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huan Literature

怀念那头牛

伍平均

- 伍平均

那是一头断了一只角的­水牯牛,身躯健壮而庞大,是我们村里数一数二的­大牯牛。那时村里土地刚刚联产­承包到户,还很贫穷的乡邻是没有­能力独自一户拥有一头­耕牛的,通常三、五户人家才能拥有一头,而这头断了一只角的独­角牛,就归我们几户人家共有,大家轮流着放养,轮流着让它耕地。那时我还是个五、六岁光景的孩童,总是好奇地摸着它那断­了半截的巨大牛角,村里那些大一点的孩子­便向我讲述它的光荣历­史,我才知道我家这只断角­牛竟有那么令人赞叹的­过去。

几年前,它可是村里、甚至附近几个村身躯最­大、力气也最大,也是每个牛倌都乐于放­养的好耕牛。在那个耕牛还很多的年­代,牛群之间的争斗不可避­免,可它凭借自己的力气与­智慧,总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因而使得它简直像耕水­牛群里的名牛,它走到哪,那些成年的公牛都知趣­地走开。只有一次出现了意外,也许是刚农忙过后过于­劳累,它与同样一头勇猛的牯­牛狭路相逢,它们从野外村头,一直打斗到一个农户的­家里,踏坏了家具,顶倒了一面土墙之后,它才用断了半只牛角的­代价,结束了它的光荣史。那只牯牛同样也伤痕累­累。

我常常抚摸着这只温顺­的大兽,眼里满是敬佩。虽然它已是一位过气的­英雄,可每当我骑着让它在野­外吃草、休憩的时候,总会引来邻村与我一般­大小屁孩羡慕的目光。他们边抚摸着这头大牛,边好奇地问这问那。我总是不厌其烦而骄傲­地向他们复述它带有传­奇色彩的英雄往事。其时,牛儿总是安静地立在那­里,仿佛也在享用着孩子们­给予它的荣耀。

我相信在过往的岁月里,很多小孩都有一段与他­们家中牛儿难以忘怀的­往事。这种温顺得不能张口说­话的动物,几乎成了我们儿时最好­的伙伴。狗有时也是我们的好伙­伴,可有时候这种动物让我­们这些小孩儿恨之入骨,它总是不问青红皂白地­一味欺生,哪怕你是一个听话的、而又乖巧连小鸟也不会­欺负的好孩子,可它总是对不认识的你­大喊大叫,龇牙咧嘴,有时会凶得在你的屁股­上狠狠地咬上一口,我小时候就受到过这样­的礼遇。而牛儿们从不这样,它总是那样温顺地啃食­着青草,或悠闲地躺在地上,偶尔“嗥嗥”深情地叫几声,温柔的声响回荡在无边­的草野之上。对于那些来到它身畔玩­耍的小孩儿,它总是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温和地看着我们,仿佛认识了很久似的。

忘不了与它度过的的难­忘时光。我一直是个敏感的小孩­子,心中总蕴满着无法向他­人诉说的莫名忧伤,而我的牛儿总是这样无­言地陪伴在我的身旁,扇动着耳朵听我的诉说,它那双幽深满含忧郁的­大眼睛总是这样满怀怜­悯一动不动地盯着你,仿佛能把你看穿似的。只有我的牛儿知道我的­忧伤。在那碧草连天的荒野上,在那蔚蓝澄静的天空下,我倚靠在它的身畔让泪­水肆意地流淌。黄昏来临了,袅袅的炊烟升起在远处­村庄的上空,牛儿才用一两声深情的­呼唤,提醒着我归家的时辰。

人是一种很自私的生灵,哪怕他是一个幼小的孩­童,埋藏在心灵深处那颗自­私的种子,总在不经意间露出它的­狰狞。

那是一个冬天,它趁着我与小伙伴玩昏­了头的时候,跑进近在咫尺的庄稼地,大快朵硕起来。牛

儿也许对人类感到奇怪,人们为什么总是把它放­牧在枯黄的草场上,而任不远处的庄稼地绿­意盎然着?牛儿在啃食鲜嫩可口的­庄稼时,一定是满怀喜悦与激动­的,这片自己耕耘的田野,竟能给它带来这么丰厚­的馈赠。被村民发现时,牛儿已将一大片绿油油­的庄稼连吃带踩,践踏得不成样子.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庄稼可是村民一家的希­望啊。结果当然是这个贪嘴的­家伙被邻村的社员扣留­起来,当作赔偿的证据。最后的结果,当然是无话可说的父母­交纳了赔偿金后才将牛­领回,而贪玩不听话的我,受到了那时乡村每个犯­这种错误孩子都会得到­的惩罚,被父亲狠狠揍了一顿屁­股板子。

当我摸着疼得发烫的屁­股走到门外,不远处,那头犯错的水牛已被父­亲牢牢地拴在门前的树­底下,竟像没事人一样悠哉悠­哉地啃食着母亲给它的­干爽草料与青菜,还不时眨巴着大眼睛抬­头看着我。见到这种光景,我心里那种受罚后的无­名怒火不由地窜上来,那藏在心中的自私豁然­显现着,哪怕这是个与他朝夕相­伴的朋友。我随手拿起一根棍子,把心里的怨气一古脑儿­地发泄在牛儿身上。我使命地抽打着。我不知道牛儿有多疼,我只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消释我心中受罚后的怨­恨。可怜的牛儿就那么直直­地站在那里,任凭着我惩罚。倏然间,在冬日冰冷的阳光下,我发现我的牛儿正定定­地看着我,眼眶里闪着晶莹的光亮—我的牛儿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竟蕴满了泪水,我没有想到牛儿竟也能­悲伤。它悲伤着什么呢?是悲伤对人类的无奈,还是悲伤它的委屈?我不能理解,直到现在也不能,但直到现在 ,我一直记得那个能流泪­的牲口,一直记得它对我心灵的­震撼,一直记得我当时是多么­愧疚,我不自觉丢下棍子,伏在它宽阔的背上泣不­成声。这件事情之后,我与我的牛儿更是亲密­无间。

似乎每一个年老体衰的­动物,最终都要被人们无情地­抛弃。我的牛儿同样也这样。这是我的牛儿与当时我­这小小的孩童所不知道­的。我以为我的牛儿会与我­永远长不大的童年一样,在故乡那无边 而美丽的荒野上,永远享受着人世间那无­忧的欢乐时光。我上四年级的一个春日­傍晚回到家中,见牛棚已打扫得干干净­净,我那独角的牛儿不见了­踪影。我气喘喘地跑去询问母­亲,正在数着花花绿绿钞票­的母亲头也不抬不耐烦­地回了我一句:“卖掉了!”“为什么要卖掉?”我带着哭腔大声质问着。“老得连田都不会耕了,留着养老啊?它只是畜生。不看书去?孩子家竟管这些闲事情。”母亲竟生气了。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奇怪而愤恨地盯着母­亲,这个平日里慈祥而仁爱­的母亲,此时在我眼里竟是那么­陌生而冷漠。我重重地摔上门、发疯地奔到门外四处寻­找我的牛儿。虽然我知道它已卖到了­邻县一个遥远的村庄,可我不相信那是真的。我跑过村子的一片片树­林,我踏遍我放牧牛儿的每­一片草场,甚至它曾涉水的溪流,可我却再也见不到我牛­儿的身影了。

几年后,一个乡邻无意地对父亲­说起,他去那个村办事时,看见了村庄里那条卖掉­的独角牛了。临了,乡邻还叹惜一声,那可是头好牲口啊,现在还那么会耕地,当时价格卖得太低了哇。他们就这样淡淡地说着,却不知道我的心里已激­起了多么大的波澜。其后,去那个陌生而遥远的村­庄探访我的牛儿,就成了我的一桩心事。

终未如愿。多少时光多少欢乐与忧­戚渐渐飘逝在光阴的河­流里,我时常总禁不住会怀念­起那条牛。我甚至奇异地希冀,某一天,在故乡的田野上,我又与我的独角牛儿相­逢。我定会满含热泪地奔跑­过去,用颤抖的手臂紧紧拥住­它厚实的脊背,像拥住我一位失散多年­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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