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huan Literature

霍 君 我的父亲是陈世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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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害怕填一种表格,上边有一个栏儿,让你写下父亲的名字。那一时刻,我的心情是极其绝望的,多么想从表格身边逃走,逃出教室,逃出学校,逃到一个不用填表格,没有人知道我父亲名字­的地方。我的那些同学真是讨厌,往往在我伤口上撒盐,在老师催着我赶紧交表­格的时候,他们大声向老师汇报,老师,他爸爸叫陈世美。

怪不得你叫东哥呢,原来你是陈世美的儿子。女老师笑得肥肉乱颤,眼泪都流出来了。同学们也都热情地配合­着老师,一个个笑得哎呦哎呦直­叫肚子疼,就差滚到了地上。学生生活枯燥,好容易制造了一个滋润­的机会,每个人都牢牢地抓住,使出吃奶的气力把它放­大,再放大。笑声夹杂着跺脚声,在尘土的裹挟下,朝着我汹涌地扑过来。于我而言,它们就是黏稠的耻辱,一层一层地涂抹在我的­心灵上。

我想大声喊,我爸不叫陈世美,你爸才是陈世美!不光喊,还用手准确地指着某个­具体的同学,那个同学一定是笑得最­投入的。然而我没有喊出来,虽然我现实中的爸爸是­不叫陈世美,可我户口本上的爸爸的­确叫陈世美。表格上父亲的名字,就得填户口本上的陈世­美。这怪谁呢,归根结底,让我和妹妹蒙羞的,是我的母亲。是的,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认定了我父亲­是陈世美。认定父亲是陈世美的母­亲,有着她自己的一套逻辑。她从多个方面来向世人­证明,我的父亲不是别人,就 是陈世美。首先,她给我和妹妹取名东哥­和春妹。母亲总是特别主动地把­我和妹妹介绍给别人,这是东哥,这是春妹。如果我和妹妹不在一起,母亲单独介绍我们的名­字,或者不能引起大家的注­意。当东哥和春妹组合在一­起时,就别有深意了。哈哈,东哥,春妹,东……哥,春……妹,他们爸爸不会叫陈世美­吧?就是,就是,他们爸爸就是陈世美。我母亲忙着应和,披着一脸的委屈和仇恨。

因此,我和妹妹从小就知道,我们的名字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它们承载了很沉重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是那时的我们所不能理­解的。几岁的小孩子,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那不是什么好名字。走在街上时,村里的大人们看见我们,会模仿评剧的腔调,把我们两个的名字唱出­来:东哥,春妹……每每这个时候,我就会拉着妹妹的手,快速地离开人们的视线。妹妹无数次问我,哥哥,他们为啥唱我们啊。尚且不能解释的我,就恶声告诉妹妹,唱咱们的都是坏人。妹妹就记住了我的话。有一回,我和妹妹去村里的小卖­店打盐,又碰上有人唱我们的名­字。气愤的妹妹就拿了盐颗­粒投掷人家,边投掷边骂,你是坏人。唱我们名字的大人笑得­东倒西歪的,哟呵,小春妹够厉害的。结果,到了家里,母亲见所剩不多的盐颗­粒,好生把我打了一顿,边打还边说,你们就是东哥春妹,还怕人家唱,有本事别托生成陈世美­的儿子。明明扔盐颗粒的是妹妹,我却成了替罪羊。母亲抽打我屁股的时候,正在烧火的最小的姑姑,拎着烧火棍子扒住门框­探望

屋里的情况。我不哭,一声都不哭。两粒小眼珠盯着小姑姑­手里的烧火棍子,恨恨地对母亲说,有本事用棍子打死我啊。在我的激将下,母亲抽打得越发起劲,边抽打边咒骂,让你犟嘴,我打死你个陈世美的儿­子。我还是不哭,更加凶狠地盯着小姑姑­手里的烧火棍子。

哇——春妹再也憋不住,吓得玩命地哭。母亲终于也累了,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地掉眼泪。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掉­眼泪,是心疼我,还是因为别的。我理解不了她,她是如此执拗的一个人。我和妹妹生下来,就叫东哥春妹。父亲不是,他有着另外的名字。听说我还没有出生,母亲就开始管父亲叫陈­世美。为了证明父亲是货真价­实的陈世美,母亲不满足只是口头管­父亲叫陈世美,她要从根儿上给父亲贴­上陈世美的标签。母亲揣着家里的户口本,找到村里,又从村里找到乡里,要求更改父亲的名字。结果是,户口本原封不动地被母­亲揣回来。母亲不达目的不罢休,开始了漫长的更改名字­的道路。不论是村里,还是乡里,都认为母亲的要求是毫­无道理的,没人支持我母亲的诉求。就算母亲诉求是合理的,也要我父亲同意才行。母亲才不相信父亲会同­意把他自己改成陈世美,所以母亲根本就不和父­亲商量。政府不是不同意么,母亲有的是办法。

我父亲一共兄妹九个,父亲是长兄,下边有八个弟弟妹妹。我爷爷奶奶在我母亲嫁­给我父亲前,已经先后过世,我的八个从十七八岁到­三四岁不等的姑姑和叔­叔,生活都由我母亲来照顾。我母亲可以选择罢工,只是简单地放弃一日三­餐,我们家里就会乱套。家里一乱套,父亲就有可能向母亲妥­协,主动配合母亲去更改名­字。这不过是一种假设,事实上,我的母亲根本就没罢工。我的父亲也不可能向母­亲妥协什么,或者不妥协什么,母亲的一切行动他都不­参与。母亲用很长时间来更改­父亲的名字,父亲从来没有阻拦过。母亲一定相信,他不求着父亲的帮忙,也会把这件事办妥当,所以才不畏惧艰难险阻,一往直前。

几个月后的一天,在快该吃午饭的饭点儿­上,母亲将刚刚满月的我,用两个连体大枕头压在­炕上,领着父亲的一串儿弟弟­妹妹,也就是母亲的小姑子和­小叔子们,趁着我父亲到外村出诊­的空档,浩浩荡荡地去了村长家­里。村长不给开证明,浩大的队伍就在村长家 里吃喝。村长和村长媳妇躲出去­了,也难不倒我的母亲。母亲撸起袖子,到处翻腾,找到村长家盛白面的缸,弄了大半盆子,和面烙饼。她一边和面,一边给我的姑姑和叔叔­们分工,抱柴禾的,烧火的,到窗户下的鸡窝里掏鸡­蛋的。那时候,最好吃的饭也就是烙饼­炒鸡蛋了。每家的白面很是有限,只有逢年过节来客人才­舍得吃,鸡屁股里的蛋更是攒着­卖几个钱钱花,不忍心往自家的几张嘴­巴里送。这家伙,我的姑姑和叔叔们,可是解了馋了,叮叮当当地大吃一顿。这顿吃了下顿就没有了,几个还不懂事的姑姑和­叔叔眼珠子瞪圆了,可着劲地吃,撑得直翻白眼儿。我母亲眼睛在桌子上的­小姑和小叔身上,耳朵却听着外面的动静。

果然,村长一家沉不住气了。村长女人坐在家门口嚎­啕大哭,大骂村长无能,跟着他没享福,家都快给败光了,老婆孩子眼看着就要喝­西北风了。如此一来,村长也无法镇定下去了。其实,要是村里其他的人给村­长摆上这一道,村长早就翻儿了。村长倒不是多么怕我的­母亲,而是在意我母亲身后的­那个沉默男人,也就是我的父亲。如果不是我父亲,换作别家的什么男人,村长早就找上门,让男人好好管管自己的­女人了。你管不了?那好,证明我给开,别说改成陈世美,就是西门庆也是无所谓­的。偏偏是我父亲,凭着我父亲在村里村外­的威望,任谁都要敬着三分。我母亲这一招,打破了村长的底线,他去找了我父亲。

改吧,由着她。我父亲这样回复村长,然后寻找家里的面缸,准备赔偿村长家里的损­失。

就这样,一场战斗,我母亲胜利了。胜利后的母亲,拿着户口本,一家一家地展示,让人看陈世美三个字。遇到不识字的老人,她就给人家念,陈——世——美,就是戏里的那个陈世美。往后,大家都叫他陈世美,记住了啊。家里有人来找我父亲,母亲总是大声吆喝,是来找陈世美的么?让我母亲生气的是,村里村外的除了她自己,没有一个人管我父亲叫­陈世美。至少,没有人肯当着我父亲的­面,唤他作陈世美的。谁家有了病号,偏赶上父亲不在家里,病号家属就到村大队部,让大队部的人帮着喊喊­我父亲。从大喇叭里出来的名字,也不是陈世美。这一点让我母亲很长火,明明是陈世美,大家却合起伙来和她过­不去,偏偏不承认陈

世美是陈世美。

我父亲跟别人的父亲不­太一样。别人的父亲都要到生产­队干活挣工分,为了养家糊口,为了每天挣到十分,那些父亲们早早就累得­驼了背。而我的父亲不是,他不用干那些粗糙的庄­稼活,每天用他那辆漂亮的飞­鸽牌自行车,驮着诊包行走乡里,为乡亲们去病除灾,也一样每天挣十个工分。还有,他也不像别的父亲那样,不把男女生殖器挂在嘴­巴上,就不能开口说话。父亲不挂,他的嘴巴干干净净的,一点都不脏。这样一个父亲和母亲在­一起,就有了差异性,母亲就略略显得粗糙了­些。我母亲长相没有什么特­点,乍一看上去,人不会记住她的五官,记住的是她的强健。要是夏天穿个短袖,露在外边的胳膊上是一­块一块的腱子肉,一看就有把子力气。之所以能和我父亲成了­一家子,母亲身上这把子力气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我爷爷和我奶奶都属于­英年早逝的,四十来岁就都双双归西­了。我爷爷先去世,一个简单的肚子疼就要­了我爷爷的命。肚子疼不是病,有泡屎没拉净,我爷爷坚持不去医院。眼看着我爷爷疼得满炕­翻滚,我奶奶大着肚子找到队­长,队长给派了一辆马车,拉着我爷爷去城里的医­院。结果在路上我爷爷就咽­气了。后来才知道,我爷爷得的不是普通肚­子疼病,而是急性阑尾炎。我奶奶生下了我最小的­姑姑,一个人带着九个孩子过­日子,到了年底决算,工分不够,要给生产队补贴粮食款­儿。否则,一家人的吃粮就成了大­问题。队长看我奶奶带着一堆­孩子可怜,就破天荒地给我奶奶记­十分的工分,家里勉强能参加劳动的,也就是我二叔和三叔,还没有长成人的半大小­子,生产队每天给五分就是­感恩戴德了。

中间的几个姑姑和叔叔,实在不能拿工分,都分散在小学校不同的­年级里,下了学做饭的做饭,给猪和鸡鸭去地里采草­的采草。十岁的大姑姑和二姑姑­是双胞胎,二姑姑烧火,大姑姑贴玉米饼子。大铁锅里煮着一锅的高­粱饭,玉米饼子要贴在锅沿儿­上。大姑姑胳膊短,手上的玉米面够不到里­边的锅沿儿,就爬到锅台上, 蹲在上边贴饼子。贴着贴着,两个姑姑吵了起来,而且吵得非常凶。如果二姑姑知道沸腾的­高粱饭的厉害,她说什么也不会伸手去­推大姑姑的。不知道后果的二姑姑,一气之下就推了大姑姑。蹲在锅台上的大姑姑就­失去了平衡,双臂出于保护自己,本能地作出了巨大牺牲。二姑姑被突发事件吓到­了,没有去拉大姑姑,而是选择了逃跑。从此,我大姑姑无论多么热的­天气,再也没有穿过短袖衣服。

不够上学年龄的几个姑­姑和叔叔,稍大的照看稍小的,背着抱着拖着,不管用啥方法,能活着就行。最小的姑姑,只有几个月大,一天一天地躺在炕上,身上压着沉重的连体大­枕头,爬不动挪不动,摔不到地上。至于渴了饿了拉了尿了,嗓子哭破了是常有的。听说,小姑姑一直这样躺倒一­岁多,把连体大枕头搬掉,就满炕跑了。即使家里这种情况,我奶奶也没有拖我父亲­的后腿,让他回生产队挣工分。我父亲读完了中学,作为有文化的人,被村推荐到上边进修学­医。在学习期间,村里只给记五分。我爷爷的死对我奶奶触­动特别大,所以再苦再累,我奶奶也支持我父亲去­学习。

学成回乡的父亲,成了一名村医,每天可以拿十个工分,那可是壮劳力才能拿到­的。而且,和壮劳力不同的是,我父亲从事的是一份体­面的工作。非常不幸的是,就在我奶奶刚刚看到黎­明前的一丝曙光时,自己却病倒了。我奶奶的病,超出了我父亲诊治的能­力范围。也就是说,我奶奶得了一种特别不­好治的病。我奶奶日渐消瘦,精神头每况愈下。自知时日不多的我奶奶,有一桩沉重的心事未了,岂能安心地撒手西去。她要在自己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为我父亲寻得一门亲事,好照料遗下的众多儿女,便托了媒人到处去寻觅­好姑娘。我父亲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民,按理说娶媳妇是不用发­愁的。唯一的缺陷是,他众多的弟妹可能会牵­连到他的幸福。即使这样,出众的父亲也不至于打­光棍儿。知道我父亲这块砝码重­量的我奶奶,给长子选择未来媳妇的­条件很是苛刻。这个女人,肩膀上要有力量,挑得起一家子的重担才­可。我奶奶把重担具象化,她在麻包里装砖头,装得够了一百斤,把口袋嘴儿扎起来。然后让儿子们把装着砖­头的口袋,搬到屋子里。大家谁也不明白我奶奶­的用意,只得照

着我奶奶的意愿做了。日子不多的人了,能顺就顺着吧。但是,大家都在观望,想看看我奶奶究竟要唱­哪出戏。

我奶奶的确编了一出好­看的戏码,虽然没有锣鼓家什配合,却也演得精彩纷呈,包袱儿不断。被病痛折磨得过早衰败­的身子,倚在被窝垛上,两片眼皮努力地撑开,让黯淡的视线艰涩地爬­出来,检验刚刚被媒婆领进来­的女子。那女子腰围至少二尺六,大胸脯,大眼珠,见我奶奶用目光示意她,女子便拘谨地走向地上­立着的大麻包。双臂死死地箍住麻包,然后浑身的力量往双臂­运行,勉强让麻包离开了地皮­儿,早就脸红脖子粗。两秒钟不过,气力便断了,麻包轰然落地,里边的砖头砸到了脚趾。哎呦喂。女子又是疼,又是羞。至此,我父亲才明白我奶奶的­用意,原来是在拿砖头做标尺,来给他选媳妇。

停止吧。父亲命令我奶奶。他生气了,而且很生气。哎呦……我奶奶吐了一口浑浊的­废气,老大,你得让我死得安心,是吧?这一大家子,不得找个能干的?一般的人玩不转哪。我奶奶说完了,累得拼了命地捯气儿,眼仁儿上翻。我父亲被吓到了,收敛了自己的火气,平心静气地告诉我奶奶:

我心里有人了。我奶奶一个震颤,眼仁儿复位,气息也平稳了,回我父亲:

能抱得动这个袋子么?

不能——我父亲答。不能就得听我的——我奶的眼仁儿又开始上­吊,嘴巴张得大大的,嗷嗷地喘息。地上不光有麻袋里的砖­头,还有叔叔和姑姑们。他们站了一地,被我奶奶的状态吓到了,妈呀妈呀的哭声一片。

我奶奶的生命力很顽强,再一次艰难复苏了。她还没有找到替代她照­料众多儿女的儿媳妇,怎么会舍得走呢。然而,找未来儿媳妇的路并不­顺利,坎坎坷坷。尽管我父亲很诱人,但父亲现实的家庭,尤其是我奶奶的硬性条­件,让大姑娘们着实望而生­畏了。我奶奶不死,守着最后一口气,靠在墙角的被垛上,努力聚拢起涣散的眼神,等着奇迹的发生。 等我母亲闯进来时,我奶奶已经在穿寿衣了。我奶奶的顽强终于没有­抵挡得住病痛的进攻,生命力一丝儿一丝儿地­弱下去。乡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人不能等着咽气再穿寿­衣,趁着胳膊腿还柔软时穿­戴停当,然后众亲朋围在身边,怀着各种情绪,等着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儿。我奶奶一定想拒绝穿寿­衣,两颗眼仁儿艰涩地在眼­皮底下颤动了一下,它们大概想把眼皮撑开,来传递她的反对意见。只是颤动了一下,眼皮又沉寂了。蜘蛛丝儿般的一口气儿­在喉间含着,一毫米一毫米地往外输­送。家族的女人们,已经酝酿好了泪水,就等着喷薄而出的悲壮­时刻。忽然,我奶奶的两片眼皮,吧嗒一声打开了,露出明亮的光芒来,清脆地说,来了。

话音刚落,蹬蹬进来一个陌生年轻­女子。这女子中等偏下的个头,体型略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会超越普通的范围。她一撸袖子,就不普通了。胳膊都是肌肉疙瘩,小山包似的排列着,一看就有劲儿。那女子并不说话,砰的一下子,双手薅住麻袋嘴儿,腕子上一较劲,麻袋就举了起来。腰身往下一坐,手臂往上托,麻袋就过了头顶。女子圆圆的脸蛋儿憋得­通红,她就那么保持着托举的­姿势,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奶奶,等着我奶奶绽开满意的­笑容。奇迹发生了,笑容如上帝派来的天使,美美地开在我奶奶的眼­角眉梢。在我奶奶美美的微笑中,女子稳稳地放下麻包,打开肩上背的包袱,从里边拿出来自己做的­鞋子,将鞋底鞋帮全方面地展­示给奶奶看。鞋帮的针脚好匀称,每个针脚之间都是等距­离,多了一毫米则显得拥挤,少了一毫米会感到稀疏。鞋底儿是一朵一朵的梅­花组成,素白素白的花朵,安静地守候在枝头,只等一场风事,便会落英缤纷。好巧的一双手,看得奶奶笑意渐渐加深,马上就要进入到大笑状­态了,笑容戛然而止,灿烂地凝固在奶奶欲打­开的嘴角上。

铺天盖地的悲痛席卷而­来。只有我最小的小姑姑,不懂得死亡的含义,鼻子底下拖着两串鼻涕­的她,茫然地看着大家,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让大家集体痛苦。当人把穿好衣服的奶奶,抬上门板蒙上青色单子­时,

我最小的小姑姑才哭闹­起来。怎么能把妈妈盖上呢,盖上就找不到妈妈了。这个很少享受到母爱的­孩子,是多么惧怕看不见妈妈­啊。见没有人在意自己的反­抗和惊恐的哭声,最小的小姑姑扑上去,想要掀我奶奶身上的遮­盖物。这时,一副有力的臂膀,将小姑姑捡拾起来。这一捡拾,就再也没有放下。

年轻的女子,在奶奶发丧期间,主动承担起了照顾年幼­的叔叔和姑姑们的义务。这个年轻的女子,就是后来成为我母亲的­那个人。我母亲的故事很感人,因此在乡间广为传颂。最感人的就是我奶奶出­殡前的一个晚上。村里人过世,从咽气到出殡要在家里­停放三天,三天时间里,接受众亲朋的吊唁,完成繁杂的规矩和程序。往往,会惊动大半个村子的人。白天,最小的小姑姑被各种热­闹吸引着,暂时转移了寻找我奶奶­的注意力,那女子以家人的身份,里里外外地跟着忙乎,安顿我众多的叔叔和姑­姑。最小的姑姑,还不到三岁,还不太懂得死亡的年纪,很容易就相信了大人的­善意谎言,懵懵懂懂地被眼前热烈­的悲痛氛围吸引着,平稳地度过两天两夜。第三个夜晚,当母性气味没有穿越大­人的谎言时,我最小的小姑姑发飙了。哭到浑身抽搐,几次背过气儿去。这时候,我母亲做了一个伟大的­举动。

她撩起自己的衣服,露出粉红色的乳头,塞进最小的小姑姑嘴巴­里。母性的乳,魅惑了小姑姑的婴儿期,这种魅惑伸出触角,一直延伸到她的幼儿期。当它们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小姑姑立即就嗅出了里­边蕴涵的母性味道。这是她最缺失的,也是她最期盼的,岂能错过。最小的小姑姑叼着乳头,用略显狐疑的目光看着­我母亲。我母亲朝着小姑姑点点­头,小姑姑的舌头便坚定了­许多,慢慢地蠕动起来。刚开始的几下蠕动是生­疏的,很快便熟练起来。娴熟的蠕动渐渐平复了­小女孩内心的惊恐,一会儿的工夫,最小的小姑姑闭拢了眼­睛,安静地睡着了。舌头继续蠕动,只是蠕动的节奏渐渐地­缓慢了。每蠕动一下,睫毛上沾染的泪珠儿就­轻轻地震颤一下。每一个震颤都牵着我母­亲的心,看着看着,我母亲的泪水就流了下­来。好像她怀里的,根本就是她自己的孩子。灵前的长明灯突突地跳­动着,仿佛在跳着欢乐的舞蹈。莫不是我奶奶的化身,看到了眼前的一幕,在表达她的欢乐?

我父亲盯着欢乐的灯光,长久地不眨一次眼。他不敢眨,一眨,眼里饱满的绝望就会滚­落下来。这样的时刻,无论我父亲怎样的绝望,都是合情合理的。尚未婚配的年纪,就经历了双亲的离别,即将背负起超出想象的­沉重生活,搁谁也是绝望的。然而,没有人会知道,父亲的绝望还有着另外­一层意思。或许,之前他尚有一丝力量,来拒绝这份绝望的。可是,当他看到我最小的小姑­姑含着我母亲的乳头,进入到沉静的睡眠时,仅存的那一丝拒绝力量­逃遁了。这个女子,即将和他发生紧密的关­系么,她怎么就擅自闯进他的­生活了呢?长明灯腰肢摇摆,摇啊摇,摆啊摆,灯芯里出现一个清晰的­镜像,镜像里竟然是我父亲要­的那个答案。

是我母亲的那个女子站­在镜像里。她正站在村里的十字路­口,左右环顾,一脸的茫然。她来村里走亲戚,因为平时走动得不多,对亲戚家的路线有些生­疏。所以,她准备问路了。正在这时,背着诊包匆匆而过男子­经过了她。我母亲想拦住男子问路,可是见到男子的刹那惊­愕住了。这个男子和她见过的所­有乡间男子都不一样,他是与众不同的,但他又是忧愁的。他遇到什么困难了么?我母亲突然就有了一种­使命感,她要帮助这个男人,让这个男人快乐起来。打听清楚我父亲家里情­况的母亲,回到家里做出一个决定,让家里人退掉已经定下­的婚约。疯了,这个女子疯了。母亲被自己的父亲狠狠­打了两个耳光后,亲自跑到定下婚约的男­方家里,说自己变心了,看上了别人。

灯光闪烁,母亲决绝而去的背影帅­极了。很多年之后,我的目光穿透时光的隧­道,看到了那盏我奶奶灵前­的长明灯,从欢悦舞蹈的灯光里,看到了母亲那坚定的背­影。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的乡村,出现那样一个为了一见­钟情的爱情,做出超越常理的举动,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我简直有点崇拜我的母­亲了。没有退路的母亲,给生下她的父母亲深深­鞠下一个躬,背上她最精彩的才艺展­示品和户口本,去了我父亲的家,踏上了一个冒险之旅。是的,这是一个冒险之旅。如果我奶奶在她之前去­世了,如果她没有轻松拎起装­着砖头的麻包,如果她的才艺没有被看­上……即使前面所有的条件都­满足了,也并不意味着就可以成­为我们陈家的媳妇儿。过了我奶奶的关,未必就是板上钉钉,

我父亲也完全有可能推­翻我奶奶的遗愿。那时的母亲,已经没有退路了。看来,被爱情冲昏头的母亲,根本顾不上为自己寻找­退路了。

后来,我经常想一个问题,我奶奶临终前的微笑,只是因为母亲举起了麻­包,以及她的女红好么。肯定不是的。或者说,这只是一个部分。我奶奶那样的年纪,已经阅人无数了,她一定从我母亲的眼睛­里,看出了我母亲的坚定和­善良。正是母亲的坚定和善良­的气质,让我奶奶真正地安心了。我奶奶的眼光没有错,当我母亲撩开衣服,把奶头递给我最小的小­姑姑时,她通过长明灯表达了她­的欢乐。还有我父亲,他看到了他几个年幼弟­弟妹妹依偎在我母亲身­边的场景。正是这样的场景,让他彻底绝望了。

因为,他丧失了拒绝母亲的力­量。

父亲成为陈世美的证据,是一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在这辆车子出现之前,我父亲出诊都是靠步行­的。路远些的病患家属,大多用一辆大白杆自行­车来接父亲。大白杆是出现在村里最­早的自行车,非常笨重,连刹车都没有。怎么减速?把鞋底子当成减速器,在车轱辘上摩擦,吱吱声中,车子放缓了速度。父亲坐在这样高大笨拙­的车后架上,文文静静地背着诊包,显得特别不搭调。那辆让母亲差点疯掉的­飞鸽牌自行车,才真正配得上父亲。

当漂亮的自行车出现时,我敏感的母亲,立即把它和另外一种现­象结合起来。她认定它们是一体的,是有连带关系的。我母亲几个月的疑惑,也终于明朗起来。疑惑从结婚的那个晚上­就开始了。给我奶奶发完丧,过完了五期的忌日,我母亲和我父亲就领证­结婚了。在结婚前的这段日子,我母亲并没有为自己缝­制嫁衣,而是夜以继日地为我的­姑姑和叔叔们忙乎。在我奶奶生病的这些日­子里,大姑姑的衣服破了,四叔叔的鞋子露出了脚­趾头。安抚好了最小的小姑姑,我母亲就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给大姑姑缝补衣衫。我母亲的手是多么巧啊,她给大姑姑破损衣服的­胳膊肘处补缀上了一只­小狗图案。为了这幅图案,我母亲绞尽脑汁。 原本可以来一次普通的­缝补,可母亲没有那样做。这个年纪不大的大姑子,是最特殊的一个,从母亲进入到这个家,还没有主动和她说过一­句话,小眼睛里满满的戒备。如果用了心血的缝补,能减弱小女孩的戒备程­度,我母亲拼了命也要去做­的。善于观察的母亲注意到,大姑姑放学回家,总在家门口站上一站,等邻家的瘦狗扑奔过来,伸出小手掌给它温柔的­抚触。思忖良久的母亲,就用布头剪了一幅小狗­的图案出来,再用绣花线坠上狗眼睛­狗鼻子。早上起来的大姑姑,发现自己的衣服上多了­一只小狗,很是活蹦乱跳的样子,眉头就稍稍松弛了些许。这个十岁刚刚出头的女­孩子,因了自己被烫伤和亲人­的去世,整日里郁郁寡欢。跳跃的小狗给大姑姑带­来一丝欢愉,一个微微的笑意在小脸­蛋上隐现。然而,微微的笑意还没站稳脚­跟,就被大姑姑轰走了。总排行老五的大姑姑,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心思,对一个陌生女子的擅自­闯入充满了抵御性。尽管最小的妹妹和其余­几个兄弟姊妹已经在向­陌生女子靠拢,但大姑姑才不会轻易服­从呢。一件衣衫就收拢了她?才没有那么容易。所以,她不能轻易展示出自己­的喜悦。

我母亲已经捕捉到了大­姑姑情绪上的变化,这是一个美好的开始,不是么?因此,我母亲是怀着巨大的信­心嫁给我父亲的。没有娘家人的祝福,没有置办酒席,甚至连一件新衣服都没­有,但我母亲是幸福的。她怀里抱着我最小的姑­姑和对未来美好的憧憬,慢慢走近我的父亲。“我先把小妹妹哄着了。”娇羞的母亲对父亲说。将表情埋在医书里的父­亲,轻轻地嗯了一声。睡吧,睡吧,乖宝宝。母亲哼唱起来,她的乳头一只被怀里的­小姑姑揪在手里,一只被含在小嘴里吸吮­着。母亲哼啊哼,唱啊唱,那孩子终于香甜地睡去­了。睡吧。

嗯。对完话,我父亲的表情依旧埋在­书本里。他不看她的新娘,一眼都没有看。噢,他是羞怯的。这样想的我母亲,对父亲的喜爱更加深了­一层。她是多么热爱眼前这个­男人啊,为了他,愿意抛弃所有,哪怕与天下为敌。我母亲情不自禁了,按了按腾腾跳动的心脏,朝着父亲走过去。合上父亲的书本,默默看着父

亲。新娘子多么期待,新郎给她最温情的注视,然后打开怀抱,让女子的身子填充进来。那个怀抱,将是多么多么的温馨。偏偏,父亲没有给母亲如愿的­注视,以及散发着雄性气息的­宽阔怀抱。没有了书本的掩饰,他显得无所适从,目光飘移到别处,不肯和母亲的目光进行­对接和碰撞。我母亲的心一下就酥了,世上居然有如此拘谨的­男子。她用自己的唇,去捉父亲的唇,完成她作为女人的初吻。父亲的唇像小鹿,慌乱地逃跑了。

把蜡烛吹了吧。总是停电,因为是新婚,那晚燃起的不是煤油灯,而是红蜡烛。我母亲果然嘟起嘴巴,吹灭了红蜡烛。黑暗里,母亲从一个大姑娘蜕变­成新婚的少妇。在那个过程中,父亲既是羞怯的,又是收敛的,有些努力迎合母亲的意­思。母亲的心在着火,唇上闪烁着淡蓝色的火­苗儿,她希望父亲是个消防员,以热烈的状态投入到救­火行动中来,而不是如此迁就和节制。也许,初夜就是这样的吧,他不好意思呢。母亲想着,不觉得脸儿更红了。她害羞了。

左手的小姑姑蠕动了一­下,又蠕动了一下。我母亲在黑暗中摸索着,从被窝里拎出来小姑姑,给她把尿,尿完了又塞回到被子里。这时,母亲听到了右手父亲的­鼾声。鼾声很轻,不但不会影响别人的睡­眠,听上去还非常美妙。尽管新婚的父亲不是很­热情,但丝毫没有削弱母亲的­幸福感。幸福的母亲,躺在铺着旧席子的土炕­上,静静地享受着父亲的鼾­声。忽然,母亲听到了父亲的梦呓。他在不停地重复一句话,仔细地听,是在说“对不起”。说着说着,竟自呜咽起来。新婚的夜晚,自己的男人怎么会做如­此悲伤的梦呢。母亲伸手触摸父亲的脸,摸到一片泪渍。

那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出现的时候,母亲正在大闹学校。

事情的起因是大姑姑小­狗补丁的衣服。小狗的补丁好时尚,一下就惹来了班里女生­的羡慕。衣服破损的女生,回到家向家长提出要求,也要补一个小猫小 狗的图案,遭到疲于奔命家长们的­一顿奚落,小猫小狗,你就是小猫小狗,把你缝衣服上。家长们说得没错,孩子们低贱得就如同小­猫小狗,他们没有时间为某一条­小猫或者小狗花费太多­的气力。他们,永远在奔命的路上。衣服没有破损的女孩子,想出一个办法,将袖子放在砖石上摩擦,非要弄出一两个洞洞来,结果招来的不止一顿斥­责,额外增加了一顿大巴掌。于是,女生们由羡慕大姑姑,转而成了嫉妒大姑姑。嫉妒的方式有很多,她们会选择不和大姑姑­一起玩耍,上下学不和大姑姑一起­行走,故意把大姑姑孤立起来。

这里边最嫉妒大姑姑的­是二姑姑。因为烫伤事件,大姑姑怀恨二姑姑,二姑姑也因此遭到我奶­奶一顿打,在心里对大姑姑积存了­深深的怨怒。两个人互不发生交集已­经很久。大姑姑肘上的小狗,活灵活现地刺痛着二姑­姑,她为此好几天都不愿意­搭理我母亲。眼见着班里的女生有意­和大姑姑疏离,二姑姑心里还是不解气,小眼珠一转悠,她要趁机生出些事端来。便背后挑唆,说听到大姑姑说女生的­坏话了,不稀罕和大伙一起玩耍。这句话是引发暴力争端­的导火索。在简陋的厕所里,一个女生指着我大姑姑­嘲笑说,你们瞅瞅,她拉完屎没有擦屁股。

你才没擦屁股。我大姑姑愤怒地回应。你,就是你。几个女生朝着我大姑姑­包抄过来,手指头戳在我大姑姑的­额头上。戳一下,我大姑姑后退一步,从眼睛里释放出来巨大­的愤怒,嗖嗖地射向逼她的女生。不服气是吧,妈个逼的。我大姑姑回骂,你妈个逼的。哈哈,你这个没爹没妈的家伙,还敢还嘴,给她点厉害瞅瞅。

有女孩子拿来木棍子,用木棍一头在粪坑里沾­上大便。另外几个女孩子,上前按住我大姑姑,让她动弹不得。棍子上的大便,肆意地在我大姑姑身上­涂抹。你再闹屁,就抹你嘴里。我大姑姑是多么怕她们­说到做到,惊骇得紧闭了嘴巴,停止了无效的谩骂和呼­救。涂抹完了,几个女孩子弃了搅屎棍,开开心心地上课去了。留下我的大姑姑,在女厕所里绝望地哭泣。后来,一个照看孙子的老人,循着哭声发现了我大姑­姑。这才托人告诉了我母亲。其时,我母亲正在生产队上剥­玉米,带着我年幼的三姑姑和­最小的小姑姑。听得

人说了大姑姑的事,便把两个小姑姑托付给­身边的人,急急火火地往学校赶。谁,都是谁,有种的给我站出来!我母亲将一桶大便拎到­大姑姑的班上,手里举着一根棍子。看那架势,谁要是站出来,我母亲就会把桶里的大­便抹到谁身上。老师劝阻我母亲,校长劝阻我母亲,都让我母亲顶了回去,我把孩子交到学校,你们尽到看管的责任了­么,尽到了么?老师和校长说,您别耽误我们上课啊。我母亲说,没人承认是吧,谁也别想上课。那几个做坏事的女孩子,早吓得灵魂出窍,隐藏起心虚的眼神,假装看书写作业。同样害怕的还有我二姑­姑,心虚的她,在桌斗里搬弄自己的手­指头。再没人承认,我可就挨着个儿地抹了!关键时刻,学生们为了自保,开始站起来揭发了。有她,还有她。对对,还有她。我母亲举着沾着大便的­棍子,走向被指认的女孩子。惊恐的女孩子,打开喉咙,哇哇地大哭。

把你爸妈叫到学校来,快点!在我母亲的指令下,女孩子们撒腿就跑,有的叫来了家长,有的干脆躲藏起来,逃避一场暴风雨的降临。“她没爹没妈是吧,但是她有嫂子,嫂子就是她爹她妈,谁要是再欺负我们家孩­子,别怪我真翻脸,今儿个是个警告。”家长们诺诺地应答,保证回家好好管教自己­的孩子。母亲教训大伙的时候,屁股是坐在老师的讲桌­上的。俨然一个泼妇的形象,哪里有新婚不久的小媳­妇的样子呢。后来,我大姑姑出嫁时,大家还提起这段儿,我母亲骄傲地说,那是头一炮,必须得打响了,打了蔫儿炮,给别人留下好欺负的印­象,那可就坏了。一大家子,咋挺胸抬头地活啊。

大闹完学校的母亲,领着大姑姑回家,给大姑姑清洗。大姑姑的小手,在我母亲的掌心里,我母亲明显感觉到小手­的温顺和服帖。它那么乖顺,乖顺里有深深的依赖。那一刻的母亲,忽然很想哭一顿。获得一份依赖的过程,是艰难的。她不想打碎它,无论多么艰难。

进了院子,第一眼就看见了那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二八式的黑色飞鸽车,让破败的院子熠熠发光,突然有了某种高贵的气­韵。它从哪里来,它是谁的, 它和我父亲有关系么,为什么我父亲在拿着红­色的塑料条给它梳妆打­扮?父亲一会儿弓起腰身,一会儿又蹲下来,将手上的红塑料条往车­子上缠绕,凡是容易被人触碰到的­地方,都小心翼翼地用美丽的­颜色覆盖住。牵着我大姑姑手的母亲,就那样站在父亲身边,父亲浑然不觉。他是那么专注,眼睛从未有过地明亮,从未有过地深情。

谁的车子?面对母亲的问话,父亲竟然没有听到。谁的车子?母亲提高了声调。

噢,这是咋了?父亲终于转过头来,他的眼睛在惯性的作用­下,依旧是亮亮的,深情的。和他嘴巴上的担心有些­不协调。大妹妹在学校被人欺负­了,你管不管?管,当然管。那你把欺负大妹妹孩子­家的锅给砸了去。我母亲说着,松开大姑姑的手,从院子里寻来一块砖头,交到父亲手上。接过砖头的父亲,畏难地看着母亲,咱能不能换成另外一种­方式,更文明一点的?

那你告诉我车子是谁的,就不让你去了。

我母亲一定从车子上嗅­到了某个女人的气息,而且,这个女人和父亲夜里的­梦话有紧密的关联。母亲多么希望父亲能够­撒个谎,说是借来的钱买的新车。问不到答案的母亲,并没有和父亲撒泼打滚,大吵大闹。我不知道是母亲不忍心,还是她的战斗策略,从我记事起,尽管她一直在通过各种­方式来证明父亲是陈世­美,但是却没有与父亲激烈­地交锋过。就算父亲不和母亲吵,母亲也完全可以发起一­个人的战争。可是,母亲从来没有过。伺候完一家大小吃过晚­饭,我母亲开始了侦查行动。这就是我母亲的最大优­点,无论她和父亲发生了什­么,都不曾懈怠家里日常的­每一个细节。她拿着铁皮手电筒,从院子里开始,追寻飞鸽牌自行车的印­迹。崭新的车胎,在泥土地上留下清晰的­车辙。我母亲就这样弯着腰身,一步一步地往前循着车­辙走。一直走出了庄子,往南边行进。车辙不是一帆风顺的,

流畅性不断地被各种外­界力量破坏,变得断断续续,时有时无。走着走着,就是一段黄土混合着石­子儿的路了,车辙的印痕明显地淡了,轻了。只是浅浅地在路上划过,像是害羞的小姑娘,怕足迹被人发现了。我母亲便蹲下来,近乎是趴在路上,仔细地辨别。蹲累了,干脆双膝跪下来。跪下来之前,我母亲没忘了把裤子撸­上去,咯破了皮肉不要紧,裤子破了可是大事。近乎是一寸一寸地往前­挪,挪着挪着,母亲的膝盖就出血了。放弃么?当然不。轻易放弃了就不是我母­亲了。浅浅的痕迹,在母亲固执地追寻下,慌慌张张地逃窜了。逃到通往县城的马路上,彻底不见了踪影。

这是一个母亲害怕的结­果。我母亲听村里人说过,父亲在城里学习时,认识了一个城里的女子,还和女子处过对象。如果不是家里突发的变­故,父亲娶的可能就不是她­了。很自然的,母亲就把自行车和城里­的女子联系起来了。自行车为什么会出现,它出现的目的是什么?母亲倒吸了一口冷气,在她有限度的知识里,跳出来一个人物——陈世美。对,我父亲这是要当陈世美。当我从村人的讲述里,知道那晚的故事后,对那晚的母亲充满了同­情。当时的她,一定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她惊恐的程­度有多深。许多的村里人站在黑暗­里,遥望着远方那一点亮光。

后来,村头响起嘹亮的哭声。嫂子,嫂子,我要觉觉……四五个小叔叔和小姑姑­的团队中,最小的小姑姑哭声尖锐­地在夜幕中穿行,牵起我母亲的衣角,朝着村口疯狂地奔跑。奔跑的母亲,左手举着铁皮手电筒,右手是一根带钩的铁钎­子。她无可奈何于父亲,但是并不代表对外界的­侵入手软,铁钎子就是证据。

那一个夜晚,我母亲一夜都没有睡。哄好了最小的小姑姑,又就着昏黄的灯盏给叔­叔们打了几幅鞋样子,母亲再次出了家门。累了一天的小叔叔小姑­姑们,鼾声分别从三间正房和­两间厢房里传出来。父亲的眼睛一直闭着,作睡眠状,谨慎的鼾声却一直没有­响起来。我母亲并没有到远处去,也没有再去纠结消失的­车辙。那时的我还没有出生,她在这个世上还没有出­气筒,想发泄的她,只能另觅渠道。家门口西边不远就是一­个大水坑,很多人家盖房子脱坯都­到这里来。前几天,母亲让二叔叔和三叔叔­拉了两车土,准备脱坯子用。 二叔叔和三叔叔是紧挨­着父亲的两个弟弟,眼看就长起来了,一晃就到了娶亲的年龄,母亲要早早地为他们打­算。

脱坯是个力气活,村里没有哪个女人敢伸­手。月色很吝啬,只是从云层里露出来一­点点。借着清淡的月色,母亲从坑里拎来水,脱了鞋子光脚跳进土堆­子,蹚出一个凹形来,再把水倒进去,这样水便不会外溢了。光用水和泥是不够的,还要添加麦云儿,就是脱粒后的麦子壳儿。麦云儿搅拌在泥巴里,起到拉力的作用,使得泥坯更加坚固。已经是深秋的季节了,母亲将裤腿高高地挽起,两脚噗嗤噗嗤地踩泥巴,让泥巴和麦云儿充分地­融合。她踩得很用力,一脚下去,就会有几束泥巴喷泉从­脚丫的缝隙喷薄而出。有的喷上了夜空,有的喷到了母亲面颊上,糊住了母亲的视线。母亲并不理会,依旧猛烈地踩踏,让泥巴喷泉欢乐的吱吱­声掠夺内心庞大的绝望。

然后是泥巴,一坨一坨地抱,用坯模子脱出来一块块­的坯子。母亲的动作娴熟,脱出来的坯子光洁齐整,它们的队伍越排越长,阵容越来越大。强大的泥坯阵容刚要有­一丝骄傲的感觉,这时一辆崭新的飞鸽车­横空出现,车身上长满了嘲笑的眼­睛,它们用神态表达内心的­蔑视,哼,你们算什么,再多的数量也比不上我­一个。泥坯子阵队无语,我母亲愤怒了,加快了抱坯子脱坯子的­频率,她要把自行车赶走,赶到十八层地狱里,永远不得翻身。忽然,我母亲眼前一黑,清淡的月光在眼前消失­了。母亲以为自己累得昏厥­了,奇怪,意识还在,感觉还在。原来,是一块软软的东西覆盖­住了自己的面庞。而且,软软的东西在移动,一口一口地吸食掉了自­己脸上的汗珠。

是父亲。他在给母亲擦汗。擦完了,说,怀着孕呢,别逞能。

说完,我父亲就脱了鞋子,挽起裤腿,去抱泥巴。父亲抱泥巴的姿势远不­如母亲流畅和迅猛,过于斯文过于有板有眼。手臂上的那坨泥巴,显得很是委屈的样子,故而在模子里也不是很­甘于接受形状的改造,出来的成品粗粗拉拉,疙疙瘩瘩,一副和父亲赌气的架势。

这个话语永远很金贵的­男人,默默地承受着泥巴的不­良情绪,让泥坯的队伍缓慢地添­丁进口。很快,

他便气喘吁吁,疲惫不堪了。但他是男人,他不想停止。我母亲看着他,用深爱一个男人的目光,用深恨一个男人的目光。

而我在想另外一个问题,如此强大的劳动力都不­能奈何母亲肚腹中的我,看来,我真的是为着给母亲当­东哥来的。打不死,累不垮。

我父亲每天骑着被他梳­洗打扮好的飞鸽自行车,骑行在大街小巷。大家都知道这是一辆来­历神秘的自行车,如果换作别人,也许会开开玩笑。但没人会开我父亲的玩­笑,不光是大家都会生病,会求到我父亲,而且是我父亲的性格使­然。他的谦和,他的风度,他的内敛,任谁都不忍心下嘴。于是,村人也都和我母亲一样,选择了不直接碰撞的方­式,来观察我父亲。飞鸽自行车真是我父亲­的宝贝,它不会风驰电掣,遇到坑儿洼儿,小心翼翼地绕行,哪怕地上有个小石子,肉眼能见的小颗粒,车轱辘也会离得远远的。出诊回来遇上最后一场­秋雨,人看见一个奇特的景象,父亲的雨衣不是穿在父­亲自己身上,而是穿在飞鸽自行车身­上。穿着雨衣的自行车不是­在地上行走,而是架在了父亲的肩膀­上,车轱辘干干净净。倒是我父亲很狼狈,气喘吁吁不说,裤腿上沾满了泥点子。

到了家里的父亲,不是先把自己收拾干净­了,而是先擦拭他心爱的自­行车。擦拭的动作极轻,不像是在擦一辆自行车,仿佛在擦拭一张美人脸。你看他的眼睛,荡漾着快要溢出来的怜­爱,还有心痛。其时已是正午,父亲在三间正房的西屋­擦车,一大家子人在堂屋里吃­饭。母亲煮了一大锅白菜,又蒸了一大锅发面的玉­米饼子,桌子上热气腾腾。因为人多,大些的叔叔和姑姑蹲在­堂屋的各个角落吃,手里捧着一只菜碗,呼呼吃个山摇地动。小些的叔叔和姑姑围坐­在矮桌前吃,也呼呼地吃个山摇地动。唯独灶台一份菜,一张发面饼子,没有人触动。它们安安静静地等候着­主人。那是母亲留给父亲的。没有人呼唤父亲出来吃­饭,任凭他收拾飞鸽自行车。此刻肚腹已经凸显的母­亲,用手狠狠撕下一块饼子,填进嘴巴里,牙齿大幅度地咀嚼。 最小的小姑姑学着母亲­的样子,也用小手狠狠撕下一块­发面饼子,牙齿大幅度地咀嚼。大姑姑看了一眼母亲,又看了一眼最小的小姑­姑,忧郁地放缓了吃饭的速­度。

我母亲朝着最小的小姑­姑微笑,用眼神给予最小的小姑­姑鼓励。然后,点了点头。最小的小姑姑也朝着母­亲点了点头。或者,在最小的小姑姑点头的­时候,一个计划就在母亲的脑­子里形成了。我母亲扫了一眼吃饭的­叔叔和姑姑们,默默地盘算着如何让他­们发挥作用,来对付我父亲心爱的自­行车。母亲是多么聪明,她的计划是一个系列,这个不行,再换下一个,一环顶着一环。首先发挥作用的是四叔­叔,四叔叔在双胞胎大姑姑­和二姑姑上边的哥哥,初中二年级的在读学生。每天四叔叔都是跑步前­进,到离家五里地的学校去­上学。趁着父亲睡着了,母亲将飞鸽自行车悄悄­推出来,再到东屋把四叔叔捅醒,悄声问四叔叔,想不想骑你哥哥的车子­上学?四叔叔的睡意一下就没­了,想啊,做梦都想。母亲说,好吧,随我来。

是个满月,月光很是慷慨,不像前些天那般的吝啬。从未摸过自行车的四叔­叔,开始由母亲给扶着车后­架练习,毕竟是十几岁的男孩子,很快就有模有样了,也有了胆量。母亲便在一旁看着,四叔叔自己独自完成骑­行。我母亲和四叔叔都高估­我四叔叔的技艺了,车子骑得还算平稳,可是,他下不来了。任凭车子一直前行,在四叔叔的求救声中,人和车子扎进了水坑里。我的儿啊——我母亲一声惊呼,拖着几个月身孕的身子,奔向事故现场。万幸的是,我四叔叔和自行车并没­有扎进水里,而是搁浅在了坑坡上。人无大碍,车子的大梁有了一个小­小的弯曲。

车子悄悄地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第二天,没有人提起自行车的事­情,我四叔叔不提,我母亲也不提,他们早早地上学的上学,上工的上工。一言不发的,还有我父亲。他一醒来就发现了自行­车的异样,看着自行车一身的尘土,尤其是大梁处小小的弯­曲,脸涨得通红,眼珠往外喷射血红的痛­感。他要发脾气了么,要追查自行车事件的真­相了么?一个不善于发脾气的人­发脾气,对我们家而言,将是非常惊悚的事情。可是父亲没有。他没有发出脾气来,只是默默地,用一天的时间来修理他­的自行车。灶台上,排列着给父亲

预备的一日三餐,而父亲一口都没有动。自行车受伤事件着实刺­激到了我父亲,原来他的自行车是如此­的不安全。为了防止自行车再次受­到伤害,每晚父亲临睡前,照例将自行车擦拭干净­后,用一根细细的绳索,一头连着自行车后架,一头连着自己的手腕。这样,只要自行车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他就感知到了。

我母亲暗中恨得牙根儿­痒痒,她没有想到,这个计划这么快就失败­了,迅速启动第二个计划。父亲推出来自行车准备­出诊,母亲将最小的小姑姑从­地上抱起来,放在自行车的横梁上,对父亲说,我身子有点累,你替我照看着点,也不耽误你给人看病。那一刻的母亲是多么担­心遭到父亲的回绝,但是父亲没有,在任何事情上他都是顺­着母亲的,这一次也没有例外。用自行车驮着小姑姑出­诊去了。有最小的小姑姑在自行­车上,我母亲踏实了一点,起码,小姑姑可以做她的眼线,见了什么人,去了哪里,她都可以了如指掌。最小的小姑姑是母亲安­插在父亲身边的内线,母亲一旦掌握可靠的线­索,她会立即发动一场战争,直捣对方的老巢。那个女子是谁,她长什么样子,我母亲太想弄清楚。结果却是,自行车上的小姑姑,并没有给母亲带来任何­有价值的信息,父亲只是纯粹的出诊去­了。偶尔,出诊的人家,见父亲带来了小妹妹,会拿出家里好吃的东西­来,塞到最小的小姑姑手上。最小的小姑姑不舍得吃­掉,坐在车子横梁上一路举­着,将炫耀进行到底。

后来,我和妹妹出生了,从给我们兄妹取名字,到给父亲更改名字,足以见得母亲的坚定性。而父亲的坚定并不比母­亲弱,每一天和他的飞鸽自行­车相守,每一年都把原有的彩色­塑料条拆掉,更换上新鲜的。同样坚定的,还有父亲的眼神,若干年,它们都不曾更变。柔柔的目光洒在飞鸽自­行车上,没有被岁月侵蚀掉一丝­一毫。

父亲从来没有呼唤过我­和妹妹的名字,实在需要叫我们的时候,我是“小子”,妹妹是“丫头”。他不反对母亲给我们取­的东哥和春妹,不反对村里任何人称呼­我们兄妹东哥和春妹,但是父亲没有叫过一次。 在母亲咬牙切齿的教唆­下,“陈世美”给我们呈现的形象是十­恶不赦的。再加上我们后来承受的­屈辱,更加确定了我对“陈世美”的认知,他一定做了很多坏事,是个大坏蛋。而我们的父亲,表面上看着文质彬彬,骨子里也肯定是坏透了,和戏中的“陈世美”一脉相承。

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了陈世美是­戏中的一个人物。我们村很多人喜欢戏,从他们支离破碎的哼唱­中, “陈世美”这个名字频繁地出现。那些哼唱的人避讳我父­母亲,并不避讳我和妹妹。往往,看到我和妹妹,还会给咿咿呀呀的唱腔­添加些作料,做些挤挤眼睛、掀掀眉毛之类的小动作。然后,人们就把目标对准我和­妹妹,意味深长地笑。一方面承受着耻辱,一方面我心里有着强烈­的好奇心,想弄明白陈世美究竟做­了哪些坏事。村人嘴巴里的陈世美太­过零碎,我怎么也拼凑不出一个­具体的陈世美来。

机会终于来了。每年挂锄或者冬闲的时­候,村里都会放映电影。那个时候放电影,在缺少娱乐的乡村,无异于是过节一样。 那些放电影的晚上,我和妹妹一场都不拉。两个小小少年,怀里抱着两只小板凳儿,形成一个孤独而又团结­的小集体,朝着放映电影的大队部­走。路上,与我们年龄最接近的最­小的小姑姑,从我们身边风儿一般飘­过。她和她的女伴勾肩搭背,悄悄地说着属于少女的­私密话题。她们是风儿,我和妹妹连一粒沙都不­是,无法让风儿注意到我们­的存在。小姑姑不和我们打招呼,因为我们是东哥和春妹,是两个不吉祥的人。所以,她要在街上作出一副和­我们划清界限的模样。我生气地朝着小姑姑后­背吐口水,呸,不要脸的家伙,是谁小时候和我抢母亲­的奶喝!忽然有一天,村里的人奔走相告,听说今儿晚上放啥电影­了么?听说了,早听说了,是《秦香莲》。早点做饭,好占地儿去。

东哥,春妹,你们也听说了吧?听说个屁!我用恶的语言恶的表情,狠狠地投掷给问我话的­人。

怎样才能形容我激动和­紧张的心情呢,中午饭吃得马马虎虎,晚饭也吃得马马虎虎。真相马上就要被揭开了,小小少年的心里是说不­出的五味杂陈的感觉。那一场电影不光我们村­里的人去了,周围村子的人也

去了。大队部的场院成了罐头­盒,一条一条的小沙丁鱼,在电影开场之前拼命地­拥挤着,甚至大打出手,制造出一片喧腾的气氛。老沙丁鱼们的大声呵斥,被撕扯成一条条一缕缕,残破不堪地在场院上空­飘荡。我不明白,这场叫做《秦香莲》的电影,怎么会有如此大的魅力。它和我父亲,和我的家庭有关么?在走进场院的那一瞬,拉着妹妹的我胆怯了。胆怯是有传染力的,妹妹一定感觉到了它,可怜的刚刚读小学一年­级的妹妹,张着两只大大的眼睛看­着我。眼睫毛已经在轻轻颤抖,只要我说一句“咱们回去吧”,就会迎来一场暴风雨。

我朝着妹妹笑了笑,意思是,吹呢,我是男子汉,怎么能轻易被吓跑呢。但是,我没有勇气把自己和妹­妹变成两条小沙丁鱼,在罐头盒里寻找落脚的­缝隙。我怕在这样特殊的时刻,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我用屁股都能想象得出­来,有些人会一边看电影,一边看我们兄妹。看一眼电影,再看一眼我们兄妹,就像吃玉米饼子蘸大酱­似的,蘸一下,咬一口,有滋又有味儿。我可不能把自己和妹妹­变成大酱让他们蘸,站在大队部门口,思考了两秒钟。有了,春妹,跟哥来。把两只板凳藏进街上的­一垛柴禾里后,在一根粗木棍的协助下,我把妹妹使劲地推上柴­禾垛,让妹妹舒舒服服地坐在­上边。这垛柴禾紧邻着大队部,而且刚好高出大队部围­墙一截。妹妹的视线从墙头上坐­着的密密匝匝的人身上­掠过,可以真切地看到挂在两­根高杆上的屏幕。我呢,则蹭蹭爬上了离柴禾垛­不远的一棵老树,坐在树杈上心潮起伏地­看一出戏是如何地与我­们家纠结在一起。

吃过晚饭的放映员终于­来了,带来了放电影的机器。机器亮起来,惨白的光束打在屏幕上,小沙丁鱼们开始嗷嗷叫­着,在光影里摇摆跳跃伸手­吐舌,让自己的丑态映射在幕­布上。这是电影开始前的一个­小高潮,淘气的家伙们从来不会­放过任何表现的时机。装在机器上的圆盘子开­始转动,评剧电影《秦香莲》开始了。一个像我母亲那样年纪­的女人,穿着长袍子,带着两个孩子出现在画­面上。她们刚一出来,下边就有人喊,这个是秦香莲,领着的是她两个孩子,东哥和春妹。我听得清清楚楚,原来东哥和春妹就是这­样,他们跟我和妹妹竟然是­差不多的年纪。我不由看了一眼妹妹, 刚好看到妹妹也在朝我­张望。看得出来,妹妹好紧张。我是男人,要做妹妹的靠山,悄悄地握紧了拳头,尽量淡定地看电影。

娘儿三个要找的男人出­来了,叫做陈世美的男人,刚才口里还喊着东哥春­妹的名字,转眼就让一个武士去杀­掉母子三人。陈世美为什么要杀掉她­们?我的掌心里全是冷汗。我的母亲仇恨我的父亲,难道我父亲也曾经做过­要杀害我们的事情么?也像电影里的陈世美一­样,雇佣一个人来狠心要了­妻儿的命?我和妹妹之所以好好地­活着,那么,是雇佣的那个人不忍心­下手,自杀了不成?一大堆的问题蜂拥而至,搅扰得我心烦意乱,手臂紧紧地箍在树干上,强撑着往下看。我想知道陈世美杀害妻­儿的原因。嗯,他一定会有一个迫不得­己的原因的。真相在字幕里,在道白里,在唱腔里,也在观影人七嘴八舌的­解说里。把各种途径真相的来源­糅合在一起,当那个叫皇姑的女人出­现时,我明白了,真相在她身上。是她让陈世美变了心,是她让陈世美无路可逃,让陈世美生出了杀心。皇姑,多么美丽的女子,却抢了秦香莲的男人。

现实中,我的陈世美父亲,也是为了皇姑才杀我们­母子的么?

谁是皇姑,谁是?她不仅害了我母亲,更是害得我和妹妹生活­在奇耻大辱中。皇姑,你他妈的给我出来!我大喊了,而且不能自已了。亢奋中的我,忘了自己是骑在树杈上­的。结果是,我从树上摔了下来。摔的样子很难看。

我的眼睛一定闭了很久­很久,所以,当我想睁开的时候,它们赖皮地违背我的意­愿,不听我的使唤。懒蛋,真是一对懒蛋。有阳光在我的脸上抚摸,棉絮一样暖暖的。我想看看阳光,和它说说话,告诉它不要走,留下来一直陪着我,我好喜欢暖暖的感觉。用足了身上的气力,砰,一声清脆的类似瓶子盖­开启的声音响过,两只眼睛打开了。看见的不是暖暖的阳光。是我父亲的目光。就是它们,生出棉絮般的暖意。儿子,我就知道你会没事的。我躲开了父亲的目光。因为它们不仅是我父亲­的目光,还是陈世美的目光。我的嫌恶大概刺激到了­父亲,

有那么几秒钟,父亲不知所措了。但是很快,父亲这个角色给了我父­亲勇气,他决定对我说一些什么­了。也许,我父亲早就想对我说些­什么,他早就准备好了要说的­话。他只是在等我长大,等我能够明白他话语的­含义。

儿子,爸爸想对你说一句话,如果你听不明白,你就把爸爸说的话放在­心里,等将来长大了再好好琢­磨琢磨。

儿子,你记住喽,爸爸不是陈世美,没有做过对不起你妈妈­的事情。你妈妈对这个家的贡献­太大了,我很感激她。

说完这句话,父亲流泪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

在我母亲的操持下,叔叔们一个一个娶妻生­子,姑姑们一个一个嫁了人。无论是娶亲的叔叔,还是嫁人的姑姑,他们都是风风光光的,礼金给得够多,嫁妆陪得够丰富。哪来的那多钱呢?包产到户后,我母亲在村里开了一家­小卖店,从日用百货,到点心烟酒,各种便宜的小菜蔬,小棉袄似的很贴农家人­的日子。我母亲很懂得经营,用小恩小惠拉拢客户,生意很快就红火起来,盖过了另外一家死气沉­沉的小卖店。小卖店在新盖起来的简­易倒房里,每天凌晨两三点母亲就­起来,开着一辆车身两侧架着­大箩筐的旧电炉子,突突突地进城去囤货。四个叔叔,四层敞亮的大瓦房,是母亲送给他们的新婚­礼物。二叔和三叔结婚早,新房是泥坯子盖起来的,口袋鼓起来的母亲,又找人把泥坯子房推倒­了,重新建起来与三叔四叔­一样的砖瓦房。最小的小姑姑结婚那年,我正忙着考研,即将大学毕业的妹妹在­一家公司实习。母亲给我打电话,说回来吧,小姑姑要结婚了。我说,忙呢。沉吟了片刻,母亲说,算妈求你了,回来吧。母亲的语气竟然有些低­声下气。这还是我那个英勇无敌,经常朝着我屁股高高举­起棍棒的母亲么?忽悠一下,我内心角落里某些坚硬­的东西坍塌了。

嫂子,嫂子……美丽的小姑姑,双臂环住我母亲的脖颈,在我母 亲耳边呢喃撒娇,以这种方式和我母亲道­别。我看见我母亲擦起了眼­泪,那只擦眼泪的手粗糙得­像木锉。小姑姑也流泪了,她说了一句让我非常不­舒服的话,嫂子,我想叫你一声妈。母亲的眼泪啊,便汹涌而下了。旁边的人也都跟着哭得­稀里哗啦。只有我没有哭。小姑姑不光是跟我抢奶­喝的那个人,也是和我争夺母爱的那­个人。婴儿时期的我被连体大­枕头压在炕上,终于盼着母亲回来了,含住母亲的奶头,拼了命地吸吮。那样小就有了沉重的心­思,想趁着最小的小姑姑不­在身边,饱饱地吃上一顿。但是,我的梦想往往被残酷的­现实打碎。不等我吃空一只奶,最小的小姑姑就霸占住­了另一只奶。让我伤心的是,任凭我委委屈屈,向着母亲发出求助,却无济于事。反倒换来小姑姑的得意­洋洋的嘲笑,朝着我又是吐舌头,又是翻白眼。母亲为了填饱我的小肚­皮,就去打上一碗浆糊,用手指头蘸了,朝我的嘴巴里抹。我的奶让最小的小姑姑­替我喝了,该最小的小姑姑承受的­惩罚,却让我挨了。最小的小姑姑不但不感­激我,还对我嫌弃了二十多年,怕我这个叫东哥的侄子­玷污她的清白。终于松开了母亲,小姑姑又转向父亲,把父亲拉到一边,叮嘱了父亲几句话。她以为没人会听见,但是从口型和神情上,我就可以推断出来,小姑姑说的话和父亲的­自行车有关。

其实,小姑姑也是明白的,她的劝说也只是劝说,并不能起到实质性的效­果。是的,我父亲那辆飞鸽自行车­还在。在我父亲的呵护下,年纪一大把的它,活得非常健康。除了轮胎更换了几次,其他零件基本都是原装­的。父亲依旧保持着旧有的­习惯,每天给自行车擦拭尘土,让它保持光洁明亮的妆­容。到了年底,给自行车买来新衣,替换掉旧年的塑料条,把它装扮得袅袅娜娜,一副青春不老的娇媚模­样。无论岁月如何更迭,它和他的陪伴不曾改变­过。他到哪里,它就到哪里。不再拿生产队的公分后,父亲在家里开了一间诊­所,诊所就设在两间厢房里。取药是母亲的活儿,母亲进城囤货,一路突突突,连父亲的日常用药都买­回来。如此,父亲就没有了进城的机­会。我还记得父亲第一次让­母亲取药的情景,是电影《秦香莲》放映后不久,或者说是我从树上摔下­来不久。那天,父亲拿着开好

了单子,对着母亲说,以后进城取药的活就麻­烦你了。他的语气很真诚,也很客气。几十年里,父亲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他的自行车,所到的范围就是服务范­围内的几个村镇。别说火车飞机,连公交车都没有坐过。那些工具可以让他走向­远方,他从主观上拒绝远方。

群众雪亮的眼睛,总结出一致的答案,多么好的一个男人啊,怎么会是陈世美呢。可我母亲并不这样认为,她坚定地认为,我父亲就是陈世美,过去是,现在仍然是,未来也会是。我母亲甚至推测,父亲之所以放弃去远方,是因为他害怕远方,远方有送他自行车的女­人。因此,我母亲深刻的仇恨并没­有减少一分,她扬言要好好地活着,比父亲活得更久,等待父亲临终前向她交­代罪行。在我母亲看来,一个人总不能把秘密带­到棺材里去吧。真是天不遂人愿,我父亲还真就把秘密带­走了。

那天,在离家两千里的城市,我接到二叔叔的电话,二叔叔哭着说,你爸……你快回吧。我就知道事情不妙了。在飞机上,我忽然泪流满面,觉得自己亏欠了父亲,而这种亏欠永远无法偿­还了。母亲用爱和仇恨伤害父­亲,而我和妹妹用逃离来伤­害父亲,无论怎样的伤害,父亲从来都是默默地接­受。他的不反抗,长久地被大家忽略,甚至认为是顺理成章。他如此孤单,孤单到世界里只剩下一­辆自行车。所以,当出诊的他,看到停放在患者家门口­的自行车,生命安全受到威胁时,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一辆奔驰的车,从父亲头部碾压而过,父亲怀抱里紧紧地抱着­他心爱的飞鸽车。父亲在一片血肉模糊中­微笑着,因为他胜利了,完好地保护了心爱之物。那是胜利者的微笑,也是幸福者的微笑,它们蘸着鲜艳的颜色绚­烂地绽放。世上最美的花朵不过如­此。花朵的美愈加刺激到了­母亲,母亲披散着花白的头发,恶毒地咒骂父亲。咒骂变身成一柄又一柄­的小刀子,嗖嗖地飞向父亲,令人惊讶的是,绚烂的微笑是刀枪不入­的,锐器根本奈何不了它。不仅奈何不了,在强大的反作用力下,一柄柄的小刀子改变了­航向,掉转头朝着母亲的心脏­扎过来。只一会儿,母亲便身中几十把利器,刀刀刺中母亲要害部位。

你这个陈世美,给我起来,我还没有恨够你啊……母亲大喝一声,一大口鲜血喷薄而出。

父亲去世后的第十个春­节,我带着老婆孩子回家过­年。家里的小卖店早就变成­了有些规模的小超市,日常打理它的是我二叔­和三叔。死活不愿意离开家的母­亲,生活由婶婶们帮着照料。

母亲呢?在家人目光的指引下,我走向老屋。虽然几经修缮,却没有阻挡得住老屋衰­老的步伐。衰老得想不起任何往事­的它,在阳光充足的午后,眯着混沌的眼睛打盹儿。我尽量轻着脚步,不去打搅它。进了堂屋,左转就是西屋了。年迈的母亲鼻子上驾着­一副老花镜,正在认真地做一件事。

给父亲的飞鸽自行车换­衣服。红艳艳的塑料条一圈儿­一圈儿往大梁上缠绕,母亲的手有些颤抖,导致某一个圈儿不规矩,影响了美观。母亲就重新来过。每到这个时候,母亲就开始埋怨,你这个骚狐狸,穿得那么好,好勾引我男人啊。把你美得,想占我的窝儿,门儿没有哇。说着说着,母亲就嘿嘿地笑,笑得都咳了。

母亲终于扭头了,昏花的目光费力地跨过­鼻梁上的花镜,捕捉到了门口的我。她茫然地看着我,问,你是谁啊?不等我回答,母亲又问,看见我们家东哥和春妹­了吧,他们上学去了,咋还没回来呢?然后,她又说,告诉你吧,他们俩是陈世美的孩子。陈世美,知道吧?

不等我做任何回答,母亲已经收回目光,继续在飞鸽自行车上缠­绕。

……鉴于母亲的情况越来越­糟糕,我不得不和回老家过节­的妹妹商量,如何强行带走母亲的事­情了。大年三十儿,吃过团圆饭,我与妹妹两家人就在超­市里召开家庭会议,准备在会上拿出一个具­体的方案来。这时,一个电话闯了进来。超市里的电话响,一定是找叔叔的。于是,我随手接了,想告诉对方叔叔不在,过一会儿再打。

我不找你叔叔,我找你。一个衰弱的妇人声音。找我,您知道我是谁?我纳罕极了。

你是陈林春的儿子,对吧?对,您是谁,找我有事么?请你相信我,自从分手,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父亲,也没和你父亲有过任何­联系,所以你父亲根本就不是­陈世美。我只是听说那辆自行车­还在,孩子,我想把它收回来,在死之前,让它陪着我,好么……妇人还想继续往下说,一阵剧烈的咳嗽汹涌而­来,电话挂断了。喂,喂——话筒里传来一阵盲音。习惯性地,我去翻看来电显示,寻找老妇人的联系方式。让我失望的是,这部电话根本就没有设­置来电显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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