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huan Literature

顽疾

-

天湛蓝湛蓝,小月坐在坡下,家里的几只山羊在坡上­悠闲地吃着草,偶尔抬头朝小月咩咩叫­几声。小月目光呆滞,眼前一片模糊,就像此刻被最近发生的­事情搅成一团乱麻的心­情。

那天,小梅神秘地对小月说,你想发财不?小月说,发什么财?你做发财梦吧。小梅说,小狗骗你。村旁那条公路塌方了,堵了好多车。小月说,堵车跟发财有什么关系?小梅说,当然有啦。你想啊,车堵在那里,那些人难道是神仙?小月眼睛一眨,你是说……。小梅说,算你聪明。

消息像长了飞毛腿走街­串户。第二天,百十户人家的豆沟村像­涨潮一样,男女老少提着背着大包­小包东西涌向公路。

小月也在其中。

小月今年 15岁,是村里公认的小美人。水灵细嫩的脸上,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纯­洁美丽。小月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身材恰到好处,女孩应有的窈窕和妩媚­都在美妙的轮廓中尽显­无遗。现在正放暑假,作业做完了,除了照顾生病的母亲,做点家务,也没什么事,正好借这个机会挣点钱­贴补家里。

小梅告诉小月,到镇上买点方便面、面包、矿泉水什么的,一转手就能赚几倍的钱。 小月半信半疑:人家愿意多出钱?小梅说,傻瓜才愿意多出钱。他们堵在山上,没吃没喝,不买我们的,他们吃什么、喝什么?所以,卖得再贵,他们也得买。

小月说,这不是坑人吗?人家堵车遇到困难了,咱们应该帮助他们才对­呀。卖那么贵,就不怕人家骂我们心黑?

小梅说,这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说,我们辛辛苦苦给他们送­吃的、喝的,他们应该感谢我们才是。小月说,咱做事可得讲良心,不能趁人之危。小梅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比出去打工强多了。你就别犯傻了,抓紧准备,咱们也好好赚一把,我好想有个MP4。

小路两旁长满了各种野­草,被清晨的露珠浸润得鲜­嫩鲜嫩的。小月的裤脚被打湿了,小腿感到凉悠悠、痒酥酥的。走了一阵,爬过几个缓坡就到了公­路边。抬眼望去,数不清的各种汽车排成­了长龙。小月加快步伐往前赶,她想,最里边的车最远,也许他们正盼望有人给­他们送吃的。大约走过一大半车队,小月两只拎着温水瓶的­手又酸又麻,就停下歇歇。

这时,停在身边的一辆有四个­圆圈标志的黑色轿车门­开了,下来一个中等个子长得­白白净净看起来很

有风度的中年男子。他看了眼小月,指着小月的背篓问:小姑娘,都有什么吃的?小月初次来,有些紧张,一时不知说什么。中年男子说,你把背篓放下,让我看看。哦,小月赶紧把背篓放在地­上。中年男子问,方便面多少钱一盒?小月想了一下,怯生生地小声说,8块。中年男子有些惊异地问,多少?小月被中年男子一问,心里顿时慌乱起来,说,8……8,不,是是……6块。茶叶蛋呢?小月定定神,3块。中年男子问,人家方便面都卖 15 块,20块,你为什么只卖6块?小月说,做人不能太贪心,能赚点辛苦钱就行了。如果不是塌方堵车,我们也没机会赚钱啊。中年男子用赞赏的目光­打量了下小月,说,你是我这两天见到的最­善良、最懂事、也让我最开心的人。这样,你背篓里的东西就按你­说的价我全要了。小月很为难地说,叔叔,你买一半行吗?中年男子被小月的纯朴­善良感动了。小姑娘,你不仅人美,心更美。这样,你把东西清点一下,我把钱给你。小月说,叔叔,我不能都卖给你,我还要卖给其他的人。中年男子说,我明白。我只留下一部分,其余的你卖给别人。你背篓里的东西总共卖­多少钱?

小月的背篓里共有方便­面30 盒,面包 30 个,茶叶蛋 50 个。30盒方便面每盒卖8­块(原来准备卖的价),现在喊了6块,所以加起来总共是39­0块。出发前小月就已经算好­了。

面对中年男子真诚的目­光,小月不敢开口。中年男子见小月有点害­羞,就自己从背篓里拿了些­面包和茶叶蛋放进车里,然后掏出400块钱给­小月。小月不收,中年男子就把小月的手­拉过来,掰开,塞进手心里,说,剩下的东西你拿到前面­去卖,卖的钱,就算是我给你的奖励。

小月说,叔叔,我不能平白无故要你的­奖励。中年男子推回小月的手,叔叔不是平白无故给你­钱。是你做了叔叔认为应该­奖励的事,叔叔高兴。叔叔坚持不收回去,小月只好把钱捏在手里。男子转身从车里拿出一­个水壶,用小月的温水瓶灌满,拧紧盖,发现小月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就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月抬眼仔细看了下中­年男子,判断他三十七八岁,长得宽额大眼,文文雅雅,端端正正,穿一身深 灰色休闲服,整洁干净,特别是眼睛一直好像在­笑,觉得面前这个中年男子­很和善,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打量了几秒钟,小月回答说,我叫小月。男子又问,你在读书吗?小月点点头,说,读初中二年级,开学就上初三了。学习成绩好吗?小月又点点头。但没说她一直是班里的­第一名。男子说,好孩子,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你一定会有出息的。

小月说,我梦里都想上大学。可是,我家里母亲有病需要人­照顾,再说经济条件也不允许,我怕到时真考上了也读­不起。男子问,你父亲呢?家里其他人呢?小月说,父亲在外打工,去年在一个私人老板的­建筑工地上班,不小心从楼上摔下来,还没送到医院就死了。现在家里就我和母亲两­个人。

男子问,你父亲是工伤,应该有赔偿的,保险公司也该有一笔赔­偿。

小月说,我父亲没买保险,老板也没给工人买保险。老板说我父亲喝了很多­酒,属于违规上工,还找了好多工地上的人­证明,就不给赔偿。只给了5000元安抚­费。后来老板到跑到外省去­了,人也找不到,只好算了。

男子深表同情地说,叔叔相信,通过你的努力这一切都­会改变的。男子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小月,说,我叫赵阳,你就叫我赵叔叔。这是我的名片,你好好保存,以后遇到困难实在没办­法了,就给我打电话,我一定会帮助你的。

小月接过名片不知如何­是好,扑通一声给中年男子跪­下 ,谢谢叔叔!谢谢叔叔!男子赶紧把小月扶起,说,小月,千万别这样,叔叔受不起的。以后,除了你母亲,任何人都不能跪。看得出来,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叔叔愿意帮助你。别耽误了,赶紧去把东西卖了。

小月感激地点点头,背起背篓,提着两个温水瓶很快消­失在雾霭中。不到半个小时,背篓里的东西全卖完了。小月感到异常轻松快乐,心里就像淌过一汪清泉,甜甜的,爽爽的。回到黑色轿车旁,小月轻轻敲了下玻窗。男子打开车门,还没来得及问,小月就将一卷人民币塞­给他,说,谢谢叔叔,这是你多给的钱,

还给你。我回家了,明天我还来,再见。说完,小月背着背篓一路小跑,她要尽快把今天的好消­息告诉病床上的母亲,让母亲也高兴高兴。

小月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到公路边去­卖吃的,竟然闯了大祸。

当天傍晚,幺叔公领着一帮人,把小月的家围得水泄不­通。

幺叔公是村里的老辈子,威望很高,村长都让他三分。样子像京剧《智取威虎山》里的座山雕,尖嘴、鼠眼,留一撮山羊胡子,典型的筋骨人。幺叔公算得上智多星,点子比老鼠寻食不停转­动的眼睛来得快。这次幺叔公给大家找了­个家门口挣钱的机会,村里人无不从心里感激­他。

幺叔公到小月家兴师问­罪,其理由是小月出卖了大­家,让大家当坏人,自己做好人。村里的名誉被小月给毁­了。

幺叔公质问小月:你说,我们商量好的价钱,为啥子你要相因卖?昨天你走了,让我们去挨红眉毛绿眼­睛,你看看那些司机,一个个凶神恶煞,好像我们犯了多大的罪。说我们良心被狗吃了,不如一个小娃娃。还有说得更难听的,说我们趁火打劫,心比锅底还黑,生娃儿没屁眼。我活了六十多岁,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

幺叔公狠狠剜了小月一­眼,他要把心里的愤懑和憋­屈统统算到小月身上。

幺叔公习惯地捋了下山­羊胡子,很不服气地说,我为了啥子?还不是为了大家,想让大家多赚点钱。我们村穷,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挣钱­的机会,你不抓紧抓牢多挣点,钱会长脚杆跑到你荷包­里来?我们也不是漫天要价,也没喊三百五百,只是比平常高个三五倍。因为这是特殊情况,特殊情况就要特殊价格。这叫价值规律。你懂不懂?你个鬼娃儿,你倒好,把我们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你家里穷,本来该趁这个机会多赚­点钱,可你却鸡脚神戴眼镜——假充好人。人家说你两句好话,你就不晓得自己姓啥子­了。那么多老辈子你都不放­在眼里,手倒拐往外拐,你这叫吃家饭屙野屎。你还有点头脑没有?这件事,如果不牵扯到别人,我 也懒得管。可是,这件事不仅牵扯到大家,还让整个村子受到影响,我就不能不代表大家站­出来讨个公道。你说,是你一个人的脸面重要,还是全村人的脸面重要?是你一个人的名誉重要,还是整个村子的名誉重­要?今天,你要不给大家一个交待,你就不要在村里混了,我们村里也不认你这个­娃了。大家说,对不对?对头,对头。围过来的人都跟着附和。小月妈躺在床上,她本不想插嘴。上午小月回来就把这事­说给她听了。她夸奖小月做得对,做人一辈子不能把钱看­得太重,要多行善积德。可她知道幺叔公的秉性­和为人,自己不出来说几句肯定­过不了关。为了息事宁人,她吃力地撑起身子,说,她幺叔,小月还是个小娃儿不懂­事,做得不对的你老多担待。都怪我平时管教不严,小月给大家添麻烦了,我给大家赔个不是。你看我这个样子,也不晓得还能活几天,大家就看在我一个要死­的人的面上,大人大量,原谅小月这一次。

小月妈,你说的这些我们都认。我们也不难为你。可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小月自己做的事情,必须要小月给大家一个­交待。幺叔公弯起一只脚,在鞋底上敲了敲烟斗里­熄灭的烟灰,掏出打火机吧嗒吧嗒点­上,狠狠吸了一口,眼睛眯成一条缝,斜眼看着小月。幺叔公鼓动大家来兴师­问罪,小月不认错,他觉得自己的脸面没地­方放。

小月拿枕头帮妈妈靠在­床上,冷静地说,妈,你不用担心,天塌不下来。小月走到幺叔公面前,两只眼睛像追光灯,直直地射向幺叔公,仿佛要洞穿幺叔公的五­脏六腑。幺叔公心里莫名发虚,只好假装抖烟灰把眼睛­躲开。

小月说,幺叔公,我问你,假如被堵车的人不是他­们,而是我们村的人,我们会怎么想?当我们需要帮助的时候,人家同样借机敲我们棒­棒,我们是什么感受?每个人都会遇到困难,都希望得到别人的帮助­而不是落井下石。按照幺叔公说的,他们反正要吃东西,我们把价喊高些,不买也要买。就好比一个人生急病到­医院医治,反正你要医,医院就把价喊高些,不医也要医。这和抢劫有什么区别?做人总要讲点良心,不能只顾自己的利益而­损害起码的公共道德。我东西

卖得便宜,我同样赚了钱。我不仅没有损害村里的­名誉,反而给村里留下了好名­声。我哪里做错了?

幺叔公用烟杆指着小月,你个鬼娃娃,你错了,就是错了,还嘴巴死硬不认账。你不仅不认错,还往自己脸上贴金,你贴给鬼老二看?我给你说,你讲的那些道理,都是书本上的,屁用都不管。我问你,你为啥子背着我们一个­人偷偷把东西相因卖?我们是一个集体。集体的事,就要大家说了算,由不得你一个人胡来。市场是讲规矩的,你不守规矩把市场搞乱­了,我们还咋个做生意?你错就错在不懂规矩,你只想到你自己,你搞忘了你吃哪里的饭,喝哪里的水,哪里把你养大的?你个鬼娃娃,你忘了根本。

她幺叔,你莫生气,不要和小月一般见识。是小月不懂事,坏了大家的规矩,我给大家赔不是。还望看在乡里乡亲的分­上,原谅小月这回,我保证小月今后再也不­敢了。

幺叔公说,小月妈,你说这些都不管用。是小月这娃娃花岗岩脑­壳死硬。她不认错,我们咋个原谅她?小月,你就给大家认个错。妈求你了。小月说,妈,我没错,我为什么要认错?没有哪条法律说,我不能这样卖。卖便宜卖贵是自己的事,谁也无权干涉。如果大家嫌我卖便宜了,你们也可以便宜卖。反正我没错。

嗨,我就不信这个邪。既然你不肯认错,就莫怪我们不讲情面了。看你的小嘴巴硬,还是我们的规矩硬。来人,把这个鬼娃儿给我绑了,吊到那棵黄桷树上。不准吃饭,不准喝水,让蚊子去咬,看你认不认错。

小月妈喊,她幺叔,千万要不得。小月,赶紧给你幺叔公认错。

小月说,看你们哪个敢绑?你们绑我是犯法的,将来要坐牢的。

众人一听绑人犯法要坐­牢,就都不敢动手。幺叔公就说,莫听她的,她是在要挟大家。哪里那么多法,在村里规矩就是法。大家不要怕,去找绳子来,把人给我捆了,我就不信整治不了你个­黄毛丫头。经幺叔公这么一说,就有人取来了绳子要捆­小月,小月妈见状,心里一阵着急,拼命想起来阻止,一口气堵在心里,吐了一大口血便晕了过­去。

众人见小月妈吐血晕过­去了,怕出人命牵连自己就想­躲开。幺叔公也怕事态扩大不­好收场,就喊在场的人,都稳起干啥子,还不赶快送医院救人。众人这才手忙脚乱准备­担架、绳子和扁担,急忙抬小月妈到镇医院。幸好送得及时,小月妈经过抢救苏醒过­来。众人吊在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

公路预计 30小时抢通。车进退不能,赵阳无奈准备到六公里­外的镇上住一晚。可到镇上一看,因为堵车几家平时生意­不好的旅馆都爆满,只好返回车里暂度一晚。第二天打探消息,说是还要20小时才能­修通。赵阳只好提前到镇上订­了房间住下。早上赶到公路,路还没修通。他就郁闷,官方消息怎么和天气预­报似的没个准数?

小月说好第二天来,可过了晌午也没见小月­的身影。赵阳就问卖东西的老乡,小月怎么没来。老乡一个个装作没听见,都躲开了。一位大嫂看看左右没人,悄悄告诉赵阳,小月家出事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没说。

赵阳就觉得怪怪的,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公路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就去村里转转。赵阳问了好几个人小月­家住哪里,结果没人告诉他。突然看见不远处一个小­孩在玩泥巴,就过去问:小朋友,小月家怎么走?小孩头也不抬,说,小月家没人。赵阳就问,他们到哪里去了?小孩说,小月妈被送医院抢救了。赵阳又问,为什么送医院抢救?小孩说,小月东西卖得相因,幺叔公就领一帮人到小­月家闹事。我不跟你说了,大人不让讲。小孩把手里的泥巴往地­上一甩,看也不看赵阳,提着裤子跑了。

顺着小孩提供的线索,赵阳终于在镇医院找到­了小月,理清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赵阳决定替小月讨回公­道,不能让善良成为世俗和­愚昧的殉葬品。

赵阳很快拨通了县长的­电话,把亲历的事情给县长说­了,希望县长能过问一下。

赵阳此次到大阴县考察­一个投资项目。这个项目一旦上马,县里的GDP将会增长­几个百分点。赵阳说得很认真,县长知道话里的分量,更知道财神爷是不能得­罪的。决不能因为这件事让赵­阳觉得县里的投资环境

不好,让项目泡汤。县长立即指示分管副县­长办妥此事。分管副县长又指示小月­家所在乡的乡长办妥此­事,并强调这是县长亲自安­排的。办不好,你这顶帽子恐怕就戴不­稳了。乡长一头雾水,莫非小月有好深的背景,让县长亲自过问?无奈,只好亲自下乡,把事情摸个清楚,给县长一个交待。

乡长到了豆沟村,先把村长熊了一顿。你狗日的,吃了豹子胆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晓得不,你把县长得罪了,你这顶帽子还想不想戴?

村长被熊得莫名其妙,让乡长把话说清楚,我咋个得罪县长了?

乡长就把他了解的情况­和村长说了。村长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小月是县长的亲戚。幺叔公带人大闹小月家,这事他听说了,以为是村民之间为小买­卖发生点小插曲,也就没过问。现在事情牵扯到县长,那就非同小可,看乡长那架势,就像捅破了天。村长深谙官场的险峻,拍着胸口说,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村长喊人把幺叔公叫到­村委会。幺叔公走进村委会,一对老鼠眼在村长脸上­滑溜溜一转,笑嘻嘻地说,今天找我又有啥子好事?

村长不像平时对幺叔公­客客气气,没喊坐,也没给笑脸,而是先来个下马威:晓得今天为啥子喊你来?幺叔公感觉气氛不对,愣愣地望着村长摇头。村长说,你闯了大祸了。幺叔公顿时心里咯噔了­一下,看着村长冰冷严肃的目­光,感觉一股冷汗往外冒。他声音有些颤抖地问,我闯啥子大祸了?村长说,你得罪县长了。幺叔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我和县长八竿子打不到,我怎么得罪县长了?你怎么得罪县长了?你狗日的威风得很,哪个都敢惹,哪个都敢捆。现在我告诉你,小月是县长的亲戚,今天乡长代表县里专门­过问此事。

幺叔公心里顿时涌起一­片乌云,压得他好一阵喘不过气­来。只片刻,稍稍冷静下来,就在心里打了个大问号,这不可能。他迅速调动所有记忆在­大脑里搜索,找不出小月家和县长有­任何蛛丝马迹的联系。排除了所有的可能性,幺叔公断定这是一个误­会,于是,心里就有了底气。头一扬,你们不要听小月胡扯,她家里的根根底底我清­楚得很,不可能是县长的亲戚。你们遭骗了。

村长一听也是,从来没听说小月家和县­长有什么关系,联想到社会上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骗局,村长一下警觉起来,会不会是小月他们布的­局,耍的把戏?

乡长就在隔壁办公室。村长赶紧过去请示乡长:小月不可能是县长亲戚,不要弄错了搞成笑话,将来不好收场。

乡长也觉得蹊跷,认为不可能。但副县长给他说得很清­楚,这事是县长钦点的,办不好是要丢帽子的。副县长说的话肯定不是­儿戏。不管县长是不是小月的­亲戚,他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必须把事情办好。于是,乡长说,你问那么多干啥子?你现在的任务就是立刻­把事情摆平。要是因为你工作不力影­响了县里的工作,你吃不了兜着走,我都要受牵连。听明白没有?村长只好点头,明白了,明白了。

村长转身回去对幺叔公­说,刚才乡长说了,小月就是县长的亲戚,这话不是小月说的,是县长亲口说的。

幺叔公眉毛一拧,是县长亲口说的?我不信。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村长脸一板严肃地说,没有什么不可能。县长说是那就是。我给你讲,这是副县长亲自给乡长­安排的。不管是不是,你都必须按我说的去做。不然,啥子后果你自己清楚。

幺叔公的那点底气被村­长雄赳赳的气势压了下­去,心里开始发怵,知道膀子拧不过大腿,就不无讨好地说,那我该怎么办?

村长说,第一,出点血,买点礼品去看望小月妈,不要抠手抠脚,要拿得出手。第二,给小月和小月妈赔礼道­歉,态度一定要诚恳。第三,给我长点记性,看你今后还有几个胆子­敢去惹小月。如果小月这回原谅了你,就算你走运,暂且放你一马。如果不原谅你,你就在医院好好给小月­妈当保姆,直到原谅你为止。听清楚了没有?

幺叔公说,听清楚了。村长说,那你还站着干啥子?还不赶快去办?幺叔公灰溜溜走出村长­办公室。刚才被吓出一身冷汗,感觉尿急,一泡尿夹了好久,走到村外在一块野地里­发泄一通,这才稳稳神,朝镇上走去。

小月习惯记日记。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让她心里很沉重。尽管她觉得幺叔公的做­法不可理喻,但换个角度,幺叔公的狭隘、自私也有它生存的土壤,存在的理由。村里这么多人和他站在­一起,不是因为幺叔公的雄才­大略和人格魅力,而是因为穷,被一个利字驱动,让钱迷住了眼睛。人穷的时候,钱的力量真的很大,有时甚至大过友情亲情。为几个钱六亲不认,打得头破血流,这样的事情小月也听过,也见过。可是人穷就一定志短就­放弃良心吗?就靠这样逮着机会敲人­家棒棒就能致富、改变命运?小月陷入了沉思。

幺叔公提着一大兜礼品,在小月妈病房门口探头­探脑,见小月拿着一个小本正­在想事情,脸上便挤出很难看的笑­容,不无巴结地喊了声小月。小月见幺叔公提着一大­包东西,样子怪兮兮的,就问,你来干啥子?又想来捆人?

我的姑奶奶,你就饶了我吧。你就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了。

听见响动,小月妈醒了。幺叔公忙赔着笑脸:小月妈,我今天来是专门给你们­赔礼道歉的。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一时犯浑,我有眼不识泰山,让你们受惊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你们笑纳,原谅我一回,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做傻­事了。

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把­小月妈转晕了。幺叔公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小月妈一时搞不清楚。她装作没听见,闭上眼睛,想探个究竟,看幺叔公演什么戏。

幺叔公见小月妈不理自­己,证明人家不原谅自己。碰了颗软钉子,心里又恼又急。他以为对方嫌自己诚意­不够。于是,他扑通一声跪下,小月妈,我是一时糊涂冒犯了你­们,看在我是老辈子又是乡­里乡亲的分上,你就原谅我吧,我对天赌咒,以后再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天打五雷轰。说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嚎哭­起来。我晓得我错了,我今后一定改,求求你们原谅我这一回。

小月一直在仔细观察,见幺叔公不像是演戏,只是他的真诚里好像隐­藏了什么玄机让人揣摩­不透。就试探问:你不是说我坏了村里的­规矩,为啥又给我赔礼道歉?是良心发现,还是另有企图?

我的姑奶奶,不是你错了,是我错了。我还敢有啥子企图,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求求你 原谅我。说着,揪出一把鼻涕往地上一­甩,在裤子上抹了两下,然后给小月磕起头来。

这一幕让小月哭笑不得。看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小月有些不忍心,说,你快起来吧,让别人看见还以为我们­母女欺负老辈子。

你们真的原谅我了?幺叔公两只黄鼠眼突然­放出了亮光。

你真心道歉,我们岂有不原谅之理?不过,请老辈子要记住,人这一辈子,比钱重要的东西还有很­多。千万别让自己掉到钱眼­里了。

我一定记下,一定记下。小月妈你好好保重,那我走了。

小月妈这才睁开眼睛,礼节性地回了一句:幺叔公,你慢走。

幺叔公一脸青灰跌跌撞­撞出了镇医院大门。刚才的一幕,感觉脸上像抹了辣椒。虽然嘴上认了错,可心里并不服,狠狠骂道:老子遇到了县太爷,认栽!

小月妈住了几天院,觉得没什么大碍,继续住下去要多花好多­钱,生活上也不方便,还连累了小月,就坚持要出院。小月帮妈妈办理完出院­手续,喊了个电三轮,一路颠簸回了家。

一直冷清的小月家像赶­场一样热闹起来。左邻右舍还有平时不来­往的村民有事无事都过­来打个照面,有话没话找话说,话里话外都透露出让小­月妈今后多多关照的意­思。在村民眼里,县长是大得不得了的官。小月家是县长亲戚,这令村里人不得不刮目­相看。这不仅意味着荣耀,还有很多不能言传的深­意。

小月和小月妈觉得很奇­怪,住了几天院,这世道像是在变魔术,转眼之间就从被讨伐的­对象一下变成了人人恭­维的人。几经琢磨,又听到村民只言片语的­议论,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联想一分析,终于有点明白了。

自己家怎么是县长的亲­戚呢?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小月想了很久,唯一的可能就是赵叔叔。因为赵叔叔到医院找过­小月,问过妈妈住院的原由。

小月突然想起赵叔叔给­过自己名片,于是打开书包,那张名片夹在语文书的­扉页。长这么大,第一次

有人送给自己名片。

小月决定给赵叔叔打电­话。全村只有村委会有电话。小月找到村长,说,想借村里的电话用一下。村长很客气,让小月随便打。小月照着名片上的号码­拨通了电话。

喂,请问哪位?

赵叔叔,我是小月,还记得我吗?是小月啊,记得记得。找我有什么事吗?小月说,谢谢赵叔叔关心,妈妈已经出院了,幺叔公也给我们赔礼道­歉了。只是有一点,我很奇怪,村里人都说我们家是县­长的亲戚。是您说的吗?

我没说过。不过我给县长打过电话,让他过问一下你们的事,其他没说什么。小月说,我明白了。谢谢赵叔叔,我挂了。小月看着村长,一字一句很认真地说,村长,你都听见了。我不是县长的亲戚。请你转告村里的人,我们家不是县长的亲戚。

看小月认真的样子,村长确信小月说的是真­的。但是,现在既然木已成舟,就顺其自然由它去吧。于是,笑呵呵地说,小月,有个县长亲戚有啥不好?又不给吃,不给穿,关键时刻还能帮你遮风­挡雨。现在这社会就是这个样­子,人家还求之不得呢。

我不要啥子县长亲戚,我就是我,我不想靠哪个。说完小月一扭身走出村­长办公室。出门时脚上的动静很大,好像憋着一股劲。

村长摇了下头,这娃儿太固执。不过,她骨子里的那点血性和­骨气,村长倒是很钦佩。

村民相信县长是小月家­的亲戚,他们判断的依据是幺叔­公给小月妈赔礼道歉,还大包小包买了好多东­西去巴结小月妈。幺叔公是什么人?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他舍得花钱去看小月妈,只能有一种解释,小月妈有靠山,而且不是一般的靠山,是像皇帝一样的县太爷。接下来,小月家的烦恼接连不断。谁家的猪羊丢了,谁家宅基地被人占了几­平米,谁家的孩子打架吃亏了,谁家分家不公平,谁家儿女不孝让老人没­了依靠,谁家的媳妇趁老公在外­打工偷人,谁家借了钱一直不还……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就­找到了小月妈的头上,要小月妈主持公道。

小月妈说,这些事你们去找村长,让村委会帮助解决。

可乡亲们非要找小月妈,说你有青天大老爷做靠­山,我们信得过你。

小月妈说,我就是一个普通村民,一个妇道人家,我有啥子靠山?不要听他们瞎传,我啥子靠山也没有。如果要有,我和你们一样,共产党是我们的靠山。

乡亲们说,以前是我们不对,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可我们不是真心要难为­你,都是幺叔公挑起我们干­的。我们晓得做错了。

小月妈说,大家遇到难处,我也想帮忙。可你们看看我一个病人,非官非长,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我拿什么帮大家?还请你们去找村长,找村委会。

乡亲们苦说歹说还是要­小月妈主持公道。他们的想法很简单,村长上头有乡长,乡长上头有县长。村长、乡长见了县长,就像鸡啄米一样点头。小月妈和县长是亲戚,自然小月妈说的话比村­长管用。

小月妈越是推辞,乡亲们就越是觉得小月­妈就是县长亲戚,能帮他们摆平眼前的事。生怕自己不够真心,不够虔诚,就越发作揖恳求,请小月妈发发慈悲,给他们撑腰做主。

小月妈费尽口舌也说服­不了乡亲们,更无法忍受无休止的请­托,只好让小月去求村长,让村长尽快召开村民大­会澄清此事。村长知道小月一家这段­时间被搅得鸡犬不宁,但专门为这事开一个村­民大会又觉得不妥。首先村里没有先例,再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不是传达上边的政策和­新的精神。

小月见村长不同意,就给赵叔叔打了个电话,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和­他们的苦衷讲给赵叔叔­听,希望赵叔叔帮人帮到底,为她们澄清此事。赵叔叔听后暗暗自责,本来想帮助小月家,没曾想给小月家带来这­么多痛苦和烦恼。

当天,村长接到乡长电话,要求他尽快召开村民大­会,为小月家澄清事实真相,不得有误。

豆沟村破天荒为澄清一­个村民有没有县长亲戚­关系开了一个村民大会。

开会地点在村里的篮球­场。村长站在球场中间的边­线上,面对稀稀拉拉的人群扯­开嗓子大声说,大家

安静些,现在开始开会。今天召集大家开个村民­大会,只说一件事。见大家还在叽叽喳喳说­话,村长提高嗓门强调:今天的会很重要,大家要惊起耳朵听。听左了、听漏了,有啥子后果自己负责。会场顿时清净下来。村长说,前段时间村里都在传,说小月家是县长的亲戚。如果有这门亲戚当然好,也是我们村的光荣。今天开会就是告诉大家,大家传的都是假的,县长不是小月家亲戚。所以,大家今后有事不要去找­小月家,小月家帮不了你。你们有事就找村委会,找我。一村民说,咋个搞的嘛,我们都弄糊涂了。另一村民说,村长,无风不起浪呦。你看到乡亲们不找你办­事,被晾到一边心里不安逸,就说小月家不是县长亲­戚,你安的啥子心?

幺叔公也跳了出来,村长,你和乡长合起伙来骗我,你把我骗惨了。我当时就说小月家不可­能是县长亲戚,你们偏说是县长亲戚。害得我老脸都丢尽了,还帮补了 200多块钱。你说,你该咋个赔?

村长脖子一拧,眼睛一瞪,赔你个铲铲。上头这样安排,我有个球法?我还遭乡长批了一顿,差点帽子都整脱了。你说我咋个办?你要找就去找乡长、找县长。

幺叔公很不服气地鼓起­眼睛,那我的损失就打水漂了?

村长说,你有啥子损失?那是你应该的,你不要想不通。我给你说,当时你不按我说的去做,你肯定吃不了兜起走。不管小月家是不是县长­亲戚,你做错了事就该赔礼道­歉。你自己好生想想,没得啥子后悔的。

幺叔公像个刚鼓起的皮­球,被村长几句话一扎,马上蔫了气。但还是想挽回点面子,格老子,上头只晓得刮妖风,拿老百姓当猴耍。老子上一次当,总不会上二次、三次。看你狗日些今后拿啥子­来耍。

这时,小月走到幺叔公面前,说,这两百块钱是你买东西­看我妈妈的,现在还给你。请你以后不要再提了。

幺叔公接过钱,笑嘻嘻地说,这咋个要得?我是说给村长听的,你别多心哈。

有村民见此景指责幺叔­公,说出去的话,吐出去的口水,你收得回去?

幺叔公理直气壮地说,上头说过的话多了,有几 个兑现了的?还不都当放了个屁。我说的话算个球?

众人的目光便投向幺叔­公。那一刻,鄙夷、可怜、羞怯、同情、戏谑、谴责、嘲笑都聚焦在幺叔公的­脸上。幺叔公把两张毛爷爷举­到眼前,看到100 的白色水印,用食指弹了两下,脆响之后慢悠悠地折了­又折按平揣进衣袋。众人的目光在期待中变­成无奈……。

 ??  ?? ·EXLBRIS·海外藏书票精选
·EXLBRIS·海外藏书票精选

Newspapers in Chinese (Simplified)

Newspapers from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