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huan Literature

百年清辉,心仪如春

- 兰永生

沱江,一条与众不同的长河,它从川西北高原逶迤而­来,七百公里入长江。长沱两江会津之处,名曰泸州,古称江阳。江河经济时代,物流人流倚重水运,一江水运,泸州勾连全国。秦岭危乎高哉,蜀道难于上青天,大约自西安失去帝都地­位之后,蜀地商旅与历代士夫,多沿岷沱两江南下,终在泸州归于长江水道,通过泸州出入四川。古代泸州的繁荣,得益于其独特的地理区­位。泸州文化教育事业的进­步,边城气质的凝聚,地域精神的流播,无疑得益于江河奔腾码­头喧哗背后一代又一代­精英分子,尤其是那些既对于社会­历史有着深刻洞察,又极富个性色彩、拥有斑斓人生与细腻悲­悯人文情怀者,与泸州的种种过往,种种缘分纠葛,得益于那些悄无声息的­绵远,那些生生衍衍的响应。那些社会精英,或官,或商,或士绅,成分复杂,但他们有一个共性,都喜欢舞文弄墨,都热衷作诗填词,都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守­护者与传播者,归根结底都是读书的种­子。

一千二百多年前,李白、杜甫、岑参、元稹来了,吃几颗泸州荔枝,酌几盏泸阳高粱烧酒曲­酒,留下串串诗句——李白:“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杜甫: “忆过泸戎荔摘枝,青峰隐映石逶迤。京中旧见无颜色,红果酸甜只自知。”

八百多年前,诗棒,词棒,歌也蛮棒的陆游来了。1178 年他“棹歌欸乃下吴州”,1192年泸州兵乱,他在浙江山阴家居仍挂­念泸州,写下的《泸州乱》里有“此州雄跨西南边,平安烽火夜夜传。”

四百多年前,满腹诗书一腔幽怨的明­代状元杨升庵来了。这位成都新都人,嘉靖三年因“大礼议”被罢黜,因特殊渊源,前后流寓泸州近十年。作诗填词,穿花度柳,茶馆佯狂,间或醉眼朦胧望圣旗。殊不知,在泸州滨江,酒酣茶醉之间,杨慎写下那一曲荡气回­肠的《临江仙》,应算其留给后人的巅峰­之作——“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这是杨慎所作《廿一史弹词》第三段《说秦汉》的开场词,百数十年后,毛宗岗父子评刻《三国演义》,将其置之卷首。

清代蜀中第一词人张船­山来了,他写绝泸州市井繁华与­山水悠雅——“城下人家水上城,酒楼红处一江明。衔杯却爱泸州好,十指寒香给客橙。”又有:“滩平山远人潇洒,酒绿灯红水蔚蓝。只少风帆三五叠,更余何处让江南。”

大河苍莽,天岸雄浑,钟灵毓秀,风流蕴藉,翰墨源长。一地物质的荣枯盛衰,可以迅猛潮起潮落,而文化的消长,艺术的兴衰,恐怕就要情长丝婉,

绵延跌宕,复杂而诡谲得多。往往会是这样的情形:一地一时代的文化艺术­在不期然间,竟要系于一人的诚实执­著与寂寞坚韧,抑或系于一个群体的一­往情深与天真烂漫。

清末民初,泸州小市一座著名院落,叫月亮台余公馆。

十四年前,我有幸忝列安中先生门­墙。让我兴奋而亲切的第一­件事情,是先生告诉我,他出生于宋代就已得名­的小市,与我家数十步之隔的中­大街。五峰山下,长沱二水之滨,与古老城区隔江相望,那是清代一座别致的院­落。先生祖父给那个院落起­了一个清雅亮朗的名字——月亮台。

翰墨世家

先生生长在一个书香官­宦世家。祖籍江苏常州武进。天祖余保纯(1775-1853),字冰怀,号佑堂,嘉庆壬戌科进士,曾任广东潮州、惠州、番禺等地知府,广州知府任上是林则徐­虎门销烟的重要助手。高祖余萼衔(1811-1865),字少冰,道光癸卯科顺天解元,曾任广西桂林知府。曾祖余恩鸿(1832-1904),字云墀,清末同治光绪年间宦游­入蜀,历任四川铜梁、秀山、定远、大宁、苍溪等地知县,在井研知县任上升用嘉­定府同知,其篆书时称“余篆字”。祖父余寿松 (1860-1934),字子静,四川省官班法政学堂毕­业,直隶州知州用前四川候­补知县,曾任职四川盐茶道,书生温厚,书承二王,造诣颇深。父亲余则范,字良弼,文武兼备,教育家、武术家、中医名家,诗书画棋及国术均有较­深造诣,20世纪泸州名宿。

1993 年版新编《泸县志.人物传》云:“余良弼(1882-1979),原籍江苏武进县,少随父定居泸州小市。他精于拳术,对秘宗派内外功功底扎­实,具有‘丝绸勒项’‘悬身乘人’‘手劈卵石’等高超技能。朱德驻泸时,任城防司令部拳术教员;刘伯承领导泸州起义时,任民防大队国术教员。19181928 年,先后执教于泸县中学、川南师范等校,按照‘爱国强身’宗旨,培养了大量武术人才。他长于中医内外科,诗词书画也有造诣,又是象棋能手。解放后,更不遗余力地献身于泸­县中医事业。1960年以 78岁高龄参加宜宾地­区象棋比赛获第三名。曾当选第二、三、四、五届县人民代表。1979年病逝。”

先生母亲许淑芳生于书­香世家。外曾祖父胡克诚是四川­盐茶道的盐茶大使。母亲泸县女子师范学堂­毕业,30年代在合江县榕山­镇作小学校长。在母亲引领下,先生自幼阅读大量古代­诗词,广涉古代文学经典。先生说,先父对他要求甚严,曾以诗“年逾若冠非童子,学不成名岂丈夫”督促激励他发奋少年。1948年春天,先生与良弼公作过一次《乔梓吟》唱和,半个多世纪后收入《真情》一书。1998年先生 72岁高龄时作七律《清明扫墓:怀父良弼、母淑芳二老》:“感念严慈抚育亲,霜晨秋月倍关情。孩提母授诗词句,弱冠父教文史经。少壮未能依左右,老衰方得奠英灵。年年率领儿孙女,寄去心香涕泪倾。”收入《心花琐记》一书。见字如面,心香文墨,刻骨肺腑。其心亦香,其香亦悠,其情亦长。

先生曾告诉我:族谱记载20世纪初年­曾祖父在乐山嘉定府任­上去世后安葬于乐山县­佛咡坎,稍后祖父举家迁泸定居,曾祖母葬在今泸州市龙­马潭区安宁镇。

念及曾祖父与祖父,先生常谈及赵藩。赵藩的离去,其实并不遥远。去成都武侯祠的人,恐怕不会错过那副名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晚清民初的中国历史,赵藩为不可忽略的人物。从安中先生 2008年常州寻根带­回的《武进余氏宗谱》,及早年在祖父与父亲笔­传中所获信息,无论江苏还是四川,祖上均与盐茶道关系密­切。其曾祖父、祖父与四川盐茶道关联­至深,尤与赵藩过从甚密,赵藩长子静公9岁,书赠子静公对联与四条­屏,题款中称“子静世兄”,今藏泸州市博物馆。

2009年我居蓉城后,偶得云墀公一副篆书对­联:

“百年人耻寻常老,一卷书争分寸功。”行笔苍劲而饱满,着墨浑厚而古雅,醇正敦穆的石鼓根基,又深得完白精神。篆于“光绪七年八月朔日”,时年云墀公 49岁。从款识看,当为云墀公自勉联。这或多或少给了安中先­生一点惊喜与慰藉。安中先生说他依稀记得­儿时在月亮台家中曾见­过曾祖父篆书《心经》条屏,世道颠簸,以后的七八十年间再未­见过曾祖父的完整墨迹。珍藏曾祖父遗物仅一二­散墨与两方印章——“云墀”“恩鸿印长寿年宜子孙”,为沈贤修所制。两印录入2008年盛­建武、袁愈高先生编辑的《沈贤修印谱》。沈贤修晚云墀公3 年,他俩同在嘉定府为官。沈是清末游宦入蜀的浙­江籍金石书画家,受张之洞、顾复初等名流赞赏,在晚清印坛有重要影响。经我恳请,2013年春节,先生在其曾祖父篆书对­联下脚题了“书道传承”行书,并小楷长跋。我心深知,这是百年不遇的翰墨缘­分。我珍若拱璧,我会小心翼翼地摩挲瞻­仰。

后来时光,杂读之间,我又在晚清同治举人杨­恩寿著《坦园日记》和担任晚清宫廷史官1­9 年之久的翰林恽毓鼎著《澄斋日记》里见到云墀公身影。光绪十六年(1890)恽毓鼎 28岁,致书托事58 岁的云墀公,其时云墀公在重庆府任­职。先生曾云:听祖上说过,江苏常州府武进时期,余恽两家属姻亲,早年家传的恽南田书画,已随时光流走。

2011年,我去乐山,意欲寻访拜谒云墀公墓­葬,企图查找有关史料。乐山市与井研县方志专­家经过努力后告诉我:墓葬毁于水库修建,已无迹可寻;井研县清末档案缺失1­0 年 (1901-1911),毁于民初火灾。云墀公逝于 1904年,其任职正在档案毁失的­10年之间。光阴荏苒,人世渺茫,不过百年,却已荡然无存。除了唏嘘复唏嘘,我还能做些什么?我所能做的仅仅是记下­这点点滴滴。然而,我又深信,渐行渐远的余氏诸公,值得后人瞻仰追怀并且­弘扬的远不只我现在知­道的这些。

夫子行谊

2007年,我在拙著散文集《温暖的零度》里说安中先生生于 1928 年 2 月 21日是一个错误。现在修正:先生出生在 1926 年。

民国末年,先生任教于我的故乡泸­县兴隆乡小学,旋作泸县石洞中心小学­教导主任。1950年伊始,历任泸州市第一小学和­梓橦路小学校长、市文教局干部、泸州地区干部学校文教­干部班班主任。1980年任泸州市文­管所所长。1985年后任省辖泸­州市博物馆副馆长(主持工作)、市文化报副总编辑、市诗书画院副院长。先生是文博副研究员,曾任泸州市书法家协会­一至三届主席,四川书法家协会第三届­理事,泸州市政协一至三届委­员。

世人多知夫子书法盛名,其实先生首先是学者。“名画要如诗句读,古琴兼作水声听。”这是赵藩书赠先生祖父­的对联,作为文物今藏于泸州市­博物馆,先生一直清清晰晰记诵­着。幼承家学,广涉文史,书法、诗词、楹联、绘画、金石、考古、方志、文学,均有大量力作和较深造­诣。先生诗词文联主要集中­于 3 部著作:1996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未是集》,2007、2012年中国文化出­版社先后出版的《心花琐记》与《真情》。《未是集》是先生 1987-1995年间代表作。《心花琐记》汇集了先生1990 年代后期以来主要作品。《真情》以先生诗文为主,包括先生令尊部分诗作­和部分朋友、学生文章,书名由原中共泸州市委­书记、四川省人事厅厅长路森­令题署。

先生已出版书法专著4 部:2004 年的《余安中书法》,2011年的《余安中先生师生书法联­展作品选》, 2014年的《余安中自书诗文卷》,书名均由何应辉先生题­署;2016年的《余安中先生90寿诞师­生书法展作品集》,由泸州市文联主席、书法家虞潜题署。

2003年,先生在泸举办个人书展,盛况空前。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四川省文联副主席、四川省书法家协会主席、著名学者何应辉先生题­写展名,

人品一致。特别是书法艺术有了一­定成就之后,切不能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更不可奇货可居,拉帮结派,排除异己,损公肥私,徇私舞弊。

尊传:尊重书法艺术传统是大­多数书家共识。几千年遗存下来的不同­风格流派、被公认的名碑名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必须努力学习古人的优­秀碑帖,在临习中奠定基础,在继承中探索创新,书法艺术才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博学:学书最初是解决技巧问­题,之后就要求提高综合素­质,增强字外功夫,学习文史哲,了解相关门类艺术,如绘画、音乐、雕塑、舞蹈等造型艺术,古典诗词、古典文学,甚至体操、跳水、杂技、武术等,努力将自己提升到学者­的高度。

创新:继承是创新的基础,创新是继承的发展。只有继承没有创新是书­奴,没有继承只有“创新”是书叛。在继承传统基础上的不­懈探索创新,才有可能产生开宗立派­的神品逸格。

先生“八字”书法教学方法:因材、引路、示范、正字。

因材:学书者基础不同,“性相近,习相远”,个性差异,认知不一,择碑选帖,区别对待,个别指导,因势利导,循循善诱。

引路:必须严格临习古人碑帖。吾不如古人,不能同意学生向自己学­习。也不能迎合学生家长对­子女参赛获奖的虚荣心,须下扎实的楷篆隶书基­本功。

示范:示范临摹碑帖,让学生领略用笔用墨,如何取法所临碑帖的结­构、行笔、用墨之缓急,笔势之使转,在形似、神似的效果中获得启发。示范创作,让学生领略字迹变化、章法分布、款识大小与长短,乃至印章位置和体势情­态风韵。

正字:及时点评学生临习和创­作,肯定纠正,帮助提高鉴赏能力和书­写水平,多读帖,多看展,多看高明书家即兴创作。

说先生是四五十年间泸­州书坛的领军人物,显然不够,先生分明是泸州书坛的­灵魂。先生以其真 书赠“泸水书魂”四字,可谓高瞻精当。泸州多届政要前往祝贺,各界人士纷至沓来。之后的几次展览,均为泸州文艺界之盛事,影响佳远。

先生一生建树颇丰——早年从事教育,中青时期从事教育、文化组织管理,中年后从事文博搜查、管理与研究。作为泸州市书法家协会、泸州市诗书画院和泸州­市楹联学会创始人之一,为弘扬诗书画艺术,培养泸州书法艺术人才­呕心沥血。先生是新时期泸州地方­文博事业开拓者,组织泸州地方文物普查­与研究成果显著,为创建泸州市博物馆发­挥了重要作用;是泸州市申报四川省第­一批历史文化名城、国家第三批历史文化名­城的奔走呼号者和撰稿­人;书诗词联文创作颇丰;主编《泸州建筑志》《泸州城乡建设志》等地方文献典籍;大量墨迹或发表,或展出,或被博物馆收藏,或刊刻于名胜、园林、寺观、机关、学校及城市公共设施,或入编多种国家级专著­和重要典籍,海量书法散播民间,供人欣赏,滋润心田。

先生夫人蔡淑渠,长期从事幼教,谨慎敬业,温柔安详,与先生相濡以沫,在事业和艺术上对先生­支持极大。1990年先生有诗“有幸老妻陈纸笔,诗章题罢复词章。”便是他与夫人翰墨扶持­的温润写照。由于先生与夫人所承传­并营构的良好家风,子女勤奋成才,定居成都,各有建树,富有成效地作为于社会,孙辈留学欧州,多元拓展事业,传播中华文化。

播火传薪

先生退休以后,不懈丰满着他的艺术实­践,不遗余力推动泸州书法­与诗词艺术的传承弘扬。老年大学教学挥汗如雨,倍受欢迎。开门授徒乐此不疲,不计回报,泸州有入室弟子70余­名,散布各行各业。

先生的“八字”书法教学理念:崇德、尊传、博学、创新。

崇德:学书首先要解决做人问­题,做到书品与

知灼见,以其纯朴真诚,引领着多层次有志者,师法传统,脚踏实地,循序渐进,含弘张光。而且我坚信,先生所遗书风与学风,断不会因先生的离去戛­然而止,后继者会当长风破浪,会当击水三千。

先生离去后的时光,我常常在想:一地一个重要文化人物­的出现,往往需要数代文化资源­的积累;一个重要文化人物,往往会导致一个文化群­体的集体成长;一个重要文化人物,不仅会影响一个时代的­文化走向,还将影响其身后较长时­期的文化趋势;艺术也如是,一个艺术家和一个艺术­家群体的呈现,对于一地一个时代甚至­数个时代的影响,有时可能会出现让人不­可思议的状况。我认为:安中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先生及其弟子,及其敬重者,效仿者,可能就是这样一群人。我更愿意畅想:将先生及其追随者、后继者的艺术实践,乃至生命追求,放到更深、更远、更长、更广阔的历史背景与时­间长河里来观照。

不忘初心

追随先生的14年时间,为谋稻粱,混迹江湖,勤于俗务,荒疏笔墨,我自深以为愧。今先贤已去,尝试对先生书论做如下­归释:

师法传统。学书必须师法先贤,向唐宋以前先贤学习,下苦功临习欧颜柳赵的­正书,颜楷在“四家”中变化最大,当时就是继承以后创新­的典范,《多宝塔》《勤礼碑》《麻姑》,由美而朴。由此上溯魏晋秦汉诸碑­帖,必须下一番苦功,不能走捷径,也无捷径可走。先走进传统,再走出传统,融汇百家,方能创新我自一格。先生核心的见解,凸显于其书论之联:“师承传统功于道,法取天然品自神”。

字外功夫。先生与已故蜀中书法名­家陈天啸先生大力倡导­自撰自书的“江阳书风”,强调的是古典文学、诗词对书法艺术的润浸­滋养。其另一论书联: “翰墨烟云来腕底,山川灵气上毫端。”则论及字外功夫的意义。没有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怎么能 够“自撰”呢?这与泸州籍书法名家吴­丈蜀、屈仲樵、苏元章诸先生观点一致,即所谓“书画由来本一途,尤需字外下工夫。胸中积厚能神悟,信笔涂鸦也自殊” (泸州籍书法家苏元章诗)。

不尚权贵。不沽名钓誉,因欲参展,或欲求奖,而摹仿当代名家,投其所好,是如今书坛颇为盛行的­追逐权贵与时尚的书风。此风不可长,此风不可学。不少人自诩大师,或欣然接受大师桂冠,其实公认的大师近现代­屈指可数,寥若星辰,或仍未出现。唐宋以降,颜真卿、苏东坡等大家,近代以来无人可以相提­并论。

重在实践。书法是实践的艺术。书法艺术必须依靠实践­才能出成果,否则,至多是眼高手低。在实践中积累基本功的­意义,犹如樵夫磨斧,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也如运动员夺冠,无长期坚韧的腰腿功夫,怎能做得出高难动作?临习碑帖是基本功,临习楷书是基本功里的­基本功。

自撰自书。其七绝如此吟道:“癫草狂书翰墨香,笔端神动意飞扬。不题唐宋诗词句,但觅烟云入字行。”足见先生风神,值得久久玩味。

不要学我。先生要学生不摹写他的­字,而一定要学古人,在无相当坚实基本功之­时盲目学他或是学当代­名家,只能得其皮毛,而不知源头。《易经》云:“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又常引唐代李邕的话:“学我者死,似我者亡。”这是何等的睿智开阔的­胸次!

不忘初心。就是持之以恒,不一曝十寒;就是倾心相许,就是融入生命,成为生活习惯,成为生命欢愉,直至成为生命中的一部­分,不能分割,不可分割。

2014年初夏,我电话问安先生,先生畅谈挥毫的劳累与­快乐,谈到数十年来自己的座­右铭——“在学习中生活,在生活中学习,活到老学到老;对于工作,不满足于做了,而是务求做好;对于治学,态度应当严谨;对于研究,态度必须科学,不能让谬种流传。”

这是历经风雨之后成熟­的淡定。这是高贤跨越沧桑的风­神。

风神独步

先生的艺术、学术和人品,对泸州地方文化建设、文学艺术发展、文化承传弘扬,功莫大焉,必为百年间泸州地方历­史的重要人物,德高望重,德艺双馨,绝非虚誉。

新中国初期,先生与其父将家中珍藏­的文物捐献给川南人民­行政公署图书馆,恽南田的画、赵藩书赠先生祖父的对­联与四条屏等,作为泸州市博物馆的重­要文物,今天可在博物馆展厅见­到。这便是一代知识分子的­无私胸襟,这便是中国文人的家国­情怀。

学者李锡炎先生在为《心花琐记》所作序言里如是说:“他的人生轨迹生动地反­映了时代的发展变化,真实地反映了热爱祖国、热爱家乡、热爱事业之心。品读他的诗作艺论,可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内­心世界是一个宽广、宁静的海洋,也是一个激情澎湃、心花怒放的海洋。”

学者叶怀祥先生所写序­言里,同样可以读到对于先生­人格与文品的深思熟虑­的评价,感受到掷地有声的敬重。怀祥先生称安中公为他­学习书法的引路人。

原四川省文化厅长、学者周正举先生201­1 年 10月在《贺余安中师生书法联展》一信中如是说:“首先,他 80年翰墨不辍,其书法造诣不仅在泸州­是第一流的,在省内也有地位。其次,他是自撰自书的江阳书­风的倡导者和身体力行­者之一。再次,他在泸州书坛传薪播火,培养了上百名有相当造­诣的书学弟子。安中先生不跟风,不媚俗,有自信,有定力,坚持走在传统书法基础­上的消化创新之路,并且以此原则来培养和­要求学生,形成了泸州书坛的一支­坚实力量。”

周正举、李锡炎、叶怀祥三位先生是有着­独立 学术情怀和人格魅力的­学者。我认为,他们对于安中公的看重,绝非江湖褒扬,更非通俗程序里的往来­应酬。

2013年伊始,先生本拟闭门静养,不再举办展览,甚至不再参加社会活动。可是,泸州市博物馆向他提出­了一个创意——恳请其再度挥毫,书写自撰诗文,将其30余年倡导的“江阳书风”以怡后学。年事虽高,公欣然应允。2013年下半年开始­创作《余安中自书诗文卷》,历时经年,篆隶真草行,洋洋大观。

2014 年 12月,“余安中自书诗文展”在泸州市博物馆举行,博物馆印行了《余安中自书诗文卷》,何应辉先生题署书名。近百件作品展后即赠博­物馆收藏。先生这一晚年巨制,于乡邦文化无疑是又一­重要奉献。

2016 年 2 月,90寿诞之际,安中公又与弟子举办了­一次师生书法联展,印行了《余安中先生90 寿诞师生书法展作品集》。这是先生书法团队的再­次集体亮相。这是安中公生平最后一­次书展,是自贺,更是示范。原中共泸州市委副书记、副市长游瑞林先生的序­言热情洋溢而中肯高瞻:“余老,在我心目中是一个令人­敬重的学者专家和文化­名人。五十年前,还是我在大学时代,余安中先生的书法名气­就已耳熟能详。余老书法,自成风格,师古而不泥古。余老治学严谨,能诗能文,知识广博,尤以文史、书法、诗词歌赋、金石篆刻见长。余老平恬谦和,执事而恭,乃谦谦学者。为弘扬传统文化呕心沥­血,默默奉献,不事张扬,鞠躬尽瘁。”夫子晚年,以其真知灼见,以其纯朴真诚,引领着老中青幼多层次­书法有志者,经年累月,辛勤耕耘,成果蔚然。此展是夫子长期书法创­作和教育的成果展,见证了一个书法家、文化学者、文化老人强烈的文化传­承使命担当。

90高龄之际,夫子这样简述自己的书­艺:“师承传统公于道,法取天然品自神。在几十年对书法艺术的­不断追求过程中,我始终坚持师法前贤,继承传统,务使书法功力达到所学­碑帖之法则、规律和风韵,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再行创作,小有收获。”

没有飘然,只有清醒;没有矜持,只有谨慎;这便是先生的风神,夫子的独步。

正如周正举先生所言:“余安中先生的书学门墙­内,已形成老中青少四个梯­队。老干苍劲,新枝郁茂,小树挺拔,幼芽茁壮。”若有兴趣,你可从2011 年和 2016年两次师生书­法联展作品选里,去检索那黑白之间的毫­端舞蹈,领略那一路并不羞涩的­腕底烟云。

夫子艺术创造,精粹在书。2003年出版第一部­书法集《余安中书法》时,泸州学界名宿谢守清先­生撰《墨彩神飞,落花水面》文曰:“笔触方圆,纵横随意,酣畅流走,如落花水面,映照天光,是二王苗裔,而又别具町畦者。点画之间,得之自然,尺素之内,抒其灵性,此所以其书动美术之感­受,音乐之移情也。”江阳谢老以古典文学研­究学者直抵书法堂奥,堪称夫子知音也。通观先生书法,唐宋返汉魏两晋南北朝,上追小篆与鼎盘,终以风韵至胜境。曾有人云其风格近清中­叶江浙梁同书、王文治二家,以我之见,实在梁王之上。楷书深得大欧之精髓,参张玄、倪元、崔敬邕及张猛龙等北魏­墓志碑铭神韵,兼采张迁、礼器等汉隶方圆诸碑精­气,使其真行、楷行、行楷饱含隶韵,秀劲亦古朴,圆润亦挺劲。行草与草行直达羲献神­韵,又参苏东坡禅气逸格,也含汉碑气骨,动感强烈,行迟妙当,舒畅淋漓。既妍雅高洁,又浑圆华滋;既宏敞铿锵,又氤氲缥缈;既妩媚温婉,又隽永清新;英气勃勃而清彦俊爽,飞动崎側还摇曳多姿,仪态万方而脱俗,萧朗飘逸而有度,如清风出袖,似明月入怀。同“诗言志”一样,“书,心画也”(扬雄语),“书者,散也。”(蔡邕语),楷行、草行成为先生直抒胸臆­最为畅达的通道。七十左右,愈老弥臻,直至90高龄,毫无苍暮之气,生命的最后二十余年,直追魏晋的“度高韵胜”(朱仁夫语),度从骨力中凝敛,韵发于笔墨之苍润,实现了力度之雄强阳刚­与韵致之秀逸阴柔的交­相辉映,几近水乳交融。

从清末云墀公入蜀,辗转川东、川西南翰墨留 香,到夫子数十年倡行“江阳书风”,成就一代“泸水书魂”,百余年间,余氏诸公铸就地方史里­一幅流妍温醇的翰墨流­韵。

(责任编辑 卓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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