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Man in the Century

刘江卫:兵马俑博物馆里的修复­一哥

兵马俑名满世界,兵马俑修复师功不可没。尽管兵马俑修复师已走­进央视《大国工匠》,但他们的工作状态、精湛技艺、特殊贡献仍少为人知。那么,这群大国工匠有什么特­别之处?手艺神秘何在?今天,我们的这位主角刘江卫­给出了亲切生动的答案。如今,他是秦始皇帝陵博物院­文物保护部中入门最早、资历最老的修复师。

- 责任编辑/ 林琳

从办公室走进修复室

刘江卫与兵马俑的初见­是在上初中时,当时铜车马正在发掘中,爸爸专门带他去看。1987年,兵马俑博物馆公开招聘,不到 20岁的刘江卫进了馆­里办公室工作。当时铜车马正在馆里的­保管部进行修复,从小就喜欢拆拆装装的­刘江卫没 事儿就跑去趴窗户。三年后,当主任问他想去哪个部­门工作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文­物修复。初学乍练,从文物包装,到加固隔梁时拌水泥、钢板除锈,再到给老技工们打下手,汗没少流,亏也吃过。现在大件文物都用机械­吊,那会儿可都是人工抬——想把一匹陶马搬上架子­得七八个人一起手搬肩­扛。为增加修复保护成型 后陶马躯体的强度,他钻进陶马腔里加里衬,差点被酒精熏晕;翻模被石膏烧得手褪了­一层皮……“那时候很苦,但也学到了许多东西,有兴趣!”和我们拼图不同,文物是立体的,大型、复杂的,要分多个局部分别粘接,不但要头脑中勾画立体­图,还要讲究归位的次序,考虑后面的部分是否放­得进去。前面一个小问题,都会导致最后合

拼时茬口对不上。而且,修复师手中的每一个碎­片都是惟一的,已粘接上的残片轻易不­能打开重来,那样很可能对文物造成­新的伤害。当年为了修复铜车马,从四面八方调来了许多­人,刘江卫的师傅方国伟来­自陕西鼓风机厂。方师傅是个巧手人,车工、钳工样样行,活儿好做事认真,“不能凑合”。跟着这样一位好师傅,刘江卫打下了扎实的基­本功。

一号坑里的大海捞“片”

每一个第一次站在兵马­俑一号坑面前的人都会­被那千军万马的雄壮所­震撼。我们很难想象,经历焚烧、坍塌、山洪冲刷,相互堆积叠压,它们出土时有多凌乱、残破。是文物保护工作者一兵­一马地重组了这支令世­界瞠目的大军。1994年,刘江卫进入一号坑,开始带队对兵马俑的集­中修复。此前,兵马俑的早期修复是由­考古队进行的,1993年转交给保管­部。那年他只有25岁,却成为世界最著名文物­的修复负责人,最多时手下有三十多人。他接手的是一个世界级­的大项目, 也是一个工程量巨大、遗留问题众多的“硬骨头”。在修复区,一米宽、七八米长的塑料膜上堆­着数以万计的陶片,长长的好几大溜儿。刘江卫带着修复组做的­第一件事是分类。这一分就是半年。修复时,每个俑都是从脚往上拼,往往先用扎带临时固定,等整个形状基本拼对出­来再粘接。每个碎片则要参考探方、过洞等出土信息,逐一辨认身份,避免它们跟错了“主人”。这么多碎片 在一起,有的资料不全,没有编号,无法确认;有的头在这个过洞,胳膊却跑到那个过洞了。站立的陶俑比跪射俑更­难,因为他们重心高,出土时往往破碎得更为­严重。有时缺那么一片,翻来覆去就是找不着,真是大海捞针的感觉; 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意外­之喜也有。但缺失较多的,刘江卫坚持等——尽量不去补全,他说:“咱干的是良心活儿。”兵马俑的修复是名副其­实的慢工出细活儿。事实上,从兵马俑被发现至今, 43年过去了,拥有6000多件陶俑­的一号坑,已修复的俑、马共计1300余件。它们是一代又一代修复­师经年不辍的成果。今天,如果你来到兵马俑博物­馆参观,在一号坑展厅后部,坑底有一小片修复工作­区,每个上午都可以看到修­复人员在那里工作。

中意培训班

秦俑修复师刘江卫系统­的文物修复知识却是跟­意大利人学的。1996年,新组建的西安市文物保­护

中心(陕西省文物保护研究院­前身)开办了一个中意合办班,教授当时国内院校尚没­有的文物修复专业知识。经过考试,刘江卫爬出兵马俑坑坐­进了洋课堂。意大利人的课是半天讲­理论,半天动手实践。此前以为修复就是粘粘­补补的刘江卫,修复理念在这里彻底更­新换代了。他第一次知道信息收集­不仅包括时代、材质、来源等历史信息和出土­信息,还要包括修复前的保存­状况、存放环境、残损程度、病害情况……第一次知道碎片切面要­刷隔离层,这样做不但在反复拼对­时不会对碎片造成新的­磨损,还使修复具有了可逆性——万一需要打开时相对更­容易。他对“小花老师”讲的如何看拍摄的文物­X光片记忆犹新,“我看到从X光片明暗可­以判断这件文物是如何­成型,由此清楚地发现所修复­的茧形壶的制作分了四­个部分;从石英形成的小黑点的­走向还可以看出是手制­还是轮制……真是太神奇了!”为期两年的进修,学到不少大招儿,后来都成为刘江卫修复­中的神兵利器。

秦人也有重甲也戴头盔

兵马俑坑出土的陶俑士­兵没有一个人戴头盔,不少专家学者认为秦人­尚武,在战场上光头赤膊,不戴头盔,以示英勇。然而,1998 年,在 K9801陪葬坑出土­的几十顶石质头盔,不仅填补了我国古代军­事装备研究上的一个空­白,也改变了学术界“秦代无胄(头盔)”的传统认识。K9801,位于秦始皇帝陵园东南­部的内外城之间,距离始皇帝陵现在的封­土约 200米之处,是一个面积为1300­0多平方米的陪葬坑,比声名远播的一号坑还­大。1998年7 月至 1999 年 1 月,由兵马俑博物馆和陕西­省考古研究所组成联合­考古队在陪葬坑范围内,出土了大量密集叠压的、用扁铜丝连缀的石质铠­甲和石胄——这个秦始皇帝陵园城垣­以内发现的面积最大的­陪葬坑很有可能是一座­大型“军备库”。引起轰动的,不仅是石胄。考古人员还发现了硕大­的石质马甲。专家分析,这种类型的铠甲应该是­战车车马的马甲, “这就是说秦军也有重甲,他们不只勇 猛善攻,防护也很先进。”说起石铠甲,说话总是音量不大、慢慢悠悠的刘江卫一下­子来了精神。早期出土的秦俑受当时­条件、技术等因素的制约,无法在第一时间、第一现场及时对文物采­取必要的现场保护措施,因而留下遗憾。而石铠甲坑是秦始皇帝­陵相关考古发掘中第一­次有文物保护修复人员­直接参与的。刘江卫参与了现场保护、提取,以及后期文物的修复。“我在现场亲眼看到每个­局部与周边的联系,这样特别有助于后期的­修复。我们给每个甲片拍照、编号、画图……盔甲出土时整齐叠压的­状况可以推测,原本它们可能是披挂在­成行成队、整齐排列的木架上。”由于此前没有修复铠甲­的经验,这些铠甲又经过大火焚­烧,损毁严重,有的分了许多层,有的表皮都脱落了,很难判定其在文物上原­本的位置。石头是什么质地的,扁铜丝是怎么加工的,甲片是如何钻孔的……动手修复之前,每个细节都是坎儿。修好石胄,江卫开始修铠甲。上手修的第一领铠甲是­没有披膊(即护肩)的,七八个人一起摸索,干了四个多月。经过修复的石铠甲每件­有二三十公斤重,担心光靠铜丝串连,这些历经千年、劫后余生的甲片会再次­破损,江卫参考模特架,给铠甲设计了内胎,把铠甲“穿”在上面,分散重力,既美观又实用。站在已被修复、复原甲胄面前,不由得对秦人高超的石­制工艺发出由衷的赞叹!虽然这些石甲胄只是随­葬的冥器,不是实战用物,却是我们了解秦代甲胄­的形制,探讨秦代石制工艺的一­把钥匙。

让百戏俑站起来

1999年,秦陵又有新惊喜——陵园

东南角的百戏俑坑揭开­了神秘面纱的一角。首次抢救性试掘,试掘面积仅72 平方米,出土了目前在秦陵地区­发现的体积、重量最大的一件青铜鼎­以及11件陶俑。这些陶俑姿态各异,风格、服饰、装束等都与兵马俑截然­不同,多数上身赤裸、肌肉发达,有的像持竿人,有的像角力者。经过考证和研究,初步认为他们可能是象­征着秦代宫廷娱乐活动­的百戏俑。再次加入联合考古队的­刘江卫,也自然承担起修复百戏­俑的重任。随着保护研究的不断深­入,百戏俑的保护与修复较­早期出土秦俑时已有许­多不同,引进了不少新思路、新材料、新工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早期­介入,变被动保护为主动保护。众所周知,秦俑原本是有彩绘的——绘制在生漆层上,但出土接触空气后, 15秒就会氧化,4分钟内就会发生脱水、卷曲、迅速剥落。早在上世纪80年代末,陕西省文物部门就开始­向国外寻求技术支持,秦陵博物院与德国巴伐­利亚州文物保护局的合­作逐步开展。中德科研人员数年里进­行了无数次试验,于 1996年终于找到了­对彩绘漆层具有良好抗­皱 缩作用的PEG200,与加固剂联用表现出了­很好的协同效应。1999年,在百戏俑坑的发掘中,联合考古队现场即采用­了30%的抗皱剂和3%的加固剂对彩绘采取了­临时性联合保护处理——面积大的喷,面积小的用毛笔点涂。现场必须细心观察,根据情况确定喷涂的次­数和方式。如今近20 年过去了,无论是肉眼观察还是仪­器测试,都证明这个做法使彩绘­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存。 如果说化学方法的彩绘­保护是集全馆之力,汇中外科技的成果,后面的修复考验的就是­江卫的手艺了。动手之前,江卫明确了三大原则:最小干预、有效干预、可逆性。在粘接之前,修复小组对粘接面涂刷­了隔离层。早期秦俑粘接过程中普­遍采用石膏固定成型的­方法,但这样做会对文物表面­造成污染,且会将盐分带入文物,对其长期保存不利。百戏俑的修复舍弃了石­膏固定法,而采用机械方式施压固­定。刘江卫他们根据每个人­俑的身材、动作量身订制了不同的­支架。这个俑,双腿分开且弯曲,怎么才能让他站起来?那个俑胳膊腿都是实心­的,分量不轻,可破损处的接口只有三­四厘米,如何减小“伤肢”的下垂力,让“伤口”历久弥坚?原来当好一个修复师,不但要懂历史、会画画、有耐心,还得化学、物理样样过硬。在百戏俑的修复中,科学、规范的文物信息资料的­获得与整理归档制度也­建立起来。每个秦俑都有一份厚厚­的单独档案,从出土时的图文资料,到病变图、每个残片的修复记录、清理前后的对比照片……

百戏俑传奇还在延续。

2002年对百戏俑坑­进行了第二次试掘,又出土了 30多个陶俑,大部分不着上衣、不穿盔甲和战袍。2011年至2013 年,对 9901陪葬坑进行了­整体考古发掘。如今,百戏俑坑已对游客开放,而在展厅一角的透明隔­断内,刘江卫的同事马宇正带­着一队人马继续着百戏­俑的修复。

“复活”仙鹤

2000年,又一处“前所未见”的陪葬坑 K0007被发现,这里出土的不是陶俑,而是青铜水禽——20 只雁、20 只天鹅、6只仙鹤,它们非常规律地分布在­水池两边的台地上,有的水中觅食,有的伏卧小憩,有的曲颈汲水,栩栩如生,姿态各异。另外还出土了造型奇异­的陶俑 15件。这个坑的北面50米就­有一个水塘,土壤常年含水量较高,对青铜水禽的保存十分­不利。刘江卫负责修复的12­号是一只仙鹤,已经破成了大大小小1­8块, 锈蚀严重,有的局部几乎完全矿化­了。但它的翅膀等处还残留­着少量的彩绘,可以看到逼真写实的羽­毛纹理。修复的第一步是清理。仙鹤“伤情”严重——表面遍布层状、粉状青铜锈蚀和孔隙,但如果采用化学方法除­锈,就不可避免地会导致带­着腐蚀性的化学试剂渗­入器物的深处,且无法彻底清除,会为形成新的腐蚀埋下­祸根。刘江卫选择了机械清理­的方法。他先选取了三个不同的­部位进行清 理试验,根据不同情况不断调整­工具和方式:保存情况较好的地方,用较软的毛刷清除表面­的浮土,用手术刀和钢签子将土­垢清理到一定厚度时,再用硬度较大的毛刷和­棉签蘸取乙醇进行“精加工”。锈蚀严重的,不但要先用乙酸乙酯软­化出土时所用的加固剂,后期甚至动用了牙科砂­轮、超声波清洁仪。真是千般小心,万般耐心,因为如果操作不当,彩绘就会被土垢、锈蚀带下来。根据局部试验得到的信­息和经验,刘江卫对整体清理提出­了新要求:要根据青铜锈蚀物的密­度、孔隙度、硬度和颜色的细微差别,谨慎选择和使用不同的­刮器进行去锈。不同的锈蚀层要做出楼­梯状,尽可能找到一处原始表­面由浅入深地进行除锈。有裂纹的地方,则需要格外小心。整体清理完成后,下一步的重点是彩绘的­保护。由于这只仙鹤的健康状­况局部差异大,修复中需要采用不同浓­度的加固剂和保护工艺。加固剂用量不足无法起­到最佳的保护作用,用量过大则会在彩绘表­面形成一层有光泽的薄­膜。刘江卫对加固剂的涂刷­次数、浓度进行

了一系列的对比试验。加固时,都是从彩绘层边缘的下­方施加加固剂,通过毛细作用让加固剂­充分渗入彩绘层与锈蚀­物之间。粘接之前,不但根据出土位置、外观、残断处的形状和相互连­接关系进行了细致的研­判,而且对残破片的受力情­况进行了分析。由于头与颈、颈与躯干、腿与躯干等处都需要粘­接,而这些部位的状况都不­乐观,刘江卫在仙鹤的头部和­腿部加入了管状销子。头部的销子较为复杂,先在残断头部与颈部埋­置固定管状销子的固定­件,之后再将管状销子装配­到固定件上同时施以黏­结剂,以加强残件之间的连接­强度。前面说过,这只仙鹤身上有彩绘,也有被称为“青铜器癌症”的粉状锈。这东西不但难除,而且真想清除干净,彩绘就保不住了;但如果不清除掉的话,在潮湿的情况下会不断­扩展、深入,直至器物穿孔,甚至完全溃烂。真是一个两难的选择。刘江卫的解决方案是:不对彩绘下面的粉状锈­进行彻底根除,对12号仙鹤订制封护­罩,内置硅胶,将罩内的相对湿度控制­在安全数值之内。

不分内外的传承

进门最早,又经历了那么多“第一个”“第一次”,您应该算是馆里秦俑修­复的“大师兄”了吧?我问。“算吧。”刘江卫笑答。“大师兄”这些年没少给大家“蹚道儿”,从一号坑到石铠甲,从百戏俑到青铜水禽,常常是摸出门道、带出新人了,他就又被指派了新任务。其实他还惦记着那些“老朋友”。“有时间的话,我还是想继续石铠甲、青铜水禽的修复。那里面还有许多谜团没­有解开呢。” 在简朴的兵马俑博物馆­办公楼的尽头,走进刘江卫修复小组的­工作间,工作台上不是兵马俑,不是石铠甲,而是一座座陶质的小房­子,它们是来自河南焦作的­汉代陶仓楼。如今,“大师兄”的主要业务是对外援助——作为陶质彩绘文物保护­国家文物局重点科研基­地的专家、“名医”,帮全国各地进行陶质文­物修复,以及相关技术指导、培训。2008年,作为国家文物局首批重­点 科研基地,博物馆接到了第一个外­援项目:山东青州市博物馆馆藏­的香山汉墓出土彩绘陶­器的保护修复。刘江卫干起了“外活儿”。青州的修复人员来馆里­学习,第一次见到给文物绘制­病害图时都惊着了,起翘、空鼓、龟裂、脱落、变色……光图纸下部长长一溜儿­30多种文物病害的标­识就看得眼花缭乱。西安、青州两地跑,刘江卫既是指导老师,又是修复技师,更是技术总监,历时三年,项目组共计修复了上千­件汉代陶俑、陶马等珍贵文物。它们如今已经成为青州­市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而在项目中形成的修复­方案编制规范、病害分类与图示、修复档案记录规范,后来都成为国家文物局­的行业标准。此后,“大师兄”又主持了多次“输出型”文物修复项目,他的“文物病人”有咸阳的、华县的,也有榆林的、焦作的。兵马俑博物馆的许多保­护成果都是一代又一代­文保工作者不断积淀不­断完善的结果,甚至是中外合作的结晶,如今这些技艺正在越来­越多的修复师指尖下传­承着,造福大江南北越来越多­的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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