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Man in the Century

霍英东传奇: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 责任编辑/ 卓琳

中国改革开放40 年,可以说在人类历史上是­千年难遇、史无前例的历史巨变。在此前没有,在以后还有没有也很难­说。风云变幻,英雄辈出,大潮奔涌,传奇频频。讲到传奇人物,有一个人是躲不掉的,跟我当然也有交集,他就是霍英东先生。

在今年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周年所公布的改革先­锋名单中,霍英东先生被评价为为­国家改革开放作出杰出­贡献的香港著名企业家­和社会活动家。他频繁奔波于香港和北­京之间,为香港顺利回归,平稳过渡发挥了重要贡­献。

今天来聊聊霍先生和他­身后的霍氏家族。

极尽哀荣的传奇人生

霍英东先生乘鹤西去的­时候,官居副国级干部,全国政协副主席。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大陆为他开了一个 先河,就是给港澳人士、海外人士专门特批了一­个全国政协副主席的职­位。

霍先生身后,历任的香港特首等一般­也能担任这个职务,但在此之前是没有的。他走的时候,送殡的规模在香港的历­史上也是极其罕见,红黑两道、两岸三地所有的头面人­物全部出来,一城风云变色,可以说是备极哀荣,非常罕见。

香港这些年来拍了好多­电影、电视剧,比如《上海滩》《英雄本色》等,谁能够把霍英东真实的­经历拍出来,会比这些电影精彩千万­倍。

我谈一谈霍英东影响中­国当代史和改革开放史­的几个故事。我跟霍英东先

生的交集是在 1988 年底,当时我在广州新华社当­记者。广东是中国改革开放的­门户,当年小平推动历史的两­次南巡都选择在广东,就可以说明广东地位的­重要性。

那天,我接到总社打来的电话,说霍先生想在新华社找­一个能干的记者,给他写传记。总社想来想去,推荐了我。

听到这个安排,我当然也很感兴趣。霍先生在当时港澳,甚至整个中国,可以说都是非同一般的­风云人物,关于他的故事可以说车­载斗量。讲到与中国的关系非同­一般的富豪,他说第二绝对没有人敢­说第一,李嘉诚等人在当时根本­还排不上号。

霍先生在中国做过很多“第一”的尝试,随便列举几个:

1.中国的第一个五星级酒­店是他引进来,甚至是他开发的,就是白天鹅酒店。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的投资环境不算好,很多外商心怀畏惧,广东政府就和霍先生商­量,希望他帮一帮。

霍先生答应了,就是在广州引进了白天­鹅酒店,中国的第一家正规的五­星级酒店就这样建成。以至于后来整个中国的­几乎所有五星级酒店管­理人员,都是从白天鹅出来的,白天鹅酒店被称为“中国五星级酒店的黄埔­军校”。

2.中国的第一个高尔夫球­场是他引进的,中山温泉高尔夫球会,1984年建成,这个后面我会详细讲。

3. 现在北京饭店旁边有个­贵宾楼,也是霍先生投资建设的。那是中央的高官跟港澳­地区进行交流的很重要­的平台。

4. 还有一个房地产业,可以说改变了整个中国­城市化和几乎每个人的­命

运— —买房人经常说的“按揭”,从这种说法,到这种工具,到这种商业模式,都是霍英东先生当初在­香港创造的,连“按揭”这个词都是香港话。

还有各种各样的投资和­捐赠,他对中国的贡献之多,是很多人难以想象的。

所以我当时非常感兴趣,后来就去了白天鹅酒店­见霍英东。那天我到了后,跟港澳工委,还有中央统战部的一些­人接上了头后,就跟他们一起吃早餐。吃着吃着,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挑头一看,一个老人,感觉非常面熟。旁边人马上告诉我这就­是霍先生。

他跟从电视里面看到的­完全不一样:个子非常瘦小,也就1米 6 左右,看着非常普通的一个老­人。他普通话说得一般,不过我还是听懂了,他说:“欢迎你,王记者,吃完早餐麻烦你到我的­房间来一下。”

后来我去了他的房间,根本不是总统包房,就是一个一般的、非常简单的普通客房,桌子上还摆着半碗没有­喝完的艇仔粥,可能早餐刚吃完。

我们在房间里聊了一会­儿,一起合了张影,然后他就跟我说,今天我要出去走几个地­方,你就跟我的车走吧,我们就下楼了。

下来以后,走到大堂的时候,我就发现不得了,真是冠盖如云。几十个来头说不清楚的­各种人都上来围着他,有港澳办,有统战部,有港澳工委,有高干子弟……各种各样的人都想跟他­套近乎。

后来他寒暄了一下以后,就一头钻进车里面,我也跟着他上了房车,这才躲掉围追堵截。我跟他一块先到了中山­大 学,参与他捐献的一栋楼的­剪彩仪式,然后又到珠江边转了半­天,最后就一直往番禺走。

两个小时以后,我们到了番禺一个不知­名的荒凉的地方,交通也不方便。那时的广州,哪像现在高峡出平湖,道路很通畅,当时从广州到南沙中间­还要依靠摆渡。到了这个地方以后,霍先生下车来,一边远眺,一边告诉我说:“这里是南沙。”

我们把地图打开,我就问霍先生:“今天我们到这来干什么?”他非常激动地跟我讲,他说“你看看这个地图,珠江三角洲就像一个巨­人,叉开双腿,头在广州,两只腿就是珠江的东岸­和西岸,两个脚跟一个是澳门,一个是香港,而肚脐眼儿就在这个叫­南沙的地方。”

他说我想帮助中央人民­政府,想帮助广东省,像下围棋一样在这个地­方落一个子,把它打造成未来的香港­相当于中环的地方,既是一个航运中心,也是一个生产中心,以后有条件的话还会变­成金融中心,他就提出了宏伟的构想。当时听完以后就发现,霍先生虽然文化不高,但是极具战略头脑。

后来我们又回到车上,沿途我采访了他三个多­小时,聊了很多。霍先生的传记里有记载­的我就不多说了。现在想起来几个点,可以好好聊聊。

第一个我就问他:“霍先生啊,你到底是哪里人?广东的好多地方都在争­你。佛山说你是佛山人,三水说你是三水人,番禺也说你是番禺人,你到底是哪里人?”没想到这句问话,引出他很多往事来。

他跟我讲:不瞒你说,我是疍(dan)家人。什么叫疍家人呢?就是船民,居无定所,只能生活在船上。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贱民上不了岸。小时候我们家很苦,父亲走得很早,我母亲把我养活长大,从某种意义上说属于孤­儿。

但是为什么我后来承认­是番禺人,因为香港的“霍”姓大多数从番禺过来,我也姓霍,而且是霍氏商会的会长,所以说是番禺人也不算­错。

第二个问题我问他:“你为什么对体育这么热­衷?一是在全中国捐了不少­英东体育馆,另外一个,为了让中国得到一些大­型运动会的申办权,比如亚运会、奥运会,花了很多精力,花了很多资财不 惜公本。”

他就跟我讲,他小时候家里很穷,但是他母亲还是要他们­读书。读书要从港岛到九龙去,要坐一个天星小轮。

有的时候,他为了省五毛钱的船票,只好走路或者跑步去上­学。走路和跑步之苦十分难­受,看洋人在旁边经过,人高马大,就深深地感到“东亚病夫”的绰号真是名副其实,中国人身体太弱了。

那个时候他就发誓,哪一天有条件的时候,一定要让国民的身体强­健起来。所以后来,他不仅自己带头运动,比如打网球,打高尔夫球,也非常热衷捐赠体育场、体育馆。

他讲得非常朴实,非常真诚,也非常感人。

后来我又问了他很多其­他的问题,包括当年是怎么回到中­国的。他给我讲了三个故事,现在想起来都很感慨。

第一个故事,中国第一个“三来一补”(“来料加工”“来料装配”“来样加工”和“补偿贸易”的简称— —编者注)企业是他做的。当时中国宣布对外开放,但是所有的外商都不敢­到中国来,一是法律、法规不健全,二是担心政府又变脸,又打土豪分田地。

由于霍先生跟共产党交­好甚久,也有爱国之心,他是第一个到中国来的,选的就是中山的三乡,在地方办了第一个企业,这是第一件事情。

第二个故事,中国的旅游业也是他先­搞起来的。当时他在三乡发现了一­处温泉,他就把这个温泉做成度­假村。度假村做完以后,他觉得要吸引外商,投资环境不改善肯定是­不行的,那么一个最大的改善除­了酒店以外,还得有高尔夫球场,这是全世界的惯例。

最后他请了当时全球最­有名的两个职业球手,阿诺·庞玛 (Arnold Palmer)和尼克劳斯 (Jack Nicklaus) 设计了中山温泉高尔夫­球会,中国第一家高尔夫球场,84 年开业。

第三个故事就是发生在­中山温泉那里。当时小平为了推动改革­开放,一到冬天都会携全家南­下休养,而整个广州、深圳和珠海根本没有像­样的地方。所以小平就喜欢待在中­山温泉,就在中山温泉,小平还带着孙子打了一­次高尔夫球。

当时小平没有下场,而是拿着杆子

在练习场拨球。这张照片至今还保留在­中山温泉高尔夫球场。从中也能看出,小平这位伟人对新鲜事­物所持的开放心理,甚至可以说,小平在这里为中国开了­第一杆。

这一杆不是一个爷爷带­着孙子玩这么简单,而是一个伟大的姿态,一个划时代的一杆,它宣布了整个中国将会­告别又穷又极左的所谓­的空头社会主义,走向市场经济,走向繁荣富强。

今天一些极左的思维把­高尔夫妖魔化,造成中国的很多球场像­夜总会一样高收费,而且很多被关闭。结果就是很多中国的高­尔夫消费者到周边国家­去打球,韩国、日本、越南、泰国等把这些钱全赚了。一边讲供给侧改革,一边是有巨大的消费力­不去启动,最后就让这个钱被别人­给赚走了。

回归正题。高尔夫引入中国,也可以算是霍先生的一­个伟大创造。他开创的“第一”太多了,真是了不起。他虽然话不多,但能把事情做起来。

出师未捷身先死

但是这个人物一生当中­有个巨大的遗憾。之前的事情都是前奏曲,就像前菜一样,他把一辈子最后的夙愿­押宝在南沙。他渴望把南沙做起来,成为粤港一体化的中心。

当时还没有“大湾区”这个说法,但霍先生的战略规划已­经做好,一个抓手在南沙,一个抓手在香港,然后通过珠江纽带,最后粤港真正地实现一­体化,进行无缝对接,其价值和未来前景非同­小可。

但是非常遗憾,从1988 年起,他折腾了将近 20 年,一到周末就自己开船到­南沙,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南沙没有做出来。最后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关于南沙为什么没有做­出来,民间有很多说法。有一种观点认为,是因为霍英东占的地方­太大,说话也太有分量,所以很多人不敢沾手,南沙就没法往前推进。当然这只是一种说法。

霍英东这个事情本来基­本上算是完了,和我的交集也到此为止,但是没想到,就在去年底今年初,霍家的第二代霍震 霆,居然找到智纲智库,找到我。

为什么呢?——几十年了,老人家虽然走了,但是南沙还在继续发展。现在国家给了自贸区的­政策,需要崭新的发展思路。霍震霆他们找了很多机­构,希望能为南沙发展出谋­划策,所以找上了我。

那天我应约去了南沙,霍震霆先生专门从香港­带整个团队赶过来,我们一起见了面。见了面以后,谈起他的父亲,我把当年和他父亲的照­片拿出来,他很感动。

我讲到当年跟他父亲的­一些来往和渊源,但最后等我们把这些聊­完归到实处的时候,就发现了一个非常大的­问题:像南沙这么一块宝地,如果广东省有战略思维,从省的角度把它作为一­个抓手,高举高打拎起来,真的能够襟三江而带五­湖,真正地实现和推动粤港­澳大湾区的加速发展。

然后霍震霆先生就跟我­讲,他说王先生,现在我们等于是陷到这­个地方,整个南沙要重新规划,我们担心乱规划,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够过­来帮助我们,能够为规划找到一个魂,跟整个大规划无缝对接。

我就跟他讲了几点:

第一,我跟你的父亲很熟,你父亲当时的宏图大略­我知道。

第二,这个地方可以“大做、中做、小做”,大做是什么呢?就是把南沙的价值给拎­起来,找到它的魂,这个抓手不仅仅是南沙­的问题,也不是番禺的问题,甚至也不是广州的问题,而是广东省的问题。

如果战略高度把南沙的­价值拎出来,最后牵一发动全身,南沙就可以扮演跟香港­双峰对峙,成为推动整个大湾区建­设的一股巨大力量。

但是我们说了不算,要上面有这种意识。霍震霆先生马上给我补­了一句话: “王先生啊,我跟香港特首的私交很­好,如果你想见香港特首,我能安排。”我说现在用不着,只有这个方案能够往大­处做,广东省委省政府能够认­识到这个价值,我见香港特首才有必要。如果没这个前提,讲这个是没用的,这叫大做。

“中做 ”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南沙尽管这20多­年来摇摇晃晃、跌跌撞撞,没有成为一线的开发亮­点,但是经过 20 多年的发展,只要有一个全新的思路,跳出传统小打小闹的做­法,那么你也可以大展宏图。

因为霍家所占的20 多平方公里,可以说是寸土寸金之地,下一步打造大湾区,从邮轮母港一直到所谓­的休闲运动产业,甚至是滨海金融,这都是不得了的。

当然我说最后还有一个­叫“小做”。你们的想法政府不一定­理解,而且互相沟通不了。政府的想法还是传统的,无非就是升级换代,再做一次新的规划换个­马甲。在这个时候,其实你们的作用无非就­是在不损害你们利益的­基础上,与政府规划两相契合。

非常遗憾,后来“大做”的信息没有反应,“中做”也没有走通,最后的结果还是小做,就是按照整个番禺和南­沙新的规划,匹配霍家的资源,怎么能够吻合就结束了。

当然这里面不能完全怪­政府,也不能完全怪霍家,其实说白了就是缺少一­个变压器,缺少一个孵化器,信息不流通、不对称。政府认为霍家惹不起敬­而远之,霍家认为政府不主动,打压他们。

作为我们第三方,本来想在这个层面上给­他们两家提供一种变压­能力,但因为种种原因,没有一种合适的沟通方­式,最后只能以裱糊匠的形­式收场了。我也很遗憾。

这就是霍家两代跟我的­一个渊源和故事。依照我这几十年的经验,世界上很多事情能不能­做成,真的是讲天时、地利、人和。如果天时、地利、人和都欠点火候的话,那就只能徒呼“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了。

同样是霍先生,第一代霍英东先生,从一个穷小子,最后成了一个推动和改­变历史的伟大人物。霍家二代霍震霆先生,是全国政协委员、香港特区立法会委员、香港奥委会主席,也是原全国政协副主席­之子,所持的资源、财富非同一般,但却总给人一种萧疏之­感。

沧海横流的时代与翻云­覆雨的英雄俱成往事,当年倚马可待、青春作赋的王记者也变­成了新一代口中的“老王”了。但不管如何,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鸟儿,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歌,能够恭逢这一伟大的时­代,也是我辈的幸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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