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荫山房建筑语言的特点与逻辑/张贤波,陶郅
The Characteristics and Logic of the Architectural Language of Yuyin-Shanfang
摘要 通过分析余荫山房建筑语言的特点和逻辑,探讨从语言学的角度解读余荫山房建筑艺术的可行性。文章对余荫山房的地形、建筑构件、装饰、配景等建筑要素进行语法、语义和语用的探讨,归纳出余荫山房建筑语言的特点,结合形式逻辑、辩证逻辑和心理逻辑的分析方法,递归出其中的深层原因。余荫山房在传统建筑语言和地域建筑语言的基础上发展了新的建筑语言,其影响因素主要体现在形式因素、社会文化因素和园主人的心理因素3个方面。余荫山房创新的建筑语言和其中的3种逻辑,可以拓宽余荫山房建筑艺术的研究视野,作为研究岭南传统建筑语言形成机制的参考。
关键词 余荫山房;建筑语言;逻辑
AbstrAct This article discusses the feasibility of understanding the architectural art of the Yuyin-Shanfang through analyzing the characteristics and logic of its architectural language.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architectural language of the Yuyin-Shanfang are deduced through syntax, semantics and pragmatics by studying architectural elements such as its terrain, architectural components, decoration and landscape. Furthermore, the intrinsic factors are reasoned by combining the analysis methods of formal, dialectical and mental logic. The Yuyin-Shanfang has inspired the development of new architectural language formed on the basis of traditional and narrative architectural language. Its influencing factors are mainly reflected by the pure formal, social cultural and mental factors of the owner. The innovative architectural language and logic of the Yuyin-Shanfang assists in widening the scope of research about the Yuyin-Shanfang and becomes a reference point for research regarding Linnan traditional architectural language.
Key Words Yuyin-Shanfang; architectural language; logic
*基金项目 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资助项目(51378211):大学图书馆低能耗建筑设计策略研究;广东省省级科技计划项目(x2jzB2170810):文化旅游视角下的岭南地区古村落保护与开发应用研究;亚热带建筑科学国家重点实验室自主课题(x2jzC7170300):岭南地区绿色校园规划与建筑设计策略研究。
中图分类号 TU986.4文献标志码 A
DOI 10.3969/j.issn.1000-0232.2018.06.001 文章编号 1000-0232(2018)06-0001-09
作者简介 1 博士研究生;2 教授,通信作者,电子邮箱:zhi_tao@126.com;1&2 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亚热带建筑科学国家重点实验室
引言
余荫山房是岭南四大名园之一。关于余荫山房的建筑艺术,有些学者从园林空间出发,论述园林与建筑的独特之处,比如:邓其生的《番禺余荫山房布局特色》[1]、陆琦的《余荫山房》[2]、唐孝祥与郭焕宇的《试论近代岭南庭园的美学特征》[3]、张蕾与邹广天的《岭南传统景观空间意象及构成要素研究——以余荫山房为例》[4]等等。罗汉强的《余荫山房的园林文化》[5]、刘管平的《岭南古
[6] [7]
典园林》 、陆琦在《禅宗思想与士大夫园林》 、张文英、邓碧芳和肖大威的《试论岭南文化与岭南园林的共生》[8]等文献有部分章节从地理环境、社会情境、人文文化等层面探讨余荫山房园林特色形成的原因。汤辉、朱凯和沈守云的《基于图像符号的岭南传统私家园林表意研究》[9]、魏筠的《广州地区古建筑装饰语言研究》[10]等文献有部分章节从语言学与符号学的角度探讨余荫山房的装饰纹样及其象征意义。
这些文献为研究余荫山房提供了多个参考视角,是进一步研究余荫山房建筑艺术的重要文献。李泽厚曾经说 20 世纪是“语言哲学的天下”,他认为 20 世纪“语言学转向”(Linguistic Turn)统领了一切领域[11]。20世纪中后期,建筑学界再次出现了一批关于建筑与语言的著作 1)。约翰·萨默森(John Summerson)
[12]
的《古典建筑语言》 (1963)、布鲁诺·赛维(Bruno Zevi)的《现代建筑语言》[13](1978)等著作主要研究建筑语言的语法与规则;查尔斯·詹克斯(Charles Jencks)的《后现代建筑语言》[14](1977)从双重信码与隐喻等方面探讨建筑语言的语义内容;阿摩斯·拉普卜特(Amos Rapoport)的《建成环境的意义—非言语表达方法》[15](1982)和布莱恩·劳森(Brian Lawson)的《空间的语言》[16](2001)主要探讨空 间与使用者的语用关系。目前,国内也有一些学者从综合的角度展开对建筑语言的研究,如王其钧的《后现代建筑语言》[17]、布正伟的《建筑语言构成的复合系统》[18] 等等。本文尝试从语法、语义和语用的角度出发,探讨余荫山房的建筑语言在表层结构所呈现出来的外在形式,结合逻辑学的相关知识,分析形成这
2)
些建筑语言的深层结构 及其内在原因。语言学的研究框架,将建筑的形式法则与造型手法、环境意义和使用者等因素结合在一个体系之下,为解读余荫山房的建筑艺术提供了一个综合的视角;探讨建筑语言背后的逻辑,以期探索与整理对建筑语言产生作用与影响的内在因素以及更深层次的原因,从而为研究余荫山房以及岭南建筑艺术特点提供参考。
1余荫山房的园林概况
建于清同治十年(1871)的余荫山房,为纪念和永泽先祖福荫,取“余荫”二字作园名 [19]。全园北倚善言邬公祠,面积约 1600m2左右,用地形状不规则。余荫山房的用地分为门厅和庭园两大部分。门厅部分用地正南北向,大门朝向正南,基本方正整齐。庭园部分用地不规则,大致上接近梯形(图1)。进入庭园大门后,浣红跨绿桥把把整个花园划分成东西两个区域。西区北部的深柳堂,是会客的主要地方。宾客休息用的卧瓢庐紧挨在其东北侧。南部的临池别馆缩进了门厅区域的用地里,与深柳堂隔池相望。方形的水池在浣红跨绿桥底下与八角亭周边的水体相连。八角亭的东北侧有一半亭:来熏亭。全园的假山石主要有西边的童子拜观音山、南边的鹰山与东边的狮山。孔雀亭与花匠房分别位于庭园的东北与东南端。
在面积不大、形状不规则的用地里,既要营造传统园林曲径通幽、移步异景等园林艺术特点,又要兼顾传统建筑方正规整的建筑特点,为余荫山房的设计带来了一定程度的困难。余荫山房通过巧妙的空间构思与合理的建筑语言,解决了建筑与园林用地和使用者之间的关系。
2余荫山房的建筑语言
查尔斯·威廉·莫里斯(Charles William Morris)把语言符号的研究分为3 个方面:语形学(syntax),语义学(semantics)和语用学(pragmatics)。语形学也称句法学或语法学,它研究语言符号之间的关系;语义学研究语言符号与其意义之间的关系;语用学研究语言符号与其意义及使用者之间的关系[20]。借鉴语言学的研究框架,余荫山房的建筑语言可以从语法规则、语义阐释和语用分析3个方面展开讨论。
2.1余荫山房建筑语言的语法规则
布龙菲尔德(Leonard Bloomfield)在《语言论》(1955)中将语法分为句法(Syntax)和词法(Morphology)两个主要内容[21]。建筑语言的句法是将建筑元素组织成一定的空间关系或空间结构的规则与手法,建筑语言的词法是建筑元素自身的构成规则与手法。建筑语言的语法反映出来的是建筑语汇的句段关系 3)(Syntagmatic Relations,或译作组合关系),也就是建筑的各元素、各部件如何组合的问题。
2.1.1 句法的规则
詹克斯在《后现代建筑语言》中说:“过去的建筑曾经由许多法则支配着建筑的语法[22]。”传统的建筑存在相对严谨的建筑语法,对建筑语言的形式和结构造型实现整体意义上的控制。
余荫山房的布局整体上基本遵循传统的建筑语法,建筑物与景观按十字交叉轴线分布。余荫山房的轴线系统由一根水平的轴线作为主轴线,贯穿两根垂直轴线构成。在水平轴线上,自左到右布置了童子拜观音山、方形水池、浣红跨绿桥、玲珑水榭、狮山。垂直轴线上分别布置了深柳堂与方形水池和临池别馆、玲珑水榭与两树池(图2)。除了遵循传统的建筑语法,余荫山房的布局还运用了对比的修辞手法。西区空间是接待空间,建 筑物占园林空间的比重大,布局方正整齐,空间开敞明亮。东区是休闲空间,建筑物占园林空间的比重小,建筑物与配景的布置灵活自由,空间幽深,层次丰富。西区与东区在建筑比重和空间品质方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余荫山房的布局还运用了对仗的修辞手法,使建筑物形成对景的句段关系(图3)。深柳堂与临池别馆是接待空间中最重要的两座建筑物,两者隔着方形水池中心对齐,面宽尺寸一致,形成园中最重要的一组对景建筑。此外,玲珑水榭的北边与南边各与一座八边形的树池对齐,东边和西边分别与浣红跨绿桥和狮山对齐;浣红跨绿桥的东边和西边分别与童子拜观音山和玲珑水榭对齐;花匠房的圆门向北望,尽端正对着来熏亭。园中具有对景关系的景观还有卧瓢庐与鹰山、门厅与临池别馆南墙的砖雕、门厅处圆门西边的花坛与东边的灰塑等等。
在建筑造型方面,余荫山房的主要建筑遵循对称的传统语法规则。深柳堂的明间是过厅,东西次间分别是过厅和书房。尽管两次间的使用功能不一样,外立面仍然以对称的手法处理了墙裙与窗户(图4)。临池别馆的明间东边是庭园大门,西边是房间,虽然无法以对称的手法处理檐墙的立面,但是通过把西边房间的屋顶降低,与庭园大门的屋顶形成对称的关系,配合檐柱、花牙子和拦河等元素,使得立面的总体感觉仍然是对称的(图5)。
2.1.2 词法的规则
布正伟在《建筑语言的基本语法规则》中提出了建筑词法的典型化规则。典型化规则是指通过词形的变异与提炼,以构成重复使用的具有典型化构形特征的典型词语 [23]。余荫山房的水面边界、屋顶轮廓线、景观步道等元素通过对传统建筑语言进行变异处理,大量运用直线代替曲线或圆弧进行造型,形成了典型的语汇。
岭南庭园的水池多用规则的几何形式,一般为人工造池,有方形、矩形、曲尺形、半月形、多边形等[24]。几何形状是岭南庭园常用的语汇,尤其是规则的几何形。余荫山房建筑物的平面、水体和花坛的平面都是规则的几何形。另一方面,余荫山房对传统语汇进行了创造性的改造:用直线代替传统语言中的曲线或圆弧进行造型。除了浣红跨绿桥与孔雀亭的戗脊向上起翘得比较明显以外,全园的屋脊与檐口线基本上是直线的形态(图6)。深柳堂的山墙朝向建筑的正面,屋檐几乎没有起翘,只是靠近檐角处的三拢瓦稍微升起,垂脊、戗脊、博脊都呈直线形。玲珑水榭屋檐的轮廓线与深柳堂的做法异曲同工,也只是靠近檐角处的三拢瓦稍微升起,所有屋脊也呈直线形。余荫山房屋面瓦的铺设没有起翘,只是平直的从上到下铺设,并没有遵循传统屋面瓦“上尊而宇卑,吐水疾而溜远”的功能语法。其次,园中的走道以及花池等配景,全都是以直线和折线构图,没有传统语汇常用的圆弧或自然曲线,如庭园大门前通道两侧的花池,是类似梯形的不规则形状。
2.1.3 余荫山房的语义阐释
拉普卜特在《建成环境的意义—非言语表达方法》中认为研究环境意义的方式主要有3 种:(1)运用语言模型,主要建立在符号学之上;(2)依赖于象征(symbols)的研究;(3)运用建立在非言语交流上的模型 [15]22。余荫山房的建筑语言符号及其意义,主要体现在语言模型与象征方面。
4)余荫山房的装饰纹样主要运用了象似符与象征符两类。象似符(也称图像符号)指的是形象方面与所指对象相似的符号;象征符指的是与所指对象之间不具有直接的联系而是约定俗成的符号。余荫山房的装饰纹样中运用的象似符主要有花草纹样与吉祥物品纹样两大类(图 7 ~ 13)。花草纹样是槅心与横披处装饰的主题。吉祥物品纹样常常作为插入语结合到花草纹样之中,如宝瓶、宝扇、宝叶、葫芦、古钱等等(图7 ~ 9)。这些作为插入语的符号除了自身形象的吉祥意义之外,还引申出平安、如意、富贵等象征意义,是象似符与象征 符的结合,正好体现了弗雷格所强调的三项关系5)。余荫山房大多数的灰塑图案也都是象似符与象征符的结合。这种图案自身首先是一种象似符,但它本身并不直接指向吉祥的意义,而是通过两种方式进行意指:一是以谐音的方式进行意指吉祥的含义,如蝙蝠取谐音“福”;红色的蝙蝠取谐音“洪福”;瓶子取谐音“平”意指“平安”;二是通过物品意指与之关联的吉祥的含义,如官帽、爵象征“加官进爵”;瓜果蔬菜寓意“硕果累累”等(图14)。余荫山房中的象征符主要有万字纹、回纹等纹样,象征吉祥与安康等等。万字纹、回纹主要用于檐廊的天花、拦河、花牙子与挂落等处(图 7、8、10、11)。
2.2余荫山房的语用分析
语用学是在符号、意义和物体之外再加上一个实体,即言语者(speaker)[25]。语言符号与言语者的关系是语用学其中一个重要的方面。言语者的出现,自然也将语言符号指向受话者。语用学强调的是语言符号与言语者和受话者之间的关系。
浣红跨绿桥在视线层面将整个庭园分成东西两个区域。桥与两侧连廊的圆柱、坐栏和屋顶,部分地阻隔了视线,使得身处园林中的游览者,既不容易看到庭园各面尽端的围墙,却也保留部分视线可以穿透廊桥对面,使身处其中的游人并不觉得拥挤逼仄。桥西侧方形的水池,与东侧环绕玲珑水榭的水面,在行走路径这个层面把庭园分隔成南北两部分,保留了南北向充足的视距之余,结合水边高耸的乔木,增加了庭园南北向进深的视觉感受。在东、南与西三侧围墙附近,或者种植
高大茂密的树木,或者叠石掇山,避免围墙直接显露出来,使整个园林显得更加幽深,层次更加丰富。庭园里所有的建筑,在主要面向庭园内部一侧的檐墙都没有使 用砖砌的实墙,而是用通透的、贯穿上下的槅扇与横披,使游览者的视线层次更加丰富,不容易体察到庭园的实际尺度。
建筑自身除了可以向使用者传达一定的信息以外,还可以引导使用者的行为。正如布莱恩·劳森所说,“一个房子不仅给人们提供遮蔽,而且我们还期望它看上去像一个房子,从而也告诉了我们的来访者举止应该如何[26]。”西区是接待宾客的区域,深柳堂、方形水池与临池别馆中心对齐,隔岸呼应。临池别馆的屋顶与庭园大门的屋顶结合,使面宽与深柳堂相等,形成方正整齐的格局。临池别馆的用地不在庭园的区域,而是缩进了门厅的用地里,拉宽了与深柳堂之间的空间尺度,也使西区空间更加明亮。方正整齐的空间格局和明亮宽敞的空间营造了严肃与端庄的空间氛围。东区作为休闲观赏区,通过曲折多变的走道以及高矮参差的树木,营造了轻松自由的环境气氛。
3余荫山房的逻辑分析
余荫山房建筑语言背后的逻辑,是认识与理解建筑语言的重要工具。通过逻辑思维去分析余荫山房的建筑语言,有助于探索这些语言中潜在的深层结构与内在成因。余荫山房建筑语言的逻辑主要体现在形式逻辑、辩证逻辑与心理逻辑三方面。在相对静止状态中,撇开具体内容而对思维形式进行考察,就是形式逻辑;为了把握现实的变化发展,把握具体真理,密切结合认识的辩证法和现实的辩证法来考察概念的辩证运动,就是辩证逻辑 [27]。结合心理主义语言学和认知科学,考察概念与思维中的心理因素,就构成了心理逻辑[28]。建筑语言的形式逻辑,脱离了建筑语言的内容与现实背景,只分析形式与形式之间的逻辑关系。建筑语言的辩证逻辑,强调的是建筑语言的现实背景与外在形式之间的辩证关系。建筑语言的心理逻辑,反映的是 隐藏建筑语言表面现象之下的主观因素与外在形式之间的逻辑关系。
3.1形式逻辑的因素
由于用地形状、空间尺度、建筑造型等外在形式的需要决定的建筑语言最终呈现的结果,体现了形式逻辑对建筑语言的影响。庭园大门前的通道位于两个轴网系统的交接处,通道的形状不规则,通道的两端宽窄不一致。为了改善大小不一致的视觉感受,本来不规则的通道空间被划分成3个部分,中间的步道保持等宽,通道两边设置了不规则的花池,花池里再植上崖州竹与棕葵(图15)。这在很大程度上掩饰了不规则的通道形状,使身处其中的游览者并不容易察觉通道空间的真实形状。
庭园内主要的建筑物都安排在同一个轴网系统内,布置了方正的建筑之后,剩下不规则形状的用地则通过安排石山、树池、花池等配景去消解。树池和花池的平面形状在靠近建筑的一侧,保持与建筑外墙平行或垂直。在不规则形状的用地里,走道与花池使用了不规则的折线造型,修饰了不规则的用地形状(图16)。
临池别馆的屋内,实际上只有两开间,门前有游廊。为了与方形水池对面的深柳堂面宽一致,并形成对景,庭园大门的屋顶向外出挑至临池别馆檐廊的深度,与临池别馆的屋顶连成一个整体,形成一个仿三开间的正面,明间是厅堂,西次间是房间。因为庭园大门的屋顶只出挑檐廊的深度,而庭园大门的屋脊对齐的是临池别馆的外墙,与它的屋脊并不在同一个位置。为了保持对称的形象,临池别馆西侧的房间的屋脊降低到与庭园门的屋脊一样的高度,从而形成了中间高两边低的这种独特的屋顶形式(图5)。立面上
扩大成为了三开间之后,屋身的进深只有一间,屋顶的高度在正面略显不足。馆南侧的墙体,与门厅区域相接。南墙如果按庭园区域的轴网,则从正门进来将面向一面斜墙;若按门厅区域的轴网,则馆内的厅堂则有一面斜墙。是故临池别馆的南墙局部砌成双层墙(图15),既保证馆内厅堂形状方正,也保证面向正门的天井形状方正。
3.2辩证逻辑的因素
余荫山房建筑语言的辩证逻辑,主要体现在社会文化与地域气候、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等因素的关系之上。首先,余荫山房的建筑语言受到远儒文化与贬谪文化、海洋文化等社会文化和地域气候的影响。远儒文化是岭南学者对岭南园林文化最精辟的阐释,如果说江南园林和北方园林的儒意较浓的话,岭南园林的儒家意味则很淡 [29]。岭南远离历代政治中心,常为贬谪之地,过去甚至被称为南蛮之地。由于地方偏远,岭南地区没有形成严格的建筑法式制度。因此,岭南地区的建筑语言比较灵活自由,与北方园林与江南文人园林的建筑语言以及审美趣味有较大的区别。余荫山房的槅心与横披的纹样大部分选用了不常见的样式,如卧瓢庐以纯几何形的菱形纹样作装饰(图17)。此外,园内除了几处选用了斗心式、菱花海棠式、套古钱(毬文)式、万字锦等传统纹样以外,绝大多数都是经过了精心设计的不常见的纹样图案。此外,岭南地区气 候温和湿润、日照充足、雨水丰沛、花草繁茂、瓜果多产。余荫山房的装饰纹样中常常以花草和瓜果为主要的装饰主题,如临池别馆和玲珑水榭的槅扇和横披的纹样基本都是花草纹样,门额的灰塑图案也常有瓜果的形象。
其次,余荫山房的建筑语言除了受到本土文化影响以外还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广州为清代粤海关的所在地,主要的外贸通商口岸,吸收西方的物质文明自然会得风气之先 [30]。早在唐朝时候,广州已经是著名的对外贸易城市之一。北宋时,广州设立了市舶司,成为主要对外贸易的主要口岸。明代以后,广州一直成为对外通商的主要口岸 [31]。清朝时,广州更一度成为唯一的通商口岸。广州人对外来文化一直比较包容而且乐于接受。西方的建筑语言与中国传统建筑语言结合运用的现象在广州地区十分常见。西方的古典建筑语言体系中有半圆形门额的做法,但这在中国传统的建筑里却很少见。余荫山房的门额与帘架,在半圆形的构图中设有花草、瓜果等岭南传统的图案或纹样,创造性地将本土传统的装饰艺术与西方半圆形门额相结合,构成了一种新的建筑语汇,呈现出独特的艺术形象。与中国传统的建筑语言相比,西方的古典建筑语言更多地使用直线与几何形代替自由曲线。岭南人对于几何图形与纹样的情怀,也早有渊源。早在岭南新石器时代晚期 , 就形成了独具岭南地方特色的几何
印纹陶器……南方盛产竹、苇、藤、麻等植物, 而这些植物与编织物有关 [32]。直线造型与几何形状的建筑造型、水池和装饰纹样等等既受到西方建筑语言的影响,也与本土文化有着密切的联系。
3.3心理逻辑的因素
建筑语言的心理逻辑,反映的是主观世界与建筑的外在形式之间的关系,具有某种程度的特殊性。首先,宗族观念、家族观念使园主人改变了一些常规的建筑语法,创造了一些新的形式。余荫山房的房屋,除了门厅、临池别馆和卧瓢庐的屋脊东西向布置以外,其余房屋的屋脊都与附近公祠的屋脊方向一致:南北向布置。深柳堂的歇山顶如果以常规的建筑语法处理,屋脊应该与南立面平行,也就是东西向布置。但是如果这样布置,高大的山花与善言邬公祠的山墙关系就会变得不协调。深柳堂的山花转向南立面,既尊重了先祖,也呼应了已建成的建筑语境(图18)。这种处理手法,在中国传统建筑之中是比较少有的现象。卧瓢庐进深较小,其屋面的高度只相当于深柳堂的连廊顶的高度,保留常规做法可以像连廊一样,与深柳堂的屋顶构成更合理的句段关系。此外,玲珑水榭的平面是八边形,若按常规的建筑语法,应该处理成攒尖顶的样式。来熏亭的攒尖顶也表明建园时攒尖顶的概念与结构技术都是具备的。但是大尺度的攒尖顶对附近的公祠可能会造成不良的视线影响。玲珑水榭的屋顶使用了类似歇山顶的样式,屋脊按公祠屋脊的方向布置,顺应了现有的建筑语境。此外,玲珑水榭的屋顶在4 个短边上分别增加了一坡屋面,形成了一种特殊的语汇:八坡歇山顶(图 18)。
其次,余荫山房的建筑语言受到园主人价值观的影响。自古以来,广州因外贸的刺激和商品经济的发展,商品意识不断强化和明确化,重商、求利的价值取向更显突出,特别是近代时期西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经济贸易进入岭南,进一步助长了岭南人务实求利、经世致用的观念意识 [33]。受这种观念的影响,余荫山房以尽量少的变动去保持园林整体的方正格局,通过巧妙而合理的构造,既减少了空间的浪费,也缩小了开支。如临池别馆的南墙,并没有把整个馆两个房间的南墙都做成双层墙,而是只在厅堂部分砌成双墙,而相对私隐的房间部分,保留了因用地原因而造成的不规则形状,既保证厅堂部分的端庄与方正,又将浪费的空间缩减到最小。此外,在庭园大门前不规则形状的通道,没有把两侧的墙体改成平行的,而只是简单而经济地通过花池与植竹的方式,去修饰梯形过道的视觉感受。
最后,园主人儒道佛禅的思想影响了造园的理念。中国士大夫的人生哲学分成两个部分,入世与出世、进取与退隐、杀身成仁与保全天年。……当社会和时代给士大夫们创造了外在的理想追求和内在的欲望满足的可行之路时 , 儒家人生观的积极面便开始占据主导地位。反之,士大夫则避开社会的盛衰兴亡,退归自己的躯壳之中,自我陶醉于有限的满足之中 [34]。园主人的人生哲学,在深柳堂前的一副楹联得到充分的体现:“鸿爪为谁忙,忍抛故里园林,春花几度,秋花几度;蜗居容我寄,愿集名流笠屐,旧雨同来,今雨同来。”中国古代文人仕士,大多都经历了胸怀大志,志在四方的进取阶段。为施展“鸿爪”之力,“忍抛故里”报效国家。在官场体会到制度的无奈之后,年迈之余往往又进入到道家的无为、退隐、安养的状态。于是退隐“蜗居”,“集名流笠屐”共度晚年。此时,佛学与道家的养心、注重内省、拒绝物欲方面的影响开始起作用。禅的精神实质就是强调人内心的自省,强调虚空与释放。人只有无欲时,才能真正洒脱,才能不受世间处境的牵绊,在自己的内心世界构筑一片安然自在的天地。道家的大隐隐于市的情怀,并不需要在荒山旷野才能实现,只要拳山勺水,鸟语花香,则可寄情山水,澹泊自在。园主人没有刻意按照自然山林的图式来营造余荫山房,而是通过以石代山、以池喻水的理念来描绘山清水秀的自然图景。因此,小规模的石山和方直的池水、折线形的道路和成荫的绿树已足以让人意会到自然野趣。
结语
余荫山房在语法、语义与语用等方面合理地处理了建筑与用地和使用者的关系,既传承了岭南园林与传统建筑语言的特点,也创造性地形成了一些独特的建筑语言。余荫山房建筑语言的形式逻辑主要体现在由于用地与造型等外在形式需要决定了建筑的形式;辩证逻辑主要是体现在由于远儒文化和地域气候、外来文化和本土文化等因素影响了建筑的形式;心理逻辑主要体现在园主人的宗族观念、价值观与个人思想等等因素影响了建筑的形式。这些逻辑是形成余荫山房建筑语言的典型性与独特性的深层结构以及内在原因。 图片来源
图6、14、16:作者拍摄整理;其余图片均由作者绘制。
注释
1)18世纪建筑学界就曾经有一次将建筑与语言进行比拟的热潮。参:彼得•柯林斯.现代建筑设计思想的演变[M].英若聪,译 . 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3,168-176.
2)诺姆 • 乔姆斯基(Noam Chomsky)认为,言语的生成是一个从深层结构(Deep Structure)转换到表层结构(Surface Structure)的过程。他说的深层结构指的是说话者的语言能力,是先天的。后天的实践只是将先天的说话天赋引发出来。参见:诺姆•乔姆斯基.语言与心智[M].熊仲儒,张孝荣,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31.
3)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强调语言的句段关系(也译作组合关系,Syntagmatic Relations)与联想关系 ( 或译为聚合关系,Associative Relations)。索绪尔认为建筑中的每个部件与其邻近的部件之间的关系是句段关系,如圆柱与横梁;若该柱是多立克柱,该柱则会引发起对于爱奥尼亚、科林斯柱等类似的圆柱的联想,这些柱式之间的关系是联想关系。参见:刘先觉.现代建筑理论——建筑结合人文科学自然科学与技术科学的新成就 [M]. 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1999:90.
4)皮尔士(Charles Sanders Peirce)根据符号的属性,将符号分为象似符(icon)、标志符 (index) 和象征符(symbol)三种。参见:刘润清.西方语言学流派 [M]. 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3:105. 5)索绪尔的结构符号学强调符号与所指的事物之间的双项关系,而弗雷格等人在此基础上加入的意义项,使这双项关系变成符号——意义——事物的三项关系。详见参考文献[25]: 361-3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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