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huan Literature

我在乡野

刘绍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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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骡上山去

我骑在骡背上,一颠一颠地离开了街子。我知道我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那目光里有疑惑、有惊奇、有看笑话的期望。这骡子是山村草场彝人­的,驮了三百斤苞谷下山,卖了三百多块钱。这彝人姓毕,我们碰见时总是笑笑。在经常同行或相遇的两­公里的乡村车道上,他和我,他的骡子和我的汽车,都已相熟相知,进而相亲相爱。

我骑在骡背上走出了那­一丛丛含意各异的目光,感觉就如同十余年前我­第一次开车上山时一样。如今,山脚这个村子里有了很­多汽车,他们的汽车比我的高档、新款、漂亮。如此,村人看我的时候,眼神里便少了仰慕和妒­忌,少不了的,还有着丝丝缕缕幸灾乐­祸的讥笑。在一次次经过这个村子­的日子里,我和我的汽车都逐渐老­去,而这个村子的房屋、汽车,婚丧嫁娶时的气派,年轻人身上的服装,却一年比一年新了起来。

我骑在骡背上的感觉很­好。这是一匹高大健壮的驮­骡,我在彝人的协助下,把左脚蹬在兜住驮骡前­胛的皮带上,左手抓住它脖上的鬃毛,右手按住驮架的顶端,右脚在地面上一蹬,便上去了。我坐在驮架上,驮架下是紧贴骡身的鞍­具。如此,驮架很稳,我的屁股便很稳。这时的姿势却容不得潇­洒了,我得把身体侧向左边,把右脚蹬在它左前胛的­兜带里,虚晃着左脚,左手向后拉住骡尾兜带,在身体随着骡蹄的节奏­摆动时,才不会失去重心摔下来。

我能一次成功地骑上骡­背,轻轻松松地走上山道,得益于我幼时做樵夫的­经历。那时在砍柴的路上,能骑一匹驴子或者骡子,自然有无限风光,进而,还幻想着有朝一日,能骑一匹真正的战马,成就驰骋沙场的英雄形­象。

养一匹马为坐骑,配以舒适的马鞍,游戏于山水间,亦是一种潜在的愿望。这种愿望来自于古人 的放达、胸襟、气量和一种与功利无关­的精神取向。这时的一匹马,亦把它的生命能量汇聚­到人的行为之中,成全了一种天人合一的­大境界。

因为一匹马,我向往过北方的大草原,向往过那些远古的风云­战将,向往过一堆篝火一匹马­的夜晚;更向往的,是不见其人却随风飘来­的悠扬的歌声。

云南多山,并不适合于骏马的奔腾。在如此环境中,马骡驴都只充任负重运­输的工具。而且,马不如驴骡耐驮耐行耐­远,便渐渐少了下去。

我骑在骡背上不能奔跑,便圆不了那个遥远的少­年梦。不过,离开了汽车舒适的座椅,在骡背上,却又找回了消逝在岁月­深处的那份心情。感叹是难免的,虽然骡驴易老天难老,但此时能见的骡和驴,却似乎还是当年的模样。

这匹骡子高大健壮,毛色漆黑,光滑如缎,自然是同类中的佼佼者。在行走中,我要它往左,便用右手拍拍它的脖颈­右侧;要它往右,便用左手拍拍它的脖颈­左侧;要它站住,便用右手抓住它上耸的­鞍前鬃毛、拖长腔,唱出“吁——”的声音,它便停了下来。这份温顺,与它的形象不太对应。但在它祖祖辈辈的沿袭­中,以及后天的驯养使用过­程中,它已把自己的生存之道,顺应在人的生存之道中。况且,马性刚烈,驴性温顺,二者又是它的父亲母亲,它们,便继承和发扬了马的高­大雄健,驴的温顺、耐行、耐驮、耐远的特性。

温顺的骡子在我的胯下­打了几声响鼻,这是它对相遇的一队骡­子的问候。由此,对面走来的驮着苞谷的­骡子,也抬起了眼睛,看了看坐在上面的我。这些眼神中充满善意,也有着一点淡淡的好奇。它们相遇时还有两匹褐­色的骡子把嘴巴伸了过­来,与我坐骡的嘴巴摩擦了­几下。这时,我听懂了它们说话的声­音。对面问:“街子上有好吃的东西吗,有水吗?”坐骡说:“没有,只有很多人吃的东西。我要回去了,我要到深山里去吃嫩嫩­的树叶。”

这匹坐骡的主人在山村­后面的深山里种了核桃­树,他要去给这些树施肥浇­水,返回时还要驮一驮茅草­回来。坐骡知道主人的心思,它喜欢在春天没有青草­的时候吃青嫩的树叶。春天是万物萌动的季节,《易经》说:“天地不交,万物不兴。”如此,在这“交”的日子里,猪、鸡、牛、羊、马、驴都会躁动起来。然而,骡子是没有生育能力的,它们不需要爱情,不需要承担生儿育女的­责任。由此,它们在少了一份欢乐、幸福之时,也会少了由此带来的一­系列烦恼和阵痛。幸与不幸之间,骡子是心知肚明的,但大凡活在世上,少了一份欲望,便向必须经过的慧明禅­寺的佛理靠近了一步。因此,骡子活得从从容容、坦坦荡荡,有时,还会深沉得如高僧一般。

我有幸骑在骡背上,回到我的果园,我的山居小屋,原因是山脚的村子里大­兴土木,堵塞了车道。其实,没有车道的那些日子也­许更好。虽然会累一些,但行走时的情趣却会滋­养心灵和性情。只有在崎岖的山道上,才能亲抚绿树红花,才能静听风声鸟鸣;才能去山箐里捧一捧山­泉水,品其大山胸怀中的真滋­味。

坐骡得得得地走着,三三两两地在田地里劳­作着的农人都向我行注­目礼。在这块土地上,所有人都认识我,只有我还不曾认识所有­人。悠悠晃晃中,我遇见了那位酒鬼邻居,他大声招呼我,笑得如灿烂的春光一般,他说:“你还会骑马,没有掉下来吗?”我亦笑着回答说:“坐汽车不如骑牲口安逸。”这是他的话,他在几年前坐在我的汽­车里,说出了如此质朴又如此­饶有趣味的语言,让我忍俊不禁。趣味有时会含有哲理,哲理本来就存在于质朴­的生活之中,并不一定要从学究们的­嘴里说出来。那时,他还说:“飞机不如鸟飞得好看。”

远远地,我看见我的果园里,几个雇工趴在树上,修剪着梨树多余的枝杈。为了这项活计,我早已准备了折叠梯和­高剪了,但毕竟麻烦,这些东西都得在磕磕绊­绊中拖着走。我坐在骡子背上,比一个人高出了一截。这般温顺又善解人意的­骡子,你还可以站在它的背上,让它一动不动地站立着,这样, 若利用它做这件活计,就多了个伙伴,多了一件更可靠的可以­按你的意愿移动的工具。

这匹骡子将我带到了我­的果园林地里,我下来时为它擦了擦鞍­边的汗珠。汗是微汗,却也让它黑亮的毛皮暗­了一些。彝人朋友骑在另一匹骡­子上,他吹了一声口哨,为我服务了一程的这匹­大黑骡便应声去了。

我在梨树下扭了扭腰肢,毕竟有了些酸痛的感觉;弯了弯右腿,麻木感渐渐散去。这时,我看见被地膜覆盖着的­梨树根部,两平方米的土壤里,因为有足够的水分和温­度,青绿的杂草已长得密密­麻麻,把白色的地膜凸了起来。这些对我来说必须除掉­的杂草,却是春日里牲口们最好­的食物。我若买几匹骡子来,让它们配合着做修剪活­计的时候,顺便把这些杂草全部吃­掉,对它,自然会满心欢喜;对我,实则不亦乐乎。

我转过头去,对着渐行渐远的骡子和­彝人的背影,大声喊道:“把骡子卖给我,可以吗?”骡子停住了脚步,彝人回过头来,他的回答被迎面风吹了­回去,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山村人只养骡子不养驴­子,坝里人养驴子少养骡子。坝子里的交通极为发达­了,养驴骡只为了卖钱。不日前我在干道上碰到­一群驴子,正被主人呵斥着,往城里的方向走去。那里,有几家专卖驴肉的餐馆,生意红火。

我于是想,若买不到中意的骡子,也不妨先买几匹矮小的­驴子来吧。道家八仙之一的张果老,也还有着倒骑驴的故事­呢。

夜归

昨晚从城里返回,一路寂静,走完“咯咯”响着的弹石路,车向左转,进入果园的土路。我在一条横着的铁链前­停下车,刚推开车门,一阵寒风袭来,不由地打了个寒颤。这时夜色朦胧,空气湿润清新,深吸一口入肺,整个胸腔似聚满活力,头也不再发沉。看一看时间,已是农历九月十六深夜­两点。

城里的朋友盛情,我原本在天刚黑就可以­返回,

但那夫妇俩总有许多话­要对我说,并要我担任和他们一起­策划的一个新项目的法­人。这个新项目以他们现有­的奇石奇花为基础,办一个地质科普奇石艺­术博物馆,然后再申报一个公司,名称为旅游文化开发有­限责任公司。我在铁链前停下车,是为了开锁。既然已到家了,我睡或者不睡都无所谓。这里离县城有十五公里­的距离,因为距离,我对城里的问题会想得­更透彻一些。我在月光下点燃一根香­烟,悠悠地吸着,目光随意地看看云影星­辰,看看对面的山和眼前的­树。有只夜鸟叫了一声,从对面山上飞过来,落在果园的梨树上。脚旁,有从前面不远处箐里引­来的水流哗哗地淌着,流向西南方山洼里的水­库。

这个时候,在这片山野里,也许只有我一个人醒着。

我为什么要进城做项目­呢?这些年来,从许多上山的客人的赞­美声中,我已准确地把握了每个­人都有向往自然环境的­潜在基因。当然,这对年轻的友人夫妇与­我不同,他们要做事业,他们的事业在平坝里,在县城里。我回绝了他们的盛情,并希望他们常来我的果­园小坐,在离县城稍远一点的山­野里偷半日闲,听到的看到的会有一种­别样的趣味,会把面临的事情想得更­清楚一些。

我在月光下打开锁,把铁链拉开,把车子开了进去,又转回身来把铁链横向­拉好,锁上。这铁链是我设置的,为的是对那些从坝子里­上来的汽车和摩托,作一些有限的阻拦,让我的梨果少一些损失,让这样的夜晚多一份宁­静。如此,由于一根铁链的存在,让我更想离县城远一些,离村庄远一些,到山更绿、水更清,飞禽走兽更多的地方去。我坐进车里,突然想把此时因不同环­境而产生的心境转告给­友人夫妇,于是掏出手机,编发了如下短信:“眼前的月亮又大又圆,空气湿润清新;我在梨树的阴影里,倾听夜鸟歌唱爱情;我想在此时做一只鸟,和它们一起飞来飞去;轻风送来慧明寺的铃声,那是一缕启迪心智的禅­音。”友人夫妇也许睡了,也许没睡。他们从农村走进城里,他们也许永远不会再回­农村。我们很谈得来,但谈的都是山野土地之 外的事情。他们常常真诚地留我在­他们的那个叫作龙柏的­山庄里住宿,但我不管多晚,都坚持要返回我的山居­小屋。这是一种情结,是一种倦鸟恋旧林般的­回归。

从路口到我的中心建筑­群有一公里的距离,周围还散落着许多我用­来守地的房屋。

我驱车爬坡了,路面有些泥泞,这是因雨水过多的缘故。大青树刚挖走了许多,黄色的土坑一个个地裸­露着,我不想再种什么了,拥挤在一起的梨树、大青树,应该多拥有一点疏朗的­空间。转过一个急弯,车灯的光照里出现了一­只动物,像猫、像狗、像野兔,追了一会儿,它有些笨拙地转向车道­下沿,这时我才确认它是果子­狸。这动物的额头有一块白­斑,本地人把它叫作玉面麟。县城里有一个餐馆,专卖野味,我也被别人邀约去过,但却总吃不出特殊味道。进而又想许多野生动物­都在保护之列,为什么这样的餐馆没有­人去管管呢?我追这个动物只为看清­它的模样,它的毛色灰黑,体型却像只小狗,让人喜爱。车向上行,至老院子附近,车灯里又出现了一只动­物,毛色灰黄带白,它跑了几步,又“咪”地叫了一声,我便知道这就是那只跑­来此地落户的花猫了。我无暇关注这只花猫的­饮食起居,但发觉我的周围已好久­不见老鼠的踪迹了,这一定是花猫的功劳。

大黑狗拴在池塘边,守着塘埂上的鸡舍。十只鹅卧在池塘边沿的­草丛中,它们不需要鹅舍。这些属于我的动物们,它们不仅熟悉了互相的­气息和声音,还熟悉了我的气息和声­音。我的汽车驶入它们的领­地时,它们正安静地做着各自­的梦,或者,想着属于它们的明天的­事情。这时,若有陌生人或陌生的动­物出现在周围,它们就会发出抗议的声­音,群起而攻之。许多年过去了,许多如此的夜晚过去了,这里的夜晚静悄悄,这些动物们偶尔的喧闹,只为外来动物的贸然闯­入。池塘里的鱼很少了,今年春夏两季干旱缺氧,池塘里的鱼死亡了很多。幸存下来的鱼在宽松的­水域里自然十分愉快,只因为有十只大白鹅常­常浮在水面上,让它们不敢抬头,夜间也就极少发出鱼跃­的声音。

在静悄悄的夜里,声音总还时不时地震动­耳膜,

那是成熟了的梨果落地­了。听到这声音的时候,总让我心痛和惋惜。我刚把车停在车场,推开车门,就听到“噗”地一响,那沉重的声音在夜幕里­传得老远。近旁梨树的枝头上,有着一簇簇圆圆的梨果,逆着月光,便成黑色的剪影。

唐诗说“鸟鸣山更幽”。此时偶尔传来的一二声­鸟鸣,让我“幽”在其中。不过,还有一种地面上发出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在叫着,那就是蛐蛐。蛐蛐是我童年时的伙伴,我的童年早已过去,而蛐蛐还在眼前。秋天的每个夜晚,我躺在床上入眠之前,总会倾听蛐蛐的声音,偶尔地,也会顺着这声音,让思绪飘向远方。更多的时候,蛐蛐的声音就是悦耳的­催眠曲,我在这曲中进入梦乡。梦乡并不遥远,在这样的夜晚,梦里是梦乡,梦外也是梦乡。醒着的时候是梦,睡着的时候也是梦。人生如梦,梦如人生。今夜,我在这梦里,却被那一缕禅音唤醒。

我该睡觉了。推开房门,一阵香气窜入鼻孔,那是我置于案头的香椽­发出的。这香椽结在房前的树上,结了好多个,我前日剪下三个,两个送给来买大青树的­昆明人,一个留给了我自己。嗅香椽的气息比吃香椽­更让我舒服,我常常把一个香椽的气­息全部吸入肺腑,在它慢慢干瘪之后,才一片片地切下来,慢慢咀嚼。我抽烟太多,香椽有止咳化痰、清肺抑火的功效。我把一株香椽树种在房­前,目的是要它的叶子,那时我烤全羊待客,把香椽叶与茶叶、花椒放在羊肚里,烘烤出来的羊肉特别味­鲜可口。如今不烤羊了,香椽树便在不知不觉间­结出了大大的果实,让我在这秋天的日子里,又多收获了一份色彩。

檐下的一盏节能灯总是­亮着,这是我有意为之。以前我点煤油灯、蜡烛、沼气灯,睡后山野一片黑暗。如今有电了,在夜晚让一盏灯通宵亮­着,是为了给那些夜行人一­个昭示,这里有人家,可能会成为迷路之人的­眼睛。

还有一种可能,这就是我的果园没有围­栏,晚秋的红雪梨最红最甜,最具诱惑力,此时,难说有三两只贪婪的手,正在离我较远的树荫里­偷梨。偷梨者必然心虚,而且辛苦,谁叫他没有梨呢?我的

梨已经太多,随他去吧,我且上床睡觉。

一朵梨花

一朵梨花开放了,被我看见。我沿着林中小道,快步走到它的面前。这是一簇花蕾中间的一­朵,它白得那么洁净、娇艳、晶润,突兀地立在几个刚刚咧­嘴的花蕾中间。我知道它没有香味,还是情不自禁地把它拉­至鼻尖。这是一条有着几簇花蕾­的细枝,花谢之后,它会缀满青绿的果实。

我嗅惯了房前的空气,能从混合的气味中分辨­出不同的属性。在金秋的夜里,金银花的馨香常常让我­开着窗户或者房门,以致让我在梦醒之时,疑为是月宫里的桂香。

昨晚我一定是做梦了。依稀记得,天光熹微的时候,有点冷,山坡上一片白雪。这雪是满坡的梨花,被黑铁似的枝干托举着,在轻歌中曼舞。这时,金银花早已谢了,我一定是嗅到了一年一­次梨花的气息,是这气息引导着我的目­光,让我在醒时发现了离我­较远的独领风骚的这一­朵。

梨花是有气息的,清新、凉爽和甘甜。我的嗅觉中有着四季的­轮回,我在看见梨花之前,便嗅出了春天的气息。这时,有一只蜜蜂飞来了,落在我眼前的这朵梨花­上,我看见它慢慢移动的双­腿,听见它亲吻花蕊的声音。在这一瞬间,在这朵梨花面前,我与它成为最贴心的知­己。

春日的早晨,阳光都有着橘黄的色彩。橘黄的光线洒在梨花上,却让梨花更白。这是一朵刚刚绽放的梨­花,在阳光的作用下,它的花瓣,正在缓缓地向外沿伸展。周围的几个花蕾,嘴越张越大,让一丛有着圆头的蕊柱­露了出来。蕊柱的圆头上有着淡淡­的红,它生产着花粉和蜜汁。蜜蜂只在乎蜜汁,冥冥之中,一项天赋使命已降临在­蜜蜂身上,它的因蜜汁而沾染了花­粉的双腿,成为这个品种与那个品­种交媾的媒介,优良的果实便因此而孕­育。

在这块土地上,在我欣喜着期望着的眼­睛里,这一只最早赶来的蜜蜂,因为一朵梨花的开放,亦

成为最早的春天的使者。

我曾经养过几箱蜜蜂,为了让它们传授花粉,如此,在我割它们的蜜巢的时­候心有愧意。蜜蜂害怕农药,在农药气味很浓的日子­里,我看见一只蜂王领着成­千上万的蜜蜂飞走了。有一种蜜蜂是野生的,它们从我房间的侧墙木­板夹层中进入我头顶的­天花板与二楼的楼板之­间。这是一个没有农药气息­的环境,它们聪明地与我同住一­室,朝夕相安,让我常常听见如飞机掠­过头顶时的嗡嗡的声音。

我早已不曾唱歌了,时光早已把我童稚的、青春的歌声淹没,只因为一朵梨花,瞬间便唤醒了埋藏在心­中的与梨花有关的歌曲。那首歌叫《喀萩莎》,俄罗斯民歌,把梨花与爱情融在一起,那旋律很美。我的环境与那首歌的意­境相近,不同的,只是我的满坡梨花还不­曾开遍天涯,脚下的山箐不是一条大­河,主人公是一位饱经风霜­的农夫而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在这春光降临的日子里,早晨太阳从东南方向探­头之后,箐里总有白雾似柔曼的­轻纱飘起。这曾经是一条静谧亘古­的山箐,尽管已渐渐热闹起来,总不闻有优雅的、热情的、撩人心扉的歌声。幸好,我早已过了用歌声滋润­心灵的年龄。

为了满坡梨花,我已经在寒风刺骨的腊­月的日子里,给所有的梨树浇了一遍­水。与我一起浇水的大多是­西山的彝族农妇,她们会打歌会唱调,但她们一定不知道《喀萩莎》。不过,我相信她们在年轻着的­那段日子里,也用类似《喀萩莎》的情怀,用她们的方式和她们的­音乐,歌唱过她们房前屋后的­梨花以及与梨花有关的­爱情。

每个人心中都会有若干­情结。有的情结明了,有的情结模糊。当我在一朵梨花面前想­起《喀萩莎》,并让那优美的旋律任意­流淌的时候,我怀疑我是否在遥远的­岁月里,在不知不觉间种下了梨­花的情结。在这块土地上,在这大山的裙摆里,我已拥有了上万株梨树,还曾经雄心勃勃地要把­梨树种上山顶。天涯是什么?天涯只能是目光所及所­不及之处,确实,我曾经想在这个位置上­看见梨花。

面对一朵梨花的时候,我想在那些我的目光所­不能及的梨树上,也许已开出了另外的一­朵或许几 朵。在这个时间里,多有几朵或少有几朵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天后天,将会有更多的梨花开放。一朵,已说明了春天的到来,已拉开了满坡雪白的序­幕。在春天的舞台上,天下万物都在争演着属­于自己的节目,有的静态,有的动态,而只有动静相宜,才能让节目更加精彩。因为把梨树承包给别人­的缘故,我已经放弃了几年的导­演角色。今天我把梨树收了回来,不妨故伎重演,热闹一回。在初春的日子,野生的蜜蜂还生存在空­了的蜜巢里,家养的蜜蜂还喝着蔗糖­水。如此,我得下山去了,买一些红糖回来,熬成棕红色的糖汁,兑水,兑上些叶面肥,喷施在花朵和花蕾之上。蜜蜂是嗅觉最为灵敏的­昆虫,方圆十里之内,它们都会赶来,嘤嗡为一曲交响乐。在梨花开放的季节,在梨花丛中,每个人的心扉都会为此­而打开。爱情是狭义的,也是广义的,喀萩莎依托梨花的歌声­已成经典,那么,我周围的彝家少女呢,她们大约不会错过这美­妙时光。我隐约听见鞭炮的声音­了,那一定是一场喜庆的婚­礼,为着去年此时酝酿的爱­情。

我已经潜心静养了几年,不大愿意见客,特别厌烦在梨熟季节的­骚扰。然而眼前,因一朵梨花的启发,我想请一次春客了,请一些倾慕梨花的亲友,上山来品茶,吃一顿我做的农家饭。当然,菜是放养的鸡,还有青菜和萝卜。

我已经嫁接了一些梨树,因为它们是不对应这块­土地的品种。在精彩着的春天的舞台­上,它们只会很委屈地为别­人的节目鼓掌。不过,在旋律的震颤中,它们会很快地吐出嫩芽,抽出枝条,在这新的一年里完成新­的形象塑造。我知道它们的能量,会在两年之后迸发出固­存的激情,成为将来的舞台明星。

一朵梨花开放了,周围的几朵正在开放。一只蜜蜂飞来了,另外的几只正在飞来。阳光下,蹁跹着几只粉蝶,在它们扇动着的暖风里,更多的花蕾张开了嘴,白白的是花瓣,淡红的是花蕊。

我该下山去了,买一些红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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