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令渊冤上
那年初冬袁父亲再一次离开家袁却从此失踪了遥柳东风发誓要找到父亲遥 母亲摇头袁她并不知道父亲去的地方在哪儿遥 可能有一些梅花遥魏叔告诉他袁有一伙人叫梅花军袁他们中的一些人在甲午那年和日本人打过仗袁被日本人打散了袁逃到山里袁专门袭击日本人遥 你爹噎噎我不知道他噎噎柳东风踏上了寻父的旅程袁 只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袁多年之后袁他与妹妹柳东雨袁都成了令日本人胆寒的梅花杀手遥
【编者按】我刊在2014年10期曾发过胡学文的一部中篇《血梅花》,受到读者和影视公司的青睐。今作者将其扩展为长篇,完整展现了柳东风柳东雨兄妹在日本军国主义的铁蹄下,饱经磨难,由自发抗日走向自觉抗日的传奇经历。小说悬念丛生,一波三折,引人入胜,抗日志士的坚韧与不屈,亦 为今天的读者注入充沛的精神底气。敬请阅读。
第一章 1
我奶奶柳东雨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日
子。不是因为那天下了雨,她滑倒磕破了脸;不是预感雾一样笼罩着她,她突然失去了方向感;也不是那个人再次出现,让她心底的伤口瞬间开裂。她记得,是因为她的后半生像一粒种子埋进那一天。
柳东雨倾倒下去,身后的陆芬随着一声惊叫。她本来想拽柳东雨,但是脚下不稳,也滑倒了,正好砸在柳东雨身上。妹呀,陆芬的声音透着慌张。柳东雨喝令,叫什么叫,赶快离开!陆芬刚仰起半个身子,就挨了日本宪兵一枪托。陆芬再次倒下去。柳东雨迅速翻身,陆芬正好跌在她怀里。那个秤砣一样的日本宪兵喝令两人起来,却又用枪托对着她俩。柳东雨明白在地上赖着会惹怒他,起身没准儿又会挨打。瞪视片刻,柳东雨说,你站远点儿,我会起来的。柳东雨说的是日语,宪兵愣住,显然没料到。趁这个机会,柳东雨推推陆芬。这次陆芬反应倒快,站起来马上退后几步。
对面的门开了,陆续走出四个女人。她们是昨天夜里关进来的。肯定没睡好,都摇摇晃晃的。走在前面的中年僧尼步子还算稳当。柳东雨颇为意外,他们连僧尼也不放过。
柳东雨扫了扫,加上秤砣,共四个宪兵。若在森林,是有可能逃的。这里不行,跑不过子弹,而且路也太滑。秤砣喝令柳东雨和陆芬上车。陆芬悄声问,要把咱们拉到哪儿?是要活埋吗?柳东雨看出陆芬的恐惧,安慰道,怕也没用,先上车吧,到了就知道了。陆芬犹豫着,妹子,你可不能丢下我呀。柳东雨说,不会的,别磨蹭了。柳东雨比陆芬年龄小,却是陆芬的主心骨,其实两人认识还不到三天。
多年后,柳东雨回想那个雨后的日子。若不是她拽那一把,陆芬就没命了。
那注定是不寻常的一天。
柳东雨跳上车,回头望望被关了三天的小院。她惊愕地发现,那棵五角枫,院子里唯一的五角枫在滴血珠。然后就看到那辆小轿车。轿车毫无声息地停在五角枫下。车上没有人下来,柳东雨也没看到车上的人,但她知道他就在车上。她认得那辆车。
宪兵没有关车门,似乎等待小车里的人下命令。柳东雨缩回目光,脸上凝起厚厚的霜。
车厢是封闭的,还好不是密封,车顶两侧各有指头宽的缝隙。透进缝隙的光亮折成两个斜面,像锋利的剪子横在头顶。没走多久,陆芬就开始呕吐。柳东雨抱住她,陆芬几乎全吐到柳东雨身上。
那个柿饼脸女人上车就开始哭,边哭边磨叨,要杀了咱们吗?这是要往哪儿拉啊?没有谁回答她。
在车里辨不清方向,天阴着,也不好判断时间。一路颠簸,柳东雨早就饿了。早饭她分了一半给陆芬,不料陆芬全吐了。实在太疲劳了,柳东雨渐渐昏沉。枪声突起。柳东雨被惊醒,陆芬下意识地抓住柳东雨的胳膊,柿饼脸则是一连串惊叫。柳东雨喝令柿饼脸闭嘴。可能柳东雨的表情有些凶狠,柿饼脸惊恐地捂住嘴巴。从枪声判断,应该是和车上的宪兵交火。柳东雨首先想到是哥哥柳东风。是的,哥哥不会由着日本人带走她。柳东风来了,哪怕救不出她,但只要他在,那个人的谎言就会被击穿。她想起城门上的脑袋,不,绝对不会是柳东风。她知道那个人在说谎,他一直在说谎。他说的话,连同他的嘴唇眼睛眉毛神情都是用谎言堆起来的。柳东雨大声道,别怕,是来救咱们的。柿饼脸猴子一样蹿过来,摇着柳东雨,真的吗?是真的吗?柳东雨说,当然是真的,别慌,先趴下,躲子弹。
枪声停止,杂沓的脚步由远而近。然后
是砸车锁的声音。
多年后,柳东雨仍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场景。不是柳东风,是几张陌生面孔。中间那个厚唇男人显然是个头儿,柳东雨从几个人的装束已经判断出他们的身份。后来,林闯告诉她,那天他是去县城办事,遇上日本宪兵的车完全是意外。本想着车上拉着枪械子弹,至少也拉些粮食布匹,没想到只有四个女人。他说当时第一感觉是赔本了。若不是打死几个日本宪兵,得了几条枪,就真是赔大本了。
男人注意到柳东雨,目光在柳东雨脸上停了许久。柳东雨没见过那么厚的嘴唇。
一个小个子伸进头,使劲瞅了瞅,骂骂咧咧的,妈的,什么也没有,就四个女人。
男人还在看柳东雨,柳东雨的目光带着刺。男人说,我救了你们,连个谢字都没有?柳东雨说,大哥,你的人还用枪指着我们。
男人回头,都鸡巴收起来,眼睛长房檐了?没见就几个女人吗?
那天晚上,四个人被带到男人面前。竟然是陆芬首先开口。她说能不能给我们换换衣服,都脏死了。柳东雨有些意外,到底陆芬是富家出身,这种时候惦记的不是生死,却是脏污的衣服。
男人本来半仰着,似乎被陆芬惊着,慢慢坐直,然后嘿嘿笑起来。你们呢,真是得寸进尺,我救了你们,让你们吃饱饭,还要换衣裳,不过,也能理解,女人嘛。就当这是你家好了,别当我是外人。你们还有什么要求?柿饼脸说想回家,如果给几个盘缠更好,不给也行。另外那个女人也说要回家。男人将目光转向柳东雨,小妹,你呢?柳东雨说,手下人这么听你的,说明你是重义气 的人,敢打日本人,说明你是真汉子。男人摆摆手,可别,我最听不得女人奉承,有什么要求,直说。柳东雨说,送我们离开。男人追问,就这?柳东雨点点头。
你们还不知道我是谁吧?听说过林冲没有?我叫林闯,是林冲的后代。我爹给我起名林二狗,林闯是我改的。我是林冲的后代,不能给林冲丢人。这个寨,你们也看到了,有吃有喝,就是乐子少些,我不是坏人,我的弟兄们也不是坏人,过去吃大户,现在干日本人。是坏人就不救你们了,对吧?救了就不能不管。柳东雨想,还是个话痨。怎么管呢?光耍嘴皮子不行,得好好管。送你们走?我干不出来。你们离开,还会落日本人手里。知道日本人要把你们送哪儿吗?日本人的说法很文明,叫劳军,其实就是陪日本人睡觉。可不是陪一个人睡,日本兵都排着队呢。再结实的女人也禁不起这么折腾。所以我不能让你们再落日本人手里。想来想去,只能让你们留在山寨。放心,有我和弟兄们吃的,就有你们的。我林闯说话算数。我的弟兄们,你们看上谁就和谁成个家,给咱寨里也生几个娃。
柿饼脸叫起来,我家里有男人,还有孩子,他们还等我回去!
林闯说,你想想啊,如果这时候你在日本人手里,他还等得着吗?这兵荒马乱的,谁都不知道脑袋能安多久,别想那么远。当然喽,我不逼你们,你们回房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通了,就跟看门的说一声,你们就可以出来,咱就真是一家人了。柳东雨冷冷地问,想不通呢?林闯嘿嘿笑,慢慢想,慢慢想好吧?现在别告诉我。
柳东雨说,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到死也想不通。你和日本人倒挺像,他们是狼,你
们是狗。
林闯没有生气,反而嘻嘻笑了,小妹,刺儿够硬的。话别这么难听嘛,狗有什么不好?
她们不能出去,饭菜到点送来,和坐牢差不多。看守的人说,什么时候她们想通,答应留下来,就可以出来。柳东雨恨恨地想,还用你个破看门的多舌,那个厚嘴唇的家伙早说了。
第三天,那个一直沉默的女人出去了。没和她们打招呼。
柿饼脸问柳东雨,她真要嫁给土匪?柳东雨不知怎么应答,她也很吃惊,那个女人这么快就做出决定。
第四天,柿饼脸忽然一跺脚,嫁谁不是嫁,我豁出去了。
剩下柳东雨和陆芬,房子就有些空旷。陆芬紧紧靠着柳东雨。柳东雨知道她发慌,等着主心骨说定心的话。柳东雨不知说什么。如果是日本人,不会有这样的耐心,早把她们收拾了。他们是土匪,还算讲些信义。柳东风说过,整个东北大大小小的土匪上千,他还混过一阵子。土匪有好的也有不好的,这个林闯却不好判断。说他是坏人吧,似乎没那么坏,没把她们强行分给他的兄弟,而是由她们自己决定。说他是好人吧,却不放她们走。耗下去会是什么结果,柳东雨根本没谱。她当然不会留下,她还有重要的事。她不能劝陆芬硬耗,更不能劝陆芬嫁给土匪。所以只能沉默。
陆芬终于憋不住,很随意地说,也不知她俩现在干什么呢。柳东雨明白,陆芬是在试探她的态度。柳东雨知道不能再回避,于是也很随意地说,爱干什么干什么呗。陆芬说,也许已经和他们中的一个过上了。柳东雨轻轻哼了哼。陆芬说,磐石也闹土匪,我 从来没见过,没想到自个儿落土匪窝了,看他们不怎么凶嘛。柳东雨说,你以为他们都青面獠牙?陆芬说,传说中的土匪都很凶。柳东雨轻轻笑笑,那都是大人吓唬小孩子的。陆芬说,小时候父亲就是这么吓唬我的,所以我晚上从来不出门。柳东雨说,你父亲也没想到吧,这么乖的闺女,竟然私奔。突然后悔了,怎么能这么说呢,这是陆芬的伤。陆芬果然有些生气,你笑话我啊?柳东雨说,可不敢,我挺佩服你呢。陆芬问,佩服什么?柳东雨说,大户家的小姐和穷小子私奔,这是戏里的事,你还真敢做,不佩服行吗?陆芬突然伤感起来,我没戏里那么幸运,没等到他,倒撞上日本人,好不容易得救,又是这样……柳东雨说,这中间兴许有误会,你不打算回磐石找他了?陆芬反问,还回得去吗?柳东雨说,当然回得去,只要你想,日本人都没把咱怎么着呢。陆芬问,就这么耗着?柳东雨嗅出味道,轻描淡写地说,如果是我,怎么也得回磐石一趟。陆芬没接话。
妹子,你怎么会说日语?陆芬突然打破沉默。柳东雨愣了一下,说,我和日本人打过交道。陆芬问,那你和他们认识喽?怎么还抓你?那个人的脸钉子一样冒出来,柳东雨被扎痛,心缩了一下。好一阵儿,柳东雨说,咱们和林闯也算认识了,不照样关着咱们不放?过了一会儿,陆芬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必须在他们中选一个,你会选谁?柳东雨极干脆,没有如果!陆芬没有放弃,反正没事干,就当是玩嘛,你说说,会不会选林闯?他可是头儿。柳东雨说,那嘴唇耷拉下来能砸着人,我还怕疼呢。陆芬笑了,他好像看上你了。柳东雨说,哈,长本事了啊,取笑我!陆芬一本正经的,真的,我能感觉出来,他对你特别有好感。柳东雨突然冷了脸,那就让他等着。陆芬小声道,我会
陪妹子呢。
仅仅一天陆芬就改了主意。妹子,我对不住你……我豁出去了……要不是他们救咱,不定遭什么罪呢……只要对我好……柳东雨制止她,我知道了。陆芬走到门口,返身,深深躬下去,那情形像生离死别。
柳东雨叮嘱,好好的,不能由着人欺负你。陆芬使劲点点头。柳东雨没有理由要求陆芬留下陪她,那意味着可能送死。林闯若不高兴,就是一句话的事。但是陆芬离开,柳东雨还是有些失望。又想陆芬也算不容易,富家小姐没受过大罪。妥协就不用再受罪。可是谁说得准呢?兴许受的罪更大。柳东雨挺担心她,就她那柔弱样儿。又暗骂自己胡乱操心,自己都悬着呢,况且日本人到处乱窜,能躲在这个寨子,有吃有喝已经很不错了。
孤寂剪刀一样铰着柳东雨。偶尔有那么一阵,柳东雨有些动摇。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她必须活着。先妥协,然后伺机逃离。她相信自己行。嫁给他们中的一个又怎样?他们再凶再狠也超不过日本人。反正早晚要逃。林闯话脏,却也在理。陪一个土匪睡觉,怎么也强过让一群日本人糟蹋。那就妥协?念头刚刚冒出,柳东雨突又揪断,扔石子一样抛得远远的。她狠狠掐着自己,惩罚自己的懦弱。不能妥协。绝不能。一个自称林冲后代的人,竟用这种手段对付女人。没有强迫,是软泡,这种软刀子更伤人。如果日本人也就罢了,狼吃人,一点也不奇怪,可他是中国人……柳东雨自小性子烈,父亲是猎人,哥哥柳东风也是猎人。不能给父亲和哥哥丢人。
林闯要杀了她吗?柳东雨心里乱糟糟 的。
第七天,林闯闯进来。手里拎着锯子,身上还沾着木屑,灰头土脸的。你还真能撑啊。围着柳东雨转了一圈,林闯调侃道。
柳东雨冷冷的,怎么,要锯我?从哪儿下手?
林闯乐了,脾气够大的啊。这年头,人都他妈疯了,你说小日本不好好在自己家,跑到别人家耍横。你呢,吃我的喝我的,还冲我嚷嚷。发火也是我发,轮不到你啊。你这是怎么啦?
柳东雨说,日本人没你狠,他们用枪用刀,你干脆用锯子。也是林冲传下来的?
林闯说,我哪舍得锯你。我是个木匠,每天不干点木匠活儿就闷得慌。我正锯木头呢,手下人告诉我,七天期限到了,我挺惦记你啊,就跑过来瞅瞅。柳东雨说,你还会干活儿啊?林闯不理会柳东雨的嘲讽,竟带了些得意,我不只会木工,还会酿酒酿醋,山寨的酒和醋都是我自己酿的。我这个人好奇,什么都想试试,不过还是最爱干木匠活儿。柳东雨说,你还真是入错行了。林闯说,没入错,哪行咱都能干,想不想看看我的枪法?我敢说,整个东北比我枪法好的超不过三个。柳东雨说,吹牛你也很在行。林闯有些负气,怎么?你不信?走,现在就让你看看。
柳东雨说,我没兴趣。你直接说吧,要把我怎样?
林闯拍拍脑袋,差点把这茬儿忘了。你还不是寨子里的人。今天是最后期限,你现在决定还行。小妹,我得给你最后的机会。柳东雨说,我要是没想通呢?林闯困惑道,怎么就没想通?往通处想啊。
柳东雨反问,我为什么要想通?林闯说,你能想通的,小妹这么聪明。柳东雨说,少废话!你不是枪法好吗?现在就试一下吧。
林闯笑笑,还是个烈女呢。可我就不明白了,你嫁给咱兄弟还不如死吗?柳东雨说,我宁可死。林闯说,他们都不坏的,懂得疼女人。柳东雨说,不稀罕。林闯说,要不是我救你,你现在正被日本人糟蹋呢。你知道多受罪吗?白天黑夜都不消停。柳东雨说,他们是畜生,你们呢?也是?林闯说,我的嘴够厉害了,你比我还厉害还刁。告诉你,咱不是畜生,要是,还耐着性子让你想吗?柳东雨说,你这是杀人不见血,更狠。林闯说,你这火憋得够大的,还会什么骂人的话?都抖出来吧。我今儿有空,正好给你解闷。柳东雨恨恨道,给我解闷?你配吗?林闯说,别啊,不说话多没意思。柳东雨不再理他。林闯说,你知道那三个女人现在多开心吗?柳东雨冷冷一笑。林闯说,我把她们放了,腿快的该到家了。柳东雨说,鬼才信!林闯说,真把她们放了,说假话烂嘴。柳东雨不屑道,就你那嘴?烂掉好。林闯说,小妹呀,我好歹也是山寨的头儿,骗你干吗?
柳东雨有些信了。信了反而有些糊涂,他玩的这是哪一出?
林闯嘿嘿一笑,不明白是吧?告诉你吧,我这个人爱玩,就想和你们玩玩。我救 了你们,你们谢都不谢。我救你们应该啊?我就是不太痛快。你们从心里就瞧不起土匪对不对?我得让你们从心里谢咱,土匪也是被迫,谁好好的当土匪?怎么谢呢?就是嫁给弟兄。我知道都不是真心的,不是真心的也没关系,嫁给弟兄们也算有个表示。弟兄们想女人,但咱不强迫。我跟她们说,确实想留在山寨的欢迎,不想留的可以走人。结果三个都走了。人家也算表了态的,咱说话就得算数对不对?那个陆芬想回来见你,我没让。知道了吧?我不是畜生。我放了她们,还给了她们盘缠,那都是弟兄们拎着脑袋挣回来的。
这是什么玩法?根本是疯子想出的疯主意。
柳东雨呆了好半天才问,那我呢?你怎么处理?
林闯说,我和弟兄们说了,七天还没想通就是不把弟兄们当人。你知道的。柳东雨反问,我知道什么?杀了我?林闯说,杀倒是不会。我救了你也不能白救,你总得表示个谢意。柳东雨问,我就是没想通啊,怎么谢?林闯说,你自己动动脑子,让我教你?柳东雨想了想说,你放了我,我弄把匣子枪给你。
林闯怔了怔,突然大笑起来,小妹,你想点儿别的招哄我好吧!哎哟,笑死了。柳东雨说,你不信?林闯使劲绷起脸,要我怎么信?我在寨里等你送枪给我?小妹,别逗了。
柳东雨说,你不是让我见识你的枪法吗?正好,你也见识一下我的刀法。
2
在柳东风的记忆里,母亲的闲暇时间
差不多都在纳鞋底,做鞋。
有时他还在睡梦中,那个声音就响起来。先是短促的嗞声,然后是长长的嗞啦声。永远一个节奏。偶尔,柳东风会努力睁开眼睛瞅瞅,随后又会沉沉睡去。柳东风终于睡醒,不是母亲叫醒,是他睡足睡饱了,母亲还在做。她永远那个姿势,春夏时节披个单褂子,秋冬时分则穿着棉袄。
傍晚,母亲又早早坐在那个位置,还是不变的姿势。不同的是,父亲守在她身边。她纳鞋底他绕绳,两人都不怎么说话,有时整个晚上都是嗞啦嗞啦的声音。有时,父亲和母亲也说些什么,声音低,挺神秘的。柳东风很想知道他们说什么,为此还耍了些小心眼儿,比如装睡,耳朵使劲竖着。父母说话的声音还是窃窃的,他听不清。唯有嗞啦声一下一下击着耳膜。柳东风怀疑母亲根本就没睡。柳东风问母亲,母亲说小猫小狗都要睡呢,不睡觉娘不成妖精了?柳东风觉得母亲就是不睡觉的妖精。
母亲手工好,做的鞋又结实又漂亮。外屋有个半大的缸,母亲做好的鞋都放在那里,有布鞋也有靰鞡鞋。布鞋的面是母亲做的,缝靰鞡鞋的兽皮就要靠父亲。父亲是猎人,在整个柳条屯,只有父亲敢打野猪。野兽的皮,父亲从来不卖,都给母亲做鞋用。所以父亲鞣皮也很有一套。缸里的鞋够十几双的时候,父亲就出一趟远门,少则三天,多则七八天。走的时候父亲背着篓,鞋装在篓里,上面盖些杂草,有时也放些玉米棒。父亲回来的时候,篓里也装着东西,有时是米,有时则是布匹。那次父亲竟然带回胭脂。他让母亲试试,母亲试过没一会儿就洗掉了。她说像个妖精。
父亲回来的夜晚,纳鞋底的声音并不间断。但那个夜晚,母亲和父亲肯定窃窃私语。有时会突然停下,两人同时朝柳东风这 边望望,怕他听到的样子。有时父亲的声音会提高一些,母亲也配合父亲。那是故意让柳东风听的。但柳东风对父母大声说的话没有兴趣,好奇的是父母的悄悄话。柳东风没什么收获,只有一次听到两个词,老套,日本人。听到也等于没听到,他不明白父母和这两个词有什么关系。这两个词之间又有什么关系。而他终是耗不下去,厚重的眼皮像没鞣过的野猪皮。睡梦中,父母的窃窃私语消失了,嗞啦声仍在。有时,柳东风也会听到另一种声音,父亲和母亲的声音。
柳东风的好奇像雪球一样渐渐滚大。那次父亲背着篓离家后,他问母亲父亲去了哪里。母亲轻描淡写,出门了。柳东风问,很远吗?母亲含糊地答,没准儿。柳东风问,好几天吗?这时母亲的目光才停留在柳东风脸上,她肯定意识到柳东风是认真的,不能再随随便便搪塞。她惊讶中带出些紧张。是的,紧张。柳东风十岁了,母亲瞬间的神色变化被他捕捉到。母亲说,他有事的,快睡吧。柳东风又问,什么事?就是这个话,母亲有些恼火,你还睡不睡觉,小孩子哪管这么多事?大约觉得有些过,又放缓语气,小孩子家,你不懂。柳东风噤声。
好奇一旦拱出来,就不好再摁回去。过了一会儿,柳东风问,娘,你不累吗?母亲瞄瞄他,不累。停停又说,你爹比娘累多了。柳东风说,累了娘就歇歇吧。母亲当真停住,似乎在想什么。很快又回过神儿,继续干活儿。她让柳东风赶快睡,别胡说,别乱想。柳东风没管住嘴巴,又问,爹把那些鞋背哪儿了?事隔多年,柳东风依然记得母亲当时的样子,她吓坏了。她飞快地瞥瞥窗户,似乎害怕窗外有人偷听,然后身子探过来,目光滚烫。柳东风被灼痛,本能地往后撤了撤。谁问你了?柳东风再三强调没人问过,是他自己
想知道。母亲审问大半天,确认柳东风说的是实话,明显松了口气。她警告柳东风不准和人说鞋的事,如果有人问就说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记住没有?柳东风说记住了。母亲又补充,小孩有小孩的事,大人有大人的事,等你长大自然就懂了。
父亲和母亲守着一个秘密,与鞋有关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柳东风碰不得。柳东风不敢再问,虽然好奇像野草般疯长。
几个月后柳东风就闯了祸,与鞋有关。柳条屯来了货郎,货郎的挑子里有针线、火柴、梳子、铲子、勺子、烟叶,还有馋人的麻糖。货郎要钱,也易物,有合适的物品可以直接交换。人们散去,柳东风还跟着货郎。货郎问柳东风是不是要换麻糖,柳东风伸出手,手上是两个游戏用的骨节。货郎看看又还给柳东风。他拍拍柳东风的头说这个不行,还有别的东西吗?回家再找找。
柳东风跑回家。除了骨节,柳东风还有一副弹弓,是父亲特意为他做的。柳东风舍不得。用什么呢?转了一圈,目光落到放鞋的缸上。母亲知道肯定饶不了他,可……他舔舔嘴唇。缸里不止一双鞋,母亲未必记得清楚。恰巧母亲在屋后的地里干活儿,机会难得!柳东风挪开缸上的瓦罐,抽出一双黑色布鞋揣在怀里,又把缸盖住,压上瓦罐,风一样跑出去。
柳东风在村外追上货郎。货郎放下货挑,接过柳东风的鞋,瞅了瞅说,挺漂亮的,还有图案呢。柳东风虽然天天看母亲做鞋,但从未留意母亲纳的鞋底什么样。此刻也注意到了,确实每只鞋底都有个花瓣样的图案,用麻绳拼成的。柳东风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紧张地望着货郎,盼着货郎赶快把麻糖给他。货郎试试,笑着说,还正好呢。把鞋放进货挑,给了柳东风一大把麻糖。
柳东风没敢回家,躲在林里吃了个够。 兜里留了一颗,想着明天吃。快到家了,柳东风终是忍不住,把最后一颗糖塞进嘴里。馋,也是多个心眼儿,想在进门前把罪证消灭干净。可能先前吃多了,最后这颗吃得没那么快。进院,糖还在嘴里。他有些着急,想咬碎咽下去,没想到糖粘在牙齿上,怎么也弄不掉。母亲问他话,该死的糖还抱着他的牙齿不放。母亲觉出异样,问他怎么了。柳东风假装没听见,扭过身。母亲扳过来盯住他,一定是他的慌张引起母亲的警觉。怎么啦?柳东风摇摇头,试图从母亲手里挣脱。母亲力气很大。
母亲让柳东风张嘴,柳东风张不开。母亲的食指从他嘴角伸进去,柳东风越发慌了,竟然咬了一下。母亲哎哟一声,并没有缩回去,反而又伸进一只手指,一左一右撬着。柳东风的嘴慢慢张开。
这是什么?母亲的声音比她的手指还硬。柳东风说不出话。母亲松开手,问,那是什么?你吃了什么?柳东风招了。麻糖?母亲似乎没反应过来,她的嘴半张,能伸进几个手指。哪儿来的?
柳东风说别人给的。显然柳东风的谎言被母亲识破。母亲喝问,老实说,哪儿来的?柳东风没有退路,全交代了。
母亲的嘴巴张得更大,有那么一会儿直对着柳东风,要把柳东风吸进去的样子。柳东风害怕极了。他不敢动不敢吭声,傻傻地望着母亲。他知道闯了祸,但并不知道这祸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母亲忽然转身,跨到缸边,由于动作过猛,差点把瓦罐摔了。她掏出鞋,一双一双数过。原来母亲都记着呢。
母亲慢慢起身,脸白得吓人。她似乎倒有些怀疑了,追问,真换糖了?
柳东风大气不敢出,结巴着说,换……了。
母亲的目光几乎刺破柳东风的脸,货郎在哪儿?柳东风更结巴了,走……走……了。母亲一巴掌抡过来,柳东风脑袋轰隆隆响。记忆中,这是母亲第一次打他。母亲的样子渐渐模糊,像一个影子。影子再没说什么,风一样飘出去。柳东风呆呆地站着,呼吸都小心翼翼的。他感觉到嘴里的异常,吐了一口,伸进指头,把粘牙齿上的糖狠狠揪下扔到灶坑儿。
大约一个时辰后,母亲回来了。柳东风多么希望她手里拎着一双鞋。但母亲两手空空。母亲的脸没那么白了,相反,趴着一片一片混着汗渍的黑斑。母亲个子高,比父亲高出许多,此时突然矮了。她没再斥责柳东风,甚至没看他,像往常一样忙碌着做饭。但柳东风知道母亲与往常不一样了。整个家都与往常不同了。
父亲从山里回来———除了打猎,父亲也去背坡。背坡就是往山里背东西,有人雇才去。那天,父亲是去打猎,收获不小,猎了一只狍子两只野兔,进门时喜气洋洋的。母亲一把揪过他拽到一边。柳东风明白母亲怕他听到。不明白的是,母亲告状怎么还怕他听到。父亲没打柳东风,只是狠狠瞪了他一眼。或许来不及打他,因为父亲马上就要走。母亲叫父亲必须吃过饭,这黑天半夜的,去哪儿寻他?母亲声音不高,柳东风听得清清楚楚。父亲八成是要找那个货郎。柳东风已经把糖吃完,货郎会把鞋还给父亲?货郎和父亲会不会打起来?柳东风的脑子被这些问题塞满,乱糟糟的。
夜里,母亲没有停歇,嗞,嗞啦———柳 东风不敢说话,更怕母亲问他,把头缩进被子,不安地等待着。
三天后,父亲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进屋便迫不及待地从包里掏出鞋,扬了扬,大声宣告,我在坞子堡找见他的。母亲接过去很仔细地端详着,似乎怕被货郎调包。然后拍了又拍,捆好放进缸里。母亲的脸终于不再那么阴沉,饭后特意端过热水让父亲泡脚。父亲把柳东风叫过去,说以后不能再这么馋了,男人嘴馋没出息,难成大器。母亲则叮嘱他,不能再偷偷摸摸拿东西,自己家的东西也不行。
柳东风以为风波就算过去了,没料晚上父母的脸色又凝重起来。两人说的话仍与那双鞋有关。还说到老套、梅花军。柳东风第二次听到老套这个词。母亲似乎不放心,父亲再三安慰,说没事的,那就是个货郎。两人似乎忘了柳东风,没有私语。柳东风像三天前一样缩进被窝,父母的话清清楚楚传进耳朵。父亲大约被母亲搞烦了,哎呀一声,我说没事就没事。母亲小声道,我还不是替你担心?自嫁给你这心就没落进肚里。母亲似乎哭了,父亲在安慰她。柳东风从未听过父亲这样细声软语的。第二天一早,柳东风被父亲拍醒。父亲要把柳东风送到一个地方。
柳条屯的房子都沿着黑山,稀稀拉拉的,从东北到西南,像给黑山镶了半个边。
柳东风家在屯子东北,柳秀才住在屯子西南,两家隔得最远。父亲个子不高,步子却大,像在跳。柳东风知道父亲有个绰号,跳兔。柳东风一路小跑跟在父亲身后。父亲要把柳东风送到柳秀才那儿上学。显然父母商量好了,母亲连夜给柳东风缝了带干粮的包。柳东风当然知道柳秀才,整个柳条屯谁都知道柳秀才。柳秀才瘦得像根
麻秆儿,却拖着一条长长的辫子。柳秀才平时不出门,出门必定是去哪家讨酒。去柳东风家讨过两次。母亲从来不像别人家那样奚落柳秀才,很尊敬他的。柳秀才是屯里的乐子,除了醉话还说胡话。他一般不搭理人,若谁喊住他问,柳秀才,你最恨谁?柳秀才答,慈禧那个老娘儿们。又有人问,她惹着你了?柳秀才就用瘦指头指点着,你们呢?你们呢?那老娘儿们就没干好事。再有人问,柳秀才,你咋不娶女人?柳秀才仰天叹息,都让人骑到脖子上了,还有心思娶女人?你们呢,醉生梦死,不知道疼也不懂得羞耻。就有人反驳,柳秀才,你都见谁醉了,就你整天醉醺醺的。柳秀才愤愤地跺几下脚,我是难过呢,大连旅顺多好的地儿,都白白送人了。柳秀才是屯里的异类,父亲让柳东风跟他念书,柳东风老大不愿意。
到了柳秀才屋外,柳东风额头后背汗淋淋的。父亲回头等他。他近前,父亲给他拭拭额头,然后让他跪下去。
父亲冲着屋里喊,柳先生,我把东风送过来了,求你收下他,他不小了,该识字了。然后恭恭敬敬立在一边。
很长时间,屋里没有任何动静。柳秀才住茅草屋,旧茅草已经泛黑,新茅草颜色发黄,黑黄间又长出一簇簇的蒿子和丝一样的青草。门是薄竹板的,用铁丝由下而上串起来。
柳秀才要么不在,要么睡着了。柳东风觉得父亲应该到屋里看看。父亲不动,也没再喊,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竹板门哗啦一声,柳秀才出来了。他的脸像茅草屋一样颜色混杂。还在呢?柳秀才有些失望,也有些惊讶。
父亲催促柳东风,东风,拜见先生啊。柳东风迟疑着,父亲照他肩上重重一摁,柳东风就磕了两个响头。
柳秀才说,还没说收你,磕什么头?起来起来。父亲说,先生收下他吧,求你啦。柳秀才说,收下他干什么?跟我喝酒,躺屋里睡觉?父亲说,教他识文断字。柳秀才摆摆手,我是醉鬼呢,教不了,你把他送到镇上,有的是先生。
父亲说,你人醉心不醉,甭说柳条屯,整个东北也没几个比你清醒的人。
显然这话说到柳秀才心里。柳秀才静默片刻,说,也就是你了。
也就是你了———柳东风觉得这话有些怪,后来想明白了,柳秀才说多了胡话酒话,说这话时一本正经的。柳东风真正品味出这话的意思已经几年后了。
父亲说,还不快谢谢先生?柳东风忙又磕了一个头。
柳秀才说,一把老骨头不中用了,不像你。
两人的目光对在一起。良久,父亲说,东风就交给先生了。
柳东风第一次走进茅草屋———整个柳条屯没几个人进来过,屋内的空间比想象中大,也亮许多。更令柳东风纳闷的是,屋里没有柳秀才身上的霉味,反有青草的清香。后来柳东风明白了,是茅屋顶长了太多青草的缘故,还有,屋顶开有天窗。屋角立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柳东风想大概用来开关天窗的。
柳东风在柳条屯这间唯一的茅草屋开始自己的读书生涯,也见识了柳秀才的另一张面孔。柳秀才不再是任人取笑的糟老头儿,凶起来很吓人的。上午教了柳东风几个字,下午让柳东风复读。柳东风早就记牢了,读出来之前突然冒出怪念头。他想像屯里人那样捉弄柳秀才一下。
醉鬼。柳东风声音很轻。柳秀才半闭着眼睛,让柳东风重复一遍。醉鬼!柳东风声音提高许多。柳秀才直视着柳东风,我教你这么念的?
柳东风有些紧张,但硬着头皮说,先生就是这么教我的嘛。柳秀才似乎糊涂了,是这样吗?柳东风很肯定,是这样!柳秀才慢慢转身,在草墙上摸了一阵,转过来手上多了一把竹板。他让柳东风伸出手,柳东风没从,他突然就凶了,猛抓过柳东风的手,重重抽了三下。手心立时火辣辣的,破了一样。柳东风想抽出来,抽不动。柳秀才平时摇摇晃晃,风吹就倒的样子,此时竟然比藤条还有韧劲儿。混浊的双眼也被洗过一样,清亮,冰冷。
是这样吗?柳秀才颧骨突出,像突然长出两块疙瘩。显然柳东风的迟疑惹怒了他,他猛又扬起竹板,说!是这样吗?不……是。柳东风小声答。怎么读?中……华。大声点!柳东风大声读出来。没捉弄成柳秀才,反挨了板子,柳东风有些害怕。不是因为挨打,而是柳秀才狂怒的神情。疼吗?柳东风点头。柳秀才喝道,没长舌头?疼,还是不疼?柳东风老实答,疼。柳秀才说,知道疼就好,挨了打,你得知道疼,不知道疼的人太多了。你父亲把你送过来,不只要你学字,还要你知道疼,明白吗?柳东风点点头,似懂非懂地答,明白。
柳东风清早过去,入黑离开,整天都待 在茅草屋。起先感觉很枯燥,后来识字渐多,能翻书了,屁股稳当许多。
那年刚刚入冬,就落了一场大雪。清早父亲怎么也推不开门,后来从窗户跳出去,铲开门外的雪,挖开一条通道。自从跟柳秀才念书,柳东风就没睡过懒觉,父亲什么时候起,他就跟着起。铲雪也跟父亲一起干。铲到院门口,看着街上鼓鼓囊囊的雪,柳东风一下想到柳秀才的茅草屋,竟然一阵害怕。
父亲和柳东风一起去西屯。父亲弹跳力虽好,但厚厚的雪绊着他。柳东风踩着父亲的脚印,反而没有像父亲那样喘息。
终于到了,柳东风吓一大跳,茅草屋彻底被雪覆盖,成了一个大大的雪包。柳东风慌慌地喊声先生,就要往前扑。父亲扯住他,慢慢来,先清门前,再清两边。柳东风动作飞快。不知不觉间,他早已喜欢上这个邋遢的怪老头儿。
清空门口,又把两侧的雪扒掉,父亲说雪随时会把草屋压垮。柳东风心里着急,父亲刚说可以了,他一把扯开门。
柳秀才在角落团着,像一只流浪的花猫。柳东风喊声先生,柳秀才没有任何反应。柳东风怀疑他冻死了,向父亲投去惶恐的眼神。父亲赶上去,推推那一团。动了。掀掉被子和皮袄,皮袄是前几天柳东风带来的,柳秀才打着长长的哈欠,我还没睡够,吵什么吵。待看到父亲也在,柳秀才忙把散乱的辫子捋到脑后,有些讪讪的,我还以为是东风呢。父亲说,雪不小,都包住了。柳秀才说,夜里听声音就知道这场雪大。父亲从怀里掏出皮制的酒袋,冻坏了吧?先暖暖。柳秀才说,不急不急,先抹把脸,不然喝不出香。
柳秀才讨了酒习惯边走边饮,不到茅草屋就喝完了。他大概从未这么正正经经
地喝过。父亲也是第一次和柳秀才喝酒。两人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冷。好一阵子,父亲问酒怎么样,柳秀才说好,这酒有劲儿。父亲说,我和东风娘说了,明年多酿点儿。父亲又问柳东风的学业。柳秀才夸柳东风记性好,悟性也好,他这个半吊子先生也开心。柳东风没料柳秀才这么夸他,有些羞。
柳东风翻着柳秀才那些书,并没有偷听父亲和柳秀才说话。但两人的话引起柳东风的注意,他悄悄竖起耳朵。
柳秀才说,听说日本人在镇上设了警察所,是真的?父亲说,是真的。柳秀才叹口气,挨打习惯了,都不知道疼了。听说增加不少商户?父亲说,嗯,比过去多。柳秀才问,都做什么?父亲似乎不大愿意回答,也可能是不知道,停顿一会儿,父亲说,煤炭,木材,皮货。我也是路过胡乱猜的,咱庄户人,不懂。
柳秀才说,听说山里有伙梅花军,是甲午年间躲到山里的,专抢日本人的货,割日本人的头。不知真的假的?父亲说,这倒没听说过。柳东风突然想起缸里那些鞋,还有鞋底的花瓣。曾经有个夜晚,父亲和母亲私语中说过梅花军。此时父亲却说没听说过。柳秀才说,我听说了。父亲说,要有……停停又道,山里的土匪倒是多。
柳秀才不屑,抢自己人算什么本事,要抢就像梅花军那样,抢外人的。我是老骨头了,学了些没用的东西,不然,我……
父亲说,咱是庄户人,不敢惹谁,吃喝还顾不过来呢。柳秀才说,你是条汉子。父亲说,先生笑话我。前日遇到野猪, 再跑慢点儿就让它吃了。
父亲离开,把柳东风也叫上。父亲对柳秀才说院里的雪还没来得及清,得让柳东风帮忙。柳秀才挥挥手,去吧,我还得睡一觉呢。
父亲和柳东风仍一前一后。父亲慢了许多,像揣着心事。有两次,柳东风差点踩到父亲脚后跟。到家门口,父亲突然回头,盯住柳东风,问柳秀才是不是问过他什么。柳东风摇摇头。父亲神情严肃,让柳东风好好想想。柳东风努力想了想,又摇摇头。柳秀才很少问柳东风话,都是他讲柳东风听。父亲仍不放心,当真?柳东风重重地点点头。父亲说,如果他问,你就说不知道。似乎觉得这话过于笼统,强调,咱家的事,绝对不能和他说。柳东风嘴上应着,心里却来回翻腾。父亲对柳秀才有防备,为什么要把柳东风送过去跟他念书?父亲大约猜到柳东风想什么,说,柳秀才是个好人,不过喝了酒就管不住嘴,会乱说。你把尿炕的事告诉他,整个柳条屯都会知道,明白吗?柳东风说明白。终是忍不住好奇,问父亲,梅花军真像柳秀才说的那么厉害?父亲竟然抖了一下,然后直视着柳东风,重重强调,别提这三个字,听见没有?
第二章 3
林闯的寨子有菜刀砍刀斧头锛子锯子刨子,他还真是个木匠,但没有柳东雨要的飞刀。林闯问柳东雨什么样的,柳东雨给他比画,一拃来长,形状跟柳叶相似。所以又叫柳叶刀。林闯嘴唇都要笑掉了,我以为是什么厉害家什,原来是修指甲用的,女孩子嘛!这家伙嘴巴贱,不理他最好。但柳东雨挺恼火,这家伙自称林冲的后代,恐怕只是
嘴巴上有点儿功夫。若手里有一把刀,先把他的厚嘴唇割下来。柳东雨的飞刀是跟柳东风学的,三四十米内几乎百发百中。猎野猪,飞刀用处不是很大,狍子獐子紫貂野兔山鸡,柳叶刀最合适。以打猎为生,靠森林活命,这算不得什么本事。柳东雨不屑跟他说。土匪懂什么?
转了一圈,林闯说,你刚说匣子枪,想必懂一点点,要不咱比比枪法?柳东雨迟疑了一下,她当然打过枪,打过猎枪。匣子枪见过但没用过。林闯说,算了,逗你的,别吓得尿裤子。女孩子尿了裤子可不好,传出去也影响我名声。柳东雨冷笑,你还要名声?要名声就该把我放了。林闯说,我给你机会,可你就是不把咱当人,怪只能怪你自己。那三个女人这阵子没准儿正美呢。你说,你咋就对土匪这么有成见呢?土匪也是人,谁好好的当土匪?不是这乱世道逼出来的吗?咱是土匪,咱也是好汉,我粗略算了算,弟兄们杀过二十多个鬼子了。柳东雨想起柳东风,冷冷一笑。林闯急了,你不信?骗你你割我的嘴。柳东雨突然道,你前世是麻雀吧?林闯怔了怔,麻雀?什么意思?柳东雨恨恨的,自己想!林闯稍一寻思,你是说我只会叽喳只会吹牛?小妹,我和弟兄们真的杀了好些日本鬼子呢。柳东雨正色道,不许叫我小妹,谁是你小妹?林闯说,那叫你什么……你恼起来可不漂亮呢。柳东雨几乎气笑,管得宽!谁都像你嬉皮笑脸的?林闯说,噢,咱俩没仇吧?你咋老这么大火气?柳东雨更没好气,谁想听你胡扯?把我放了我就没火了。林闯嘿嘿笑了,挺行啊,差点让你绕进去。你还没相信啊!柳东雨不解,相信什么?林闯叫,说半天你倒忘了?相信咱弟兄是汉子啊。柳东雨说,你放了我,我就信。林闯又笑起来,我不放你,也不是要把你怎么着,要怎么着早怎么着了对吧?还 天天派人伺候你?不放是我不知道怎么给弟兄们交代。话说回来,就是放了你,你能走出山寨?柳东雨问,你的意思,我得留这儿?林闯说,那倒不是,寨里没有吃干饭的,养不起。就算你是我小妹也不能。柳东雨叫,我不是你小妹!林闯双手举过顶,好吧好吧,妹子。柳东雨不想再纠正他,没用。林闯又来了劲儿,放你走,我好歹得有个理由。对你公平对我公平对弟兄们也公平。你裤子没尿湿吧?要不咱比比枪?
柳东雨盯着他的厚嘴唇,良久。好吧,比就比。
林闯领柳东雨来到寨子后的空地,扬扬手中的匣子枪,这可是大面镜,好使着呢,我从不让别人碰,今儿破个例,给你用用。柳东雨要用长枪。林闯笑了,行呀妹子,挺爷们儿的,我不能欺负一个女娃,也用长枪吧。林闯叫人拿来长枪。柳东雨掂掂,跟猎枪差不多重。问林闯怎么个比法。林闯反问,你说呢?柳东雨四外瞅瞅,折了一根树枝,说,我举着树枝站那边,你打上面的树叶,一会儿你举树枝,我也打树叶。林闯大力摇头,我说妹子,你不是真和我有仇吧?想杀我也不用这么绕来绕去啊。不等你举枪我就吓死了,妈呀,我玩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种玩法。柳东雨不屑,怕啦?林闯说,当然怕,裤子早就尿湿了。柳东雨说,你说我不拿你们弟兄当人,不相信你们土匪也是好汉。你也没相信我啊。林闯倒是干脆,我就是不相信。柳东雨说,让你手下举,总可以吧?林闯说,那更不行,我不能把弟兄往死路上送。我说妹子,看到石缝伸出来的花了吧?咱就射花。柳东雨望过去,是一朵粉色的花。随即摇摇头,开得正艳,别糟蹋了。林闯说,女孩子就是心细,好!喏,那儿,那两根蒿子,对,就那儿。你打左面,我打右面。你可别说打蒿子下不去手。柳东雨问,
谁先来?林闯说,当然是你喽,咱不能占女娃便宜对吧?
柳东雨端起枪,双臂微微颤了一下,她有些紧张。林闯调侃,别慌嘛,这有什么慌的?第一枪没中。林闯说,还有两次机会。第二枪又没中。林闯说,还有一次机会,抓牢哦。柳东雨瞪他。林闯说,看前面,瞪我做什么?
第三枪中了,虽然扫的仅仅是蒿子梢。不管怎么说也是中了。柳东雨把枪递给林闯,偷偷瞄瞄他的脸。林闯挖苦,我说妹子,你还真别得意,你打偏了呢。柳东雨问,咋?想耍赖?林闯说,你是打中了,可你打的是右面那根。这就好比扣错扣子走错门,白忙活。柳东雨不由瞪了眼。犹不死心,还跑过去证实一下。林闯龇牙咧嘴的,我说妹子噢,亏得不是我站那儿。柳东雨有些沮丧,嘴上却没软,有些负气道,反正打的也是蒿子。林闯说,让你杀日本人,你却杀了一条狗,说你反正没浪费子弹,不是这么个理呀。好吧,我只能打左边了。连击三枪,蒿子一节节断掉。柳东雨有些呆。没想到这家伙不只嘴上的功夫。林闯问,怎么样?认输了吧?柳东雨气哼哼地跺跺脚,没理他。林闯嗬一声,越输脾气越大啊,这能怪我吗?柳东雨气呼呼,谁怪你?林闯道,脸都变了,还说没怪!没怪我,就是怪蒿子喽,要不,怪你自己?柳东雨说,你就没说过正经话,全废话。直接说吧,咋样才放我走?林闯顿了顿,要不咱比比别的?柳东雨盯着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可比。林闯说,比木匠活儿你肯定不行,咱比掷石子,谁掷得远谁赢。柳东雨说瞧你这点儿出息!林闯乐了,妹子,你就不能说个顺溜话?比就比嘛。柳东雨想这家伙既然爱玩,就陪他玩玩。
柳东雨又输了。这个嘴唇耷拉到下巴 的货,臂力超好。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林闯笑嘻嘻地问,咋样?还比不比?柳东雨拧着眉不理他。林闯仍不忘挖苦,其实我掷得不远,是你……你可别哭……哦,要不咱比哭?比谁眼泪流得多?我猜你准能赢。柳东雨恨恨的,你能不能滚得远点儿?林闯说,这话说的,我咋听不懂哟?你的意思是不比了?
柳东雨说,你到底放不放我走?这话能听懂吧?
林闯妈呀一声,你可别吓唬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胆子小,比针尖还小,我娘说我小时候见只小鸡都要躲。
柳东雨跺跺脚,真是个活宝!突然转身往西北角猛跑。她早观察好了,山石后面是悬崖。林闯眼疾腿快,柳东雨还没到石头边儿上,就被他追上扑倒。林闯压在柳东雨身上,有些气呼呼地问,你这是干什么?寻死啊?柳东雨叫,你别管,滚开!林闯说,死也别在这儿死呀,咱寨子没有女人就没有吧,可不想要个女鬼。柳东雨恨恨的,你要么砍了我,要么放我,不明不白关着算什么?还林冲后代呢,你根本就是狗的后代。有本事杀日本人去,欺负女人还逞什么能?柳东雨憋了太久,平时说不出来的脏话狠话恶话,一连串拎出来砸向林闯。
林闯不吱声,似乎被骂晕了。柳东雨突然停下,骂有用吗?林闯又换上嬉皮相,骂够了?挺痛快的?这就对了,有话就说出来,像我一样,别憋着。憋着难受。你骂的呢有对有不对,我爹就是给我取名林二狗,说我是狗的后代倒也没大错。你敢说你的前世是人?没准是狗,也没准是猫呀鸡呀,说不定还是耗子呢。我说妹子,日本鬼子呢,我也杀过,杀过挺多的呢。日本人在中国乱窜,我一次也杀不完,慢慢杀。我要有那本
事,一下把日本人杀光也招恨啊。多少人想杀日本人呢。所以我不能吃独食,得给别人留点儿是不是?说我欺负女人,这就不对了。和你一起来寨子的女人,都离开了,还给了她们盘缠,有这么个欺负法吗?至于你,虽然没放你走,哪天不是好吃好喝的?我向老天发誓,你吃的比弟兄们都好。弟兄们都不乐意,我说人家是客人,不能让客人受委屈。不放你走,不是因为别的,实在是没有理由啊。你吃够喝够损够骂够,拍拍屁股走人了,我没法向弟兄们交代。我是讲理的人,你也讲点儿理好不好?砍你,咱绝不做那事儿,你放心好了。被林闯一顿轰炸,柳东雨脑袋都大了。你滚开!柳东雨似乎突然发现林闯还在身上坐着。
林闯说,我不能呀,妹子,你跳崖,咱陪不起啊。柳东雨说,用你陪吗?你配吗?林闯说,就算你自个儿跳,毕竟在寨子里对不对?我不能见死不救。那有损咱林闯的名声。
柳东雨又来了气,你还要名声?你有名声吗?
林闯并不生气,活这么大,还没人敢这么损我呢。依你这么说,我猪狗不如了?柳东雨说,你先放开我。林闯说,那不行,妹子,不是我想占你便宜,我怕你变成女鬼,来祸害弟兄们。害我倒不要紧,我不能连累弟兄。
柳东雨说,你就这么压着我吗?你就不脸红?
林闯说,我脸皮比嘴唇厚多了,从来不红。想起?可以,你得保证别在寨子寻短见。
柳东雨说,我不寻死总行了吧?口气硬,鼻子却酸了。折腾一番,还是没斗过这个厚嘴无赖。心里这么想着,结果就骂出 来。声音很低,林闯还是捕捉到,无赖?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无赖就无赖吧,比猪狗好听点儿。
一阵风掠过,两只蝴蝶飞来,绕柳东雨转着圈儿。蝴蝶也戏弄她。
柳东雨突然有些伤心,语气就带出乞求,放我走,行吗?林闯似乎很意外,求我?柳东雨说,是,算我求你。林闯挠挠脖颈,很不好意思的样子,然后扮出痛苦状,你是女娃,女娃怎么能求人呢?若你一直硬下去,我或许会考虑。你竟然求我,太让我失望,太伤我心了。柳东雨恼了,滚!林闯说,别恼嘛。这可不能怪我,我就是不会说假话。柳东雨问,你是铁了心让我坐牢了?林闯摇摇头,没有没有,咱哪儿敢?看来你是真待不住了,有吃有喝也待不下去了。我可以让你走,但得有个说法。不管怎么说,是咱救了你没错吧?比又比不赢,让我想……猛一拍脑袋,有了,妹子,你是讲信誉的对不对?那就给你个机会。
柳东雨当天就离开了林闯的寨子。林闯当然没有白白让柳东雨离开。距梅河口二十公里有个叫疙瘩山的村庄,那是林闯的老家。林闯的老娘至今住在疙瘩山。林闯想把老娘接到寨子,可老娘脾气倔,知道林闯落草当了土匪,几次都把林闯骂出来,带去的米面肉都被老娘丢到门外。老娘说死也要死在疙瘩山,林闯认她这个娘就离开土匪窝回家。林闯回疙瘩山是不可能的,他干了什么事老娘根本不知道。柳东雨插话,问他都干了什么事。林闯说,妹子,你莫知道得多,对你不好。林闯和柳东雨订了个契约,柳东雨去疙瘩山侍候老娘
三个月就可以离开。林闯怕柳东雨不同意,好一通胡扯,什么他救她一命,她就是做三年工这买卖也是她划算,什么这是公平契约,他绝不强迫。林闯好玩,也就他能想出这种烂主意。对柳东雨倒没什么,同意这个烂主意就能离开,柳东雨也感觉很划算。
林闯派两个人护送柳东雨。柳东雨明白,是怕她中途跑了,这家伙贼着呢。护送,还不如说押送更直接。不过这两人都不怎么凶。一个叫冯大个儿,四十来岁,说话就脸红。另一个叫三豆,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三豆平时跟在林闯身边,据说能听懂鸟语。两人都不爱言语,柳东雨想,寨子里大概就林闯一个人胡扯,把别人的话都抢了。正好清净一会儿,这几天真是烦透了。
中间一个晚上,三个人是在树林度过的。一觉醒来,柳东雨动了动,摸到一块石头。这么近,虽然在黑暗中,击中冯大个儿的脑袋不在话下,至于三豆,不是她的对手。最终,柳东雨把石头放下。既然和林闯签了约,就该遵守执行。她虽然讨厌他,可他不坏。如他所言,如果是恶匪,早对她动手了。就是逃也没必要伤这两个无辜的人。在森林里,她有的是办法。那次柳东风惹了她,她躲到树上,他急得乱转就是没发现,一遍遍唤她。想起柳东风惶急的样子,柳东雨悄悄笑了。很快,柳东雨又拧起眉,不知哥哥现在怎样了,松岛———实在耻于提这个名字———说的是真的?不,柳东雨不相信。柳东风没那么容易被擒到。
夜露从树叶间滴下来,滴到脸上便湿了。柳东雨抹了抹,又抹了抹,怎么也抹不干净。柳东雨突然有些恼恨自己,想换个地方,刚爬起身,一个声音就拦住她,你去哪儿?冯大个儿竟然掏出枪,他耳朵够灵的。三豆也醒了,不声不响站到柳东雨另一侧。柳东雨说,我想跑,你开枪吧。冯大个儿收 回枪,没……没有,我是怕……林里有野兽,咬伤你,我和三豆没法向闯王交代。柳东雨哈一声,你还真叫他闯王啊,他算哪门子的闯王!我要走了,有种你开枪!冯大个儿慌了,张开胳膊挡住柳东雨,别……别啊……
柳东雨当然不会跑,他们这么小心提防,她就是生气。柳东雨靠着树干坐下去,不再言声。
你哭了?三豆的声音传过来。柳东雨有些吃惊,隔得挺远的,咋就看到她流泪了?
柳东雨说,我睡不着,心里烦,想走走,不放心你们就跟着。听到身后的沙沙声,那个念头又冒出来。三豆突然道,姐,小心!音犹在耳,柳东雨已被藤条绊倒。三豆跑过来扶起她,没事吧姐?柳东雨摸摸脸和额头,似乎没被扎破。然后问三豆,你刚才叫我什么?三豆顿了一下,说,我叫错了。柳东雨大声问,你叫我什么?三豆明显慌了,叫姐来着。柳东雨哦一声,叫姐就挺好,那会儿你看到藤条了?三豆说,看到了。柳东雨问,你真能听懂鸟语?不等三豆答,冯大个儿抢先道,他不光能听懂鸟说话,还能听懂虫子吵架。柳东雨没理冯大个儿,望着三豆。三豆说,我是森林里长大的。柳东雨暗暗心惊,好半天没说话。显然三豆比她更熟悉森林。三豆肯定还有别的本事,难怪林闯让他跟着。那个厚嘴唇的家伙心倒是蛮细的。
四天才到。疙瘩村在半山腰,有二三十户人家。正是黄昏时分,一层薄薄的雾霭在村庄穿行,房屋、树木有种说不出的祥和。柳东雨突然想起柳条屯。疙瘩山和柳条屯竟然有几分相像。
林闯家在最北端,两间房低矮老旧,石头院墙半人高,好几个豁口。冯大个儿和三豆分别从身上解下挎包,一个挎包是米,另一个是两块腊肉。冯大个儿说他俩就不进
去了,免得挨骂。柳东雨问,你们连夜回吗?三豆说,姐放心,夜里走路更方便。
柳东雨喊了一声,没人应。推门进去,屋里没人。柳东雨瞅了瞅,揭开锅看看,打算生火做饭。灶坑儿一根柴火都没有。正要出去,一个老女人背着一捆树枝进了院。林闯娘扔掉柴火,警惕地问,你是谁?柳东雨说,大娘,不好意思,没你同意我就进屋了。我是逃难的,能借住一晚吗?
林闯娘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着柳东雨,混浊的目光夹着针尖样的东西,你哪儿来的?柳东雨说,安图。林闯娘似乎不信,逃难?柳东雨说,那块儿闹日本呢,待不下去了。
林闯娘说,这块儿也闹呢。你瞅见了吧,都抢光了。村里也没几个人,跑得差不多了。柳东雨问,你咋不跑?林闯娘说,往哪儿跑?我老成这样,也不怕日本人抢去。闺女,你歇歇脚该往哪儿跑往哪儿跑,说不定哪天日本人就过来了。村里二柱媳妇让日本人糟蹋了,那帮孙子!
看到挎包里的米和腊肉,林闯娘起了疑心,追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柳东雨说,逃难的呀。林闯娘摇摇头,瞧你带的这些东西,哪像逃难的。柳东雨说,半路捡的。林闯娘说,你别哄我,兵荒马乱的,捡个窝窝头都甭想,你还捡肉?老实说,是不是林二狗派你来的?柳东雨愣怔着,林二狗是谁?林闯娘问,你不认识他?柳东雨说,我怎么会认识他?我是逃来的啊。大娘,他是您什么人呢?您的亲戚?林闯娘说不是,我没有这种亲戚。是个土匪!柳东雨吃惊道,大娘,您咋惹上土匪了?林闯娘说,我没惹他,是他惹我。柳东雨说,大娘您 是得罪了他吧,还好是土匪,不是日本人。林闯娘转移话题,快别提那小子了。柳东雨暗乐,她的鬼话奏效了。
次日,柳东雨吃过饭,张罗着走。她要给林闯娘切块腊肉,林闯娘摆手,我就剩三颗牙了,咬不动的,留了浪费。柳东雨要舀米给她,她说,闺女,别寒碜老婆子。
柳东雨刚走到门口,突然捂了肚子蹲下去。林闯娘问怎么了,柳东雨说肚子疼。林闯娘说放米的罐子平时都埋着,大概米发霉了。劝柳东雨躺躺再走。柳东雨摇摇头,走到院里又蹲下去。林闯娘把柳东雨扶回屋,说什么也不让柳东雨走了。
柳东雨暗暗得意。她是想赶快离开的,可心里又较着劲。林闯不是认为她没本事吗?她要让他知道,他弟兄做不到的,她可以。还有就是契约在身,虽然一纸空文,但是林闯于她确实有救命之恩。三个月,熬熬就过去了。
住了两日,林闯娘问柳东雨打算去什么地方。柳东雨叹口气,说想去承德投奔亲戚,路上听说承德也闹日本,心里落慌,不知该去还是不该去。林闯娘问家里还有什么人,柳东雨说父母都不在了,只有一个哥哥,也没有下落。说到哥哥,柳东雨的心顿时被利箭射穿,疼得一阵紧缩。林闯娘小心翼翼的,说柳东雨要不嫌弃,就跟她住在这儿,反正到处闹日本,没个太平地儿。随后又叹息道,就怕你留不长呢,日本人说来就来,到时候你别管我,赶紧往后山跑。柳东雨有些不安,这不合适吧?林闯娘朗声道,我没儿没女,就个孤老婆子,能有个说话的也稀罕呢。柳东雨说,大娘要是不嫌麻烦,我就……林闯娘说,这有什么麻烦的?
白天,柳东雨和林闯娘一起捡柴。柳东雨说她一个人就够了,林闯娘说不放心,非要跟着。夜晚,柳东雨陪她说话。柳东雨讲
父亲始终没有消息,讲母亲和嫂子侄儿的死,还有柳东风的失踪。她语速慢,声音也轻。林闯娘听着,骂着,也感叹着。
那天柳东雨很随意地问,大娘,您一直一个人吗?林闯娘犹豫一下说,其实,我有个儿子,后来……和你哥哥一样失踪了,好几年没一点儿消息。柳东雨使劲忍着才没笑出来。这是套林闯老底儿的机会,得抓住。柳东雨问,怎么失踪的?林闯娘说,说去梅河口相亲,一去就没了影儿。柳东雨哦一声,没准他被招了女婿,忘了您老人家。林闯娘不大高兴,他很孝顺的。柳东雨说,这世道乱,没准儿他跟人当了土匪呢。林闯娘终于生气了,我怎么会养出这种儿子?柳东雨忙道,我是乱猜的,大娘别生气。听说好多土匪专打日本人呢,土匪也不全是干坏事。林闯娘哼一声,麻雀下多大的蛋也变不成喜鹊。
清早,林闯娘有些不安,说,我昨儿发脾气了吧?柳东雨说,没有,大娘的话都在理呢。林闯娘说,我脾气暴,是个炮筒子,二狗爹活着的时候都让着我。二狗也让。柳东雨说,您老算有福人呢。林闯娘说,可不,如果不闹日本……算了,不提这帮狗东西了。告诉你吧,我儿子是个好木匠呢。柳东雨佯装吃惊,真的呀。林闯娘让柳东雨一样一样看,小方桌、柜、凳子,都是我儿子做的,还有个木匣子,带抽盖儿。林闯娘说这是儿子专门给她做的,放个针线零碎什么的。柳东雨仔细翻看,不得不承认,林闯是个细致的木匠。林闯娘有些得意,说村里的木匠活儿都找她儿子做。一个木匠现在却成了土匪头子。柳东雨又想起哥哥。打猎之外,柳东风还喜欢画画。画鹿画狐画草画树。柳东风告诉她,父亲说过要送他到安图,除了私塾,安图还有专门教画画的。柳东雨甚至觉得柳东风对画画的偏好超过打猎。谁能想 到呢?又怎么想得到,柳东风既没学画,又没安安稳稳当个猎人。血梅花杀手,这样的身份无论如何与柳东风联系不到一起。如果不是柳东风亲自告诉她,她绝对不敢相信。她更不敢相信从柳东风口中得知的另外一个秘密。她浑身战栗,连着追问,真的?你说的是真的?那个午后,柳东风约她到公园。还以为柳东风带她逛公园呢,没想到柳东风是告诉她那些。天突然就暗了,不,是塌了。她的天塌了。柳东风的天没有塌,他的目光火热,但是面目冰冷。难道这就是杀手的表情?她记得当时脑子里冒出这样的疑问。柳东风陪了她一下午,直到她的情绪稳定。可是,那个午后,一切都变了。
那天晚上,柳东雨对林闯娘说,她要去趟海龙县城。林闯娘有些紧张,你要走?柳东雨说,办点儿事,办完后再回来。林闯娘担心道,那地儿肯定也有日本人,可要当心。非得去吗?柳东雨说,非得去。
柳东风随父亲进山打猎是妹妹柳东雨出生一个月后。
父亲和母亲为此有过争执。母亲的意思是等柳东风再长大些。父亲说,再大?等他长出胡子?我像他这个年龄,手脱过几层皮了。箭和猎枪都要早练,往后拖就是害他。母亲抽了几下鼻子,还是想争取,要不……再等一年?让东风帮我照看东雨。父亲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不行,弓箭都准备好了。母亲妥协,你非要这么做……不过……母亲声音突然压低,你只许带他打猎,不能带他去那里,他还小。父亲说,他是我的儿子。母亲的声音没有提高,但是重了许多,不行!绝对不行!他还是我儿子呢!父亲说,好吧好吧。
柳东风知道父亲有个秘密,母亲帮父亲守着,他们都怕他知道。柳东风其实已经猜到一点点,那个秘密与母亲常年做的鞋有关。还有父母私语中偶尔露出的痕迹,老套啦,梅花军啦,和父亲有什么样的关系?那里,那里是哪里?
第一次打猎,柳东风很兴奋。父亲教他一辨二闻三听四看。辨是辨蹄印和粪便,判断是什么动物,往哪个方向去的,经过多久了,然后决定追还是守。闻即闻动物的气味。有的动物狡猾,走路又轻,寻找踪迹很难,但无论什么样的动物都有气味,如貂带臊味,野猪有酸臭味。听是听动物走路的声音和喘息,由此判断是大型动物还是小型动物,从哪个方向来的。看最重要也最危险,能看到说明猎物已经很近,要迅速做决定,是猎还是躲。所以在森林活命,爬树的本领必须练精。一个好猎手,嗅觉要灵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都需要练,父亲强调。柳东风记性好,父亲说一遍就记牢。但真正开始打猎,才发觉远没有想象中刺激,甚至有些枯燥。
父亲捡起一片树叶让柳东风闻。柳东风闻了闻,没嗅出什么。父亲让他再闻,柳东风说就是树叶的味儿啊。父亲的脸立时沉下去,说柳东风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猎人绝对不可以轻视猎物,不管多么有经验的猎人都不能。到了森林里,猎人是孤立的,随时都可能有危险,所以要一万个小心。柳东风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轻心,猎人最要不得这个。父亲果然厉害!柳东风红了脸。父亲再让柳东风闻,柳东风还是闻不出什么来。父亲说,记住,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高估自己,轻视对手。在别的地方犯错可以改,打猎犯错没有改的机会。父亲说树叶有臭臊味,是狐狸留下的。柳东风仍然闻不到,父亲让他装在身上慢慢闻,并且要记住 这个味儿。柳东风不解,地上到处是树叶,父亲为什么单单捡了这片树叶,别的树叶就没有狐狸留下的尿迹?父亲赞许地点点头,说柳东风爱动脑子,这点儿对猎人也极重要。父亲让柳东风端详树叶,一半颜色浅一半颜色深,如果是雨水浸的,不会有这么大的差别,造成这种差别的只有动物的尿液。柳东风暗暗叹服。
柳东风射出了第一箭。没射中兔子,偏出老远。柳东风想再射,兔子已经没了影儿。捡回箭,柳东风有些沮丧。父亲说,百发百中是练出来的,没有三年五年工夫,甭说兔子,松鼠也难对付。又说,同样是射箭,不同的猎物有不同的技巧。如果是鹿,要在吃草的时候射,吃草的时候鹿比较安静,能瞄准要害部位,若射中腿或屁股,鹿仍然跑得很快,很难追上。如果是兔子,要在弹跳起来的时候射。兔子跳起那一刻体形变长,容易射中。射到什么部位兔子都逃不掉。
射鹿要沉住气,尽量靠近,射兔则要眼疾手快。父亲做示范,射中一只野兔。野兔翻个跟头,跳起来挣扎着要跑。父亲示意柳东风捡回来。柳东风跑上前,还没碰到,野兔突然回头。柳东风的手顿时火辣辣的。他没想到野兔带着箭还这么疯,顿时立住。父亲喊,快抓啊,发什么呆?柳东风狠狠心,整个人扑上去,想把野兔压在身下。野兔闪开,柳东风扑空。柳东风又羞又恼,脑袋有些涨。野兔已经蹿出老远。柳东风追上去,抓住野兔一条腿。没想野兔整个身子弯过来,又抓又咬。柳东风没放手,紧紧搂在怀里。待野兔不再挣扎,柳东风两只手已经鲜血淋淋,脸颊也被抓伤。柳东风以为父亲要责怪他,抓受伤的野兔都这么费劲,挺丢人的。但父亲撩起衣襟,让柳东风看他的腰。柳东风被惊到。父亲的腰布满疤痕。这是野猪啃的,父亲淡淡的,猎人没有不受伤的。
柳东风进门,母亲就惊叫起来,拽过柳东风摸了又摸。又埋怨父亲。父亲心情很好,先亲柳东雨一口,又想抱母亲。父亲从未当着柳东风的面和母亲有这样的举动。母亲躲开,父亲张开的胳膊停在半空。父亲连说痛快,要喝两盅。母亲没好气,你儿子受伤,你要庆贺啊?父亲振振有词,女人就是少见识,现在受点伤是好事,不懂!
吃过饭,父亲让柳东风去柳秀才那儿。母亲吃惊道,这么晚了,去干什么?直到这时候,父亲的语气才有些硬,你说干什么?夜长着呢。半途而废能有什么出息?
柳东风白天随父亲打猎,夜晚去柳秀才那儿上学。隔些日子,缸里的鞋装得差不多了,父亲就背着篓出趟远门。回来仍背些米面,那次带回一块砖茶。父亲疼爱妹妹远胜柳东风,很少给柳东风带东西,但每次都给柳东雨带,铃铛啦,梳子啦。
柳东风并不嫉妒妹妹,他对这类玩意儿也没兴趣。吸引他的是父亲和母亲捂着的秘密。年龄渐长,柳东风的好奇心也在发酵。他已经像个男人了,这是父亲说的。柳东风以为父母说话不再回避他。但父亲和母亲在这件事上依然高度警惕。父亲再次出门,柳东风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母亲,父亲把鞋都背到哪儿了。没想到母亲立刻变了脸,呵斥他小孩子不该关心这些。又警告不许和外人提起。仿佛意识到柳东风不那么好哄了,母亲改口,说父亲背到城里换钱了,又说攒了钱好给柳东风娶媳妇。到处闹土匪,若传出去会把土匪招上门。记住没有?母亲的神情从未有过的凶狠,柳东风只能说记住了。
柳东风不动声色,这也是猎人起码的素质,好奇却因父亲和母亲的严防死守疯狂生长。跟踪的念头在母亲又一次替父亲准备干粮时突然蹦出来。
多年后,柳东风仍记得自己躺在被窝里紧张又兴奋的样子。怕父母发现异样,柳东风遮住大半个脑袋。汗出得多,口干舌燥的,他硬是挺住。
父亲起床,柳东风也跟着起,说要帮柳秀才干活儿,抢在父亲前面出了门,快速爬上院门外那棵快长到天上的老松树。父亲很快就出来了,母亲追到门口,叮嘱父亲什么。父亲摆手,让母亲回去。若是进城,父亲应该先往西走。显然父亲不是进城,他拐到屋后,爬上坡,隐入树林。柳东风溜下来,一阵小跑。和父亲打了三年猎,柳东风已经积累许多经验。不能跟得近,父亲的耳朵极灵敏,能捕捉到狐狸的脚步声。也不敢太远,远了父亲身上的老烟味就会散开。当然父亲的嗅觉也好。父亲曾说柳东风的味道和鹿相像。柳东风既要闻到父亲的味道,又要保持适度的距离,保证父亲闻不到他。加倍累。
老烟味又辛又辣,但在那个心跳的日子,柳东风在辛辣中闻到一丝甜,就像曾经吃过的麻糖,混杂的气息令柳东风迷醉。那味道并不重,丝丝缕缕,若有若无。柳东风张大鼻孔,用心地、贪婪地吸着。
翻过黑林山,父亲钻进另外一座山林,气味突然浓烈起来。咸的腥的辣的苦的,有新鲜的嫩芽般的香,也弥漫着腐烂树叶的气息。柳东风有些紧张,头皮隐隐麻了。丝丝缕缕的老烟味消逝了,无论怎么努力张大鼻孔也闻不到。柳东风被那浓烈的难以形容的气息包围。他想冲出这重重围堵,想拔杂草一样把这些气味拔掉抛开,但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行。柳东风被熏晕,不要说追父亲,方向都辨不清楚了。他想起父亲的话,就算遇到天大的事都不要慌。猎人的脑袋要永远冷静,永远清醒。柳东风沉住气,
任由浓烈的味道冲撞。他知道父亲的老烟味并没有消逝,只是被淹没了。只要用心就能捞出来,一丝或一缕就好。
柳东风靠着树干,凝神片刻,捞到了,只有一丝。柳东风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顺着老烟味的方向摸着,一步,两步……不要!突然听到父亲惊雷般的声音。柳东风停住,或者说被迫停住,他踩到了猎人埋设的夹子。还好是夹狐狸的,若夹子再大些,他的腿就残了。
父亲帮柳东风摘脱,质问他跟来干什么。柳东风不说话,羞愧夹住他的舌头。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还是被父亲发觉。羞愧感压过被责骂的紧张。父亲追问,你跟着我干什么?柳东风慢慢抬头,我想去城里看看。父亲盯着他,好一会儿才说,我不去城里。柳东风问,那你去哪儿?父亲说,去我要去的地方。柳东风说,我想跟你去。都跟出这么远了,父亲不会逼他回去吧?必须试试,必须争取。但父亲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
柳东风耷拉下脑袋———心却拧起劲儿。柳东风不像别的孩子那么野,屯里的人都夸他仁厚。但没人知道柳东风心里的狂野。柳东风的野是柔的韧的,连绵不断的。他不说话。他不跟父亲,但也不打算返回去。就待在森林里,父亲能把他怎么着?他知道会激怒父亲,一顿暴打或被押回去都可能。不管什么都不怕,豁出去了。
意外的是,父亲没有恼怒,更没打他。父亲解掉背篓拉他坐下,饿了吧?我也饿了。柳东风早就饿了,可就是拗着不吃。父亲说,在森林里空着肚子,猎人就可能变成猎物,吃吧,还拗?父亲的口气也是少有的温和,柳东风鼻子有些酸。
吃过干粮,父亲夸柳东风,能跟他这么 远已经非常厉害。屯里能跟出他半里地的没有几个。柳东风问,真的?父亲说,当然是真的。柳东风懊丧道,还是让你发现了。父亲哈哈一笑,我是老猎人嘛。柳东风问父亲是不是听到夹子响才发现他的。父亲摇头,我折回来,你还没踩到夹子呢。柳东风想到父亲那声暴喝,似乎是的。可……柳东风更加疑虑重重。父亲说,我没看到也没听到,凭的是感觉。柳东风愕然,感觉?父亲说,对,是感觉。父亲拍拍柳东风,别的可以教你,感觉不能,必须靠自己悟。好啦,先不说这个。跟踪被发现,等于我赢了你输了对吧?输了就没资格提条件。家里不能没有男人。父亲的神情突然变得严峻,这是你我的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
柳东风点点头。终于没忍住,问父亲,你去哪里?
父亲说,不是告诉你了吗?去我要去的地方。
柳东风知道不能再问,父亲会生气,而且父亲的态度很明确,不会告诉他答案。可疑问在心里鼓胀,野马一样狂奔。柳东风使劲拽着,终是徒劳。那是……什么地方?
父亲竟然没有发火,答非所问,喜欢梅花不?
柳东风点头。屋后有一株梅花,越冷的时候越开得艳。
父亲说,那个地方……去了你就知道了。
柳东风起身,无言折返。他是男人了。
去了你就知道了。柳东风反复揣摩这句话的意思。父亲没有明确答应,但父亲会带他去。至于什么时候,还不好判断。也许父亲高兴的时候,也许等他再长大些。柳东风嗅到希望,这次跟踪没有白费。
但结果并没有朝柳东风想象的方向发
展。那个地方,父亲绝口不提,更不要说带他去了。柳东风蓄谋已久,那天终于出其不意地提出来。父亲没有任何表情,冷冷地说,记住,必须忘掉我和你说过的话。
怎么可能忘掉呢?因为这个禁忌,因为父母的神秘和鬼祟———这是不容置疑的,柳东风的好奇如雨后的蘑菇,整个胸腔都被堵满。母亲仍一夜一夜地做鞋,父亲仍一趟一趟地出去。柳东风想再跟踪父亲,已经没有可能。父亲出门的日子,母亲总把柳东风拴在身边。父亲和母亲结成了同盟。当然他们原本就是同盟。
父亲和母亲可以拖住柳东风的腿,却不能阻止柳东风关于那个地方的想象。父亲提到梅花,那个地方肯定与梅花有关。那里长了许多株梅花,还是住着一个叫梅花的女人?也可能是个叫梅花的地方,自然有成片的梅花林。有一点柳东风可以肯定,那个地方住着人,他们都爱穿母亲做的鞋。
那天夜里,柳东风梦见自己找到了那个地方。如他想象的那样,到处是盛开的梅花。柳东风拼命压着狂跳的心,在梅花林中一圈一圈地转。他想寻找父亲。好半天,没找到父亲的影子,也没碰到其他人。那个地方竟然没有一个人。更糟糕的是,柳东风迷了方向,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心里急得着了火,茫然四顾间,突然一头野猪直扑过来。柳东风大叫起来。
母亲还没睡,问柳东风做了什么梦。柳东风说梦见野猪了。母亲说野猪有什么怕的,你父亲打死过好几头了。柳东风说想和母亲说会儿话。母亲警惕地扫扫他,这么晚了,说什么话?快睡吧。柳东风问她怎么还不睡。母亲说,大人有事,好好睡你的。等再长大些,就可以像你父亲那样打野猪了。柳东风说,我还可以替爹去卖鞋。母亲抖了一下,虽然极轻微。母亲突然沉下脸去,好好 睡觉!哪儿来这么多废话!柳东风缩进被窝。母亲不轻易发脾气,发起来比父亲还要吓人。
到柳秀才那儿,柳东风就不敢胡思乱想了。可那天柳秀才讲了一首写梅花的诗,柳东风听着听着就走了神。结果被柳秀才抽了。有两年多没挨过板子,柳东风被抽愣了。完后柳秀才问柳东风想什么,不好好听讲走什么神儿?柳东风摇摇头,父亲警告过他,绝对不能和任何人说。其实平时柳秀才很和善的,那天不知抽了什么筋,非要柳东风说。是不是我这个先生不够格?若是不够格,明儿就别再来了,再找高明的先生吧。
柳东风傻了,没想到柳秀才这么较真。柳秀才是什么意思?如果不说出来就不要他这个学生了?出进茅草屋几年,柳东风已经喜欢上这个疯老头儿,喜欢上屋里青草的清香,喜欢柳秀才那些古旧的书,喜欢柳秀才疯话之外的故事。喜欢这里的一切。更重要的问题是,他没法向父亲交代。父亲说明年送柳东雨过来,他被柳秀才赶走,柳东雨也不可能跟柳秀才念书了。那么,告诉柳秀才?柳东风有些动摇。柳东风大力稳住,不能!他虽然不知道父母守的是个什么样的秘密,但知道这个秘密的重要性和泄露出去的严重性。柳东风起身,默默往外走。柳秀才喝住他,你就这么离开?教你快五年了,不能白教吧。
柳东风常给柳秀才带东西。衣服、米面、肉,酒更是经常。自从教上柳东风这个学生,柳秀才就很少再出去讨酒。
柳秀才似乎明白柳东风想什么,说,那些都是你父母给的,不是你的。你不是个猎人吗?柳东风明白了,问,先生要什么?柳秀才反问,你会猎什么?
柳东风说,我什么都会。柳秀才轻哼一声,口气不小,给你三天时间,你打一只麻雀回来就可以。不过让野猪啃了可别怪我。
第二天,柳东风背着弓箭进了森林。不能被酒疯子瞧扁。柳东风还没单独打过猎,父亲不在,趁这个机会正好试试。被柳秀才赶出来怎么向父亲交代,柳东风已经顾不上想,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弄个猎物让柳秀才瞧瞧。
一只野兔蹿过。柳东风拉开弓又放弃了。他不猎野兔,更不会猎山鸡麻雀。猎只凶猛的。野猪?柳东风哆嗦一下。不是害怕,而是兴奋。如果猎一只野猪,整个屯子说不定都要轰动。对付野猪用猎枪才好,弓箭如果射不中要害部位会很危险。还是猎只鹿比较合适。柳东风没想到会遇到山猫。山猫蹲在树杈上,距他不足五米。山猫体形不大,但凶猛程度不亚于老虎。父亲说山猫短,别的猎物皮都可以撑大,只有山猫的皮往小缩。遇到山猫能躲尽量躲,父亲告诫。柳东风看着山猫,山猫也盯着柳东风。柳东风感觉如果他撤离,山猫就会扑上来。稍一犹豫,柳东风抽出弓箭。没射到要命部位。柳东风欲射第二箭,山猫已经扑过来。
柳东风不知和山猫厮打了多久。他从地上爬起,日头已经偏西。山猫被他掐死。当然,柳东风也伤得很重。但柳东风特别开心。他想大声喊出来,但是张不开嘴,疼。哪儿都疼。
柳东风背起山猫往回走。不知是力气耗竭还是流了太多的血,整个人腾云驾雾的。就那么摇晃着,不敢停下。太阳落山前必须走出森林。猎人受了伤,随时都可能成为猎物。
终于看到屯子那些歪歪扭扭的房屋,柳东风没有回家,径直去了柳秀才的茅草 屋。山猫还没有完全僵硬。柳东风要让柳秀才瞧好,他猎的不是麻雀。拽开门,柳东风触见柳秀才惊讶的目光,说给你。然后倒下去。柳东风醒来,已经躺在自家炕上。柳东风被母亲强行留在家养伤,七天后才去柳秀才的茅草屋。柳秀才像一团丢在角落的杂草,柳东风喊了两声,柳秀才也没应。柳东风知道他昨晚又喝多了酒,没再打扰他,坐下来就着天窗的光线看书。心中暗暗伤感,被柳秀才赶走,这些书没准儿就再也见不到了。约莫中午,柳秀才终于醒来,问柳东风什么日子。柳东风莫名其妙。柳秀才坐起来,掐指算了半天,说十年了。柳东风越发不懂,问什么十年。柳秀才突然拍着床沿哭起来,可耻呀可悲呀,我泱泱中华竟然被倭寇打得屁滚尿流,大连旅顺那么好的地儿,都白白送人了。一帮饭桶一帮饭桶!后来念叨的,柳东风更加听不懂了。
柳东风不想再听那凄厉的声音,起身欲离去。柳秀才突然收声,问,你猎的可是山猫?柳东风说,先生不是见到了吗?柳秀才问,你一个人猎的?柳东风点点头。柳秀才说,那日本人就跟山猫一样,体形不大,性子极凶悍。可不管多么凶悍的畜生,都逃不脱猎人的弓箭。你一个少年可以打死山猫,那么大的队伍,被日本人赶得东躲西藏。他们还不如你呢。
柳东风听出柳秀才在夸他。他多么希望柳秀才不要再赶他走。于是嗫嚅道,先生……我……几天受伤……没念书……我……你……柳东风不知怎么说,说什么对。
柳秀才有些愣愣的,哦,你的伤养好了?小子有骨气!那天我又发疯了吧?逗你的。你嘴巴严,小小年纪就能猎山猫,好!不
过这个乱世道,只有武还不够,得有谋。论武力,十个刘邦也赶不上项羽,可刘邦把项羽赶到河里,逼得项羽杀了老婆不算,又自个儿抹了脖子。刘邦靠什么?就是靠脑子呀。我是疯了点儿,我肚里的货不疯。东风,你得留下来,啊?柳东风没想到柳秀才这么快就转过来,忙说谢谢先生。
那个地方仍然是个谜。那个谜一样的地方仍然吸引着柳东风。但身上累累的伤痕让他沉稳许多,虽然依然在想,却没有再如先前那么疯狂。而且父亲教他用猎枪了,也必须集中精力。
两个月后,柳东风跟随父亲进了趟山。当然不是去那个地方,是背坡。背坡就是受雇给伐木工、山里的猎户背米面盐茶等生活必需品。近的一趟三五天,远的要七八天。背坡是另一种打猎,父亲如是说,要想成为真正的猎人,背坡是必须的。
虽然背坡去的不是那个地方,但感觉离那个地方越来越近了。柳东风被兴奋撺掇着,比父亲还走得快。但半天后柳东风就不行了。腿软,脚却重,像坠了东西,走每一步都异常困难。父亲依然是那个节奏,柳东风在前,父亲不赶,柳东风落后,父亲也没有等待的意思。
第一个晚上,柳东风和父亲在森林里度过。父亲说森林里有些背坡哨,相当于背坡人的旅店。这趟行程远,背坡哨少,只能在野外住。父亲讲了些野外必须注意的事项。柳东风说没有背坡哨还这么急着赶。父亲说背坡每天走多少路,心里要有数,不能累了就歇。脚力是练出来的。如果今天落下路,明天夜里就赶不到背坡哨,如此就得天天住野外。柳东风闷闷地点点头。
第二天到达父亲所言的背坡哨已经很晚。那个地方叫蛤蟆嘴,柳东风以为会有几家客栈,没料仅此一家,不过三间孤零零的 房子。背坡哨的主人年龄和父亲差不多,父亲和他很熟,见面就互捶一下肩头。一个问来了?一个答来了。一个又问还活着?另一个答阎王爷还顾不上呢。父亲让柳东风喊魏叔。魏叔招女儿过来,让她叫柳东风哥。魏叔的女儿年龄与柳东风相仿,个子不高,双眼乌亮乌亮的。名字也响亮,魏红侠。魏红侠很腼腆,不像山里女孩。魏叔抚着女孩又粗又长的辫子,叹息,这孩子跟她娘一样,性儿绵软,谁能想到……哦,让老哥笑话了。父亲显然想安慰魏叔又没有合适的说辞,也跟着叹息道,唉,这世道,难呢。魏叔说,是啊,今儿脑袋在,明儿没准儿就搬家了。魏叔似乎有难言之隐。那是魏叔的秘密吧。这世上该有多少秘密啊。
数年后,柳东风仍会时时想起和魏叔父女相处的第一个夜晚。是的,那是第一个夜晚。后来他不止一次到蛤蟆嘴,住在魏叔的背坡哨。而且他也明白了,那个夜晚是他生命历程中很重要的节点。
魏红侠虽然腼腆,手脚却极利落。魏叔和父亲唠话,她忙着做饭。不大工夫,魏红侠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来,贴饼子加炖菜。光线昏暗,柳东风没看清楚是什么。魏红侠舀了一勺给他。柳东风夹了一筷子,手突然一抖,那东西落到碗里。柳东风不敢相信,睁大眼睛用劲瞅了瞅。没错,碗里是蛤蟆,干菜炖蛤蟆。还好他没叫出来。魏叔说这是灵蛙,也就是你父亲来,别人我还不给吃呢。柳东风跟父亲打猎好几年了,在野外逮住什么吃什么,但没吃过蛙。看着父亲大嚼,柳东风突然一阵恶心,捂着嘴跑出去。柳东风返回,发觉气氛有些尴尬。魏叔让女儿再弄些别的,父亲连说不用不用,又不是娇生惯养的少爷。魏叔说,不怪他,没吃惯呢。父亲说,在山里活命,哪有吃惯吃不惯的?何况这么好的东西,真是不知好歹。让
他饿着!
魏叔和女儿睡一屋,柳东风和父亲睡另一屋。可能是没吃饭的缘故,柳东风睡了一会儿就醒了。父亲碰碰他,问他是不是饿了。柳东风说不饿。父亲往他手里杵杵,是块贴饼子。柳东风也顾不得别的,大口吞咽下去。父亲责备他不该当着魏叔父女呕吐,你知道他们平时吃什么吗?柳东风头皮一阵冷麻,吃什么?父亲顿了顿说,那要看季节,得看季节里有什么。有什么就吃什么。柳东风问,那……为什么待在这么个地方?人都见不到。父亲说,人活命,各有各的法子,没有魏叔,今夜咱们住哪儿?完后又叹口气,原先一家三口好好的,后来红侠娘走了。柳东风随口道,去哪儿了?不回来了吗?父亲就有些烦,你魏叔都不知道,我哪儿知道?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次日清早,柳东风一觉醒来,便嗅到浓浓的香气。他爬起身,魏红侠已把一盆炖鱼端过来。其实也就两条鱼。父亲告诉柳东风,魏红侠摸黑下沟底逮鱼,天亮才回来。为逮这两条鱼,她全湿了。还不谢谢红侠妹妹?柳东风看魏红侠,魏红侠害羞地低下头,有些无措地抚弄着辫子。辫子还滴水呢。柳东风明白她在窥他。
柳东风父子上路,魏红侠也没说话,只是目送着他们。柳东风回头,发觉魏红侠乌黑的眼睛雾蒙蒙的。她哭了吗?
第三章 5
柳东雨在海龙县城转了一上午,才在城南找到那家铁匠铺。喊了好几声,没有任何回应。正打算离开,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方脸银发的老汉站在门口,问柳东雨找谁。柳东雨问您是铁匠吗?老汉点点头。柳 东雨说明来意,老汉差点跳起来,两年不烧火了,你去东门外找找。老汉欲关门返回,柳东雨伸出一只脚支住,掏出两块奉洋。老汉定了定,很快摇摇头,闺女,打刀要掉脑袋的,城里三个铁匠,就我还在喘气。你没见街上日本人的告示吗?柳东雨问,您怕日本人?老汉说,当然怕,他们有枪有刀,想杀谁杀谁。柳东雨说,我打刀就是对付日本人的。老汉重新打量柳东雨,闺女,你没发烧吧。柳东雨强调,我真是对付日本人,您要么给我打要么告诉日本人。老汉说,这闺女怎么说话呢,我去告诉日本人?还不是去送死?柳东雨听出意思,大爷,您真好。老汉叹口气,有什么好的?噢……你先进来吧。
第三天清早,柳东雨去铁匠铺,还稍有些忐忑。并不是每个铁匠都会打刀。当老汉解开油渍的布,两团银白的光射出来,柳东雨突然一阵目眩,简直太完美了!不由赞叹,大爷,您太厉害了!老汉竟然有一丝羞涩,没让你失望就好。柳东雨掏出大洋,老汉说给你打刀也不是冲你的钱。柳东雨说,我知道,这么危险的事,不能让您老受了惊还白受累。老汉叹口气,但执意只要一块。柳东雨欲离开,老汉又有些疑惑,闺女,日本人用枪,子弹到处乱飞。你就凭这两把小刀?柳东雨笑笑,有时候刀比枪好使。
揣着刀,柳东雨的底气就足了,就像在森林一样。每次进山前,柳东风都提醒她检查背囊。水和干粮忘带有办法弄,忘带家什等于去送死。哪怕是小巧的柳叶刀。猎枪和弓箭被没收后,柳叶刀成了柳东风兄妹狩猎的主要工具。柳叶刀这个名字是柳东风起的,他说咱姓柳,刀也得姓柳。
柳东雨没打算在海龙县城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虽然打猎她不输柳东风,但毕竟不是柳东风。可那两把柳叶刀在怀里一个劲儿地哼吱,像不安分的小猫。柳东雨从哼
吱声中听出愤怒和抗议,也夹杂着不屑和嘲弄。柳东雨突然有些心慌,像被追逐的小鹿。本来已经走到城门口又折回来,感觉魂儿藏在海龙县城的角落跟她捉迷藏,没随身体一起离开。
一队日本士兵走过,柳东雨大略数了一下,有七八个。这些家伙趾高气扬,横冲直撞的。柳东雨终于揪住飘忽不定的念头,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了。那两只小猫也明白了,哼吱得更加起劲。柳东雨远远地跟着,像曾经跟踪狍子一样。打猎不只要守,更要跟,跟踪猎物而不被察觉才算合格猎手。哥哥是她的师傅。他的经验,他的教训,连同他的技艺,都悉心传授。想到哥哥,柳东雨又是一阵心痛。
柳东雨的手几次入怀又几次缩回来。这帮家伙不是傻狍子,是一队凶狠的山猫。单击一个肯定没问题,其他那些呢?她跑不过子弹,铁匠说得没错。柳东雨盯着那队日本士兵走进大门,只是静静盯着。如果是柳东风,他会动手吗?柳东雨有些沮丧。
太阳已经偏西,柳东雨提醒自己不能再耽搁,该回去了。可是……魂儿还没有附体,她还没找到呢。于是柳东雨又转了一圈。一块黑色牌匾进入视线,她认得这是日本的株式会社。她想起哈尔滨的株式会社,还有那个人。她在那个会社时间可不短呢。那儿让她羞愧。她怎么就……怎么就……柳东雨狠狠咬咬嘴唇。
柳东雨在株式会社对面候了约一个时辰。株式会社不全是商人,比如那个人。柳东雨想等个带枪的,最好带着匣子枪。她会送给林闯。他们签了契约,她也在认真履约,其实再没必要给他弄枪。她只是不想被他小瞧。哼,一个土匪头儿有什么能的?让怀里的小猫尝个鲜,再弄把匣子枪,一举两得。柳东雨被这个念头顶着,目光刀刃般锋 利起来。
柳东雨失望了。出进株式会社的人倒是挺多,有中国人也有日本人,但看不出来哪个身上有枪。天晚了,得赶快回去。柳东雨提醒自己。
转过街角,竟然和两个日本士兵撞个正着。柳东雨想躲,已经来不及。两个日本兵一左一右夹了柳东雨,贪婪的目光在柳东雨胸部脸上舔来舔去。柳东雨往后退退,问,你们要干什么?一个士兵说,你的密探?柳东雨说,我不是密探。日本兵似乎刚刚反应过来,柳东雨说的是日语。两个人都有些愣,好一阵儿,其中一个问,你的会日语?少佐正找翻译呢。让柳东雨跟他们走。柳东雨突然后撤,抓住其中一个的衣领。那家伙毫无防备,稍一趔趄,猛往外挣。另一个日兵端枪刺向柳东雨。柳东雨拽着日兵躲闪,结果刀刺到同伙身上。一声惨叫划破寂静的街道。柳东雨闪电般甩出刀,两个日兵闷声倒下。柳东雨粗粗摸了摸,没有短枪。正待像哥哥那样留下记号,远处有枪声,柳东雨撒腿狂奔。
首战告捷,柳东雨很兴奋。虽是第一次,但干净利落,比柳东风也差不到哪儿去吧。拐上山道,柳东雨却又有些怀疑,那个过程实在太容易。柳东风说日本兵是一群山猫,可她遭遇的日兵还不如狍子。是不是有人在暗处帮她?她真的杀死两个日兵还是自己的幻觉?柳东雨的心情突然变得灰暗。回到疙瘩山,天色已晚。院里一片狼藉,林闯娘躺在门口,脑袋扎向地面,似乎睡着了。柳东雨奔过去抱起林闯娘。林闯娘的肩受了伤。柳东雨探探她的鼻息,还好!柳东雨把林闯娘抱回屋平放到炕上,解开衣服。伤有一寸多长,伤口处肿胀发黑,显然时间已经很久。柳东雨瞭瞭
屋顶,角落吊的那束草药还在。森林里的草药,柳东雨当然很熟。柳东风说猎人没有不受伤的,须懂得自救。
后半夜,林闯娘醒过来。柳东雨惊喜地喊出声。林闯娘问,闺女,我还活着?柳东雨笑笑,大娘,您活得好好的。林闯娘要起身,柳东雨问干什么,她来就可以。林闯娘说,闺女,这得我自己来,撒尿。她不像受了伤刚刚醒过来的样子,倒像刚刚睡醒。喝过米粥之后,林闯娘的脸不再那么灰白。柳东雨问她怎么了,林闯娘没有丝毫愤怒和仇恨,神色出奇的平静,又让小鬼子祸害了一遭。突然有些歉疚,闺女,我有些对不住你呢。柳东雨叫,大娘,您这是怎么说的呢?林闯娘说,你的包袱让鬼子抢走了。柳东雨明白她受伤的原因了,责备她不该和小鬼子抢,你要是有什么事,我怎么……突然意识到差点说漏,忙改口,只要人在就好,再好的东西也没命值钱。林闯娘说,我这老命值什么钱?活一天少一天的。柳东雨说,大娘可别这么说,您得好好活着,万一哪天您儿子回来呢,见不到您该多伤心。林闯娘的口气就硬起来,这个浑球儿,我不想见他。柳东雨装出不解的样子,大娘您日本人都不恨,怎么对儿子这个样儿?您说过儿子不是白眼狼呢,他肯定是脱不开身。林闯娘重重叹口气。
静了一会儿,柳东雨让林闯娘休息。林闯娘说,只要睁开眼我就没事了,你别操心我。我倒是惦记你呢,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柳东雨说,我说只是进城办事,肯定回来的嘛。林闯娘说,亏得你昨个不在,要不……这帮狼崽子!柳东雨问来了多少日兵,林闯娘说还多少呢,三个鬼子就把村子搅翻了。柳东雨叫出来,才三个呀。林闯娘不解,你还嫌少啊?要来一队鬼子,村里甭想有出气的。柳东雨想起海龙大街上自己初试身手。 也许她可以的。就有些走神儿。林闯娘问,闺女,你怎么了?柳东雨回过神儿,忙道,我在想呢,他们怎么连个小村子也不放过。林闯娘就恨恨的,什么都抢,什么都要抢光。闺女,你歇歇还是离开吧。柳东雨摇摇头,到处是日本人,离开去哪儿?林闯娘说,总有日本人去不了的地儿。然后就有些小心翼翼的,你没盘缠了吧?不知你包里都装着什么,你带在身上就对了。柳东雨掏出奉洋让林闯娘瞅,我有钱呢。林闯给了她十块大洋,现在只剩这一块了。
虽然又累又困,柳东雨却没有睡意,纷杂的念头在脑里来回冲撞。她是答应过林闯侍候他老娘三个月,可就目前这个状况恐怕不大可能。说不准日本兵哪天进村,柳东雨一个人当然可以跑,但不能那么做。拽着她跑背着她跑,结果都是鬼子的活靶子。林闯不是想把老娘接到寨子吗?那就给他送过去。得想个法子,在村里说不准再有什么意外,她都这把年纪了。
又一个夜晚,两人说着闲话。柳东雨猛地坐起来。
林闯娘显然受了惊,像柳东雨一样坐起来,声音透着慌,怎么啦,闺女?
柳东雨严肃地说,大娘,咱得离开这个地方。鬼子吃惯了嘴,肯定还会再来。寻不见腊肉,寻不见米面,还不狗急跳墙?
林闯娘长出一口气,我以为什么事呢。我早跟你说啦,鬼子隔阵子就来一趟,你得及早离开。
柳东雨说,我连累了大娘,您得跟我一起走。
林闯娘说,这是什么理儿,你连累了我?
柳东雨说,那些东西是我的,再说我的包袱里还有大洋呢。不就是我连累了您?
林闯娘说,横竖我就一张皮,不怕鬼子再捣什么鬼。
柳东雨说,您是不怕,可……您儿子怕啊。
林闯娘说,他怕什么?死活都不知道呢。
柳东雨说,大娘是等儿子吧,您怕儿子回来找不见您。您暂时避避,鬼子不那么闹了还可以回来嘛。要是您留在这儿让鬼子害了,您儿子找不见您那多糟心!林闯娘恨恨的,让他糟心去,谁叫他……柳东雨一时不知怎么接话。好一会儿,又叹息道,大娘,跟您实说吧,劝您走不是为了您,是为我自个儿呢。
林闯娘说,让你绕糊涂了,到底怎么了?柳东雨说,我在海龙县城杀了人。林闯娘捏捏柳东雨,你敢杀人?柳东雨说,我爹和我哥都是猎人,我就是力气小点儿,别的不比他们差。林闯娘说,你去县城就是为了杀人?柳东雨说,我只想打两把刀,杀人是个意外。简单讲了经过。林闯娘显然被惊到,两个?柳东雨点点头。林闯娘追问,鬼子?柳东雨再次点点头。林闯娘突然伸过手,先是摸摸柳东雨的脑门,然后依次摸过柳东雨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在下巴处停了好久,才慢慢地有些不舍地缩回手。她苍老的声音突然变得苍凉冰冷,你怎么不早说?你不该陪我,鬼子肯定满城搜你呢,城里搜不到就会出城搜。柳东雨说,我知道。林闯娘有些恼,知道还磨蹭什么?柳东雨说,我一个人肯定走不脱,所以 才骗您走啊。
林闯娘说,你别哄我,拽上我,你还能跑得更快啊?
柳东雨说,路上难免遇上鬼子,单我一个人,更容易引起鬼子怀疑。和大娘一起走,兴许可以蒙混过关。
林闯娘有些疑惑,有了伴儿,鬼子就能放过你?
柳东雨暗暗得意,这招奏效了。她没有正面回答,很认真地说,我听大娘的,明早就走。林闯娘说,我和你一起走!林闯娘早早就起了身。也没什么可收拾的,除了几件旧衣服,还带了林闯给她做的木头匣子。
两人走出村子,林闯娘问柳东雨去哪里。柳东雨说我想了想,还是去承德吧,听说鬼子闹得没这边儿凶。林闯娘问得走几天,柳东雨说没去过,要是搭不上车,得走个把月吧。林闯娘有些乐,这是逃难啊。柳东雨说可不就是逃难?大娘要是走不动我背您。林闯娘说,谁说我走不动了?我这把老骨头结实着呢。
6
那一年,发生了许多事。那一年不只是柳东风家,整个柳条屯都浸泡在恐慌和哀伤中。
先是母亲有些反常。本来手里做着鞋,突然就停住。竭力想什么又想不起来的样子。她的手常常扎破,而她浑然不觉。每次都是柳东雨提醒她。
父亲出过一趟门,回来就窝在家里,不出门也不打猎,眉头也紧锁着。
父亲和母亲还是会窃窃私语,还是很神秘。柳东雨都感觉到了,问柳东风父母说
什么悄悄话。
那天深夜,柳东风被异样的声音惊醒。父亲和母亲都穿好衣服,显然要出去。柳东风问他们去哪儿。父亲压低声音,说没他的事,叫他安生睡觉,照顾好柳东雨。柳东风感觉发生了什么事,心里乱扑腾,再无睡意。待父母关了里屋的门,柳东风披了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后谛听。外屋有说话声,除了父母,还有一个陌生的声音。柳东风打个激灵,忽然想起父亲说的那个地方。柳东风听了一会儿,轻轻推开门。屋外的三个人突然顿住。柳东风立即看到那个人,胡子拉碴,比父亲年长。他的膀子受了伤,父亲和母亲正帮他清理。母亲稍显慌乱,父亲喝令柳东风回去睡觉。柳东风没动。那个人说,都长这么高了。父亲让柳东风喊伯。柳东风就那么直直地无声地立着,不动也没说话。母亲让柳东风回屋照顾柳东雨。那个人笑着点点头,柳东风回转身。
柳东风清早醒来,那个人已经离去。柳东风问母亲,母亲说是一个客人。柳东风追问哪儿来的,怎么从来没见过?母亲却不耐烦了,小孩子别乱操心,干你的去。似乎意识到有些过火,又缓了语气,家里来客人的事,不要对外人说。又警告,说出去要掉脑袋的。柳东风没见到父亲,知道父亲送那个人去了。
就是在那天,他和母亲也有了秘密,准确地说,是他和父母的秘密。母亲让柳东风在屋后挖个大坑。母亲要把放鞋的缸埋到坑里。忙活完,母亲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然后又重重地拍拍柳东风的肩。柳东风马上向母亲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
三天后的傍晚,父亲回到家。父亲显然饿坏了,吃了一碗面条加三个贴饼子。父亲情绪挺不错的,问柳东风柳秀才近来都教 些什么,醉过几次了。又说柳秀才怪可怜的,让柳东风多照顾他。这些话很平常,没什么特别,柳东风嗯啊应着。事后回想,父亲的话其实隐着昭示。那样的昭示藏得太深,恐怕父亲自己也未必意识到。柳东风心不在焉。因为那个人的突然来去,他对那个地方又开始了无边无际的想象。
日子恢复如初。至少表面是平静的。不去打猎,柳东风就去柳秀才那儿。柳秀才也有些反常,不再骂骂咧咧,不再胡言乱语,常常傻呆呆的。
柳东风也和过去不一样了。话越来越少,尤其和父母在一起,有时一整天也不怎么说话。柳东风有抵触情绪,除了埋在屋后的缸,父母守口如瓶。这令柳东风不快。
那天,柳东风和父亲跟踪一只鹿。翻过两个山头,才在溪水边靠近。父亲悄声说得把鹿皮留下来。柳东风明白父亲是让他用弓箭。拉开弓那一刹,柳东风忽然想戏弄一下父亲。射中了,但射的不是脖子而是腹部。结果鹿逃掉了。父亲狠狠瞪着柳东风。柳东风垂着头,什么也没说。
两人空着手返回。到了屯子边上,父亲停下来,点起烟斗,闷闷的,很用力地抽着。完后将烟灰磕在地上,蹍了又蹍,直到余烬彻底熄灭并和泥土混在一起,才抬起头。说吧。父亲直视着柳东风。柳东风愕然,说……什么?父亲说,你怎么了?柳东风说,没怎么呀。父亲说,别装,你的心不在肚里。柳东风暗想,必须抓住,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咽口唾沫,有些艰难地问,那个人是谁?父亲愣了一下,哪个人?柳东风不说话,静静地迎着父亲有些冷硬的目光。
父亲哦一声,他呀……一个朋友。柳东风问,那个地方的?父亲警觉起来,你问这么细干什么?谁问你了?
柳东风踢着地上的泥土,没人问我,我想知道。
父亲沉默一会儿,说,该让你知道的时候会告诉你。
柳东风固执的,我现在就想知道……是那个地方的?
父亲答非所问,我不在的时候,你要照顾好你娘和你妹妹。柳东风问,你要走?父亲说,我常不在家,你又不是不知道。柳东风说,我也想去那个地方。父亲的目光瞬间变得锋利,柳东风并没有畏惧,重复,我想去那个地方。父亲轻轻笑笑,目光也柔软下去,你比我年轻的时候倔。走吧,再不回去,你娘该着急了。
柳东风追在父亲身后,你说过要带我去。
父亲说,明儿你一个人进山,把那只鹿追回来。柳东风问,我追回来,你就带我去?父亲大步走开。柳东风意识到,父亲是不打算带他去了。父亲不说话就是非常明确的回答。
柳东风默默地从家里出来。在院门口发了会儿呆,想去街上走走。经过古松,他停下来,顿了顿,快速爬到树上。几年前,柳东风就是躲在这个树杈上窥着父亲,并成功跟踪父亲半日。父亲暗示过他,会带他去那里。去了你就知道了。他至今记得父亲说这话的语气及自己当时激动的心情。后来,柳东风没再跟踪父亲。父亲和母亲结成同盟严防死守,再没有跟踪的机会。还有就是 心存幻想,父亲会带他去,在父亲认为合适的时间。没想到等了这么多年,那个他梦中去过无数次的地方,被父亲彻底封死。如果说那时他年龄小不懂事,现在已经是大后生,差不多和父亲同样高了,父母依然是不变的态度。柳东风心里堵满困惑和郁闷。那个地方,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柳东风极目向远处望去。几绺晚霞被山尖、树杈勾住,散发着柔柔弱弱的红光。柳东风突然有些伤感。红光褪尽,树和远山陡然暗了许多。暮霭四合,柳东风的目光一点点缩回。
柳条屯被夜色笼罩。柳东风仍然在树杈上坐着。那个地方是看不到了,在树上一百年也别想。
次日,柳东风背上弓箭,往挎包装了干粮和水。可能装得多了,母亲狐疑道,你要在外面过夜?柳东风瓮声瓮气的,说不准儿。母亲还欲说什么,柳东风已经闪出去。柳东风要猎一只鹿回来。昨天那只未必寻得见。好在森林里猎一只鹿不难的。他要还给父亲。他是守信用的。
半上午,柳东风就嗅见鹿的气味。他顺着气味追踪,几小时后,终于赶上。那是一片开阔的草地,共三只鹿。没等柳东风靠近,三只鹿便受了惊,晃晃脑袋,转眼工夫就消失在树林深处。柳东风有些懊恼,弓箭还没来得及搭呢。他单独打猎不止一次了,自觉已经不比父亲逊色。沉静片刻,他意识到自己过于急躁了。急躁,心就不静,心不静,呼吸就不均匀,脚步也会带出声响。他想起父亲说的静与动的关系,告诫自己不能带着情绪打猎。稳住自己,什么时候都很重要。
那个夜晚,柳东风在森林里度过。他和父亲常在森林过夜,单独过夜还是第一次。
他料想母亲还会着急,柳东雨说不定会哭着找他。但难得一个人这样清静,他一点都不害怕。后来柳东风经常想起那个夜晚,回想那个夜晚的明净与安静,以及那个夜晚莫名的兴奋。待别无选择,孤身一人出没森林成为他最平常的日子,才明白那样的夜晚,于他是多么奢侈。
半夜,他醒过来一次。他梦到了梅花林,成片成片的梅花林。他瞥到父亲,还喊出来。父亲没理他,闪一下就没了影儿。他知道父亲是去那个地方的,那个地方在梅花林深处。他嗅着父亲的老烟味儿,紧紧追着。突然间,无数条蛇蹿出来。他又看到父亲,父亲在蛇阵那一端,冷着脸。柳东风喊父亲救他,父亲没理他,掉头离去。柳东风试图踩着蛇过去,蛇群突然间立起来,竖成厚厚的墙。柳东风被挡回来。脑袋撞到树上,他醒过来。他听到爬行的声音。竟然真有一条蛇,距他的脚不远。柳东风敛声屏息,一动不动。片刻,声音渐渐远去。
次日中午,柳东风终于在溪水边猎到一只鹿。一箭致命。
那年初冬,父亲背着竹篓,再一次离开家。与以往不同的是,父亲再也没有回来。父亲失踪了。父亲离家的早上,没有特别的迹象。一如既往,他把水和干粮装进包,母亲又照例检查过。检查过母亲才放心。父亲抱抱柳东雨,问她要什么。柳东雨说要一把弓箭,她能拉得动的弓箭。父亲怔了一下,笑道,东雨长大了,不愧是我的女儿呢。然后,父亲又抱抱母亲。母亲似乎有些难为情,但没有躲。父亲松开,母亲的脸红了。柳东雨说,娘脸红了哎。结果,母亲的脸更红了。母亲笑骂鬼丫头,父亲则开心地笑出声。如果说有什么不寻常的征兆,也就是父亲拥抱了母 亲。以往,父亲很少拥抱母亲。柳东风冷眼看着这一切,热闹与否都和他没有关系。父亲拍拍柳东风的肩,叮嘱他照顾好母亲和妹妹。说过几百次的话,柳东风只是哼了哼。父亲就走了。母亲发了会儿呆,然后突然冲出去,奔到门口又急急折回来,问,你爹带水了吗?柳东雨说,带了呀,你还看了呢。母亲仍然心事重重的,目光投向柳东风。那目光凸凸凹凹的,如森林里年老的树干。柳东风的心莫名一缩,闷声说,带了。母亲总算安心地嘘了口气。
第三天傍晚,母亲让柳东雨去门口瞅瞅,说你爹就快回来了。柳东雨连着跑出去三趟,没有等到父亲。母亲哄柳东雨,说父亲回来给她烙鸡蛋饼,柳东雨又跑出去两趟,还是没有父亲。柳东雨烦了,母亲怎么哄她也不出去等了。第四天,柳东雨又跑出去好几趟。第五天,母亲终于沉不住气,自个儿一趟趟往门口跑,自语又像和柳东风兄妹说,该回来了啊,你父亲该回来了。
第六天,第七天。父亲仍没有影,家里的气氛也有些异样。
第八天,母亲在院门口守了整整一天。她不再念叨,脸上的颜色越来越重。间或,她离开院门,但刚走出去又急急返回来,仿佛她不守着父亲就不认识家门了。
第九天夜晚,母亲推柳东风一下,说你爹回来了。柳东风拉开门,被冷风推了大大一个趔趄。柳东风探出头瞅瞅,又喊了一声。他回头,母亲已经站在身后。她的扣子错位了,头发和目光比赛似的零乱着。你爹呢?母亲的声调带着责备,仿佛柳东风把父亲赶跑了。柳东风摇摇头。母亲不信,怎么会呢,我明明听到他的声音了。然后粗鲁地
拨开柳东风,大步跨出院子。她在门口守了一会儿。回到屋里,母亲的脸青紫青紫的,整个人也似乎遭了重击,木呆呆的。
半个月后,母亲的魂儿收回来了,不再魔魔怔怔语无伦次。她对柳东风说,你爹可能遇到了麻烦。母亲终于把他当成男人了,只是这个代价实在太大。柳东风以为她接下来会说那个秘密,父亲的麻烦自然与那个秘密有关系。但母亲话锋一转,你去找找,他是不是真的遇到了麻烦。家里你不用惦记,有我呢。多年后,柳东风依然记得母亲的表情,沉静,笃定。那个瞬间,柳东风突然明白,父亲是他的天,母亲是他的地。有天有地,他的家才完整啊。
柳东风由此踏上漫漫旅程,他发誓要找到父亲。悲壮凝在心头,目光深沉坚定许多。在丛林穿行几个时辰后,到达曾经跟踪父亲的地方。站在那里,柳东风却迷茫了。不知该选择哪个方向。昨天入睡前,柳东风问母亲,母亲摇头,她并不知道父亲去的地方在哪儿。可能有一些梅花。母亲后来补充。梅花……还是可能。母亲没去过,只是猜测。柳东风有些难以置信,父亲从来不曾向母亲描述过那个地方?难道帮父亲严守的秘密,母亲原本就只知道皮毛?柳东风没有追问,任何问题都会令母亲心碎。
柳东风在背坡哨住过两晚。和魏叔的背坡哨不同,那两家背坡哨全是用圆木搭建,半悬空,像吊楼。在一个村庄住过一晚,朝鲜族人的村落,只有三户人家。那是一对老夫妻,寡言,从柳东风进门至离开,几乎没怎么说话。但捧上的饭食极丰盛,柳东风有些瞠目。干肉,打糕,炖菜,大 子粥,柳东风还未享过陌生人如此的礼遇。他们的炕也热乎,走出半日,身上还暖烘烘的。还在伐木工的营地住过一晚。当然与老夫妻的热炕不能比,简陋的房屋四处透风。但比 野外强多了,至少不用担心冻硬或摔坏。这样的夜晚很少很少,大部分柳东风都是在树杈上过夜。
连日的奔波,焦急加上劳累,柳东风心力交瘁,从里到外都极度疲惫。但他不敢懈怠。父亲在远方,他一定要找到。他在找,也是为母亲和妹妹找。想到自己重任在身,散了架的骨头便重新对接起来。不管多么累,柳东风都不敢放慢行进的速度。可是……柳东风可以管自己的腿,却无法阻挡内心的忧伤。这么多天过去,没有打听到父亲的任何消息。看到的树木有十几种,松树桦树柏树杨树榆树,但没见到一棵梅花,更不要说梅花林了。
到达蛤蟆嘴背坡哨,天差不多快亮了。柳东风摇摇晃晃,风吹就倒的样子。门开了。他看到魏红侠。她似乎被柳东风吓着了,直定定的。柳东风想笑一笑,但没笑出来,整个人就倒下去。
柳东风醒过来,看到魏红侠守在旁边。他的目光摇了摇,再次飘到魏红侠脸上。魏红侠长舒一口气,你总算醒了。柳东风笑笑,我睡了很久吗?魏红侠说,整整一天呢,你发烧了。怎么成了这样?他哦一声,目光仍在她脸上定着。她的脸微微红了,你饿了吧?我去热粥。柳东风又嗯一声。柳东风在背坡哨住过多次了,和魏叔父女已经很熟。当然,不仅仅是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柳东风心里已有东西滋长,也许是随魏红侠抓鱼的那个黎明?那是柳东风第二次住在蛤蟆嘴。魏红侠抓鱼他悄悄跟去的。那场面奇异而壮观,飞瀑砸在深潭,犹如天女散花。深潭里的鱼偶尔跳起,在飞瀑中嬉闹。魏红侠就是瞅着鱼跃起的瞬间捕捉。柳东风看呆了。难怪她的衣服会湿透。那并不容易,稍有不慎便会滑进深潭。柳东风想喊她停止,知道她是给他抓鱼。但不敢出声,怕
惊着她。她大约觉察到了,猛然回头。就是那个时候,她钻进他心里。
魏红侠端着粥进来,舀了一勺给柳东风。柳东风挺不好意思,说我自己来吧。当然,如果魏红侠说你躺着吧,我喂你,他会乖乖的。魏红侠说,你行吗?柳东风只好说,我行的。魏红侠便把碗递给他。魏红侠长大了,胸前的花苞撑得老高,但仍如初见时那样腼腆。柳东风喝粥,魏红侠在一旁候着。她在观察他。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也这样偷窥他。柳东风嘿嘿笑起来。魏红侠脸红了,快喝吧,小心呛着。
欢乐一向都是脚步匆匆,难以驻留。晚间,魏叔坐柳东风对面,烟斗里的火始终亮着。柳东风被烟雾包裹,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
也许你爹遇到了什么事。魏叔说,整个长白山有上千的土匪,人手不够,会抓人入伙。像你爹这样,枪法好,又熟悉森林,算得上是将才,他们必定舍不得放他走。
柳东风不是母亲,他不需要安慰。斟酌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说出来。魏叔,我爹不是去背坡。
魏叔有些愣,不背坡,他到森林干什么?柳东风说,他去一个地方。魏叔更没想到,一个地方?什么地方?柳东风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没告诉过我。可能那个地方有片梅花林。魏叔问,他说的?柳东风点点头,我猜那个地方与梅花有关系。
魏叔的目光压住柳东风,你和别人说过没有?
柳东风想到那对朝鲜族老夫妻。他问过,但他们一脸茫然。
魏叔的神情变得严峻,以后不要随便 和别人说什么梅花。
柳东风吃惊地望着魏叔,难道魏叔也……
魏叔说,我听说有一伙土匪叫梅花军,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也没搞清楚。听说他们中的一些人在甲午那年和日本人打过仗,被日本人打散了,逃到山里干起土匪。他们和别的土匪不同,专门袭击日本人,抢日本人的商铺,据说还炸过日本人的铁路。关东的日军围捕过几次,但一直没逮着。你爹……我不知道他……难怪……柳东风问,魏叔,你还知道什么?半晌,魏叔说,这不重要,孩子。你别找了,东北这么大,你去哪儿找?你爹……他自己会回去的。
柳东风说,我娘和我妹妹还在家等着,我一定要找到我爹。魏叔问,你爹的事,你娘知道吗?柳东风想起母亲长年累月做鞋,她该是父亲的同盟,可父亲的许多事她还是不知道。魏叔说,你该回去照顾你娘和你妹妹。柳东风态度有些决绝,不。魏叔满脸忧虑,就一个长白山,你得找几年呢。
柳东风说,我不怕,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地方。魏叔说,那个地方怕是不存在呢。柳东风声音变了调,你说什么?魏叔说,如果真是那样……他们怎么会在一个地方呢?兔子还有三个窝呢。
柳东风说,不管他们在哪里,只要他们在,我就能找到。
魏叔叹口气,你这脾性倒是像你爹。不过,多养几日吧,你这样可不成。柳东风说,我今儿就离开。一直沉默的魏红侠突然插话,声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