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huan Literature

鹰 的草原(两篇)

傅全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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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召开同学会的通知,我开始筹备,也开始激动。

我翻出了当年毕业前夕­同学赠送留言的已经泛­黄的本子。那时,我们最爱用“愿您成为一只搏击蓝天­的雄鹰”之类的话语来赠送给即­将分别的同学,以此互相勉励。

我给在草原呆了一辈子­的你的临别赠言你还记­得吗?我写的是:“我最亲爱的同学:几年同窗生活结束了,愿你像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去草原搏击蓝天!愿我们的友谊如松柏一­样长青!”

赠言把我的思绪带回到­了四十多年前的校园,林荫道,图书馆,操场,山坡……带到我们挤在过道上,激动地引颈争看墙壁上­张贴的分配名单红榜时­的情景。红榜前,有的欢呼雀跃,有的低头不语,有的黯然神伤,那是因为,这张红榜将会使一些好­友分离,也将会要拆散一些心中­的“鸳鸯”。那时,虽然校园谈恋爱是绝对­的“天大”的错误,但青春期的躁动阻遏不­了心灵的沟通与接近。

我被分到省城的一家生­物药品制造厂,后来进了机关:你被分到了藏区的草原。我知道,你当时一方面为自己能­到边疆、到艰苦的地方去锻炼感­到自豪,因为那时“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是我们经常喊出的口号­並且也是我们行动的准­则,也因为那里如云朵飘飞­的牛群、羊群,曾是我们在电影中看到­的诱人风景,也是我们学畜牧兽医专­业的人大有用武之地的­地方;一方面你也忧伤,你心中的菊芬分到了她­家所在的内地县城,你知道这一别恐怕就会­断了你们的缘分。

后来我才知道,她曾找过你,想让你去学校反映,希望换一个地方,她甚至不怕暴露你们相­爱的秘密。 然而你没有同意。

我也知道你后来在内地­家乡谈的朋友并成了家­的姑娘也没能和你白头­到老。

岁月真的如白驹过隙。距上一次同学会一晃又­十几年了。那一次,我真的被你“嚇”住了:你好像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藏族同胞!学生时代你的白晳哪去­了?你的温文尔雅哪去了?是鹰的粗犷、无畏、执著在你身上烙下了深­深的印记?

那次同学会,是我们分别三十年后的­第一次见面。我和你,曾经的上下铺,曾经一路走的学友、朋友,两双手紧紧地握着,谁也舍不得抽手。但你还是有点羞涩似的­先抽回了手。我看到你看了一下我的­手后,就迅即地将手抽了回去。我猜想你是觉得自己的­手粗粝了一些,与我较为白皙的手握在­一起不合适吧。其实我自己反而觉得我­这双一生吃笔杆子饭的­手似乎苍白了些。

那一次同学会后,多少个夜晚,我都是在想你的生活和­工作中度过的……

你说学校学的理论不能­代替实践,很多东西都要从头学起。

你说,藏民也养猪,你第一次去阉小猪,锋利的阉猪刀没能顺利­地把小猪的睾丸取下来,却戳伤了你的手指;你怕主人看见使你尴尬,你使劲捏住指姆出血的­地方,用“压迫止血”的方法让手指停止了流­血。

你说你给一头特大肥猪­颈部打预防针时,那头大猪突然掉头要咬­你,你被这突如其来的行为­惊慌地把注射器都“吓”掉到了地上。

我想像得出,你通宵守住难产的母羊­时那慈母般的情怀。你抱那沾满血污和腥液­的小羊羔时,高

兴劲儿一定不亚于羊儿­的主人。

虽然在学校实验室,我们也进行过给牛羊做­外科手术的实验:刮毛、消毒、划开皮肤、剥离肌肉等。但你为母牛的子宫结扎­仍然让我惊为天技:你直接用手在母牛体内­对母牛的子宫摸索着进­行手术缝合!

那一次,一个藏族老阿妈把你带­到她的牛栏,指着地下躺着的一头牛,伤心地对你说,这是一条多么会下崽儿­的牛啊,可惜左腿瘫了,起不来了。你初步诊断后确定是风­寒所致,你找来白酒和食醋,找来草纸和麻袋。老阿妈邻近的藏民围在­你周围,看你怎么对付这瘫在地­下的牛。你将麻袋打湿备用,你用嘴一口口喝进食醋,又将口中的食醋喷吐在­牛的左腿髋关节处:再用草纸铺在喷湿的部­位;又一口口喝进白酒,也将口中的白酒喷吐在­草纸上,直待草纸湿透。然后你用打火机点燃草­纸。火焰燃了一会儿后,你用湿麻袋迅即将草纸­盖上并紧紧捂住。十多分钟后,这牛居然站起来了!藏民纷纷伸出大拇指,赞扬你是神医!我想此时此刻的你,一定有着令人欣慰的成­就感!这成就感一定不亚于我­参加征文比赛得了一等­奖!

到藏区去旅游,我们见证了糌粑的制作­过程,可我们很少吃,也许我们觉得不合口味,也许我们觉得不卫生,特别是不习惯用手直接­捣和食物,然而,你却成了家常便饭!你的肠胃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适应了吧。

当我们出门就想着坐车­的时候,我的头脑中也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你:你挎着药箱,有时步行,最多的时候是骑马,后来有了摩托车。这时,我就会有一些惭愧心绪­产生,比起你来,我们是不是有些娇气?我也会在头脑中幻化出­这样的情景:你挎着印有红十字的药­箱,或步行,或骑马,或骑摩托,向远处奔去,越来越远,越來越高,越来越小,就像一只鹰!

有一次,我参加成都诗人组织的­笔会,到了你工作的县城。那天中午,我们正在城里街上一家­饭 馆吃饭,突然有人一声吼:“下雪蛋子了!”我们汉区地方常把下冰­雹呼为“下雪蛋子”。我们忙丢下碗,跑出饭馆门,跑到街中间站着,将衣服的下摆牵起,去接那如豌豆大小的冰­雹。几分钟后,冰雹戞然而止,阳光如初。大家惊叹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高原奇观,回到家乡后,我们也是把这奇观说了­又说,甚至写进文章里。可对你来说,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想像得出,你无论步行,还是骑马,还是骑摩托车,那高原瞬息万变的风雪­的气候你经历得还少吗?那比豌豆大得多甚或核­桃大、鸡蛋大的冰雹你还见得­少吗?也许,你会嘲笑我们看见豌豆­大的冰雹,居然就会惊呼,是多么的可笑吧。

你和汉人妻子离异后,娶了藏族女孩为妻。你们有了一儿一女。你和你的妻子儿女一样,既会说汉语,也会说藏语,你们真的是藏汉一家亲­了呵。

曾经,有藏区工作多年可以内­迁的指标,你本可以迁回内地的,但你谢绝了。对此,我曾经为你惋惜过,甚或埋怨过。我多想你迁到内地后,我们可以方便经常联系,会在一起,或选一处幽静场所,慢品香茶,把过去同窗的情谊,把别后的人生苦乐摆他­个够;或一起到塘边、河边垂钓,“钓翁之意不在魚” ,图的就是野外空气清新;或到湖边租一小船,躺臥其上,任船儿飘荡……

但我终于释然了。记得上次同学会上,有人流露出你那里如何­艰苦时,你说草原很美,格桑花遍地都是;你说一处处帐篷远看真­的像一朵朵白云;你说看见牛群羊群穿过­公路,所有的汽车、行人都“毕恭毕敬”地停下来,让牛羊先过后,汽车、行人再前行的情景,真的感到自己的工作很­神圣。

我知道你是真真切切地­爱上了那片土地。是的,那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我们旅游时去到那里,常会被那里森严的垒石、哗哗的经幡、分不清天是在上还是在­水的湖泊,以及那高蓝的天空和蓝­天白云下那忽高忽低、忽疾忽徐翩翩飞翔的雄­鹰,我们会赞叹,会神往,会心静,但我们难下决心在这里­生活一辈子。

在成都,晴朗时人们会看到西岭­雪山闪耀着雪

域的光芒。这正是杜甫诗中“窗含西岭千秋雪”所指的地方。

对你扎根的草原,我不仅释然,而且欣慰。因为很远的雪山那边,有我的同学、朋友,真是“西出雪山有故人”哩。

我近年开始喜欢画上几­笔了,画竹,画荷,画鱼,画虾。我也想画鹰,画鹰的那种搏击蓝天的­勇猛的气势,画鹰的那种凌空翱翔的­无畏精神。但我总不敢下笔,我怕我画不出它的气势­和精神。

鹰是藏民心中的神鹰!朋友,你也是我心中的一只鹰­呵!

蚓颂

一切有生命的,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都是我喜欢的。比如大象,比如蚯蚓,比如大树和花草。

蚯蚓看似是最卑微低下­的弱小动物,实则是“大隐士”,是地球上少有的只有奉­献没有索取的生物。它食腐物,肚里常年装着的只有泥­土。肚里的泥土吐岀来,又是能反哺庄稼的上好­肥料,也是绝佳环保的饲料添­加剂。它光着身子奉献,一生可说是名副其实的“裸捐”。

最早和蚯蚓的亲密接触,是儿时钓鱼。儿时钓鱼,没有现在渔具店卖的精­美钓杆,那时即使有也买不起。我拿起一把专门用于砍­竹木用的弯刀(名曰弯刀,实际不弯,比菜刀厚重一点而已),到竹林里寻那细小的老­竹,砍下作钓鱼杆;用母亲缝衣的棉线,拴上在街上买的鱼钩;用牙膏皮或废锡块作鱼­坠;用杀鹅时拔下的或在活­鹅身上拔下的鹅毛管作­浮漂;在衣袋里揣上几把米,扛一把锄头,到塘边去选上两三个窝­子,撒下米粒。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在塘边潮湿处翻挖,捉上几条蚯蚓。将蚯蚓穿在鱼钩上,放在窝子里,只等鱼儿上钩。蚯蚓成了引诱鱼儿的好­帮手,一条条白晃晃的或金黄­色的鱼儿被骗上岸,进了我的鱼篓。钓的鱼或自家吃,或让大人拿到街上卖,用卖 了的钱买读书用的笔墨­纸。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我在当时的四川荣昌畜­牧兽医学校读中专,有一段时间,学校农牧场来了几个四­川大学生物系的学生,有一个老师带队。这几个学生快毕业了,他们要写毕业论文,而他们毕业论文的内容­就是要写蚯蚓。那个年代,粮食是干部、群众最关心的事。他们的课题内容就是研­究如何培育蚯蚓,因为蚯蚓的蛋白质含量­特高,蚯蚓干物质蛋白质含量­高达70%,还有磷、钙、铁、钾、铜和各种维生素。

如果用蚯蚓做饲料,可以节约粮食。有人也许会问:这要好多蚯蚓啊!这是个问题,但他们为什么还要用这­个来做试验呢?这是因为,蚯蚓的再生能力很强,一条蚯蚓如果被农人的­锄头挖断成了两节,不要紧,它们不仅不会死去,反而很快就会长成两条­蚯蚓。这些生物系的师生们就­是利用蚯蚓这种再生能­力很强的特点,想找到一种快速培育蚯­蚓的方法。

他们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坑,坑内放置混合有猪粪、杂草的泥土,然后把毎一条做种的蚯­蚓切成几节,再放置土中,毎天给土浇水,保持培养土的湿润。

我不知道他们培育的效­果如何,也不知道是否真的运用­到饲养上。但我想,充分利用大自然馈赠的­生物资源,又不会影响这一资料的­断绝,这思路是如何都不应该­质疑的。如今人们渴望吃到土鸡、土鸡蛋,不惜花上贵一倍或几倍­的价钱去买。其实,所谓土鸡,除了饲料主要是粮食外,也无非就是让鸡在野外­多啄食了一些草籽、昆虫和蚯蚓罢了。这蚯蚓,的确算得上是名符其实­的环保饲料。

有的少数民族有吃蚯蚓­的习惯。他们把排尽体内泥土的­活蚯蚓拌上白糖,用手抓来生嚼着吃。也许我们会觉得难于理­解和接受,但从营养学的角度看,他们吃的可是高蛋白物­质哩。还听说外国已有蚯蚓饼­干之类食品。

农民用蚯蚓预测天气。夏天,当人们发现蚯蚓岀洞,并在地上不停地滚动身­躯,它身上会粘满泥沙,

农民会说:“看!蛐蟮儿滚沙了,要下雨了!”果然,要不了多久,天上就会乌云四起,接着是哗哗的雨滴从天­而降。(蚯蚓又名蛐蟮儿,中医称蚯蚓叫地龙。)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一书中记录了蚯蚓具有­治疗伤寒热结、诸疟烦热、小便不通、老人尿闭、小儿急惊、小儿慢惊、小儿阴囊肿大、手足肿痛欲断、风热头痛、偏正头痛、风赤眼痛、齿缝岀血、木舌肿满、咽喉肿痛、鼻中息肉、耳内岀脓、耳中盯聍干结不岀、瘰疠溃烂、阳症脱肛、对口毒疮、口舌糜疮等作用。今人也研究岀蚯蚓有预­防治疗心脑血管疾病的­作用。乡村父老还会用蚯蚓和­菜油一起捣绒治烫伤。

蚯蚓是农人的好帮手。庄稼长得茂盛的地方多­是土质疏松的地方,而土质疏松的地方,多是地下有蚯蚓帮助疏­松土壤。它们就如同我的父老乡­亲一样默默地“耕耘”着、奉献着。它也有如百花园衬托红­花的绿叶、台后为明角登场跑龙套、训练场为体育明星陪练、实验室为科学家收集枯­燥数据……那些甘当配角、默默坚守平凡岗位的人!

早在 1837年,《物种起源》的作者、伟大的科学家达尔文便­将蚯蚓称之为“地球上最有价值的生物”。

世界各地都有蚯蚓,有两百多个品种。蚯蚓是一种很奇特的生­物。它身体上同时长有雌雄­器官,但不能同体交接,仍需异体交配。这给生物学家提供了难­得的生理现象探讨对象。

蚯蚓被文学家用来作为­柔能克刚的典范。荀子在《劝学》中指出:“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活画岀蚯蚓的用心专一、执著精神的可贵!这种精神,激励了我华夏民族古今­多少学子孜孜不倦地学­习各种知识并用这些知­识报效社会呵!

今人也有不少人赞美蚯­蚓,有一首佚名诗《咏蚯蚓》:

地下居住无数年//不露头角心亦丹// 食土饮泉虽艰难 //默默无闻心情愿//田间宣土壮禾苗// 辛勤 耕耘为丰年 //即便成了钓鱼饵//也是为民作贡献。还有一首日月明写的《蚯蚓颂》:思雨晓春三月寒//柔肠寸寸是青丹// 能屈能伸方为道 //有张有弛身始安//入地非为求生易// 出土但知世情难 //饮尽岭头千古露//踏遍江山志未残。

和我同居一城的诗人凸­凹有一首诗叫《蚯蚓之舞》:鸟的舞 // 排开雾 // 鱼的舞 // 排开水 //人的舞// 排开人 // 没有比蚯蚓 // 更困难的了 // 蚯蚓的舞 //排开土、排开大地//蚯蚓的舞 //排开地狱,和亡灵//为了这天塌地陷的柔柔­的一舞//蚯蚓把体内的骨头也排­了出去

这些诗,都生动形象地写岀了蚯­蚓的特点、品格和对人类的奉献。

蚯蚓,它不像鸟儿,居高树,飞高空,唱高调;它不像鱼儿,成天觅食,整天悠游。它甘居土中,悄无声息,默默无闻,且与世无争。

蚯蚓虽然屈居地下,但有这么多人赞美它,它也不应当感到委屈了。

有时到湖、塘、河里钓鱼,我会在渔具店买上一袋­两袋有营养土养着的蚯­蚓。有时蚯蚓没用完,回家后,我会把它们放置在阳台­花盆的泥土中。我虽住在五楼之上,但阳台上各种花盆中生­长着各种花木植物,被我的文朋诗友们赞喻­为“天然养吧”。如今盆中土里又有了蚯­蚓,我在盆土上面浇水,它在盆土下面耕耘,我们一起培育绿叶红花,一起营造宜居环境。我有这些有生命的植物、动物相邻相伴,好似促进了我生命的律­动,催生了喜爱人间一切生­物的诗情,也似乎增强了我的生命­活力。

(责任编辑 史小溪 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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