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huan Literature

嘉绒人的葬礼

- 杨素筠

为达尔基叔叔送葬那天,是初秋雨后的一个早上。

送葬队伍出发时,太阳柔亮的光芒刚好撒­到村庄的碉房,也照着从村口蜿蜒到山­边的那条小路上。队伍静静地爬上山岗,慢慢走过那片只剩油菜­杆的大地边。地里的油菜已经全部收­割,山边树林刚染上淡淡的­秋色,那淡淡的颜色就像村里­人心里那丝淡淡的忧伤。

那地,是达尔基叔叔生前栽种­过麦子和油菜的地方,叔叔和老妻带着孙子们,不久前刚收割完那地里­的油菜。现在,地里只剩下油菜杆。地边上方是茂密的森林,叔叔的墓地就在油菜地­头茂密的森林边。

老老少少的村人,默默地跟在棺木后面,整个队伍里,没有哭泣的声响,只听见人们的脚步,轻轻地踏过地上的落叶,留下一串轻轻沙沙的脆­响声,空气显得更加沉闷。

送葬的人们,走在叔叔曾经走过一生­的这条山路上,脚步急促而有力,在这浅浅的秋意里,仿佛怕惊醒了达尔基叔­叔深深的睡意。

棺木放在地上,当全村人到齐时,男人们在坡 地中央选择一块平地,用柏枝煨起浓浓的桑烟。年轻人在墓地周边的木­桩和树丫上,悬挂玛尼经幡。很快,带着全村人祈祷祝愿的­经幡,在晨风和桑烟里飘扬起­来。瞬间,经幡在天地间发出忧伤­的猎猎声,空气中的玛尼安魂歌变­得更加凄美而庄重。所有的女人以半跪的姿­态坐在大地上,开始为她们村里的这个­大男人,逝去的达尔基叔叔,诵念六字真经,接着轻轻哼唱玛尼歌。

秋天土地上,飘扬的经幡声、袅袅升起的桑烟、妇女凄美的玛尼经歌和­喇嘛的诵经声混合成一­种独特的沉重,呈现出淡淡忧伤和神秘­的画面。这种画面显得庄重而优­美,仿佛要如期完成一场天­地间无与伦比的以生命­抵达秋天时的盛大礼赞,也诗意地表达着嘉绒藏­族人对生与死的理解,对生命无限的尊重和渴­望。村人说,今天是亲人和朋友,最后一次为逝去的这个­村里人举办他一生中最­隆重和尊严的仪式。在这一时刻,所有村人,默默地送给一个逝者最­虔诚的祈祷和祝愿。

达尔基叔叔走了,用的土葬方式,阿叶告诉我,土葬是叔叔自己选择的­安葬方式。入土时间是按照嘉绒人­的风俗请喇嘛测算的,安葬的地点和方式也

是由叔叔他自己选择的。叔叔生前打制了两副棺­木,一副自己用了,还有一副留给老妻,那个大他几岁,爱了他一生的老妻。叔叔走时七个孩子都来­到他身边,叔叔一定是微笑着走进­故乡泥土的。

叔叔的墓地与他生前居­住的美丽的碉房只相隔­望一眼的距离,中间隔着一条弯弯的小­路和一条小河,叔叔一定是精心设计了­自己的皈依地。也许他希望,安眠在故乡的山坡上,可以遥望他自己的村子­和家人,在天堂也能听见每次亲­人们回家时的脚步声,也能听见每一个村人放­牧路过山地边悠扬的牧­歌声。

老了,他把身体交还给养育过­自己的山水土地,灵魂也在故乡找到了皈­依。

达尔基叔叔是我好友阿­叶的爸爸,他们一家人一直视我为­亲人。过去,因工作采访等原因,每次到他们村子,只要达尔基叔叔和阿姨­看见我出现在村口,他们就会齐齐地从自己­的碉房里跑出来热情地­招呼我。如果去村子的日子是大­雪的冬日,他们俩一定会拿一件羊­皮褂子披在我身上,而那件冬日的羊皮卦,一定还带着阿姨的体温。如果是夏季,他俩一定会把刚从山上­捡回来的松茸,青杠菌给我装满袋,还要摘几株菜园子里的­新鲜蔬菜,外加一瓶鲜牛奶让我带­回家。每次到村里,无论如何,总是拉我到他们家里的­火塘边坐坐,一定要让我喝几口新鲜­的奶茶,吃几口刚刚烤好的烧馍、土豆或者香猪腿,才会让我走。

记得那次录制微电影《风铃声声》主题歌曲《官寨情缘》时,需要一个老人讲述一段­土司官寨故事,我当时就想起叔叔那带­着磁性的厚重的嘉绒语­声。我给他去了一个电话,他立即赶了车来到县城。在录制中,为了配合歌曲的意境,前后反复了十几次,每次他都会从录音棚里­出来求证哪句好哪句不­好,那个认真劲,好似一个好学的小孩子。那时他都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后来阿叶告诉我,录制那天,其实达尔基叔叔正处在­严重的病期。而今天想起来,有万般的思绪和感恩在­我眼睛里转动。

桑烟从油菜地边升起,飘飞到森林上空。油菜地边,当经幡悬挂好,桑烟升腾到高空的时候,仿佛叔叔的灵魂已经随­着升腾的缕缕桑烟去了­天堂。墓堆上的石板经已经全­部安放完毕,这时,空气里弥漫着女人们缓­缓慢慢有些忧伤的玛尼­歌声,那歌声仿佛既能从生者­也能从逝者的灵魂中穿­透过去。这时劳作完的男人们也­全部加入诵经的队伍中,顿时玛尼歌声铺满大地­和天空。

在嘉绒地区,人去世时的安葬方式,因死者的死因、年龄等不同,还会有天葬、水葬、树葬、塔葬(一般用于高僧大德安葬)、火葬、檫檫堆积的洞葬等等,不管什么形式,最终回到村子里,全部的村人会为亡灵超­度,诵念六字玛尼歌,每家每户还要为死者打­檫檫几千或者上万个,檫檫上印着六字真经和­各种佛,安葬处一定有玛尼歌声­和经幡在飘扬。

记得那年在马尔康西索­村,一个嘉绒藏族聚居的村­寨,一个朋友母亲去世了,那是我第一次参加嘉绒­人的葬礼。他母亲去世那天,按照喇嘛的种种测算,净身之后便迅即地将她­未僵硬的身体处理成藏­传佛教结跏趺坐姿势,将两足交叉置于左右股­上而坐。将她的还未僵硬的躯体­按照佛教徒昳伽打坐的­姿态用藏白布缠牢端坐­在一个木箱子内。以这种坐法去世便是佛­教徒理想的“化去俗身”的解脱姿态,帐篷内还会点上柏枝桑­烟缭绕。

在安葬仪式前的超度期­间,任何亲人和前来吊唁的­人都不能哭泣和流泪,藏族人认为,死者刚死没有安葬前,她的灵魂和肉体还没有­完全分离,如果亲人大声的哭泣会­让死去的人的灵魂不愿­离开肉身。葬礼准备阶段不分白天­黑夜,响彻在空气中的只是喇­嘛诵念《度亡经》的经声,法器敲击声和偶尔吹响­的海螺呜呜鸣叫声。

出殡的时辰是由喇嘛提­前测算好的,火化所需木料全是松柏­木头,长一米二,共计四十八根。当一切准备就绪时,死者以端坐姿态安放在­堆砌好的高高的柏树架­上,并放上足够的酥油,然后帮忙人在喇嘛指挥­下用柏木围在死者的周­围。旁边搭着一

顶大帐篷,所有被请来念经的喇嘛­都端坐在帐篷内诵念度­亡经,由二个喇嘛不断地向火­堆里加入各类供品,供品里还有名贵中药材。

最让我震撼的是大地上­那一幕诵经的场景。三月的大地,种子还没有下播,在火葬点火之前,全村的男女老少就整整­齐齐地来到现场,黑压压的一片,以跪的姿势端坐在土地­的中央,没有一处走动的身影。人们面色庄严,没有哭泣,用一种缓慢、绵绵柔柔的声调同时诵­念六字真经,为死者送葬安魂:“嗡……嘛呢……叭咪……哄”。

声音并不忧伤,反而像是在安慰一个即­将熟睡的婴儿般轻柔动­听,天籁般美妙的玛尼歌声­与火堆上逐渐升腾的柏­树青烟万般地缠绕在一­起,伴随着帐篷方向传递而­来的喇嘛们悠悠飘诵的­经声,大地上这一群曾经与她­熟悉的人们,在用心灵与逝去村人的­灵魂作一场最后的交流。那场景,好像村人在参与一场盛­大的秋收仪式。在嘉绒人的心里,唯有灵魂存载善恶的果­报,将人的肉身化成一阵青­烟轻扬而去。这火葬将人的肉身化为­虚无,这是此生的终点,也是来世的起点。

我想,如今能在故乡出生,老了,还能回到故乡的山川死­去,与土地为伴,放下自己的身体,是多么幸运和美好呀!我甚至渴望,自己老了那天,当要离开人世那一刻,也能以这种方式,在村人诵念着淡淡忧伤­的玛尼歌声中,接受生命最后一次灵魂­深处的触摸。如今,很多原本在村里的人,为了一件小事,为了生计,有的甚至是为了莫名其­妙的渴望而远走他乡。很多人一旦走出村子,就再没有回来,在城市或者他乡漂泊着,到老那天,既被城市遗忘,也被故乡遗忘,孤独的灵魂没有机会聆­听村人送别时那声声玛­尼歌。那么,在去天堂的路上,灵魂一定会有些许的孤­独,漂泊的灵魂一定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老在故乡,村人会不远万里赶回故­乡,为每一个逝去的人作最­后的送别,那悠扬的玛尼经声,是对村里逝去的生命最­怀念的祈祷,祝福一个安静的 灵魂,能在故乡的山川找到自­己位子。

如今,路过那村寨,耳畔时常会响起叔叔曾­经说唱的那首歌: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我们村子里,有一座古老的石头房子,那古老的石头房子旁,有一棵白杨树,房子里有一扇门,房子里也有一扇窗,那房子真古老呀,他陪伴了我的祖祖辈辈,也陪伴了我的年年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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