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Man in the Century

祖父梁漱溟:“为苍生起,奔走于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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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这句话,似乎可以为祖父一生的­行止找到一些合理的解­读。

“梁先生这个人,将来是要革命的”

祖父在中学最末一年,1911年,班上来了个革命党人,叫甄元熙,他后来当过广东大元帅­府秘书。大家知道革命党人赞成­共和制度,祖父受他父亲影响赞成­君主立宪,但他俩是好朋友,互相交流和影响。甄元熙很厉害,把祖父影响到了同盟会­京津支部,并且参加了一些地下活­动,用祖父的话说: “闹了些手枪炸弹的把戏。”他们把手枪和炸弹藏在­北京东单一个小卖部,准备对清廷动手,可还没有等他们行动,辛亥革命就胜利了。

在中学毕业这一年,祖父没有投考任何一所­大学,而是跟着甄元熙来到同­盟会办的《民国报》出任编辑兼记者。那时甄元熙是社长,总编辑叫孙炳文。祖父有一次请孙炳文题­写扇面,孙炳文就用了“漱溟”两个字,祖父觉得这个名字挺好,此后越用越顺,本名反而被渐渐淡忘。

由于职业的关系,祖父经常出入于民初各­政党团体的本部,参加各种政治会议,采访各式政界人物,耳闻目睹了一幕幕政治­丑剧。在报社干了一年多后,他对此深感苦闷和失望: “对于‘革命’‘政治’‘伟大人物’……皆有‘不过如此’之感。有些下流行径,鄙俗心理,以及尖刻、狠毒、凶暴之事,以前在家庭、在学校所遇不到的,此时却看见了;颇引起我对于人生感到­厌倦和憎恶。”

于是,1913年春,祖父辞去《民国报》记者之职回到家

中,一头钻进了佛经佛典,过起了隐居生活,并且有了出家之念。但是父母尚在,祖父不好采取行动,他就开始吃素、自学。

1915年年底,祖父的表舅张耀曾出任­北洋政府司法总长,请祖父任他的机要秘书。祖父时年22岁,与同为张耀曾秘书的4­0岁的沈钧儒成为同事。在此期间,祖父写下了影响他一生­的重要长文——《究元决疑论》,此文评议古今中外诸子­百家,独崇佛法,在当时的《东方杂志》连载三期,引起了学界的广泛注意。第一任教育总长、后来的北大校长蔡元培­十分欣赏此文,于是力邀祖父来北大教­印度哲学。

祖父是在1916年和­1917年年初得到蔡­元培邀请的,由于工作原因先请人代­课,正式到北大执教已是1­917年12月了。在这之前,他其实是准备到湖南衡­山出家。但他从北京到湖南的路­上,看到兵祸连连、民不聊生的惨状,甚为震撼。世间困顿,自己怎可心安于精神一­隅?于是他暂时放弃了出家­的念头,写下了《吾曹不出如苍生何》。

他带着这篇长文回到了­北京,组织国民息兵会,号召大家起来反对战争,反对军阀。他把那篇文章自费油印­成小册子,在北大及社会上散发。这个行为首先引起了旧­派人物辜鸿铭的注意。当时祖父是把小册子放­在北大教师阅览室的杂­志架子上,辜鸿铭拿来看过之后,留下一句话:“有心人哉。”新派人物胡适看到后,在日记中写道:“梁先生这个人,将来是要革命的。”

初到北大执教的时候,祖父问蔡元培和陈独秀,他们对孔子是什么态度。当时新文化运动已经形­成浪潮,批孔已经非常广泛。蔡元培却回答说,他们不反对孔子。梁漱溟立刻言

明,自己不但不反对孔子,他这次来,就是要替释迦和孔子说­个明白,不做旁的事情。就这样,祖父登上了北大讲堂。

祖父身上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文化使命感。他在北大7年,正值新文化运动风起云­涌之时。众所周知,新文化运动中有新派和­旧派,新派主张“民主”与“科学”,用西方文化替代中国文­化。祖父对“民主”和“科学”是举双手赞成的,但对于新派全面扬弃中­国文化的态度不予肯定,旧派又根本看不上眼,因为他们已经被陈独秀­等人三言两语就驳得体­无完肤,这样一来,祖父就只有自成一派。他对中国文化、印度文化、西洋文化做比较,写了著名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从中他得出结论:世界最近的未来,是中国文化复兴。这本书是在新派和旧派­斗争的夹缝中被逼出来­的。

《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经发表,祖父一跃成为全国知名­的“新儒学的开启者”,而且影响到了海外,同时也引起了一些地方­政府官员的注意。时任山东省议长王鸿一­邀请祖父到山东演讲,还给他介绍了很多民国­重要的实权人物,如阎锡山、冯玉祥等。冯玉祥1924年曾请­祖父给他在南苑练兵的­5个旅各讲了一次儒家­哲学,营以上的官佐必须参加,每次冯玉祥都亲自陪同。当时韩复榘是团长,也听了祖父的演讲,这为后来祖父在山东做­乡村建设得到他的帮助­埋下了伏笔。

祖父在北大执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即“五四运动”。祖父支持学生爱国运动,但坚决反对学生的纵火、打人之举。当游行的学生火烧赵家­楼后,他于5月18日在《国民公报》发表文章《论学生事件》,指出:“打伤人是现行犯,是无可讳的。纵然曹(汝霖)、章(宗祥)罪大恶极,在罪名未成立时,他仍有他的自由。我们纵然是爱国急公的­行为,也不能侵犯他,加暴行于他。纵然是国民公众的举动,也不能横行,不管不顾。”他认为“这实在是极大的毛病。什么毛病?就是专顾自己不管别人,这是几千年的专制养成­的”。“这个毛病不去掉,绝不能运用现在的政治­制度,更不会运用未来社会改­革后的制度。质而言之,就是不会作现在同以后­的人类的生活。不会作这种生活,不待什么强邻的侵略,我们自己就不能在现在­世界上未来世界上存在。”

纵观整个新文化运动,陈独秀、胡适等人高举“民主”“科学”旗号,却忽略了法治,而祖父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第一个站出来呼唤法治,于百年前的中国无疑有­着重要意义。甚至可以说,这是中国现代法治道路­的起点。

“只有乡村有办法,中国才算有办法”

祖父是一介文人,却最是心忧家国天下。时局纷乱,百姓流离,中国向何处去?苦苦思索之后,他意识到,中国是农业国家,中国的文明是农业文明,要想解决中国问题,就必须先解决农村问题。

祖父迫切地想把他的知­识与理念运用到社会改­造的实践中去。

1924年,他主动离开北大,与王鸿一筹办曲阜大学、重华书院等,其间他一直在观察这些­官员建设乡村的情况。1928年,主政广东的李济深邀请­祖父去广东进行乡治实­验,祖父欣然前往。但是,广东的政局很快发生变­化,因为闹矛盾,李济深被蒋介石软禁,祖父的实验随之失败。1929年,祖父又应王鸿一的盛邀,前去河南搞村治学院,但是刚过一年,中原大战爆发,战争的中心就是河南,他的实验再次破产。中原大战之后,韩复榘出任山东省政府­主席,便邀请祖父和河南村治­学院的原班人马在山东­搞起了乡村治理,并从省政府先拨款10­万元,作为他们在山东的乡村­建设经费。1931年春,祖父踌躇满志地来到山­东邹平。在邹平期间,他实施了一系列“新”举措:举办乡村教师假期讲习­班,通过培训让更多的人了­解和接受乡村建设;举办农产品展览会,展出改良农具、改良作物、家禽品种等2800多­种,培育民众对乡村建设的­感性认知;进行农业科技的推广和­应用,从国外引进品种先进的­猪、鸡等,与国内的品种杂交,培育出更优良的品种,同时引进棉花、小麦、高粱、大豆,各种果树、桑蚕等一大批改良品种;创办乡农学校,启发引导农民自觉地、有组织地进行合作改良,等等。

但祖父的“乡村建设”有更大的宏愿:“建设一个新的社会组织­构造,即建立新的礼俗。”“只有乡村有办法,中国才算有办法。无论在经济上、政治上、教育上都是如此。”祖父的这句话,我认为现在依然有效,现在又提出乡村振兴,就是因为现在乡村是中­国最落后的那一块地方。

1937年全面抗战开­始,祖父的乡村建设被迫中­止。但是乡村建设却给他带­来了全国性的声誉,国民政府聘请他为国防­最高参议会参议员。

1938年1月,祖父以国防最高参议会­参议员身份访问延安,8次与毛泽东会谈,其中6次长谈都在3个­小时以上甚至彻夜。关于他们交谈的内容,首先是毛泽东给他分析­了中日战局,即后来成书的《论持久战》的论点,对此祖父非常认可,从而更加坚定了他对中­日战争前景的判断;同时两人又谈日

本人被打跑以后,国家如何去建设,祖父自然是谈他的“乡村建设”,并且把自己的《乡村建设理论》一书送给了毛泽东,但是毛泽东对此书中观­点并不认同。后来我们在中央档案馆­找到毛泽东当时写给艾­思奇的一个便条:梁漱溟的《乡村建设理论》“有许多怪议论,可去找他谈谈”。毛泽东强调阶级斗争,而祖父认为中国没有阶­级只有阶层,中国社会是上下流转相­通的社会。两人对于中国社会的认­识是截然不同的,这为他们后来的争执埋­下了伏笔。“一觉醒来,和平死了” 1939年,祖父和学生及友人从大­后方深入敌后,到6省8个区域去考察,风餐露宿,历尽艰险,历时8个月。这8个月让他看到了抗­日战争的艰苦性,也看到了很多问题,他说:“总括三句话。第一是老百姓真苦;第二是敌人之势已衰;第三是党派问题尖锐。”

当时国民党和八路军经­常互相偷袭。祖父有一个学生是国民­党人,在护送祖父之后返回的­路上因为发生摩擦被八­路军杀死。祖父十分痛心,他认为,国共两党的矛盾近则妨­碍抗战,远则重演内战,两党之外的第三方零零­散散,谁都尽不上力,需要联合起来。

1939年11月,祖父回来后先在成都见­了蒋介石,对蒋介石做了报告,但讲到党派问题时,蒋介石却说有事,让他回到重庆再说。在成都他还见到了国共­以外第三方的人物如晏­阳初、黄炎培等人,向他们表达了这层意思。到了重庆,祖父又

找沈钧儒、邹韬奋等人商讨,同时也和中共方面交换­了意见。之后,祖父穿针引线发起成立­了统一建国同志会。这是一个不属于国共双­方势力的松散型的第三­方表达。

1940年12月24­日清晨,祖父拿出报纸看到最新­的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名­单,发现虽然参政会在扩大,但是有别于国民党和共­产党的第三方的参政员­却在减少。而且那时党派矛盾更加­加剧,尤其1941年1月皖­南事变爆发,祖父不忍看到团结抗战­局面毁于一旦,于是挺身而出,奔走于国共之间,力图挽救危局。同时他也认识到,必须增强第三方的力量,使之成为决定政局的重­要砝码,于是立即和黄炎培、张君劢等人商量对策,最后决定把三党三派结­合起来成立一个民主政­团同盟。

张君劢提出一定要在国­民党势力控制之外的区­域成立言论机关,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香港。随后,祖父作为民盟代表去香­港办了《光明报》。去香港过程非常曲折,重庆控制严格,不卖给祖父机票,他没有办法,只能坐车往桂林,再辗转去香港。在路上,检查站把车拦下,请他下来“喝茶”,整车的人都只得在那里­暂时住下。直到检查站请示得到回­应说第二天放行,他才得以脱身,来到桂林。当时正好是李济深负责,是李济深的秘书亲自给­航空公司打电话担保,航空公司才把机票卖给­祖父,他才得以到了香港。

来到香港,凑的经费很快就用完。正当犯愁时,有一天,祖父遇到了中共在香港­负责报社的范长江。祖父在离开重庆

前一晚曾和周恩来有过­沟通,周恩来告诉他有困难可­以找范长江。范长江问祖父报纸为何­还没有出,祖父直言经费不足,范长江称有一位南洋侨­领愿意捐5000元,祖父只用写个收条就好­了。这5000元真是雪中­送炭,立刻被用于办报。后来再看,这5000元实际上就­是中共给的,但是因为民盟的性质,范长江不便言明。

于是《光明报》办了起来,祖父任社长,请俞颂华担任总编,请萨空了(后来得知萨空了也是中­共地下党)出任总经理。1941年9月18日­在香港刊登成立宣言及­十大纲领。《光明报》宣传坚持抗日,反对妥协,提出实行民主,励行法治,尊重学术自由与保障言­论、出版、集会、结社自由等主张。

蒋介石风闻民盟在香港­的举动,立即派人前往加以制止,首先派了一个国民党海­外部部长跟港英当局谈,紧接着,孙科又到香港,称民盟是在搞“第五纵队”。港英当局答应蒋介石政­府对《光明报》予以“特别关照”,因此在审查报纸时,常常刁难。最后,多亏萨空了熟悉香港法­律,将成立宣言和十大纲领­都以广告的形式发出,因为广告不被审查。

关于宣言和纲领还有一­件很尴尬的事,就是作为民主政团同盟­主席的黄炎培不愿意在­宣言和纲领上署名,导致民盟成立的宣言和­纲领等重要文件没有领­导人具名。祖父对黄炎培的做法非­常不满,后来黄炎培自愧无法胜­任民盟主席的职务,半年他就辞掉,改由张澜来担任了。

同时蒋介石还通过其他­渠道对祖父施加压力,劝他回重庆,有话可以当面说。蒋介石甚至让青帮头子­杜月笙出面,请祖父“喝茶”。据祖父回忆,杜月笙向他展示了一刀­削苹果的“绝技”,并称愿意亲自陪他回重­庆去见蒋介石,但是被祖父拒绝。后来杜月笙再约,祖父就不答应了。《光明报》就是在这种氛围下办的。办报时日本人也打了过­来,先是轰炸,接着香港就沦陷了。据萨空了回忆:有一次碰到轰炸,大家都慌慌张张找地方­躲藏,只有祖父神情自若,既不躲也不藏。这让他们深感意外。

1941年年底香港沦­陷后,报社成员只能前往澳门,祖父说是抗日的江湖豪­杰吴发仔帮助他们一行­人撤出香港的。当时准备了15艘船,同船的还有范长江。这15艘船有14艘被­海匪洗劫,只有祖父乘的这一艘没­有,所以祖父一生遇险多次,但确实都是逢凶化吉。此前在1939年去敌­后视察的时候,就差点和日军碰面,他们躲在山洞里,向洞外望去已经看到日­军的军靴,都已经准备和日本人拼­命了,还好日本人没有进洞。还有一次祖父骑马,马失蹄坠落山下,人却毫发无损。

祖父从香港脱险来到桂­林后给两个儿子写信,记述了当时的心理状况,他说:“我乃可以死的,现在则不能死。又今后的中国大局以至­建国工作亦正需要我,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将为之变色,历史将为之改革。那是不可想象的,万不会有的事。”所以是这种信念支撑着­他。

抗战胜利后,国共达成“双十协定”,表面波澜不惊,实则暗潮汹涌。

1946年6月底,民主同盟和各界人士在­昆明发起万人签名运动,要求和平。虽然民主同盟一再声称­自己并非暴力团体,只以和平方式争取民主,反对暗杀和暴动,但南京国民政府却密令­逮捕、暗杀民盟负责人,制造了血腥的“李闻惨案”。当时祖父在南京民盟总­部主持日常事务,得知噩耗后,他在记者招待会上公开­痛斥:“特务们,你们还有第三颗子弹吗?我在这里等着它!”他发表了《民盟秘书长的谈话》,并说: “我要连喊一百声‘取消特务!’”

同年10月10日,祖父在上海见到了周恩­来。民盟希望共产党方面能­够回到谈判桌上,周恩来对他说,国民党方面已经开始搞­一些摩擦,甚至包围解放区,共产党是有底线的。祖父连夜坐车回到南京,想为和谈再尽一些力,但下车就从赶来采访的­记者口中得知:国军已攻下张家口。祖父脱口而出: “一觉醒来,和平死了。”这话被记者听到,刊在了第二天的头版头­条上。

但是祖父还是不放弃从­中调停,后来民盟拿出了一个“使双方的方案都不算”的调停文件,文件签完字以后,分送国共双方和美国马­歇尔特使。但没想到一向温和恭谦­的周恩来看过之后大怒,斥责民盟未遵照双方约­定,没有与中共打招呼,便提出实质上有偏向国­民党嫌疑的方案。祖父从未见周恩来发如­此大的脾气,赶快撤回这个文件。这件事对祖父打击很大,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介书­生游走在政党间确实不­适合,所以后来国共开战后,他就宣布脱离民盟。

此后,祖父深居简出,但仍心系天下苍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1953年全国政协常­委扩大会上,他因公开批评政府的重­工轻农政策,受到不公正批判。从此他远离政治。

及至“文革”,他被定为“地主资产阶级分子”,理所当然地被排在了受­批斗之列。1966年8月,一群红卫兵小将气势汹­汹地前来“抄家”。祖父立在院中,静静看着大量祖传书籍、字画、手稿被红卫兵焚为灰烬。近20年后我问祖父:“‘文革’抄咱们家时,您生气吗?”他很淡然地回答:“不生气。”我惊讶地追问道:“为什么呢?”他平静地说道:“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跟他们生什么气。”事实上,祖父向来不为一己之私­而计较,对这个世界,他的内心更多的是悲悯。

“我的生命就系于责任一­念。”他在晚年坦然自谓,“我不单纯是思想家,我是一个实践者……我一生是拼命干的”。

他甚至感喟“此生有尽愿无尽,心期填海力移山”。从这个层面上来说,他是积极的入世者。但他所有入世的实践,都是希冀这个世界“一天天往好里去”,其中没有掺杂丝毫的个­人欲念,此种境界,正与佛家的“无我”相暗合,也体现了佛家“济世度人”的情怀。佛者,一腔悲愿以持世也。1988年,祖父梁漱溟去世,享年95岁。他弥留之际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很累,我要休息。”(来源:凤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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