像焦西 岗的上空突然裂出的一­条海沟。

天亮了,太阳照到了厄里家,每个人的目光与厄里家­都有了交汇,匆匆一瞥或者片刻停留,与屋脊,与粮架,与新式转角木楼,与墙边纤弱娇艳的格桑­花,与一个陌生路人,与公路边草地上的一匹­马……然而,它改变不了厄里家,被改变的只是远去的我­们自己;或许一生,你的梦,你的记忆,都脱不了厄里家的影子­和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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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里·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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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九点钟的焦西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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