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可可西里无人区科考 曾涛
上午9点的拉萨艳阳高照。2019 年 10 月12日,在中国科学院青藏高原研究所(下称“青藏所”)拉萨部,20多名科考队员排成三列,面向党旗重温入党誓词。
这是第二次青藏高原科考——可可西里无人区湖泊考察任务的出征仪式。这群科考队员用简短而朴素的方式,正式为这次任务拉开序幕。
今年,第二次青藏高原综合科考,已完成西藏山南、那曲和阿里三地10个湖泊的水深和水质测量,其中首次完成对羊卓雍错全面的水深测量。
2019 年 7 月 19 日至 25日,青藏所10位科研人员计划对 100 余个 50平方公里以上的湖泊展开实地考察,目前已获得了约 2.8万平方公里的湖泊水深和水质测量数据。
青藏高原被称为“亚洲水塔”,冰川、湖泊、河流是“亚洲水塔”的重要组成部分。据中科院发布的数据,青藏高原湖泊面积超过4.7万平方公里,占全国湖泊总面积的一半以上。
青藏所助理研究员、羊卓雍错测深负责人鞠建廷,同时身为此次可可西里科考执行队长。“二次科考以来,投入的财力、物力、人力确实是比以前大很多,国家重视了,我们身上的任务、担子就重了。”
几分钟后,五六辆越野车组成车队,驶出院子,向着可可西里方向,出发。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对于一次计划要持续40余天的科考任务,物资准备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准备工作的扎实与否,
决定着科考工作能否顺利开展。
为了这次任务,科考队的队员们提前一个多星期来到拉萨,事无巨细做好准备工作,而准备工作是一项繁杂的事务,内容包括仪器、生活、交通等多方面。
10 月 13 日下午,装满了物资的大卡车到达唐古拉山镇——在距离拉萨740多公里的这个青海小镇上,一场物资交接在这里展开。进入可可西里无人区之前,要将从拉萨转运过来的物资,转移到两辆大马力的六驱货车上。
科考队员们把所有物资从大货车上卸下,而这些卸载的物资被保护得最好的,就是此次科考任务要用到的仪器设备。
据此次科考队执行队长鞠建廷介绍,湖泊科考,综合了水深测算、水质测量、古环境研究材料的获取和遥感验证等多项任务。这也就意味着,带的设备也是种类繁杂。
在大货车上,我看到了一摞摞整整齐齐在铁皮箱里的仪器。
其中,有6台测深仪,也就是声呐。声呐极其精密,经不起一丁点儿碰撞,被多层泡沫塑料和包装盒保护得严严实实。在实际作业中,声呐要用到两三台,但为了保险起见,科考队往往会充分做好仪器的备份。
测量水质的,是 YSI多参数水质仪——它可以直接测量出湖水的温度、盐度、氧含量、叶绿素、悬浮物等理化指标。ASD 光谱仪,则是用来测量分析水体光谱特征,为与卫星遥感数据做对比采集数据。
除了这些精密的仪器,货车箱里还见缝插针地塞上了铁锚、锤子、铁锹等“铁疙瘩”,这些看似粗
糙的工具,在任务过程中也将发挥重要作用。像电脑、GPS、卫星电话、对讲机等设备,则被安置在了驾驶室和越野车的后备厢,方便取放使用。
一说到可可西里无人区,每个人头脑里都会闪现出各种关键词:高海拔、寒冷、缺氧、荒芜……毋庸置疑,在无人区生存本就不是易事,尤其是要保障科考队员长时间的工作和生活,其难度非同一般。
在准备的物资里,占地最大、最显眼的,是一床床棉被、垫子和军绿色的大帐篷——休息御寒全靠它们,无人区的夜间,气温能达到零下二三十摄氏度。藏区家家户户都有的“御寒神器”炉子,也被我们装上了车,配上烟囱,再拾点儿牛粪,就能让帐篷暖和起来。
十来个液化气罐吸引了我的注意,不管是生火做饭还是御寒取暖,都得依靠液化气。为了应对高寒天气,科考队还带上了两个燃气取暖炉。而在另一辆货车上,摆放着10余桶汽油和柴油。这些油料除了供车辆使用外,还得供给发电机。这次科考,队员们带上了一大两小共3台发电机。在可可西里这样原始的土地上,愈发能感觉到能源的可贵。离开汽油、液化气等能源物资,在可可西里生存都会成问题。
吃,自然也是保障工作中的重点。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不能少。与以往的科考不同,此次无人区的任务,“没有回头路”。进入无人区,就很难再进行物资补给了。因此,这次的“战备粮”备得特别充足。一个个箱子里,萨其马、饼干等零食的丰富程度,让人有一种外出郊游的感觉。
不过,基本看不到太多的蔬菜,它们太不易于储存了,比较多的是土豆、白菜和冬瓜。泡菜、榨菜这类下饭神器当然必不可少。还有一箱一箱的真
空包装熟食,有时候野外作业,根本顾不上吃饭,就只能靠这些熟食了。主食,是大米和面,也是科考队员们最主要的能量来源。考虑到能量补充,科考队员们还特意带上了牛奶、可乐、巧克力等食物。
在生活保障中,不可忽视的一项内容是医疗。虽然不能配备随队医生,但针对高寒高海拔的药品,科考队准备得十分齐全:感冒药、止疼药、肠胃药、速效救心丸、跌打损伤药、创口贴、葡萄糖……除此之外,还配备了制氧机和氧气瓶,以保障科考队员的基本健康。
交通运输一直是青藏高原科考的大问题。40多年前,第一次青藏高原科考的前辈们是坐着北京吉普和解放牌大卡车挺进青藏高原的。一路尘土飞扬、颠来颠去,险象环生。
40多年后的今天,青藏高原的交通条件大大改善,车辆装备水平也不可同日而语。然而,这些所谓的改善,在压根无路可走的可可西里无人区来说,基本起不到明显的作用。
这一次,两辆六驱的大马力货车被编入了车队。鞠建廷找遍了历次科考合作的司机师傅们,才从青海格尔木觅着这两辆“老爷车”。这两台车虽出厂于 20世纪八九十年代,但依然“老当益壮”,马力十足。在流沙、沼泽、河流遍布的可可西里无人区,拉着数吨物资还能从深坑里爬上来的,可能就只有这些老柴油车了。
科考队员乘坐的是四驱的越野车,每辆越野车里,都是满载5人,连后备厢都被塞得满满当当。除此之外,一辆皮卡也加入了车队——这次科考时间太长,物资实在太多。钢丝绳、木方、千斤顶这些救援设施和常用的汽车备件,也随车而带,谁也不知道陷车何时就会到来。
这次科考,还有一样特殊的交通工具——橡皮筏。虽然舒适性、稳定性乏善可陈,但作为湖上作业的交通工具,便捷性几乎无可取代——能容载七八个人,配装上发动机,人员、仪器,堪称水上作业神器。
丈量特拉什湖
特拉什湖,位于可可西里无人区东部,乌兰乌拉山脉的东南麓,也是此次湖泊考察的第一站。
这个被雪山围绕的高原湖泊,或许是几万年来第一次迎来如此多人的光临。而她迎来的这一批客人,即将对她进行全方位的测量,让她的全貌为人所知。
10 月 18日下午,吃过午饭的科考队员将橡皮筏从货车上卸下,拖到湖边。叠得整整齐齐的橡皮筏被展开,船舷上露出“中科院科学考察”的字样。接下来,科考队员们都将乘坐这样的橡皮筏泛舟湖上。
电动打气机搬过来,气管插入橡皮筏充气孔,蔫瘪的橡皮筏瞬间鼓了起来。而在以前,橡皮筏充气需要手动操作,一脚一脚地踩。用科考队员的话说,把橡皮筏充起来,没有高原反应的人都被整得缺氧了。
第一次充气不能充得太满,因为还要将船板铺到船底。有经验的操舵手陈寿元坐在船底,用脚使劲往前蹬,让铝合金船板贴着船底,严丝合缝。6块船板拼接好了,再向皮筏充足气,而充气设定的气压是1.5个大气压。软塌塌的一块块橡皮此刻已经变坚实,再加上动力设备,就可以上湖泛舟了。动力装备是最重的,将一台发动机用螺丝固定在皮筏尾部,船的重心
瞬间偏移到了最后,船头马上往上翘。
至此,一艘测量橡皮筏就组装完毕。科考队员鞠建廷、陈浩和操舵手陈寿元把装备箱抬上皮筏,再和其他几名队员一齐把皮筏推进水里后,迅速地跨上船。
“走你!”岸上的队员们猛地使劲,让皮筏冲出几米。此时,陈寿元也拧动钥匙,把发动机点着。“突突突突突……”皮筏开始有了动力,在湖里开始自主行动。
陈浩打开设备箱,将声呐头递给鞠建廷。声呐探头属精密仪器,但略显滑稽的是,它的保护套竟然是一个棉纱手套。摘下保护套,鞠建廷把安装在木板上的探头伸入水中,并用卡子固定在后舷。
“怎么没有深度数据?”鞠建廷反复调整主机和探头的连接,却依然得不到数据反馈。深度是这次测量的重要数据,科考队员要以此为基础分析出湖底地形和湖泊的水量。
换探头!换主机!皮筏在湖上漂了近 5 分钟,队员们总算把设备调试好了。“也是神奇,在测湖的时候经常会出现某个设备不能使用,但下一次又是好的这种情况。”鞠建廷笑笑说,他们也没法儿解释,“可能是设备也有水土不服的时候吧。”
开始测量。特拉什湖大约有74平方公里,形态和我国的台湾岛地形类似,鞠建廷形象地把它比喻成“刚剥开的榴莲肉”。在特拉什湖上,他们沿着湖岸总共设定了T0~T8 共 9个点,测量的任务就是要按照设定点顺序依次航行,测量时,航行速度不能过快,只能保持在20公里每小时以下,否则数据间隔增大,精度不高。
“看样子今天得到九十点钟了。”一看鞠建廷就是“老科考”了,说话特别淡定,也难怪,他里
三层外三层,把能穿的羽绒衣裤全“武装”上了,以至于最外层的羽绒服都拉不上,活脱脱像个绽开的包子。而陈浩和陈寿元两人,就显得苗条多了,就穿了两层羽绒服。
测量船开始提速,主机上的数据开始变化,从2米,到5米,到10米……我们渐渐进入了湖心。
把我们送到湖里的队员们也开始往回走,岸边的营地也越来越远。远处的雪山,越发清晰,我们可以看清每一道山脊,沿着山脚往湖里流淌一条条小溪流,就像一根根毛细血管。
再回头看营地,另一艘测量船也下湖了。与我们不同,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提取湖底沉积物、采水样,以及测量湖水各项理化数据。这艘船是红色的,在湖里特别显眼。他们朝我们驶来,盖着日光,劈波斩浪,在湖里留下一道白色的航迹。
不久,我们两艘船在湖中相遇,大家默契地停下,互道了一声“情况正常吧”,然后又加足马力,反向分开。两船的距离越来越大,趴在船舷上看去,它们就在水里随着波浪上下沉浮。随后靠近的岸边是一个呈暗红色的土壤层,就像刚决堤一样,没有缓坡,山体就从湖边断开,把写满了上万年历史的土壤横截面展示在我们眼前。再往上看去,是一面有雪、一面早已枯黄的连绵山坡。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第一个点测量完毕,转向第二个点。这个航线是顶浪走,虽然不到半米浪,但上下起伏的船头,正好迎面遇上波峰,冰凉的湖水就飘上了船。
忽然,起了一阵风,浪也大起来了。我的衣服、相机和设备上都溅上了湖水。挨着船舷的衣服,湿
漉漉的,瞬间就结成了冰块。而相机上的水滴,在寒风中蒸发,留下一个个白点。原来,特拉什湖是咸水湖,水里含大量矿物质。我赶紧捂住相机,不能让盐水把它腐蚀了。
这时,我的兴奋感完全被寒冷所取代,也顾不上欣赏四周的美景,只一心关注到第几个点了。然而,陈寿元给我的答复令人绝望——第二个。
我已经冷得不行了。我敢肯定,这刮过来的风绝对在零摄氏度以下。然而,令我震惊的是,完成前两个点测量的鞠建廷和陈浩换岗之后,竟然坐在了船舱里,背靠着右舷,脚则搭在左舷,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我也不敢去打扰,可能这就是老科考队员磨练出的“神功”。看他如此淡定,我也不好意思喊冷,便开始转移注意力,欣赏湖边的美景。
6点多的太阳开始往下降,光线也变得柔和多了,湖面的波浪反射出一层一层的光芒,时不时映射在我的相机里。远眺湖边的山,层次更加明显,像极了一幅水墨画。青藏高原这样的雪山太多太多,但总是看不厌看不倦,每一座山的线条都不一致,白雪给予它们的装饰也不尽相同,这是上苍的神作与恩赐。
黄昏时分,山峦也都披上了金色,西边山峰上的云朵染上了粉黛。云朵似乎带着雪山的情意,要飞向空中,却又依依不舍,尾端还与山巅牵挂着。云朵们依次排开,在夕阳的照射下,一连串的云彩就像是流淌在空中的藏文。
太阳快要躲进山的另一边了,气温迅速下降。溅起的浪花落在皮筏尾部,结成一层厚厚的冰。鞠建廷终于醒了,我问他睡着没,他回答“当然”。对于刮风下雨都觉得稀松平常的他来说,不睡一觉对
不起这么好的天气。他们就怕大风大浪,“来回颠簸,太影响测量了”。
没有阳光的照射,我愈发感到寒冷,出发前贴的暖宝宝和发热鞋垫,好像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我们正要吐槽这玩意儿一点儿用都没有时,忽然恍然大悟——我们把撕开的一面向下贴在了鞋底上,似乎是贴反了。我们几人哈哈大笑,直叹“不会用这些高级货”。
“冷的时候,不能只想着冷,越想越冷。”这是湖上科考队员们的精神胜利法。鞠建廷开始让自己忙起来,观察数据、调整设置、校正航线,甚至配合我玩起了自拍。
“嘟嘟嘟——”我听见阵阵响声,以往是浪拍打着船体,回头一看,发现是操舵手陈寿元在跺脚。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一直盯着航线操船的陈寿元,把围脖拉到了鼻梁上,还是觉得冷。
陈寿元曾经在青海湖开游船,后来到了中科院青藏所开起了测量船,这一开,就是15年。在陈寿元的前方,已经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设备的屏幕上还亮着灯光,我们就靠它来指引方向。
已经是倒数第二个点了,天完全黑了,仰头一看,湖的四周是黑色的起伏山脉,我们被围在这黑色中,任意航行闯荡。特拉什湖的湖底并没有太多的起伏,从数据来看,湖底非常平整,整个湖就像一个平底锅,而四周的山脉就是这口锅的铁壁。
“看!”鞠建廷指着前方的天空,“那应该是猎户座。”我循着他指引的方向看去,几颗星星忽闪忽闪。我把帽檐往上一扯,仰起头,被这眼前的情景给震撼了——就在这漆黑的湖面上空,布满了星星,长条状的银河挂在天空,无比的清晰。整个
星空一直漫延到湖边的山峦,就像是一个镶嵌着满满钻石的穹顶,笼罩在这特拉什湖之上。
我突发奇想,如果我们的船一直往前开,再翻过一座山,是不是就可以到达穹顶的某个底端,采摘下这漫天星斗中的某一颗呢?
不过,浪漫的想法没有持续太久,寒风刮得我的脸阵阵生疼。夜晚8点半了,湖面的气温接近-20℃了。我不得不放弃这眼前的美景,拉下帽檐,再次把自己包裹起来。
距离最后一个点大概10公里。按照当前的速度,我们还需要40分钟左右完成今天的测量。因为知晓剩下的时间,心里反倒更加焦急。整个夜空中,只剩下发动机的声音。我坐在前方,眼前只有无尽的黑和偶尔飞上来的湖水。
黑夜容易让人胡思乱想。若是有一只水怪,把我们拉下水,会不会有人知道,在青藏高原的可可西里无人区,乌兰乌拉山脉脚下的特拉什湖,曾经有 4个人在这泛舟,意图丈量这湖水的深度。
我越想越凄凉,愈发觉得自己的渺小与脆弱,在这广袤的可可西里无人区,任何生命都是平等而渺小的,就犹如沧海之一粟。
鞠建廷见我发呆,可能猜到我在想啥,打趣说: “其实我们比岸上的人安全多了,水怪不会有,但来袭营的熊还真说不准呢。”在可可西里科考,并不是件百分百安全的事。
正说着,在黑暗的尽头,有一颗星星在频繁闪动。我定睛一看,这颗星星却在黑色山脉之下,原来是营地的队员们,在闪烁灯光,为我们导航。
鞠建廷拿起对讲机:“营地营地,灯光已看到,
我们还有大约40分钟测完最后一个点。”确认了我们的安全,营地熄灭了指示灯,静静地等待着我们的归来。
我们4个人的船上热闹起来,时间也在大家的互相问候声中不知不觉溜走。大约9点一刻,皮筏减了速,最后一个点已测完,鞠建廷和陈浩一起操作,把所有数据保存,将声呐探头收起,和主机一起装进箱子。
鞠建廷一手拿对讲机,一手持手电,在船头跪着趴下:“我们现在正在靠岸。”岸边的灯光又亮起,两三束灯光照向我们的船。鞠建廷拿手电照着岸边,不停地指挥着陈寿元绕过一处浅滩。我们原来下水的地方,是一个狭长水道,不能直接向岸边驶去,必须绕到水道的入口才行。
离岸边越来越近,对讲机里的呼叫声渐渐成了岸边的呼喊:“朝灯光方向,慢慢过来。”“我们给你们照着了!”听到呼喊,我的心里一阵激动,身体止不住地开始发抖。
我的前方,是跪着探路的鞠建廷,再往前,是越来越亮的指引灯光——终于能上岸了!靠近岸边,我们熄灭了发动机,拿出船桨往前划动。鞠建廷把船上的绳子往岸上一甩,我们的船就被一众人拖拽着奔到了岸上。
岸上的队员们把我们扶下船,纷纷帮我们拿设备、搬器材,不停地说着“辛苦了!辛苦了”,簇拥着我们到帐篷里。
刚进帐篷里,厨师老李吆喝一声:“开饭咯!”回锅肉、蔬菜汤、皮蛋辣椒……此时已是9点半,原来大家都在等我们回来一起吃饭。
一口热气腾腾的姜丝可乐下肚,身上的寒意瞬间没了,一股温暖沁入胃里,燃烧在心里……
翻越乌兰乌拉山
告别特拉什湖,继续挺进可可西里无人区,下一个目标是乌兰乌拉湖。要到达目标,意味着必须从乌兰乌拉山脉东侧翻越到山的西侧。
乌兰乌拉山,可可西里境内的两大山脉之一,全长 150公里,最高海拔近6500米,平均海拔也超过了 5200 米。
与出征相比,队伍多了一辆大货车和一辆越野车,青藏所湖泊科考团队带头人朱立平老师加入野外队伍,坐镇一线指挥。
10月20日中午,科考队伍浩浩荡荡,一路向西。离开特拉什湖的扎营地,翻过一个山坡,眼前一片开阔。在特拉什湖附近沙地待久了,以为可可西里境内土地全是松松软软。可从山坡上开下去,眼前这片辽阔地长满了草,虽然已是一片黄色,却让车轮下的道路坚实多了。车队的速度也快了起来。
开了大概 1 个多小时,向导车突然停了下来。我以为前方路况有问题,但驶近一看,向导之一、可可西里保护站的工作人员闹布东周拎着一只刚捡到的藏羚羊角上了车:“再过一点点就能看见很多羚羊了。”
我开始有些兴奋,虽然进入可可西里已经一个多星期,但传说中的藏羚羊并未看见,连见到的成群牦牛都被告知是牧养的。
不知道在开阔地上开了多久,终于见到了藏羚羊。它们五六成群,每次出现时都在狂奔。它们对外界的动静非常敏感,稍微听到点儿声响就会迅速逃离。镜头里的藏羚羊肌肉发达,双脚腾空,咧着嘴,十分可爱。
就在这片羚羊滩,见到了太多羊群。再过一个来月,这里的藏羚羊会更多,几乎可可西里的所有藏羚羊都会来这里进行交配。
当然,这片水草肥美的地方,是动物的栖息首选之地。我在这里还见到了藏原羚、野牦牛、藏野驴。藏野驴似乎最淡定,看到我们的车队经过也不慌不忙,小跑到最近的山坡上,还会回头观望我们这群奇怪的生物。
行驶了大约5个小时,翻过乌兰乌拉山脉其中的一个山峰,来到一个河滩。与先前的一马平川不同,河滩上布满了雪山之巅通往各个大小湖泊的河流。很多河流已经结冰,仅有浅浅一股水流从冰层下淌下。
引导车着我们沿着河水流淌的方向上下探寻,试图找寻河流最窄处穿越过去。河滩上的河流太多,要到达对岸需要穿越若干条河流,而每一次穿越都是心惊胆战,生怕谁的轮胎陷到冰层之下的细沙里。
太阳开始慢慢下降,冰层也涂上了一层金色。正当大伙儿讨论哪里适合扎营时,对讲机里传来了向导的消息:他们陷车了,而且是在最后一条河流的地方,看来,这片水源丰富的河滩,要把我们留在这里了。
查看里程记录,已经赶路60公里,和制订的计划不谋而合,于是全队人马在把向导车拉出来之后,迅速卸车扎营。也就个把小时,乌兰乌拉山脉中部的某个河滩上,就升起了袅袅炊烟。
一夜无梦。可可西里的晨曦唤醒了在温暖睡袋中的科考队。迅速拔营,出发,按照计划,队伍必须在这一天赶到乌兰乌拉湖——剩下的路程,大约还有 130 公里。按照每小时 15公里的速度,差不多需要10个小时。
可可西里境内分布着大量湖泊,我们在行进的路上,不时能看见不同的湖泊,它们都是由周边的山雪融化汇聚而成的,面积或大或小。路过某个月牙状的湖泊时,发现它的冰面上似乎有被船拖拽的痕迹,在这个地区,连人都罕见,更不要说有船只存在,但它的痕迹还是引发了我们的猜测和讨论。
而就在接近这个湖泊末端时,眼前的坦途忽然变成了一片乱石林。在枯黄的草地当中,一块块尖锐的石头颇有规律地竖立着,像是刚刚下过一片陨石雨。这个充满了危险与恶意的地方,与近处冰面倒映着巍巍雪山的美景,似乎不大和谐。这或许就是青藏高原的一个神奇之处——一切存在,在这里都可以是合理的。
我坐在越野车上感慨,而驾驶员必须高度集中精力,像绕桩一样从这些尖石中绕过。在前期的探路过程中,就有越野车的轮胎被石头扎破。
穿过乱石林,开始下坡。这个下坡的背面,就是刚才经过的湖泊。同样的雪山之巅,在阳光、季风等气候指标的不同作用下,可以形成湖泊,也可以形成浅滩。而接下来要走的一段路,类似干涸的河滩,已经没有水,却能看到水流冲刷土地留下的痕迹。河滩上铺满了石头,车队一路颠簸,腾起阵阵尘土。
就在车队刚进入这个河滩之时,右侧矮矮的山坡上,出现了两个黑色的影子,在黄色的背景下特别明显。忽然,两个黑色的影子开始移动——野牦牛!
两头野牦牛从半山坡上俯冲而下,速度飞快,似乎都能听到它们奔腾的声响。恐惧爬上了队员们的
心头:两个庞然大物,冲向的目标,正是我们的车队。
每一辆车都没有减速,都想快速通过这个危险的地方,向导用对讲机提示我们:锁好车门,摇上车窗,更不要把头伸出车外。
不知道是不是我们的到来惹怒了这两头野牦牛,它们丝毫不减速,从我们的右侧冲过来,颇有决战之气焰。大家心跳加速,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也只能按照正常速度往前行驶。
越来越近!越来越险!就在第一头野牦牛即将出现在我们的行驶线路上时,引导车忽然一个减速,再向右轻扳方向盘,与奔跑的野牦牛擦肩而过。
而这头野牦牛依然没有减慢速度,在错过我们之后,颠着它黑亮而肥厚的身躯径直奔向了它前方的雪山。
另外一头野牦牛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改变了方向,和我们的车队平行向前,似乎没有要攻击我们的想法,就这样并行了一两分钟,直到它放慢脚步,我们也放慢车速,让它从我们前方斜插过去,跑到了它认为安全的山坡上。
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快离开它们的领地,我们还要继续赶路,翻过两座山峰。
海拔越来越高,已经到5000米了,眼前这座雪山,皑皑一片。我们从被它冰封的河流旁顺道而行,逼不得已的情况下,也会选择尽量狭窄处过来。
常在可可西里走,哪有不陷车?我们刚到达这座雪山脚下,就有一辆大货车试图碾过冰面时,右前轮一大半陷进了河里,侧倾得非常厉害。我们赶紧用对讲机把早已翻过雪山的两辆大货车叫了回来,一辆从后面拉,一辆从侧面牵引防止侧翻,才成功
把大货车救援上来。
折腾近一个小时,队伍终于重新出发。爬上雪山,眼前的路一片雪白——刚才那座小的山峰,原来是通向白色世界之门——四周是连绵的雪山,天空是压得低沉的云层,而天与山之间,是正在继续粉刷这个世界的白雪。
前方的车辆闯入这个梦幻的白色世界,在疯狂的暴风雪中若隐若现,似乎要驶向这个世界的尽头。我们拼了命地赶,风挡玻璃上被飞雪撞击得瞬间就是一片白色,什么也看不清。我们撒欢儿地跑,好像闯过这个世界,就可以到达乌兰乌拉山脉的那一端。
欲速则不达,尤其是在可可西里这个地方,就在我们闯出暴风雪区域的时候,对讲机里传来了大货车陷车的消息。等待了15分钟左右,对讲机里再次传来消息:严重!所有车辆赶忙回去,参与救援。
到达现场时,钢丝绳已经被拉断两根,车辆四周的冰层被挖开,冰水被泥土搅拌成黄色,就像这个白色世界流出的血液。大车前轮已经完全陷到冰里,驾驶室也岌岌可危,中间轮子几乎被泥浆掩埋,只有后轮还剩一小半露在冰面上。
这种陷车方式最让人绝望——尚未全部结冰的湖被白雪掩盖,越野车可以驶过,并留下引路的车辙,而大货车重量大,在轧过这个隐藏起来的湖面时,瞬间就掉了进去。曾经就有车辆掉入“隐身”的冰湖中而酿成人员伤亡的惨案。但眼前的大货车,情况还没糟透,这个冰湖水深只有几米,大部分车身在外,还能被救援上来。
然而,救援说来简单,实施起来却让人绝望。钢丝绳、绞盘、倒链……几乎把所有工具和招数都
使过了,依然无法把大货车从冰坑中拉出来。只剩最后一招了——卸车。
于是,冰天雪地里,大家冒着零下一二十摄氏度的高寒,顶着吹雪,把几吨重的物资从货车上卸到了雪地里。有的人冻得瑟瑟发抖,却仍然喘着粗气干得热火朝天,还有的人不慎踩到泥坑里,半截裤子冻成了冰块……
在尝试了五六次牵引之后,冰坑里的大货车终于被拉了出来。大家欢呼、拥抱,就像打赢了一场硬仗。不过,瞬间的庆祝之后,问题接踵而来:救援花费了 3个小时,时间已近晚上7点半,距目的地还有二三十公里,是继续前进还是就地扎营?这个雪窝里,扎营要怎么住?
累透了的大家并不愿意在这个伤心地停留,冰面上帐篷钉不好打成为了最直接的理由,大家一致决定:继续走!
经过这一“大劫”,大家显得更谨慎了,只要遇到稍微宽一点的冰坑,都会下车察看再通过。正是因为这样,速度又放慢许多。
从白色世界里成功脱身,车队沿着河沟下坡——我们已经成功翻过了乌兰乌拉山脉的最高山峰,再翻过一座山峰,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了。
此时,天已经黑了,所有的车辆打开夜灯,缩短车距,在黑夜中潜行——只有前车的车印,其余什么都是黑色。对讲机里一片寂静,大家都在默默赶路,而每一次转向灯指引,都是彼此不言的默契。
夜晚9点多,忽然又飘起了雪,在灯光的照射下,一束束白色光线与我们迎面相撞。就在大家略感疲惫之时,灯光下的冰水流向忽然发生了改变。在此
之前,我们一直是逆流而行,现在与水流同向而行,说明我们已经在下坡,离乌兰乌拉湖不远了。
又是一段沉默的夜行。车外温度不知道低到什么程度,但升降车窗玻璃都能听到咔咔作响——这是冰裂的声音。
越野车在山地里摇啊摇,我突然之间有了一种不愿下车、驶到天明的想法。昏昏欲睡中,车辆前方突然出现了两双发着白光的眼睛。“羊!”驾驶员一边减速一边叫了出来。眼前的这两只羊,似乎在用一脸茫然的表情,欢迎我们的到来。
此刻,终于传来向导的声音:“我们已经到达了乌兰乌拉湖。”此时,是晚上11点半。
卸车、搭帐篷、发电……刚刚还在困顿中的队员们,又精神了起来。寒风中,一座营盘在乌兰乌拉湖畔拔地而起。伴着寒风的响声,科考队员们沉沉睡去,而翻越乌兰乌拉山脉的历程,化作了最深的梦……
无陷车,不可可西里
翻越乌兰乌拉山脉陷车的“噩梦”,后来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关于可可西里的交通状况,熟悉的人都说这么一句话:“不陷车,就不叫可可西里。”来之前,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看过一些在可可西里陷车的视频和图片。
出发第一天,就有一辆车在河流中行走时,陷进淤泥里,不过很快就通过倒车的方式完成了自救。我当时还想“也不过如此嘛”,还对接下来的交通情况十分乐观。然而,出发第二天的陷车情况,简直可以用“狗血”来形容。
当天沿着乌兰乌拉山的山脚,碾过结冰的河流,行走了五六十公里,轧过高山冻土盘旋而上,费尽力气翻过这座海拔近 5000 米的山,开始下坡,从地图上看,即将到达特拉什湖。
我透过镜头,看到两辆大货车稳稳地跟上越野车的速度,整个队伍沉浸在一种愉悦轻松的氛围里。两辆越野车加快速度,在指引车的带领下,到达湖边,开始采集水样,只剩下我所在的越野车在等待两辆大货车,负责给它们引路。
我们越过一条溪流,爬上一个山坡,停下车等待两辆大货车。突然,发现东风牌货车停在半山坡,解放牌货车后轮在溪流里不能动弹。“完了,不会是陷车了吧?”越野车师傅老王刚嘀咕一句,对讲机里就传来了大货车司机的呼叫:“大货陷车了。”
我们立马赶过去,发现解放车还在挣扎,冒出阵阵黑烟,不停发出咆哮,然而后轮只象征性地在水里转个几圈,翻起点儿泥沙。这时,东风车司机出了个主意——再绕到解放车后面把它拉上来。
我们负责给东风车带路,绕过一个又一个沙丘,尽量给东风车规避掉容易陷车的险滩。左绕右绕,我们终于把东风车带到了解放车的屁股后头。只见东风车司机跳下车,麻利地把钢丝绳拉到各自的挂钩处。
带队的鞠建廷焦急地在旁边等待着,先指挥东风车倒退少许,把钢绳给绷紧。接下来,正常操作,两辆车都是挂倒挡,在两片腾起的黑烟里,发动机轰鸣响彻山谷。“好!”随着鞠建廷的一声喊,东风车松了油门,解放车爬上了岸,终于从溪流里上来了!
大家继续赶路,我们也向其他车报告:“大车已经拉上来,我们现在跟上你们。”但这条路肯定不能走了,就沿着前车的车辙,往特拉什湖方向跑,两辆大货车紧随其后。
路过湖边,一侧是粼粼波光,一侧是簇簇沙丘。沙滩上肯定不能走,虽然看似平整,但软得很,别说大货车,连越野车都可能陷进去。沙丘我们也不能直接爬,越野车虽然不难,但大货车可能冲不上去,极有可能陷进沙里。
于是,我们决定沿着山丘的半腰,斜着往前走。越野车顺顺当当地过来了,纵使半腰的倾斜度有将近20°,但底盘稳啊。按照惯例,我们在山顶等大货车过来,往后看,走过的路都被山挡住了,也看不到大货车的情况。
“可不敢走!”对讲机里传来东风车司机的西北普通话,“我们装货太高,怕翻车。”我们返过去时,看见两辆大货车一前一后刚刚爬上斜坡,但车头已经朝下,不敢再往前走了。
我们正准备下车时,看到东风车正尝试着往沙滩上走,两边前轮明显不在一个高度,与货箱不在一个朝向的车头一走就跳跃一下,像慢动作一样,缓缓地把货箱牵引过来。虽看着惊险,还是顺利过来了。
东风车加足马力,朝着我们开过来。然而,冲劲十足的东风车正要与我们会合时,突然“轰”的一声,停在了坡下。“停!停!停!”我们大声喊叫,然而东风车司机没听见我们的呼喊,又是一脚油门。这下好了,左侧的后轮陷进了泥里,而且越陷越深。我们跑下去一看,东风车的底盘都压在了地上,车厢上的货物摇摇欲坠。
“不能动了,再动就翻了。”东风车司机从驾驶室跳下,跑到车尾蹲下来察看。
“看这个样子,今天走不动了。”鞠建廷开始用对讲机把其他车辆叫回来,但连呼几遍,都没有回应。我们朝着山头方向看去,已经找不到其他车辆了,很有可能因为山峰的阻隔,对讲机通信中断了。
我们开足马力,顾不了颠簸,一路冲上山头,终于在山峰上寻见其他车辆的身影,并成功呼叫上了他们。几辆车回来一看,也是一脸无奈,连长期跑无人区的几位司机师傅都一言不发。
可可西里保护站的尼玛扎西师傅站了出来,他的主意是把解放车开过来,把东风车拉出来。东风车司机有些犹豫,他的车摇摇欲坠,即使落一只雄鹰在左边车厢,都很有可能侧翻。
“放心,不可能让车翻掉的。”尼玛扎西师傅信心满满,同时亲自爬到解放车驾驶室,把车开下了坡,向东风车驶去。“小心!”山坡上人群的话音未落,解放车左侧后轮已被松软的土地吞掉一大半。
真的是祸不单行。不管哪个车陷住,只要两辆大货车有一辆“幸存”,它都可以作为牵引车。现在这两辆大货车都陷入泥坑,这可如何是好。
大家都不说话,脸上写满了绝望。先救哪一辆?综合两辆大车的陷坑程度,东风车是不敢轻易动,而且难度也大,大家决定,先救援解放车。
靠谁来救?剩下的只有越野车了。先是拉来了两辆越野车,但解放车在坑里无动于衷,丝毫不理会我们的努力。另外一辆越野车和皮卡车也加入了营救阵营,还用上了它们的绞盘。
4台车同时往后拉,20多号人在解放车的车头齐喊着“一——二——三——”,拼命地推着。霎时间,大家的呐喊声、四五辆车的轰鸣声,在特拉什湖畔
回荡,打破了这可可西里的宁静。
特拉什湖的泥坑并不给我们面子,任由几辆越野车的轮子在原地打转,任由我们的靴子蹬出厚厚一层泥。看来,硬拉是不行了。
这时,尼玛扎西师傅又生一计,号召大家把木方都拉过来,一层叠一层,托着千斤顶,把解放车的左侧从泥坑里顶起来,再用越野车去拉。眼见着车身左侧越来越高,大家似乎见到了一丝希望。突然“嘭”的一声,千斤顶从车底滑落出来,解放车车身往右一晃,发出嘎吱的声音,吓得所有人赶紧往外跑。千斤顶的方法,又失败了。中途我提出过疑问,为何不能把轮子前后的土给挖开一点,形成斜坡让轮子好上来呢?尼玛扎西师傅的解释是,上面一层是冻土,下面全是软的,如果把冻土挖掉,那就只剩下软土了,只会让车越陷越深,所以只能采用把车从泥里“硬拔”出来的办法。
阳光愈发柔和,可可西里披上了一层金色,这意味着,太阳快下山了,留给我们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东风车司机也是一脸焦急,提议不如把他车上的货物先卸下来,救出来后再去救解放车。大家觉得有道理,毕竟东风车看起来更新更有动力。
大家虽然知道装卸物资是最累最烦琐的活,但不得不接受——这是最后的办法了。于是,大家浩浩荡荡,拥到东风车货箱后面,吭哧吭哧地把轻重、体积、形状不一的物资抬下车。在海拔近5000米的高原,干体力活太累了,很多人抬完一趟物资就得大喘气几下。
终于,东风车上只剩下两个平台和个别不太重的箱子了。卸了货的东风车倾斜程度明显没有之前高,司机师傅显得更有信心了。一辆马力最足的越野车
在后方待命,大家站在近处,拭目以待。
东风车和救援的越野车把油门都踩到了底,眼见东风车的轮子有了动弹,两车又松了油门,车又掉回了坑里——这是为了让久陷泥坑的轮子把坑里的冰搅动搅动,减少阻力。果然,第二次再发力,东风车终于从坑里爬了上来。
来不及喜悦和欢呼,大家迅速投入解放车的救援里。有了东风车做牵引车,大家都以为,接下来的救援会很轻松。
东风车驶到了解放车后面,准备挂倒挡拖拽。慢慢拖可能不行,动力不足,在场的老司机们建议,钢丝绳先不绷紧,救援车跑一小段后再猛一发力,把泥坑里的车给拉出来。
只见东风车像一头正准备出击的猎豹,咆哮着冲了出去。可泥坑里的解放车真是势均力敌,在这场力量的博弈里,丝毫不输给东风车。
“停!停!停!”几位在东风车旁边指挥的师傅大喊着,拍打着驾驶室车门。车辆迅速熄火,这一轮营救暂时以失败结束。比营救失败更惨的是,东风车由于用力过猛,前轴承竟然断了。
东风车司机从驾驶室跳下,趴在泥地里一看,前轴承断裂的一头都戳进了泥里。刚从泥坑里出来,东风车就遭这么一劫,司机小伙瞬间呆住了,趴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现场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解放车的怠速声,似乎在求救,不要忘记还在泥坑里的它。
折腾半天,天色已暗,太阳马上就要躲进山的另一边了。短暂的沉默之后,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了救援只剩最后一条路,那就是接着把解放车上
的物资卸下来。
卸物资,又是卸物资!就在卸物资的同时,鞠队长决定,队伍今天不走了,就在这里安营扎寨了。于是,大家把扎营的物资赶紧往一块空地上搬,一定要赶在天黑之前把帐篷搭起来,没有阳光的青藏高原,温度会瞬间下降到零下。
解放车上的主要物资是汽油和柴油,搬起来特别费劲。为了赶时间,大家想了个办法,把货箱后挡板打开,在地上垫好篷布和垫子,把油桶推倒再滚下来。
一瞬间,一桶桶油从车上倾泻而下,大家或手推,或脚踹,让油桶乖乖地滚到了一起。
无物一身轻,解放车这下应该好出来了。虽然心疼,但东风车司机也只能将车掉了个头,用前拉的方式,把解放车拉出来。
可能过于心急,在第一次拉的时候,钢丝绳竟然脱钩了,巨大的响声引得在帐篷里准备做饭的队员们出来围观:“拉出来了吗?”“成功了吗?”紧接着第二次尝试,解放车终于从待了两三个小时的泥坑里出来了。可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刚从自己坑里出来,它又掉进了刚才东风车救援时刨出的坑。
大家已经没有叹息的气力,只能默默地又拉上钢丝绳,再次让东风车把解放车拉出来。两辆大车,真是难兄难弟。
“进来吃饭了!”两辆大车平安出坑,越野车司机兼厨师老李走出帐篷,吆喝一声。一众人走进帐篷,脸都已冻得发黑。断了前轴,东风车六驱变四驱。司机小伙一脸凝重:“不好意思,这个活真是干不了了……”
寻路可可西里
除了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陷车危机,进入可可西里浩渺的无人区,方向感几乎全部失效,地形地貌复杂多端:雪山、草原、湖泊、河流、冰川等,一望无际却不知该往哪儿走。
在可可西里,没有导航,没有路标,没有前车之辙,没有路……对于非进可可西里无人区的科考队来说,没有路,也要寻路往前走。
在可可西里,寻路要分季节。在春季之后尤其夏季,可可西里的雪山和冰川开始融化,陆地被融水浸润,土地变得松软,甚至变成沼泽之地。如果此时进入可可西里,面临的将是无尽的陷车。只有等气温降低,天空开始飘雪,溪水河流由流淌变为凝固——一般在深秋和冬季,10月份之后到次年的3月。
在可可西里,寻路要分时间。在凌晨和上午,低温让土地和水流凝固起来,冻得硬邦邦。此时如果赶路,问题不大。如果是在被阳光晒足的下午和傍晚,土地和冰层可能静悄悄地发生了变化,埋下一个个“陷阱”。这时赶路的危险性会增加不少。
湖泊科考队选择在10月中旬进入可可西里,其实,这时可可西里仍有很多地方没有结冻,但为了赶在考察湖泊结冰之前的窗口期,只能冒着危险进山。
可可西里的路在哪里?从出发到结束,科考队所有的人都在寻找答案。
可可西里的路在辽阔草原上。这是队员们最喜欢的路,被大家称为“高速公路”。草原地势平坦,经过一段时间的高寒天气之后,土地结冻结实。在
这种高原冻土上行车,可谓一马平川。不过,这种“高速公路”并不多见,权当是可可西里这片土地的恩赐。
可可西里的路在草垛上。与“高速公路”地质同为高原冻土,“草垛路”上的草并非均匀分布,而是一簇一簇地聚在一起,在一片宽广的草原上形成一个个草垛。在这样的土地上走,就像行走在搓板上,能把人上一顿的饭给颠出来。
可可西里的路在河流里。要翻过一座山,大部分时候是选择从山脚下绕。而山与山之间,是河流——河床经常就成了路。不过沿河而上也有讲究,并不是什么河都能进。首先要看深浅,一般能激起浪花的河流可以走,而看起来似乎平静无奇的河流,切不可贸然闯入。其次要看河底,河底是细沙的,不能当“路”走,河底是大石头,那才可放心轧上去。不过在河床上走,不是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尝试,毕竟水里的未知数太多了。
可可西里的路在河滩上。山顶的雪水顺势而下,在汇入湖泊之前,在一块块平地上冲刷出一片河滩。冬季来临,雪水减少,河滩露出底,只剩下一条条细小的溪流。这是可可西里最典型的地貌之一,也是最危险的路之一。
危险首先在于河滩上和溪流里的泥沙未冻实。很多时候,从坚硬的河滩上驶过,信心满满地准备跨过浅浅的溪流,但几吨至10余吨的车辆轧过时,溪流中的泥沙会瞬间将车轮吞没。心急的驾驶员会加大油门,但车轮越转越下陷,最后只能卷起几把泥沙。此时只能利用其他车辆用猛劲将车从泥里“拔”出。而科考队此次在可可西里,大部分陷车都是此类型,过河滩,也成了队员们的噩梦。
可可西里的路在沙丘里。一些土地经过风吹日晒,被植被放弃,最终成为一片沙丘。和沙漠地带的沙地不同,可可西里的沙化土地面积不大,砌成一个个小沙丘,凸起在沙地上。在沙丘行驶时,不可直直地往前冲,而是需要从沙丘四周绕行。否则,冲上沙丘之后,不仅车辆底盘会搁浅在沙丘上,而且承受全车之重的后轮,又会被绵软的细沙吞噬。
可可西里的路在冰面上。从冰上走,这是一件非常刺激的事。但很少有人对冰层厚度和可承受重量之间的关系规律,能有十足的把握。冰面行车,犹如足球门将在禁区过人,与“玩火”无异。在科考队的路程里,很少会规划直接从冰面上跨过,如果非要碾过冰面,科考队一定会慎之又慎:察看水深、冰层厚度;小车先过,依次同行。
可可西里的路在乱石上。可可西里的地质很神奇,明明一片坦途,却突然出现一片乱石。这些经地壳运动露出地面的片片坚硬石头,像镶嵌在地球上一般,时不时给驾驶员们出点难题。在乱石上行驶,除了颠簸之外,更让人害怕的是爆胎。有时尖石之间能找到足够的宽度绕过去,有时候毫无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慢慢轧过去。这趟可可西里之旅,至少有3个轮胎在乱石上报废。
可可西里的路在雪地上。海拔4800 米以上,山野被白雪覆盖。然而,白雪能装点世界,也能掩盖危险。当你高速从白雪上轧过的时候,你永远不能预料到,下一米的白雪下,是一个大坑,还是一潭深水。陷入雪窝尚能自救,但掉入大坑或者深潭,事态就严重得多了。在雪地上行车,大家都严格地遵守轧前车轮印的原则,走轧实了的路。不过即使
如此,科考队也中过“大奖” ——小车安全驶过,大车沿着路印,却轧破白雪下的冰层掉入水坑。
可可西里的路在山梁上。在山脊行车,风光无限好,左边是雪山,右边是河流,也算是一种享受。不过,可可西里多是高海拔的山峰,少有能冲得上去的山梁。高处不胜寒,在山梁上行车,如履薄冰,须战战兢兢,方向盘稍没掌握好,就有可能冲下山坡,甚至造成失控翻车。
可可西里的路在山沟里。在山里走,免不了走山沟。夹在层峦叠嶂之中,科考队只有华山一条道。历经十八道弯,碾过无数碎石,在两座山的峡谷里,科考队只顾低头赶路,再抬头时,依然是巍峨高耸的山峰,只有借助地图定位,才能知晓身处青藏高原的哪个山脉哪座高山的山沟里。至于何时能闯出这个山谷,几时能再见到另一座高山、另一片天地,谁也不提及。
可可西里的路在斜坡上。在可可西里,不要轻易妄想有笔直的路,更不要轻视任何艰难险阻,即便你驾驶着地球上最先进的越野车辆。在翻山越岭时,智者会选择一圈一圈盘旋而上。盘旋的路要自己选,而每一段路都是在依靠地心引力前进。坐在副驾驶座位的人,此时都会紧紧握住拉手,生怕自己亲吻地面。不过驾驶员们非常老到,在斜坡上行驶时,为防止车辆下侧滑跌,始终带着点向上的角度,稳稳地爬升。
在可可西里无人区,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不管坦途还是崎岖,不管险峰还是深沟,只要心中有路,一切皆可为路。如历经月余越野的队员所说,可可西里的路在车轮下,在自己心里。
到可可西里山的另一边去
尽管饱受陷车之困,科考队员依然抓紧赶路。科考队接连考察了特拉什湖、乌兰乌拉湖和西金乌兰湖。翻过可可西里山,下一个目标是勒斜武担湖。
乌兰乌拉山、可可西里山,一南一北横亘在可可西里无人区。翻开地图,勒斜武担湖正处于可可西里山脉的西北侧,这也就意味着,整个队伍要将战斗的营地从乌兰乌拉山脉一带,转移至可可西里境内的另一大山脉的北侧。
适逢 11月的第一天,科考队拔营装车,告别西金乌兰湖,告别乌兰乌拉山脉,一路向北,到可可西里山脉的另一边去。
可可西里山脉,东西长近400公里,南北宽约280 公里,总面积 8.3万平方公里,主峰布喀达坂峰最高海拔 6860 米,平均海拔在 5000 米以上。从地图上看,从西金乌兰湖畔到勒斜武担湖直线距离也就八九十公里,但在可可西里无人区赶路,尤其是要翻越山脉,绝不是简单的只看距离和速度。
在西金乌兰湖向北望去,两座被白雪覆盖的山峰高耸入云,那便是可可西里山脉的两座冰川。山顶的冰川,成为队伍的指引——到可可西里山的另一边去,就要翻过这两座山峰。
出发之后,队伍先向西行,须从西金乌兰湖西侧毗邻的永红湖绕行,才能往北翻山。爬上西金乌兰湖畔的山梁,视野更佳,整个湖尽收眼底。令人惊喜的是,在车队右侧湖畔,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小湖——叫它们小水潭也未尝不可。凭借低洼的地势,这些小水潭聚集了附近的雪水,在冬季还冻成了一
颗颗碧绿色或白色的大地明珠,从高处看去甚是惊艳。
顾不上欣赏美景,队员们的眼中只有前方的冰川山脉。看山跑死马。毫无遮挡的土地上,那两座冰川似乎就在几公里外,但走一会儿又只能看见一个山尖尖,爬到高处又能看见近一半,始终不能见其全貌。我们与可可西里山脉,也不知道隔了多少座山。
永红湖畔的草,枯黄里还透着一丁点儿绿,似乎还在与寒冬抗争,漫山遍野,长势茂盛。正当我感慨“好一片草场”时,却发现附近鲜有动物痕迹,看来这片草并不太受动物们的欢迎。细细一看,此处的草质地坚硬,如针尖一般锐利,穿鞋踩下去,鞋底里都能刺上几根草,难怪动物们难以下嘴。
再往前走,进入一片河滩。此处是西南侧乌兰乌拉山脉的雪山汇入永红湖的必经之处。从山坡下冲下,密密麻麻的小河流弯曲在河滩里。一头野牦牛的尸骨侧翻在一个小坡下的河水旁,一旁还能看见它留下的脚印。可想而知,在冰雪消融时,这个河滩里的水量有多湍急。
虽然进入冬季,河流基本结冻,行人走过完全没有问题,但对于几吨十几吨的汽车来说,危险无时不在。果然,开路的皮卡两次冲到河里,在即将驶到对岸时,后轮还是轧破了冰面,掉入了泥沙里,越陷越深。大货车更是没能幸免,又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动用了另外两辆大货车、拉断了一个挂钩才把它拉上岸。
把大货车拉上来时,已是下午 5 点多,西边的太阳把光线洒在冰面上,河流里的冰完美地配合着闪烁,刺激着我们的双眼。
乌兰乌拉山脉正以她特长的方式,来给我们出难题,抑或是在挽留着我们。到可可西里山的另一边去,是我们不能动摇的目标。
此路不通,我们另辟蹊径。于是,队伍决定走回头路,逆河而上,到河流的上游绕行。于是,上坡,再下坡,我们的路程又多出了近10公里,折腾了将近一个小时。
绕过大河滩,我们从此岸到了彼岸,直线距离往北跨越了不过一公里,队伍依然在永红湖的西侧,北方的两座冰川,还是那么遥远,而且在夜色中越来越朦胧了。
天色已晚,再赶路不是明智之选。大家在河滩上就地扎营,匆匆忙忙地吃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早早进入了梦乡。只是暂时歇脚,帐篷里没炉子,气温低下,为了不让样品结冻,鞠建廷愣是抱着样品睡了一晚,第二天又早早地起床,组织队伍在太阳刚升起时就开拔赶路。
新的一天,感觉顺利多了。北面的雪山从我们的12点方向,慢慢地走向1点方向、2点方向、3点方向……我们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坡,绕过一个又一个沟壑,用几乎没有停歇的方式和可可西里山脉较劲——我们正在不断地接近你,并且一定会跨越你。
靠近可可西里山脉,星星点点的湖也不停地出现在我们路上。这些湖泊的水,基本和乌兰乌拉山脉无关了,它们来自可可西里山脉的冰川。
越往北走,水结冻得愈厉害,几乎所有的冰面,都能成为我们车轮下的坦途。唯有在一个面积稍大的湖面前,我们选择了在几辆小车勉强冲过去之后,剩下的车辆绕道而行。在可可西里,切不可蛮干,否则陷入深坑,行程里又会多了一段令人绝望的回忆。
于是,我们 5 辆越野车和 1 辆大货车从东侧, 2辆大货车和1辆越野车从小湖的西侧,兵分两路,向着同一个目标行进。绕行的车辆也收到了可可西里山送来的礼物——不仅路好走,还邂逅了一只大棕熊。据绕行的队员讲,棕熊在车辆前方大摇大摆地走,留下一串脚印,似乎是在为他们带路。
队伍分开不过半小时,又顺利会师。会师之后,是数十公里的高原冻土。可可西里山脉南侧虽然冰川流水多,却是久未逢甘霖,车辆所过之地,腾起漫天沙尘,像极了电影里描述西部末路的镜头。
可能也正是如此“狂野”的景象,让人会有体验一番的冲动。就在赶路的时候,我们分别发现了1辆侧翻的汽车、汽油喷灯、生锈的油桶……这些人类在非法穿越可可西里丢盔弃甲时,应该能感受到这片神圣的土地所带给他们的困难与惩罚吧。
阳光不那么刺眼时,可可西里山脉东侧的冰川已经在我们的3点方向。科考队今天下定决心,不管多晚都要赶到可可西里山脉的另一边去。我们打开了一包泡椒凤爪,连泡椒都嚼进了胃里,催出了满头大汗,催出了神清气爽。
临近可可西里山山麓,土地变成了红色,一个个山坡在流水和风的雕琢下,呈现出各式纹理,像一件件工艺品。或许是附近土地含铁量高的缘故,植被比较稀疏,放眼望去,颇有丹霞地貌的景色。
终于要翻山了!可可西里山脉给了我们双重考验。在将近三四十度角度的山坡上,一片片的尖石在地壳运动的作用下,直插在地上,似乎想吓退前来的车队。但是,这几乎是可可西里山脉最矮的山了,科考队是不会撤退的。
于是,挂着一挡,踩足油门——冲!阵阵黑烟里,一辆辆车在暮色中轧碎尖石盘旋而上。大约过了10分钟,车队终于爬上了山顶。停罢车辆,摇下车窗,一片开阔的水域出现在眼前——勒斜武担湖。
虽然海拔 5100多米的山顶寒风逼人,但即将翻越可可西里山脉的喜悦让队员们精神振奋:下山,这段 170公里的翻越之旅就将成功完结。
没有太过停留,车辆依次往山下走。谁也没想到,下山比上山还要难,坡度还要陡。坐在车上,只能使劲地拉着车辆拉环,双脚拼命地抵着前排凳子。透过挡风玻璃望去,前面一辆辆汽车的尾灯发出红色的光,错落在漆黑的夜空里。
经历这最后的“第八十一难”,两天的磨砺终于结束。勒斜武担湖送来清爽的冷风,是可可西里山脉这一边迎接我们的礼物。在山的这一边,一段新的科考之旅即将开启……
可可西里的生灵
科考队还未进入可可西里,前去探路的队员就带回来照片:几只秃鹫在分食一只棕熊。纵使已在网络上查阅过无数遍关于可可西里野生动物的各类资料,但当自己真的要进入这个神秘的自然世界时,内心依然抑制不住激动。
这片辽阔的天地,生活着什么样的物种?我与这些大自然的精灵,又会有什么样的邂逅?
根据官方的资料介绍,可可西里的动物哺乳类有29种,鸟类约54种。濒危珍稀动物种的兽类有13种,其中含国家一级保护动物5种,即雪豹、藏野驴、
野牦牛、藏羚、白唇鹿;二级保护动物有8种,即棕熊、猞猁、兔狲、豺、石貂、岩羊、盘羊、藏原羚。
进入可可西里之旅,就走进了一个野生动物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们的原则是,不惊扰、不破坏,保持距离、保持敬畏之心。
不过,好奇心还是驱使着队员们在赶路之余,睁大眼睛去发现动物们的身影。时间久了,队员们也常常聚在一起讨论,并开始慢慢总结出观察动物的经验。
辨别动物,首先可以看脚印。特别密集,形似一对单引号的脚印,是藏羚羊留下的;脚印前深后浅,近乎圆形的,是野牦牛留下的;有掌有趾头,与人类幼儿脚印大小相似的脚印,应该就是棕熊留下的;还有一些更小的脚印,那可能就是鼠兔留下的。泥地里、白雪上,经常能看到一串串脚印,那是动物们留给人类的讯息符号,循着这些特有的标记,说不定还能追踪到它们的目的地。
辨别动物,其次可以看粪便。在大自然待久了,对粪便都有了深入的研究。特别小颗粒的,那是鼠兔的;稍大些的,是羊的;而驴粪、牛粪一看便知。常在野外的人,不仅对粪便有研究,还和粪便有着极深的感情。炉子一搭起来,扔进几块牛粪或者驴粪,随着几缕青烟和淡淡的焚草香气袅袅升起,帐篷里能立马温暖起来,瞬间有了生活的气息——野牦牛和藏野驴是给予我们温暖的好朋友。
辨别动物,还有一种更特别的方式——通过尸骨。当第一次看到只剩头盖骨和一对角的藏羚羊尸骨静静地躺在辽阔的土地上,我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我不知道这只藏羚羊在何年何月因为何种缘
故以何种方式,让自己的生命结束在了这里。但可以想象的是,它死后,肉体已经被熊、狼、秃鹫、老鹰以及其他族类瓜分,唯独给它留下了曾经象征着威武与雄壮的一对角,权当是当作一块墓碑,告诉这个世界,它曾经来过。
同样,在可可西里见得比较多的,是野牦牛的头颅。经过一个大河滩时,曾见到一头部分毛发和肉体尚存的野牦牛尸体,它静静地躺在河床上,身后还留着一串自己的脚印。可能是在下坡时不慎滑跌致死,也可能是在河边饮水时被猛兽从后面攻击——在尸体旁边,还有一串类似熊的脚印……谁也无法还原当时的情形,唯一能看到的,就是一头猛兽,倒在了这里,经历风吹日晒;唯一能预见的,在不久的几天后,这头猛兽最终也只会剩一个头颅和几根粗壮的白骨。
这不免让人有些唏嘘,一切都是这么残酷,或许这就是原始大自然的样子吧。
在翻越可可西里山脉时,我在扎营地附近,又看到了一个野牦牛的头颅。它被可可西里的阳光和风雨雕刻得无比脆弱,白色的颅骨都已呈丝絮状,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灰飞烟灭;两个犄角钻入了沙里,上面爬满了枯黄的苔藓。若不是凭借它的形状,很难辨别出这是一头野牦牛的头骨,稍远一点看,它就和可可西里草原上的一个小草垛无异。
那一瞬间,我忽然释然:这些生灵,生在这片土地,长在这片土地,死后化作尘土,又融入了这片土地。它们一直都在这片土地上,只不过以不同的形式,存在于可可西里,从未离去,从未消失。
不管是生老病死,还是弱肉强食,这都是大自
然的法则。而在可可西里这个全球独一无二的生态系统里,又蕴含着一些难以解释的生物密码。
藏羚羊的迁徙,便是众多生物、地理等学科的专家学者一直想破译却始终无定论的生物密码之一。藏羚羊产崽迁徙是动物界的一大奇迹,也是可可西里地区的一大奇观。在《格萨尔》史诗《狩猎肉食宗》中有一个情景,说萨格尔王进军阿卿羌塘,征服了屠杀野生动物的狩猎团伙,还宁静于阿卿羌塘,登临布喀达坂峰,遥望阿卿羌塘时,迁往产崽地的藏羚羊,成千上万只,如风起云涌,向卓乃湖、太阳湖弥漫而来,仿佛整个阿卿羌塘都在微微摇晃。
藏羚羊是青藏高原特有物种,它们栖息在包括可可西里、羌塘、阿尔金山在内的辽阔大地上,生存区域东西相跨 1600 公里。但是,每到 4 月底,藏羚羊公母羊就分群而居,当高原的夏天来临时,包括母羔羊在内的所有母羊都会向卓乃湖、可可西里湖和太阳湖一带迁徙。大约1个月后,它们抵达目的地,稍事调整后,便会诞下新的生命,数万藏羚羊一起产羔。
产完羔之后,母藏羚羊会精心哺育。过不了几天,小羊羔活蹦乱跳,一场回迁之旅又将拉开序幕。这种生命之旅,每年都会上演一次。
在可可西里,据说有 3 条“藏羚羊通道”,即南中北3条线直通西金乌兰湖、太阳湖、乌兰乌拉湖。3条东西走向的宽谷,是藏羚羊产仔的千年迁徙通道——母藏羚羊临近产崽时,爬不了山,下不了坡,需要顺着水草肥美的平缓地势迁徙,于是,这3 条千年不变的迁徙通道,就这么形成了。
藏羚羊应该是可可西里地区数量最多的生物了。
虽然它们曾经因为皮毛优质,惨遭不法分子屠杀,一度数量锐减,但随着以索南达杰烈士为代表的守护者们不断加强保护,藏羚羊族群现在的数量又回到了6万多只。在可可西里腹地,只要是水草较为丰富,地势相对平坦的地方,只要细心观察,都能发现藏羚羊的踪迹和身影。
不过,不知是因为人类曾经的杀戮,在藏羚羊的血液里植入了恐惧的基因,还是出于对自我保护的天生敏感,藏羚羊对待任何的车和人,都是敬而远之。只要听到一点点动静,它们就会立马以最快的速度,远离我们的视线。偶尔有个别好奇的藏羚羊,它们也会先跑到远远的山梁上,再回头看这群奇怪的不速之客。
如果想拍摄藏羚羊的特写,109国道青藏线边上是个不错的选择。那里的藏羚羊悠然自得,自顾自地吃草、踱步,哪管穿行而过的火车汽车。青藏线周边的藏羚羊,早已习惯了人类闯入自己的世界,甚至已经学会了和人类友好相处。
相对于藏羚羊的自我保护,藏野驴的奔跑就有些让人搞不懂。看到车队的藏野驴,也会拔腿就跑,不过,它们奔跑是与车队行驶方向一致——似乎总想和人类比个快慢高低,或许是想证明自己是可可西里跑得最远的动物。在可可西里的一个多月里,经常能见到这样一幅画面:蓝天白云下,宽广草原上,一群藏野驴与一列车队正在追逐竞速,腾起阵阵尘土……
如果说藏野驴腾起的尘土让队员们感觉欢乐有趣,野牦牛一旦奔跑起来,我们就得捏一把汗了。野牦牛领地意识极强,一旦进入它的地盘,它就随时可能对你发起攻击。如果看到一头野牦牛竖起尾巴,在空中摇了个圈,那得抓紧时间逃。若等它从
山坡上冲下来,用蛮力顶翻车辆,到时候就危险了。
不过庆幸的是,不管是野牦牛冲向我们的车队,还是狼群、棕熊“光临”我们的营地,我们都能化险为夷,最终和它们达成和解。这些可可西里的主人们,只是和我们开了一个刺激的玩笑。
离开可可西里,我们回到现代文明社会,而在那片神秘大自然里,野生动物们正在度过漫长的冬日。它们记得也好,忘记也罢,我们这群曾经进入它们世界的匆匆过客,诚愿可可西里永远安宁、清净……
可可西里并不浪漫
当我历时一个多月,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可可西里无人区“出山”,前来接我的朋友,或者是朋友圈里的好友们,都纷纷表示艳羡,甚至发出“好爽”的惊叹。
的确,“可可西里”这个地区,如其名称,颇有浪漫气息,引得不了解的人以为这里是个世外桃源,充满了憧憬和向往。2017 年 7 月 7 日,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被成功列入《世界遗产名录》之后,这个名字再一次走进了大众的视野。
在很多人的脑海里,可可西里,可能与藏羚羊、高原雪域、湖泊山川、蓝天白云等美丽的景象画上等号,甚至有个别户外爱好者不惜以违法受罚的代价,行非法穿越之事,进入可可西里无人区腹地,感受这片神秘土地的风情。
然而,你们真的了解可可西里吗?可可西里真的如想象中浪漫吗?
可可西里平均海拔将近5000米,属于真正的高海拔地区。这里氧气含量低,普通人稍微走快一点
儿就气喘吁吁,连正常的行动都受影响,脑力思维也变得迟钝缓慢,甚至明明一秒前想说的事,下一秒就会忘记。在可可西里,你可能从里至外变成一个真正的“笨人”。
可可西里的气温特别低,尤其是在无人区核心区,一年超过一半时间气温在0℃以下。10月的凌晨,气温就降至了-20℃以下,在严冬时期,很难想象气温会低到什么程度。在这种高寒天气下,人类是难以生存的。一呼气,水气立马凝结在口罩上;一吸气,鼻子里瞬间就结成了冰。
早上起床,睡袋上、衣服上都是一层厚厚的冰,连袜子都是硬邦邦的……总之,在这种天气下,除了裹紧被子、抱紧炉子,其他什么事情都干不了,离了火,寸步难行。
可能有人会说,夏天温度不低,正舒适,可以选择夏天进入可可西里无人区。夏天温度是不低,但冰川、雪山正在消融,广阔的可可西里大地,被浸润成一片沼泽,放眼望去,犹如一片汪洋。若是有机会进入,一脚踩上可可西里的土地,可能瞬间就被松软的细沙烂泥吞没,可谓真正的举步维艰。
夏天或许是巡山队员最不喜欢的季节。在这个季节进入可可西里无人区巡护,很有可能从天亮到天黑,唯一的工作就是挖车、挖车,还是挖车。“天黑的时候回头一看,一天走了不到1公里。”
提到陷车,这真是个令人绝望的词。不管是多么高级的越野车,在可可西里,统统都不管用。在可可西里,陷车的地方会有很多,可谓是“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她陷不了”。水坑、河流、沙滩、冰面等等,都能成为陷车的地点。上一秒你可能还在享受越野
驾驶的快感,下一秒可能就尝到了油门轰到底车辆却丝毫不动的无奈。
拉断几根钢丝绳,拽脱几个拉车钩,这都是小事。没经历过在冰天雪地里,跳进刺骨的冰水,用铁锹一锹一锹把河流截断,再把车辆挖出来,那不算真正体验过在可可西里的驾驶。有个别的人,实在没有办法了,就把车扔在了可可西里,用遗弃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屈服。
没有了车,就意味着生活物资就没有了保障。进入可可西里,可不像普通的户外运动,一个背包就能轻松搞定。从煤气炉、高压锅到睡袋、帐篷等,事无巨细,全部需要自己携带。无人区能提供给你的,除了稀薄的空气,别无他物。
在可可西里,吃没的吃,能有一包榨菜就稀饭,就算人间美味了;喝没的喝,能用饱含杂质的咸水泡上一泡藏茶,那就足够暖和自己的身子了。吃一顿正常饭、喝一杯正常水,在无人区,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谈到住,那就更是一番独特的体验了。首先帐篷得足够的结实,能扛得住可可西里野性的狂风,千万不可让大风把帐篷刮了去,不然就真的是以地为席、以天为盖了。即使有帐篷挡风遮雪,也未必能睡个踏实觉。刺骨的温度、凹凸的地面,还有对黑暗的恐惧,都会让漫漫长夜加倍的难过。如果远处还传来狼群的嚎叫,这感觉更是五味杂陈。
倒不是我在吓唬人,何况我还没提到有棕熊光临帐篷,用肥大的爪子挠着帐篷呢。不是危言耸听,这些情况在可可西里也是存在的。这里是一片无人区,她本就该归属于生于斯、长于斯、逝于斯的野生动物们。
你可能想走进动物世界,近距离领略野生动物们的风采,然而,它们似乎并不太欢迎人类的到来,对我们这些不速之客的态度,都是敬而远之。你还未举起相机,藏羚羊就顺着山坡跑远了;你还没来得及架好三脚架,藏野驴就奔驰而去,只留下飞扬的尘土。
我们所看到的那些精彩绝伦的野生动物摄影作品,要么是摄影师蛰伏10余天捕捉到的画面,要么是巡山队员在长达数年、数十年的工作时间里抓拍的,再要么就是在青藏公路旁拍摄到的那些“淡定”的动物们。
可可西里,和想象的不一样,她并没有那么美好和浪漫。可可西里,和我们见到的青藏高原又是如此的一样,雪山、草地,高峰、河流……这样的地质地貌,这样的景色风光,在西藏、青海、新疆等青藏高原地区,随处可见。
然而,进入无人区,尤其是可可西里这样环境条件恶劣的无人区,是极其危险的。一旦发生高原反应、人员被困等危急情况,救援难度极其大。4.5万平方公里的面积、长达数天的通勤时间,都是救援中极大的障碍,任何一个意想不到的突发意外,都是生死攸关的重要因素。
然而,不管是利益驱使,还是好奇心作祟,近几十年来,有一些人还是无视规则,贸然进入这片土地,盗猎、盗采,非法穿越……
太阳湖畔,烈士杰桑·索南达杰纪念碑矗立。为了保护这片净土,索南达杰历尽艰辛,多次深入可可西里腹地考察,组织了中国第一支武装反盗猎的队伍。在一次与盗猎分子的搏斗中,这位藏族干部献出了他40岁的生命。
太阳湖畔是索南达杰牺牲的地方,在这里,他
的身躯被-40℃的风雪塑成了一座冰雕。然而,就在距纪念碑几公里的湖边,一辆废弃十多年的大卡车甚是扎眼,这是曾经的盗采者留下的。在无人区里,还是能看到废弃的油桶、垃圾,这些都是人类在这里的“杰作”。
同样是在太阳湖畔,2019年 11 月 4 日,20多名非法穿越人员被抓获。他们也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这些景象,让人觉得心寒。索南达杰献出年轻的生命,守护可可西里这片土地,可明知故犯的人依然存在。无论是牺牲的索南达杰,还是依然坚守在岗位的巡山队员,他们最大的心愿,应该就是希望可可西里,能永世安宁。
不管浪漫不浪漫,我都愿,可可西里不再有枪声,可可西里不再有破坏,这里的阳光依然灿烂,这里的河水安静流淌,这里的羊儿奔跑撒欢。可可西里,永远是她最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