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aoshuo yue bao

待婚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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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人一出现林薇就­后悔了袁她知道自己要­失败了遥林薇原本以为­袁这个年纪的女人都是­一脸倦怠平庸袁散发着­焦躁怨戾之气遥 若是如此袁林薇那花开­正盛的生命力就能让对­方落败而逃遥 然而袁走过来的这个女­人袁脸上充满对生活完­全掌控之后的笃定袁带­出一股凛冽的风袁舒然­落座袁举止干净利落遥­林薇心里一阵扑腾袁握­着虎口平定之后袁才敢­抬起眼睛迎上去袁和她­狭路相逢噎噎

1

当那个女人甫一出现在­她视线里的时候,林薇就后悔了。隔着落地窗户,她啜了一口咖啡,有点苦,落杯的手指微微痉挛,不由自主。她知道自己可能要失败­了。

林薇原本以为,到了这个年纪的女人,该被岁月碾压得七零八­落,一脸对生活力不从心的­倦怠和平庸,浑身散发着中年妇女更­年期的焦躁怨戾之气。若是如此,林薇也不用说什么,往她身边一站,一开口,那青春女子绿油油花开­正盛的生命力就可以把­她比下去,让对方灰溜溜地落败而­逃。然

而,不是的,朝她走来的这个女人,是那种真正的酷,不是长成什么样拎什么­包穿什么衣服,而是对生活充满掌控能­力之后内心的笃定反映­到脸上的平静。她走过来,带出一股凛冽的风,问:“你就是林薇?”然后舒然落座,举止干净利落。而林薇,嗯嗯之后,心里一阵扑腾,握着虎口平定之后,才敢抬起眼睛,迎上去,和她狭路相逢……

2

事情的起源应该追溯到­半年前,彼时,林薇有一个同居了两年­半的男友,按说也没有多长时间,可林薇却感觉提前进入­了七年之痒。当然,平心说,魏辉对她不错,甚至称得上宠着她,他的工资卡,她拿着;平日里,两人之间的事,也基本上她说了算。但林薇怎么就觉得心里­若有若无压着一缕恨呢。有什么好恨的呢,她也说不清楚。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往­平淡和踏实里走,如果心无旁骛,在外人看来足可以称得­上安稳和幸福。

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做早餐,顺带把两人中午的盒饭­也备好,八点叫醒加班晚睡的魏­辉,一起吃饭,之后,九点之前,两人各自赶往所在的公­司上班。说是朝九晚五,但每天差不多到六点才­能下班,回到住处,要到七点,然后,买菜做饭,忙活完了,躺在

iPad床上抱个 看一会美剧或者搞笑的­视频,往往看着看着就倒头睡­去,直到铁门响起,一般都到十点多了,魏辉才回到家来,吃完她留下的饭,抽着烟在电脑上打一会­枪战游戏,把白天一天上班的憋闷­发泄出去,然后洗漱睡觉,这时候差不多已经十二­点多了。第二天,复制格式,第三天,依然如是……直到周末。周六,不加班的话,他们会一直睡到大中午,似乎要把这一周亏欠 的睡眠都找补回来,如果魏辉睡得感觉腰板­硬朗,就会翻到她身上,聊胜于无地做一次爱。浮皮潦草的前戏,莽撞激烈的开局,然后是戛然而止的收尾。往往林薇刚要有了浮沉­的感觉,魏辉就大功告成地冲锋­到山顶。很扫兴。林薇拍拍他汗洇洇的后­背,微微别过头,避开他嘴里呼呼喘出的­隔夜口气。

他才二十九岁,身体已经松松垮垮地发­福,在性上,也乏善可陈。也不怪他,他是服务于南方电网的­众多软件公司里一名软­件开发师,名头听上去挺好,做的事就是天天坐在那­里对着电脑写代码、做测试,一年年坐下来,屁股扁了,肚子大了,头发稀了,但他是知足的,毕竟工资和辛苦是对等­的,月底看着手机里的银行­短信,想象着那一沓殷红的纸­币,松松垮垮的身体里随即­有一种东西在勃起,勃起的是他们梦想着的­房子,越来越接近那个数目了。他笑了。

林薇今年二十六岁,不老,也不嫩了,每天睁开眼醒来,对着租来的天花板,天花板经过数任房客的­洗礼,灰蒙蒙的,像她的心情,也像她现在的人生,闭上眼睛,油腻而平庸的生活便在­她面前铺展开来,这个时候,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似乎可以将之后的人生­一眼看到底……林薇觉得有一种不甘,积压得久了,不甘的下面,便有一股子恨在流动。她知道,其实是不应该的,他在努力,为她构筑一个温暖的巢­穴。魏辉温暾的个性里有着­一种天长地久的东西,当初她就是被他这种细­水长流所打动的,可是现在,一想到他们即使费死劲­买了房,有了自己的家,她也仍然不过是买菜、做饭、上班、睡觉、做爱……这狭窄而庸常的生活随­着想象,似乎有无限的重量,一天一天都压在她心上,有时,赶地铁的时候,做爱的时候,刷着碗的时候,她甚至想大声喊

叫……她知道是她自己的事,不全怪魏辉。生活安稳了,工作也熟稔了,男人也驯顺,她问自己,林薇你到底还想要什么?大家不都求之不得地往­这条路上奔么?

周末的晚上,林薇一直没有笑容,到附近超市采购下一周­的生活用品和食物时,心情就更不爽了。她看起来很疲惫,当她心情不好时,总是这个样子。但魏辉显然没有领会林­薇的情绪变化,跟在后面推着购物车,四处撒望着迫不及待开­启夏天模式穿着节约的­女孩子———这是他陪她逛超市的唯­一乐趣,那么多晃动的大腿、屁股和胸部,魏辉觉出一种目不暇接­的丰收,骨碌碌转着眼珠,生怕错过了更好的尤物。他想反正他跟在林薇后­面,她又不会发现。

这时候,一个穿吊带裙的少女迎­面走来,丰满的胸部,美好的弧度,动摇军心的裸露,魏辉暗自咽了咽唾沫,他的眼睛随着女子亦步­亦趋地走了。嘿,他想,真正点!女子走过时裙摆扫过,掠起一股微微的风,魏辉感到腰部以下有一­束神经向末梢冲锋,和那扑面而来的陌生香­气暗暗呼应,魏辉看得很带劲,特别是那一对硕大的胸­脯由远而近在衣服里绽­放出的轰隆隆的寂静抖­颤,魏辉简直目不转睛,嘿,这饱满,放上去,那手感……林薇也称得上漂亮,但胸部有点遗憾,魏辉还沉浸在瞬息的想­象里,眼睛里都兴奋得亮了几­瓦……

“哎!”林薇叫道“,你今儿咋回事?”她扔下手里挑选的物品,揉着被推车撞疼的脚踝­和小腿,“十分钟不到你撞了我三­回,咱出门能不能不这副德­行,见个女的就他妈两眼直­愣愣的!”

说完,林薇就大步往前走了,把魏辉晾在那里。这一通下来,旁边购物的人们都往他­这儿看,他有点挂不住,臊眉耷眼的,低着头推着购物车去撵­林薇,走到拐角前,还 不争气地回头去看那个­吊带裙女孩。裙子已经走远,他这才想起已经很久没­有进入林薇的裙子了。实际上,之前恋爱的时候给她买­的那些裙子,她也好久没穿过了。

这个晚上顺理成章过得­不愉快。魏辉觉得她太小题大做­了,就是看着玩,至于在众人跟前那样训­我吗!林薇也气不打一处来,一个爷们儿,还不到三十,怎么就越来越猥琐塌相­了呢,刚恋爱时那股精健的元­气哪儿去了呢?两个人嘴上不说,心里都憋着一腔郁闷,但是回到住处,饭还得做。谁做呢?魏辉肚子咕咕叫了,开了瓶啤酒,坐在电脑那儿,等着林薇来做。林薇也不甘示弱,寻了根黄瓜洗洗自个儿­在那儿嘎巴嘎巴嚼得声­势浩大,看都不看他。魏辉等了半刻钟,对方仍然没有动静,啤酒喝得猛了,都堵在那儿,泛起乱糟糟的沫子。“不准备吃了啊?”他说,带着责备的语气。真是的,好不容易这周末不加班,陪你去超市,就因为看人家女的两眼,你就摆个脸子给我看,多大个事! “你没长手,不会做?” “不会!”魏辉说得理直气壮,“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煮个面条都能煳掉,再说,一直不都是你做嘛。”

不说这句话还好,林薇一听就火大, “是,我就是这么贱,就该一直给你做饭!姓魏的,你算算,我给你做了多长时间的­饭———两年半,三十个月,九百多天!”

“这么说有意思没,林薇,不就是做个饭吗,跟你多不情愿似的。”

“就不情愿!———‘不就是做个饭吗’,看你说得多轻巧,以后谁他妈爱做做去!”

魏辉一时气噎,将啤酒罐蹾在桌面, “为啥做饭?还不是为了多省点钱,赶快把房子买了,好和你结婚!”

“爱和谁结结去。”林薇甩过头看着

窗外。

“林薇!”魏辉使劲喊了一声,心中涌起一些悲愤,他这么辛苦加班,不就是为了早日和她步­入婚姻,可她竟然用这样无所谓­的语气来回应,魏辉着实伤了一点心的。他气得一甩手,啤酒罐和地板于是合作­出一记震撼的声响,像是现实主义的耳光,打在谁的理想上。

林薇被这一声巨响吓了­一跳,等到易拉罐声势渐小,一路呼呼隆隆滚到她的­旁边,她也飞起一脚,将无辜的啤酒罐踢得满­屋子呼啸着喊疼,“看你多有本事,还摔东西,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打我­了啊?”

魏辉又喊一声“,林薇!”带着绝望带着抗议,他又气又急,瞪大了眼睛。

“是不是结了婚也是这样,和我吵,对我吼,我还得天天上班挣钱下­班做饭伺候你,你说这婚结了又有什么­意思?”

魏辉第三次喊“林薇”,声音已经弱下来,带着迷茫的哭腔“,怎么会呢,林薇……”可是他想不通,怎么会这样?

林薇也没洗澡,就直接和衣躺在床上去­睡。魏辉长长叹了一口气,好久不抽烟了,此刻却又从电脑机箱后­面找出以前抽剩的烟,点了一支,对着屏幕发呆。愣了片刻,忽然对一切都恼怒起来,急切地打开电脑,进入“穿越火线”,抱着机枪一通扫射,哒哒哒哒,拟声的子弹纷纷溅落,对方防线攻破,哒哒哒哒,所向披靡,所有不如意不痛快都发­射出去,哒哒哒哒,敌人接连倒毙,迎接他的是鲜艳的胜利……直到这时,握着敲击得生疼的手指,他心底似乎才隐隐有了­一丝快意。

他坐在那里,有片刻迷惑,抽离出游戏,现实的沉重依然一点没­少地压着他,猛喝了两瓶啤酒,感觉好些了,似乎房子、结婚、花费乱七八糟的事也轻­飘起来,酒气在 上升,他觉得自己也变得很轻,并且平生出一股虚妄的­豪气,仿佛抬抬手,一切都可以举起。魏辉站起来,趁着这点豪气,走到床边,想去拥抱林薇。他的林薇。但是林薇根本不予理会,背着他,反身而睡。魏辉伸出手,林薇打开,伸手,再打开。如是三回,魏辉就恼了,顺势扑过去压住她。林薇仍然扑扑腾腾抗争,魏辉摁住她的手,却按不住她的腿,林薇的头也随着身子左­右摇动上下浮沉着,很激烈,就是不让他钳制住。魏辉红了眼,开始撕扯她的衣服,他用力很大,肯定弄疼了她,但是他顾不得了,一种破坏的力量在他体­内冲撞。生活中这么多不称心的­事,他似乎对谁都要奉迎着、小心着,就连自己全心付出的女­人,也因一点小事就对他尥­蹶子,他受够了,决心反抗一次。他别住林薇汹涌澎湃的­身子,腾出手撕开她的内衣,所有的烦躁和委屈都变­成飞扬跋扈的征服,魏辉脑门上青筋凸起,林薇梗着脖子激烈晃动,魏辉手脚都腾不开,只有用劲将她吻住,两张嘴咬合在一起拉扯,像两匹兽在搏斗,魏辉的嘴唇破了,流出一丝殷红……四目相对,两人眼里都是仇恨,图穷匕见,短兵相接,魏辉想,他妈的生活啊,一点一点将我们活生生­地逼得赤手相搏……在他进入时林薇忽然尖­厉地叫了一声,如同一种绝望而耀眼的­虹,挂满了整个夜空。魏辉眼中一热,咧开嘴,无声地哭了,眼泪滴在林薇的耳蜗。

等魏辉醒来,林薇已经走了。其实她走的时候,他并没有睡着,只是闭着眼躺在那儿,不知道如何面对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清楚地听见她去卫生­间冲了澡,换了衣服,然后开门,走了。

窗户开着,下半夜的风被放进来,充满房间,发出空旷的声响。

魏辉一夜无眠。这一夜,林薇没有回来。并且,魏辉记得,她走的时候好像是换了­一身裙子。而她,已经好久没有为他穿过­裙子了。

一路上,林薇都在想,去哪儿呢?他嘱咐过她的,过了晚上八点就不要再­跟他有任何联系。他反复交代过的。他有家。

他叫何成凡,他们是半年前偶然认识­的。当时,林薇作为公司行政部文­员,替管理档案的郝姐去对­方公司送一份合同意向­书,同事几年,工作一向积极乐观的郝­姐几乎没请过假,而这一次却报复性地请­了半个月假。

郝姐请假的原因很奇葩,细想却又悲凉:郝姐对工作和生活的积­极乐观源于持续笃定的­婚姻给她的踏实感,可最近丈夫经常心不在­焉,握着手机一见她过来就­快捷键还原到桌面,诸如此类的,郝姐以为都是幻觉,她的婚姻不会出问题的,怎么会呢?但是丈夫借口出差然后­邀宠似的故意向她汇报­行踪的一张入住宾馆自­拍照片,却不经意间露了马脚,丈夫躺在床沿上对着电­视的方向拍了一张照,微信给她,还配图说明“好累啊,开了一天会,我先睡会”,是的,截止到目前都很完美,但电视屏幕的反光毁了­他自我包装的形象。黑黑的屏幕上影影绰绰­地反射出一张阔大的双­人床。———他之前还说和一个同事­同住一间的,难不成两个男的开了个­双人床———郝姐可是做档案管理的,公司所有的合同、发文、材料中任何一点不规范­的纰漏都逃不出她的眼­睛,所以郝姐看着照片,一阵透骨的悲凉,支撑她的那个安全的东­西一下子坍塌了。回头稍加审问,果然如她所想,那天,他是和一个女的开房。郝姐请了半个月的假。

档案、合同之类的,就暂时移交到林薇来代­管了。那天她是一早就从家顺­路去对方公司的,正好在二号线地铁站点­附近,去得可能有点早了,对方接洽的人电话里说­要等一会才能到。林薇挂了电话却也无法,得拿到对方回执才能完­事,所以只能在他们休息区­坐下来等待。林薇最烦等人,坐了一会,便焦灼难耐,站起来围着蹦跶了一圈,休息区有一面巨大的仪­容镜,林薇想起自己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段还是“青春舞敌”舞蹈社的呢,那时候多欢乐啊,街舞、肚皮舞、嘻哈舞,天天对着镜子排练着玩,吸引得过路男生眼珠都­不会转了。林薇抬抬腿,老胳膊老腿了,哎哟,真是,时间都去哪儿了,现在过得暮气沉沉的,还没结婚呢,就带着婚姻的隔夜馊饭­气息。妈的,林薇骂了一句,也不知道骂谁,看看四顾无人,背包扔了,对着镜子劈了个腿,不行,又扭了个胯,却哪儿都不对劲,胳膊腿都沉沉的,仿佛锈住了,再没那股子青春洋溢的­劲,但来回扭了几下,到底还是找回来了一点­感觉,这种感觉很好,像是一个幻觉,她还在那帮围观的男孩­们呼哨声中把自己的腰­肢解放出去呢。正自个儿欢腾着呢,身后忽然响起了几下掌­声,掌声很轻,怕惊扰了她似的。是一个男的,穿着休闲服,背着个公事包,脸上笑眯眯的,闲闲地走过来,在休息区不请自来地坐­下来。

林薇刚才蹦跶的样子被­他看到了,略有尴尬,但好在谁也不认识谁。蹦跶得太投入了,林薇脸上红扑扑的,坐下来看看时间,还得一会呢,真烦人!

对面那男人却一直盯着­她,眼里窝着笑意,看得若即若离。林薇心说,看什么看!起身去饮水机接水路过­他身边,还很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男人没丝毫愠恼,反倒微微而笑“,怎么不跳了?”

“你当我是给你免费表演?”林薇迷瞪了一下,反应过来,回他。

“我是说,跳得挺好的,没别的意思。”男人笑道。

“是吗?”林薇不置可否,喝水,在旁边的零食罐里扒拉­了一会,捏了几块饼干吃着玩,“你也是来找人的?”闲着也是闲着,对方眉眼至少还不难看,搭个讪,林薇抱怨,“这家公司太不靠谱了,约好的九点,现在都过十多分钟了还­没一个活的露面!”

“哈哈,”男的说,“不过做软件技术类的公­司上班灵活点,晚了点也正常。”

“正常个屁!”林薇当仁不让,“我又不是没和其他公司­打过交道,至少办公室总得有人按­点上行政班吧,等他快一小时了这合同­还没交出去,依着我,公司领导选择这样的合­作单位就是瞎了眼,瞎耽误工夫。”

“就是。”男人说“,瞎耽误工夫。”附和得很迅速,但是笑得扑朔,含着一个恶作剧似的。

林薇疑惑地看看他,正要再毒舌什么,却见男人从沙发上起来,飘然走进了楼道尽头的­一间办公室。

my god!噢, 林薇心中一阵奔腾,这货是这家公司的啊!容不得她回转,手机响,还是那个该死的交接员,“堵着呢,薇姐,你先别骂。这会要不堵车能叫中国­城市吗?好了,先把合同交给何总,行政总监何总!挂了,绿灯了!回头请你吃饭……”

林薇被弄得一肚子火,敢情迟到了你还有脸来­秀优越感啊,你开车怎么不堵死你呢!想想自己每天挤来挤去­坐地铁,堵是不堵,但林薇也想开个保时捷­堵一回啊,驾照考了放那儿两年都­快发霉了。林薇气冲冲地一路走过­去,没瞎,第一眼就看到了行政总­监的办公室,推开门,就看到他狡黠的 眼睛滴溜溜转着呢。“你看,我们公司还是有活的嘛。” “嘿嘿。”林薇一阵冷笑,笑得一愣一愣的,脸都绿了。交了合同,拿了签字回执,逃也似的出来。走过休息区,恨恨的,报复什么似的,抱着零食罐,偷拿了一大把小包装的­零食,丢人就丢到底算了,谁认识谁啊,管他。

她甚至都忘了走廊那头­何成凡的办公室门还开­着呢,对她,一眼洞见。

装了零食,拂开前台小姑娘惊讶的­眼神,雄赳赳气昂昂地绝尘而­去。她是要跑得快点,还得赶回公司打万恶的­上班卡啊。

3

如果那天她不是那么敬­业提早到了对方公司,如果那天她不临时起意­在那儿跳什么舞,如果郝姐没有请假她不­需要代班,如果郝姐的男人没闲得­蛋疼发什么自以为得意­的宾馆“出差”照片,如果她不是跑得急了点­丢下了个钥匙串……所有的一切后来她只好­解释成世俗意义上的孽­缘。

缘分在接下来的那个周­末就又续上了。是何成凡找的她。在这之间,他们有过几句短信往来。找到他的手机太容易了,第二天林薇就臊着脸编­了条短信:“钥匙串还我吧。” “请我吃顿饭就还。”隔了半天,她不甘心,又发:“还给我吧。”因为那串卡通钥匙串对­她来说,准确地说,是对魏辉来说,确实挺重要的,是她为数不多温暖记忆­的凭证,她得要回来。

迟迟,“周六,上园路海鲜城,点好菜,等着。”

当然,她去了。因为那个男的举止不讨­厌。她对自己说,只是去拿钥匙串,顺便吃

个饭,算不了什么大事。

后来,当林薇在咖啡馆里等那­个女人的时候,她又想起和何成凡的第­一次见面,两个场景交织在一起,林薇觉得有如时光重现。因为场景何其相似,都是她先在座位上等着,然后隔窗看着对方远景­聚焦一般逐步走到自己­跟前。

“一百七十八步。”他甫一落座,她说。他怔了一下。“从看见你走过来。”他笑了“,哦,你真可爱。”才不可爱,是无聊。“你当过兵?” “嘿,这你也能看出来?”他眼里闪过一抹光。

“明摆着嘛,走路一板一眼的,像个气定神闲的大公鸡。”她用手交替着学了一下,哈哈笑了,调皮,但得体。

他脸上是那种愿意纵宠­着她的温和笑意,替她倒一杯茶,“那你练过舞蹈怎么不承­认呢?”他回击道,“走路小腰一扭一扭的,提着气,像个漂亮的小母鸡———我也能看出来嘛!”

她和他对视着,她眼神湿润,眼睛里的两颗光点,亮亮的,像两粒火种,浮动着,带点挑衅的意味。

这一刻,他再次确定眼前这个女­孩是动人的,她甚至称不上特别漂亮,但怎么说呢,有一种类似于风情的东­西,让他迟钝的心跳愿意与­她呼应。这种东西混合着青春、活力、坦荡,但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从他第一次见她那天在­镜子前兀自张牙舞爪,他就知道这个女孩,在安静和矜持下面,是野的,他一眼看出她的本性,这是他的功力。她呢,其实也知道他能看透她。所以,这就有了一种发现和被­发现的乐趣。这确实好玩。

一顿饭下来,何成凡基本摸清她的底 细,事实上,她这样的姑娘,在他跟前,如同一泓小溪,很容易就了然所有的弯­弯曲曲。无非是按部就班上学、毕业、工作、恋爱,一切都镶嵌在稳定的秩­序里,几年下来,应该在公司里胜任某个­小小的主管职位,工作积极,为人灵活,身世清白。他瞄一眼林薇的手指,果不其然,连戒指都是标配版,泛着循规蹈矩的金属光­泽。

“要不要来点酒呢?”虽是询问,却已吩咐服务生去取。何成凡微微笑着看她,他觉得今天的氛围他可­以掌握。

接下来的相处很愉快,甚至称得上热烈了,在林薇这边,想着反正自己张牙舞爪­的样子已经被他看过,再拿着装着就没必要,不如开开心心放肆大吃­一顿,反正又不熟识。就像许多时候,几个交情不深的人在一­起,因为不过心,言谈反而更显生机盎然。

林薇一口气点了五个菜,剁椒鱼头、酸豆角炒田螺、辣椒炒肉、腊味合蒸、干锅肥肠,待端上来,一片飘红,看着就喜庆,胃液翻腾“,来两支老青岛。”林薇吩咐道“,怎么样,何总,该你点了!”

林薇摩拳擦掌,准备开吃之前,先脱了外衣,挂在椅背上,站起来的瞬间把头发从­衣领里翻出来,哗的一声,划过一片黑瀑布,甩到身后,裸露出锁骨。这个动作很无意识,但是美极了。何成凡当下心想,“嗬,好年轻!”

何成凡只笑着,摸出一支烟淡淡地抽,偶尔呷一口冰凉的啤酒,看着她吃。林薇不

,由分说,给他搛了一筷子鱼头“吃嘛,我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何成凡无奈而又受用地­笑笑,慢慢吃了。其实,他是吃不惯辣的,但是这生猛的辣和啤酒­透心的凉,给人以最直接的刺激,这个阵势,如同时光倒流,让他回想起自己年轻明­烈的时光。

何成凡把自己掩在烟雾­后面,像隔着一层帘幕打量,亦真亦幻,他陷入双重时光,一边借着她的年轻感慨­那逝去的岁月,一边举起杯向她的触手­可及的青春发出邀请。

吃了饭,已是黄昏,何成凡没有一上来表现­得很贪心,比如再接着邀约喝咖啡­看电影之类的,他把卡通钥匙串递到林­薇的手上,顺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心,“能告诉我它有什么用吗?”一串卡通塑料钥匙,能有什么用呢,开不了锁,大概也打不开谁的心门。

林薇握在手里,手指叩着桌子,眨眨眼“,你猜?”

“你确定那天不是故意掉­在我办公室的?”他笑得很迷离。林薇眉毛抖动,抛出一句“,你再猜?”他们相视而笑。出了门,他知道今天到此结束正­恰如其分,可嘴上犹不甘心,“要不要带你去兜个风,散散心?”

林薇眼珠子骨碌碌转一­下,把玩着钥匙串,抬起脸对着他,“好啊,好啊,去海边吗?”

何成凡说:“你在门口等着,我去取车。”林薇还是说“:好呀。”然而等他从附近停车场­取了车,门口已经没有她的人影­了。何成凡拍拍方向盘,轻轻笑了。停在旁边抽烟,看烟气盘旋,一支烟抽完,然后驱车回家。

第二天,他发了个微信给她:我去了海边,你不在。

久久,她回了他一个调皮的笑­脸。

4

在参加了一个好哥们儿­袁勃的饯别宴 后,魏辉的想法也一度变了­样。是这样的,袁勃也和魏辉差不多要­三十岁,毕业了一起来这里打拼,但是突然放弃在这儿的­努力,回老家小县城的电力局­应聘了一个清闲的职位,虽然这个职位是他之前­深恶痛绝的,但现在却甘之如饴。袁勃是这么说的:“累了,在这儿再奋斗几年,也就是按揭个远郊的房,月月苦巴巴地供着,连做个爱都不敢放松,老感觉有什么在身上压­着似的,是不是?”

魏辉还疑惑地问他:“当初毕业的时候你不是­最痛恨家里为你安排那­个职位吗?现在怎么想通了,不怕小城里的人际关系­了?”

袁勃的眼神有点躲闪,但很快一笑带过,“年轻嘛,傻,要出来闯闯,以为自己多牛呢,现在闯出什么来没,一晃几年过去了,不还是在公司打工吗,你不也一样?”袁勃拍拍他肩膀,“现在你还不觉得,等再过几年,你供着房,有了孩子,上面父母要养,老人身体再出个啥状况,你觉得再打工下去在这­里能撑住?”

魏辉半晌默然,很心虚地说:“我没想你那么远。”他想,自己也真得想想了。

喝了点酒,袁勃话也多,不停地拍着肩膀与他倾­谈:“哥们儿,留在这儿苦哈哈地打拼­还是回老家县城里滋滋­润润,就看你是愿意活给别人­看还是愿意自己觉得舒­坦,在这个城市里,我们外表光鲜,但是背后呢,多少憋闷、寂寞和辛酸,自己知道。”袁勃的话一时那么多,推销着他“想通了”之后的价值观,像是在为自己退回后方­辩解似的。打车的时候,他指着旁边商场“季末清仓,尾货甩卖”的招牌,说:“兄弟我也被这城市给甩­货了,哈,”又说,“这阵地你们坚守着吧,我要做逃兵了。”

魏辉不无凄楚地叹了一­口气,看看醉醺

醺的袁勃,很想问问他,回到北方灰霾的老家县­城里,会不会想念这里蓝得发­硬的天空和舒卷辽阔的­云朵?———当初他们来这里实习,几乎是一下车,就打心底爱上了这个城­市:湛蓝如洗的天空,层次清楚的大块云朵,让人血脉贲张的热烈阳­光……可是,他的选择是对的,魏辉想,回到老家,什么都不用操心,上班应个卯,下班喝喝小酒,打打麻将,结了婚,顺便制造个一儿半女给­赋闲的父母以遣怀抱,活得很好、很舒服。

回到出租屋,魏辉把这个想法给林薇­说了。林薇刚洗了澡,在吹头发,没听清他说什么,后来算是听明白了,摁灭吹风机瞪眼看着他,像看外星人似的,然后一声没吭又嗡嗡地­吹头发了。魏辉知道,她看不起他的格局之小,对他这番话很不屑。

魏辉叹口气,垂下眼,抽着烟,去打游戏,枪声啪啪响起,像是在对谁抗议。

平常林薇可能不觉得什­么,就像她习惯晚上听会音­乐,他喜欢玩会游戏,但今天却觉得格外刺耳“,能不能小点声!”林薇在卧室拍着枕头说,“成天就知道打那破游戏,真有出息!”

这就有点过了。魏辉愣了一下,然后使劲点了一下鼠标,把声音扭到最大,继续对着屏幕开战。林薇捂住耳朵,高声尖叫了一声,把门重重关上,“你就和你的电脑睡去吧。”魏辉打得激烈,想也不想,昂头回道: Fuck!” “

然而打了一会,很快就觉得没意思了,亢奋过后浮起巨大的空­虚,回头看了一眼,卧室门紧闭,魏辉丢了鼠标,冲个凉,摊开沙发,在溽热中气急败坏地睡­去。睡得深深浅浅的,蒙蒙眬眬的,梦到和林薇刚恋爱的时­候。那时候,林薇多乖,乖也不是说凡事都听他­的,而是也吵也闹,心和他是贴在一起的。他不善言语,刚开始和林薇却能说到 一起,两个人聊得来,生活便有很多乐趣,一起吃个饭啊游个公园­啦,都觉得很甜蜜。可现在却怎么说不到一­起了呢,魏辉想,是不是好时光预先透支­掉了,还是林薇随着阅历和职­位的增长,眼界开阔了,对他已然看不上?想来想去,魏辉的头都要大了,也没个什么结果,然后又在那里心算房子­首付比例和月供,他的计算能力很强,一笔一笔在心里都算得­清楚:首付起码要百分之四十,要不月供压力就太大了,难免影响生活质量,其实他也没啥质量要求,主要为林薇着想,转念又想,要是百分之四十的话,在房价不涨的情况下还­差十万左右,可是房价还在张牙舞爪­地涨……魏辉想得实在头疼。

最近他迷上了成功学。先是在同城网上追着一­个热帖不放,是一个做电子产品销售­挣下几亿身家并开了公­司的大咖,开帖吹嘘自己一路的光­辉成绩,顺带炫耀了下这些年检­阅的妹子,真真假假的,很热闹。一个人只要聚敛到了金­钱,所有他说出的话都自带­光环,不由你不信,所以很多人追着看。魏辉艳羡地看完,还交了不菲的报名费参­加了线下的特别聚会。在一个酒店里,吃完自助餐,就聚在一起听那个大咖­在台上海吹。那人肯定研究过演讲台­风,一张嘴就是一副真理在­握牛伊烘烘的派头,宣扬着功利主义,讲的人汹涌澎湃,听的人血脉贲张,气氛高涨。在提问环节,魏辉抓到一个机会,坦诚了自己目前的疑惑:工作几年,上升艰难,辛苦攒了一点钱,想买房吧,离首付还差点,不买房吧,眼看放在银行里日益贬­值,该怎么办?大咖摸着光溜溜的下巴,笑眯眯地听他讲完,然后气度轩昂地抛出了­答案,“趁年轻,不要安于现状,去折腾!”并且例举了自己当初辞­职创业时的场景,也和魏辉类似,面临着买房还是投资,

“结果你们也知道了,买房的话哪有现在的我,肯定朝九晚五地在那儿­做房奴苦巴巴供着呢,而我现在,”他笑了,伸出手指比画了一个一,又比画了一个四,那是一套独体别墅和四­套公寓楼的意思。魏辉的心一个震动。讲座完了很久,魏辉心里都有一个硬邦­邦的回声“,去折腾!去折腾……”

可怎么才能折腾到大钱­呢?魏辉一直在执念这个。指着工资,去除开销,还要再过小三年才能攒­够首付,到那时候,林薇是否还在他身边都­不好说。想起林薇,魏辉也是憋着一肚子火,不知道这个小娘儿们最­近怎么了,总是没事找事,摆个脸子。魏辉疲惫的时候,不免恨恨地想,当初那个知冷知热的林­薇,哪儿去了?

他当然明白,当时林薇跟他,确实有点下嫁的意思,林薇那时刚从一场身心­俱疲的感情中抽身,很渴望一个踏实稳重的­肩膀,而他正好撞上,如此而已。魏辉和林薇不在一个层­面上,他说的话林薇都懂,林薇的思路,他未必能跟上。而且性格上,魏辉具有理工男的典型­特点,沉闷、务实、口拙,这些,在林薇刚从前任语言编­织的花环里虎口脱险之­时,都暂时算优点,可日子就禁不起一个过­呢,越过就越发现两人不是­一类。

魏辉觉得林薇有点务虚,脑袋里常装着一些不切­实际的小浪漫,过日子不就是柴米油盐­的消耗,哪里能像电视剧里那样­呢,两个人做个伴,就行了。林薇根本就和他沟通不­到一点精神层面的东西,她觉得他没有追求,没有想法,和他能做的只是交欢、一日三餐、买衣服,更深层一点的东西,没办法抵达,对他动物般的低级属性,林薇的冷淡里,又多了一份愤然。所以即便肉体在一起很­热闹,然而心是荒凉的。

林薇害怕每天相对无言­只谈吃喝的日 子。她每天在思索怀疑这是­否算是最合适的选择。她知道彼此能深刻沟通­的灵魂伴侣是非常难得­的,可是,林薇清楚地听到内心的­不甘与冲突,却又不知道怎么办?因为爱过,了解爱,才知道她的爱并没有被­释放出来……

5

这个时代被权力和金钱­一网打尽,几无漏网,看不见的强大力量和惯­性控制着人们只能沿着­设计好的航道游弋,上学、毕业、工作、买房、结婚、供房、生养……死亡,你不服气,你翻动点不伤大雅的水­花,无非是放纵一下,肤浅地宣泄下欲望,坏一下,还能干什么呢。有人说我们是一个过渡­时代的牺牲品,人性觉醒而又没有独立­做人的环境,怎么办呢,那就在低洼的欲望里痛­快打个滚儿吧。

有了这样仿佛看透一切­的玩世哲学支撑,林薇心里很活动。怕什么,大家不都在堕落吗,我守着为谁呢?林薇想,为魏辉吗?自己先笑了。马上就要步入围城,就像跌入牢笼,在暂且自由这一段,为何不撒个欢、使个坏,自由地玩一圈呢?

于是,林薇逐渐迷上了和何成­凡的指尖互动。

这互动,是虚拟的,又是有实际主题的,男方围攻女方的身体,也不是直奔目的,缭绕着,迂回着,眼看虚飘了,就再拉回来,放风筝似的。林薇多么聪明,绷着,拿着,守着,适当地又放开一个缝隙,让风进来,撩拨,明知有危险,却欲罢不能。林薇和魏辉都是直来直­去,就事论事的,老何不同,两人的对话不时碰撞出­一个小机锋,像是和高手对弈,每一步都充满着乐趣。时间久了,就不单是男女间那点事­了,说到底是

两人说得到一起,话说久了,就形成了某种默契、依恋。一来一回,像两军对垒,聊到这个份上,他吊起林薇的胃口,大话题衍生小话题,很快就枝繁叶茂了。林薇慢慢自己沦陷进去­了,就有了些相见恨晚的意­思,有了些惺惺相惜,有了些丝丝缕缕的伤感。

事情一到伤感这个份上,女人就算是彻底搭进去­了。底下无非是一个身体确­认的手续。老何笑了,耐着心,又钓了一尾好鱼。

再一次见面是在一处度­假村,吃完饭,何成凡建议去新开的露­台看看。露台人不多,他靠在栏杆上,抽着烟,样子很松弛,忽然问她:“可以抱抱你吗?”却不等她回答,不由分说就拉进怀里,抱住了,力道很野也很温柔。他说:“怎么办,我可能喜欢上你了。”

这个套路很陈旧,可林薇仍然心跳得殷红。

老何把头靠近她,林薇后退,退到不能退的地步,被他勾住。林薇不敢看他的眼睛,感觉他好像轻轻笑了一­下。然后他微微低头,靠近她,覆上了林薇的唇。这是一个不带有情欲的­吻,林薇感受到他微凉的体­温,还有好闻的气息。望着下面的车水马龙,林薇努力想把这一刻印­在脑中。

他们吻了很久,他的舌头很灵活,热诚而又有所保留。倒是林薇,有点饥不择食,她确实很久没有这么优­质的接吻了。魏辉舌头短,腾挪笨拙。何成凡有点招架不住,明白了她表象之下的荒­芜,反而没那么急迫,退后一步,喘口气。何成凡看看她,有点恍惚,亲了亲她的脸,没再询问,拥揽着,上了楼上的房间。看来他早就安排好了流­程。

一个小时后。何成凡收起感官,穿戴齐整“,我们回去吧。”

“回哪儿?我要是不让你回去呢?”她 说“,你敢么?”

他亲她,“别闹。”然后一边亲她,一边帮她穿衣服。是块好肉,他想,就是可能有点烫手,不能惯着了,他盯着她的脸:“我本来以为像你这么年­轻的女孩子会介意我结­过婚呢!”

林薇扭过头,任他忙活,最后到底还是穿戴好了,让他送回。

何成凡一只手开车,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离小区很远的广场附近,林薇命令他停车,他会意,下车为她拉开车门。林薇忽然紧紧抱住他,亲吻的间隙,把刚才嚼着的口香糖送­到他嘴里。何成凡笑着骂声变态, “下次饶不了你!”

听到“下次”这俩字,林薇心里有点隐隐的说­不清是难过还是期待。夜风吹过,头顶上吊着一方白月,冷眼看着世俗悲喜。

6

有一段时间,早饭、晚饭,都要她来打理,有一次,无意识地,林薇闻了闻自己的手,是一种混合着青菜、肉和洗洁剂的味道,黏腻腻的,她圈起手又仔细闻了闻,身上带着一股子主妇的­味道。

主妇的味道。她在心里反复念叨,心便灰了,连带着暮气沉沉的两人­关系,都弥漫着一种黏滞不洁­的气味,这是日子积郁的气味,她在过日子中把自己曾­经的美好和骄傲都慢慢­消耗掉,一眼望下去,就可以看到:操劳辛苦,吵吵闹闹,平庸到老……她忽而想起上一场恋爱­中那些没心没肺灿烂的­笑,喜欢的男生在球场奔跑,溅起一地阳光……时间隔得并不久,一下子,却恍如隔世。

林薇扭开水龙头,让水流漫过泛白的手指,打上肥皂,洗,使劲洗,连指缝也不放

过,到最后,却仍然怎么也洗不掉……她举起湿漉漉的双手看­着,其实也不是多难过,就是觉得心里惘惘的,有一种随着岁月顺流而­下的迟暮感觉,可是,她才二十六呵……身边的水龙头仍在哗啦­啦地流着,像是谁藏在角落里固执­地、细水长流地,哭。她要逃开。却没有方向。所以误把何成凡浮浪的­胸怀作为归航。

7而这归航在晚上 点之后就果断关闭,

7不接电话,不回信息,不再念及。因为 点之后他要下班回到家­里,她是局外人,为了维护家庭美满,必须将她自动屏蔽。已婚男人残忍的理性,林薇对此并没有足够的­预判。这种局面要等到第二天­上班时间,他又恢复坚定的热情,和她在网上调情,讲段子,说荤话,春意盎然。

林薇不是男人,无法想象他下午刚从她­身体里抽身而去,回到家里,关闭手机,微笑出和谐的弧度,就可以道貌岸然地在女­儿面前演绎慈父,在妻子跟前扮演忠诚的­丈夫……他是怎么做到的?林薇想不出,可是她又特别热爱想这­些。有时候她想着想着感到­一阵恐惧,很想失声尖叫出来。

临睡前,和魏辉刚吵了新鲜的一­架。吵架的原因是林薇抱怨­他去年应该想法把首付­交了,而不是去随大流炒股。“现在倒好,涨成这样,我看跟着你这辈子也别­想买上房了,”林薇说,“就你那熊样,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也是炒股的料?我算瞎了眼!”林薇生了气,说得就刺耳了点,其实他炒股也没敢投进­去多少,不过亏了大几千块钱而­已,林薇无非是找个攻击的­托词。“房价涨了,怨我?”他回说,“再说去年为啥没凑够首­付,你还不知道吗,你爸住院我出了两 万,那不是钱?”“魏辉,结婚我一分彩礼没问你­要,我爸手术你出点钱不应­该?天天挂嘴上了,你还是不是东西!”战线越拉越大,越吵越乱,不知何时,已变成彼此的差评师,互相攻击。魏辉眼看不敌,开门就走,把战斗力旺盛的林薇晾­在原地,林薇审视地问他干吗去?他气急败坏地说“:死去!”

林薇因为没有吵到痛快,一腔情绪被生生截断,也就甩了门,冲着魏辉的背影喊道“:有本事别回来!”

想了半天,气得睡不着,决定突破防线,夜里给何成凡打电话。打了一次他没接,林薇就锲而不舍地接着­打,一直打,直到手机的电全部耗完,那边仍然关机。在晚

7 9上 点之后到翌日 点之前的这段时间,是他留给她的黑洞。他要她能拎得清,分得出阶段,掌握好分寸,玩得进退安全。“你爱我吗?”最近她曾反复问他。“我爱你我爱你……”他又不需要养着她,只不过做爱的时候享用­她身体的时候顺嘴调个­情让她开心而已。

这些道理林薇不是不懂,而是玩火的人,早晚会把自己烧着。临末,她给他发了一个短信: “你安心太久了,我配合得累了。”

7

接连几天林薇没再搭理­何成凡。刚一开始老何还觍个脸­在网上撩动她,试了几次,看她不回应,何成凡也疏懒下来,该忙啥忙啥去了。林薇的意思是要他一直­死乞白赖恳求,她然后给他个台阶,可没想到得手之后,男人的耐心就大不如前,求了没几句,就不再管,把她生生晾在那儿。林薇那个气啊,这几天的工作都心不在­焉,不行,得当面将话说出来。午休的时候,她打个车

奔过去,在他公司附近的酒店开­了个房间,

324然后斩钉截铁地­定位给他: 房!

何成凡赶来得匆忙,见面没等林薇控诉,先劈头呵斥一声:“你疯了!”酒店离公司这么近,万一被熟人看见……林薇开始恶狠狠地脱衣­裳。“以后还是我去找你,好吗?”林薇继续脱。“别这样,我们约定好的,不干涉对方家庭……”林薇脱完了。何成凡本能地浮沉了一­下喉结,很渴。还能说什么,林薇也不留余地了,扑上来,报复似的,一种飞扬跋扈的愤怒,却都变换成妖娆的彩虹,缠绕着,扯拽着,撕咬着,低吼着。何成凡幸福得有点招架­不住,颤抖着,拼搏着,拆解着,安抚着……一场下来,何成凡几乎虚脱。运动过后,抱着她年轻的身体,就像大晴天里抱着满怀­的太阳,饱满、滚烫。何成凡抽着烟,想,年轻多好,真是块好肉啊,可就是有点棘手。过了很久才说“:以后不许这么胡闹,知道吗?” “说不准下次我要去你家­看看呢。” “叫你胡说。”何成凡挠她。林薇躲开,很冷淡,一件一件穿衣裳。“怎么了,怕你老婆知道?呵……”

“别这么说。”他有点乞求的神色,“我们讲好的……”

“可我现在不想遵守了,怎么办?我也想晚上光明正大地­抱着你。”

“你知道不可能,林薇,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不要任性,我有家庭,有孩子……”

“睡我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有责任心,有家庭,哼,我没有吗?” “所以我们才不能由着性­子胡闹呀!” “我胡闹?我婚期都延迟了,你觉得我还是胡闹,何成凡?”

何成凡颓败地披上睡衣,抽烟,也扔给她一支,这么说这个傻妞是来真­的了。真他妈傻,不就是玩玩嘛,都是心知肚明的,怎么能动感情呢,逢场作戏一旦变成真刀­实枪,非但不好玩,反而可能有血光之灾。何成凡哆嗦了一下,咕哝了一句,“空调温度太低了。”去找遥控器,一边思忖,到了他这个年纪和地位,只能玩点语言上的花活,隔三岔五地肉体碰撞一­下,在婚姻的死水里宕开一­笔,人生的这条河还是要沿­着既定轨道顺流而下的。非要落到实处,这谁受得了。心下对林薇就有些恨,恨她不懂规矩,不识大体。转念又想,这姑娘没经见过几个像­样点的男人,和一个傻不愣登的穷小­子窝在出租屋里憋屈着,一日三餐精打细算着,灰头土脸地被生活碾压­着,很不幸的是她确实还有­一把年轻的姿色,一不小心遇到了他这个­看上去成功的中年男士,带她出入这个城市的高­档场所,给她一种错觉,以为自己配得上这样的­男人,配得上这样的生活,再转眼看看身边穷兮兮­的男友和灰暗的日常,决定拿爱的名义放手一­搏。可她就不想想,我愿意去搏吗?事业、人生、地位,一点也不容有闪失。烟蒂烫着了手指,何成凡蓦然惊醒,猛地下了决心,得止损,止损啊,老何!很痛心了。“你男友不是挺好的,听你说房子都快买了,婚期怎么延迟了呢?现在遇到一个有责任心­的年轻男生多不容易呀。”

“是吗?”林薇鼻息间哼了一声,很鄙夷。“那遇见一个有责任心的­中年男人,容不容易呢?”

何成凡干笑几下,摩挲她的头发,像安抚一只猫,“我觉得你太急躁了,小薇,别耍性子,”他要给她亮出底牌,“我们之间就做知心朋友­多好。”让林薇知道,别的不可能,

闭上你那小心思吧,不要试图借助一个中年­男性鲤鱼跃龙门,迈进更辽阔高远的生活,小姑娘,别想僭越。“你都这样和你知己上床­的吗?”比较难缠了。何成凡吐着烟气,嘴里咝咝的,牙疼的样子,定眼看着她,穿衣,梳头,化妆,很干练,很流畅,一副冷淡的模样。

何成凡觉出一种莫名的­可怕。这女人,一旦动感情和你玩真的­了,那就仿佛某种出笼的野­兽,杀伤力巨大。

林薇穿好,开始拎包往外走,“……你也别吓着了,我就是想看看你家的她­长什么样子。”

何成凡的火气噌一下子­蹿上来,把枕头摔了,这么久苦口婆心的说教­白他妈费劲了。

8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厌倦­之后,是真够无情的。林薇现在对魏辉就是如­此,他有那么不堪么,也未必是,只是林薇心魔正炽,视魏辉为自己一切不如­意的根源,急于摆脱的累赘,怎么看他都不顺眼,他说什么做什么林薇都­烦。那天,她看郝姐在朋友圈转了­一条感

45慨:“女人 岁以后,人生唯一的悬念无非是­老公暴毙和绝经哪个先­来到而已,到这个年纪,谁不是顶着年久失修的­婚姻名义做着同妻?老公秃顶,腰围三尺一,每天看新闻,周末去茶馆打牌,输赢五十,赢了回家就炫耀,输了不说话。上床就睡,打呼噜吧唧嘴,中间呼吸停顿三次,每一次以为他死了开心­地爬起来涂口红的时候,他呼吸又接上了,啊,活着,不就是为了等老公死吗?”

林薇看的时候笑死了,以为郝姐还在口头怨怒­出轨的丈夫,笑完了,某个深夜,忽然心惊肉跳地发现,怎么能保证将来自己不­是另一个郝姐?郝姐至少她男人还是一­个什么副总,自己呢,或许连郝姐还不如!林薇一眼看到人生的底,结婚生子,油盐酱醋,大腹便便,打嗝放屁,争吵抱怨,活成一个斤两不差的怨­妇,别无选择。

林薇听着旁边魏辉此起­彼伏的呼噜,一颗心渐渐悲凉下坠。和这个无趣的男人要耗­尽一生啊,在这世界,风吹过来,又吹过去,没有一个人遮挡,都是躁动而孤独的声响。林薇不甘心。迷蒙间睡了,梦见自己还是单身,笑醒了,睁眼看见旁边酣睡的魏­辉,牙根痒痒,不由地踹上一脚,像是踹一个垃圾堆。魏辉揉揉眼,“大半夜的,干什么?” “刚梦见你升任科室组长­了。” “真的!”魏辉很感兴趣地聚拢过­来,喜不自胜,感动得小眼湿答答的。林薇躲开他嘴里隔夜的­馊味,冷笑一声,掉转过头,留给他一个寂寥的后背。魏辉很快明白林薇是在­作弄他,可能是嫌他打呼噜太聒­噪了,那有什么办法呢,天天要赶早上班呢,“你先睡。”魏辉转过身,磨磨牙,“你睡着了我再睡。”

“就知道睡,睡死得了!”这就不讲道理了。

A “这个季度我的绩效是 呢,比上季度多了一千多块。”她没回应。他轻轻地咕哝了句,像在辩白“,我在努力挣钱,林薇。”

林薇要过很久,等到那些不安分的小翅­膀都在红尘里禅定,才能理解魏辉当时的心­酸和担当,但在此时,林薇只觉得可笑,揶揄道:“你在努力挣钱,房价也在努力涨呢,你的绩效够买二十分之­一平方米啦,感觉很不错吗?”

魏辉愣愣地看着她,这么句句打在七寸的冷­嘲热讽,他很陌生,心里冰凉一片,魏辉因为极度委屈而忽­然膨胀成无力的愤怒,一下子炸开,瞅了一圈,却只能往枕头上泄洪,一拳一拳揍得枕头变形,“你找挣钱多的去,老子就这本事!”

“你的本事不小,”林薇还火上浇油, “下一步是不是就该打我­了?”

“哪能!”魏辉想讨好地抱过她,被林薇拨开,魏辉嘿嘿讪笑两声,带点祈求的神色了“,睡吧,明儿还要上班呢。”林薇无动于衷。“你到底想干啥,林薇?”魏辉按捺住的那一点耐­心,又被她不屑的表情忽地­激怒, “我看你最近就是发神经,没事找事!”林薇抱着被子,去客厅沙发上睡。正是这种懒得搭理的轻­慢,让魏辉愈加狂躁,恨不能一下子把这个世­界砸碎,围着卧室呼啸了几圈,还是把自己撂倒在床上,呼哧呼哧大喘气。林薇出去得急,手机还在梳妆台前充电,蓝色的按钮一闪一闪,魏辉镇定下来,悄悄把门反锁上,带着一脑门子疑惑,去开林薇的手机。魏辉左右手腾挪着,仿佛做贼心虚,冰冷的手机似乎烫手,试图解开开机密码,却心慌意乱,几次也没成功,但他毕竟是做软件的,解开个电子产品还不算­太难,捣鼓了一会,还真开了屏,刚要一探究竟,却听到转动门锁的窸窣­声,魏辉赶紧把手机抛下,跳到床上,装睡过去。

第二天夜里,等他确定林薇睡熟了,魏辉拿过她的手机想再­检查一下。诡异的是,已经不是昨天的开机密­码了。他再想试验其他的,不经意中瞥了一下床上­的林薇,魏辉忽然尴尬地愣在那­里,如同被当众揭了皮。

———不知何时,林薇已坐起来直直地 看着他。

手机掉在地上。魏辉感觉“咣当”一声巨响,醒转过来,慌忙去接。临时拼凑出一个仓促的­笑,就像小时候考试作弊,被老师抓了个现行一般­慌乱。

林薇依旧盯着他看,忽而霍地起来,夺过来手机,把屏幕划开,扔进他怀里,说: “给你,看吧,接着看!”一时无法收场。魏辉垂着头,他觉得自己很卑鄙,却也身不由己。魏辉在床边跪下来,捉住林薇的手,林薇甩开,他再攥住,拿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掴……

林薇抽回手抱在胸前,很冷的样子, “你怀疑我什么呢,你再好好看看啊,我和很多男人约炮呢,你不看看吗!”林薇拿手机拍着桌子,砰砰砰,魏辉看得心惊肉跳,匍匐着,仰着脸,一脸谄媚,笑得脸都疼了, “我错了,林薇,你别当真……”

“我不当真?”林薇几乎咆哮出来,“我当初就是瞎了眼,就不该那么心软,跟了你,我图个啥?”

魏辉不吭,瘫倒在地下,抱着林薇的腿,一脸惶恐和无辜。

末了,她说“,魏辉,我们分手吧。”

9

早上,一上饭桌他就知道周立­憋着什么话要对他说,准确来说是警示。何成凡有这种直觉。每次周立要告诫什么,他都像狗一样能嗅出危­险信号。所以,吃饭还是吃饭,何成凡心里暗自绷着一­根弦,等到周立吃完了,女儿也被打点好,挥手说再见,被保姆送往附近的幼儿­园,何成凡放下冲女儿挥动­的手,就知道周立终于要亮出­牌面了。何成凡着意对一碗瘦肉­粥埋头苦干,一

双耳朵却如雷达一样接­收着周立的举动。周立不动,在看着他。空气里只有他空洞的喝­粥声。就这样持续了几十秒。何成凡把心一横,抬起头,终要面对。

周立和他对上视线,眼睛里窝藏着一点跳出­来看戏般置身事外的阴­冷笑意,何成凡一凛,她每次要下达什么命令­时,就是这副轻飘飘的狠毒­表情。

“今年各行都很萧条啊。”她说。何成凡点头附和,这不废话么,谁看不出今年很萧条?他在等她底下说什么。

过了片刻,周立才续上,他明白,她就是要让他在生死不­明之际,多煎熬一会。“接下来我准备收紧投资,先缓一缓,看看情况,再往下铺开,”她说,“你们那儿现在有几个总­监?”

“四个,财务、人力资源、销售,还有行政。”他说,“你想说什么?”何成凡垂下肩膀,把粥碗推开,等着她宣判。

“你觉得开除一个总监,是不是会节省不少开支?”她胳膊放在桌面上,双手搭着,撑住下巴,看他。何成凡攥着拳头,咬着牙根,喘着粗气。周立还要雪上加霜,盈盈笑着,问他: “你觉得开除谁对公司日­常最没影响?”

她掌控三个公司,家政服务、文化传媒,还有一家酒店,何成凡只是她文化公司­里的行政总监。当然是他。话逼到这个份上,何成凡再不发怒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所以他就吐了一口痰,还想再说什么,周立已经起身,她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严厉了。

拎起包,临走之前,她又晃晃手机,“有个女孩反复要约我谈­谈,你说,我去么?”自己先回答道:“哼,可笑,有的人怎么这么没有自­知之明呢?”

何成凡的冷汗都下来了。张大着嘴巴, 傻在那儿,明白了周立今天这番话­的前后因果,林薇这不是找死么?周立甫一关门,他就一把将粥碗呼啸而­下,杯盏撞击,粉身碎骨,泣血于地。犹不解恨,掏出手机,呼叫林薇,恨不能立马从无线电波­里拉过她,狠狠揍上一顿。可是林薇关机。何成凡颓败地倒在沙发­里。人很恼火,头脑却很冷静,他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甩掉林薇是一定的,怎么向周立解释,事实上,到这一步,解释也多余,就是怎么向周立争取宽­大处理的问题。这下,有了把柄在她手里,她更容易操控他了,像个提线木偶,在别人眼里,他在舞台上动作夸张地­演戏,公司副总,好房好车,有钱,还有闲,儒雅干练,幽默健谈,只是没人看见幕后他被­周立提着的那根线。他的成功,具有依附性,可林薇不知道他的这种­假性繁荣,被表面误导了,还真以为他是个顶天立­地的中年成功男性呢。

他的渊博,他的幽默,都是被架空后的消磨,在周立那里,他是个摆设。他那好高骛远又游手好­闲的个性,什么也做不成,周立知道。之前放手让他做过投资,好几次都是血本无归。周立嫁给他的时候正好­三十岁,这个比她小两岁的男人­天生带着一种风情,会哄女人,周立选择他,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他能­解闷。可是,结了婚,他那妙语连珠的口舌像­被扎了笼头,之前旷日持久的性也懈­怠了,各种小心思小情趣逐渐­收了起来,周立到这时才知道,他之所以和她结婚,无非是为了走个捷径。之前的那些殷勤和奉承,都是假的。周立自此多了个戒心。在生意上,有她父亲打下的根基,有她家族开拓的局面,本来就如一条自成系统­的河流,开始何成凡还想半路插­手,争执了几回,他发现根本没力量与她­抗衡,周立在

本地根深叶茂,哪个节点都是她的心腹,他是局外人。索性撒手,做一个被豢养的兽。因为被久久压抑着,长期不能表达自我,他的出轨和偷情,也不过是对周立的叛逆。

这是代价。他知道的,当初选择国字脸皮肤粗­糙行事专断的周立,他就清楚,自己在这里打拼到死,也根基难固,不如忍忍,将这个别人都消化不了­的女人拿下,也算是抄了一条近道……

想到和林薇结束,何成凡又有些不舍得,和林薇很能聊到一起,天文、地理、宇宙秘密、八卦、两性,都聊得分外投机,以前他听一哥们儿炫耀­过,和情人多么甜蜜,哥们儿说,他们晚上最后不能在一­起睡,为什么,因为三观什么的都契合,聊嗨了,灵魂火花四溅,香气弥漫,肉体忍不住也要深入交­谈一番,如此几番下来,哥们儿腰疼,受不住,所以,只能聊到半夜,分开屋子睡。当时何成凡还以为哥们­儿瞎吹呢,无非是聊天,不过聊得来聊不来而已,至于这么投机?和林薇在一起,他才知道,至于,确实至于。他说的每一个话题,林薇都能接得住,然后还能反弹过来,他再往上叠加,她再鼓励,积木似的,越垒越高,越垒越刺激,真是得一寸有得一寸的­欢喜,和一个人能这么聊下去,这是何成凡以前没想到­的,到后来,两人贪恋对方,就不单单是肉体的游戏­了,还有这一层精神上的契­合,带给人安慰,让人流连、回味。

何成凡一声长叹,人啊,总是这!“这”是什么,他没说。

10

当那个女人甫一出现在­林薇视线里的时候,她就后悔了。隔着落地窗户,她啜了一口咖啡,有点苦,落杯的手指微微痉挛,不由 自主,她预感到自己可能要失­败了……

可林薇当时却没想到会­溃败得那样惨烈。她只是本能感到这个女­人杀伐果断蕴藏的能量,那种在商场上身经百炼­的目光,似乎将林薇的那点心肠­一眼洞穿。中年女人走过来,个子没她高,却给她一种凌然的俯视­感,裹挟一股气场,眼神笃定,不怒自威,让林薇有点怯,小腿挺得时间久了,微微抽筋。清清嗓子,林薇还是大方走到桌前,伸出手,微笑道:“你好,你就是周立吧?”

对方没伸手。林薇的笑容眼看要糊在­脸上,被尴尬风干,就死皮一样难看了。可林薇雀跃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率先落座,似乎掌握了这点主动对­方就是赴宴的宾客了。她掠起鬓角的碎发,道“:老何常对我说您长得有­点那啥……我觉得他有点过分了,这一见,还是能看的嘛,回头我要说说他。”她觉得自己扳回一局。按说周立应该把桌上任­何一杯液体泼过去,才足以消气,可她没有,淡淡坐下,盯着林薇,“你是挺好看的,”她说,“和我想象的没差太多。”说得也很平和,不像林薇似的,一上来就憋着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这么一来,林薇就不好接住,总不能说谢谢夸奖之类­的。在她停顿的这片刻,周立说了:“结婚六年多了,也该痒一下了,”她喝了一杯茶,“没事,我很理解。”又问,“你们打算怎么办呀?”

林薇一愣,这是怎么了,完全不是预想的画风,对面这个女人笑眯眯的,好像急着撮合他们,倒是自己表现得冲锋陷­阵似的,透着一股子临时调集的­紧张和凶狠。林薇收敛了些敌意,一时又不能表现得亲密,就抱着胳膊,看回去“,你舍得放他?”

“你错了,是他舍不舍得走。”她说“,你

可能被爱情冲昏了脑子,没去问问他到底有多大­的本事。”女人最后喝一口茶,看看腕上精致的女表,“还有,下次你再勾搭别的男人,约人家正室,可别点热茶,不是每个人都有我这好­脾气,弄不好就给你过个泼水­节。”她仍笑盈盈地,起身,要走了,又说,“也不是我脾气好,你就这么确定我是周立­吗?”

林薇疑惑地望着她。“那你是谁?”她也起身,四处瞭望,不得要领。再看眼前这个女人,国字脸,皮肤保养过仍褪不去与­生俱来的那种黑糙,和何成凡形容的没差多­少,但从刚才置身事外的态­度,她又迷惑了,到底是不是呢,也有可能是周立的闺密,或者随便雇来的人呢。

林薇带着被耍弄的气急,问道:“周立在哪里?”

那女人临走,道:“不急,你会见到她的。”

林薇下意识地捂住突而­悸动的腹部,她还没亮出最具杀伤力­的底牌,不知真假的对手就已离­开。

11

那天天气很好。是南国那种晴明的傍晚,天蓝得发硬,云朵如铁线勾勒般边线­分明,耍了一天威风的太阳到­了黄昏时分,忽然显出温情的一面,楼宇尽染,地面猩红。何成凡眯着眼,眼皮跳动得杂乱无章,正出神呢,周立打电话给他,让他下楼,晚上去那家名人聚会的­私家酒店,“结婚六年了,提前庆祝下。”

何成凡骂了一句,还是拿了西装下楼,周立看着他一边大步流­星地走,一边流畅地将西装穿上,这个男人,三十六了,还这么器宇轩昂,不丢份呢,周立想,可是他却 嫌弃她丢份了,她苦笑一声,真是的。真是什么呢,却一时没了后续,无数的情绪涌上来,周立摇开窗,抽了一支烟。细长的女士香烟带着薄­荷的清凉,将心事翻得苍茫一片。

何成凡过来,替她丢了烟蒂,要她下来换下位子,他来开。周立做个手势“,不急着吃饭,先兜一圈,顺便看看景。你就坐那儿,坐好,我开。”

过了十来分钟,经过几个路口,他才明白了她的用意。

林薇排队打了卡,和同事一起说笑着,下班。她已经从魏辉那里搬了­出来,这些天,她又恢复了单身的那种­简单随性状态,一个人,竟然过得比两个人更快­乐。何成凡来过她租的小公­寓几次,两人俨然一对夫妻,终于可以暂时沉湎……但是分歧仍然横亘两人­之间,孩子要不要打下来,他许诺的离婚能否兑现,林薇都没有把握,她换了钥匙,已经有半个多月没跟何­成凡联系,之前给他发了最后通牒,坚决不会打掉孩子,要他对离婚期限给个准­确答复。她在赌。过了马路,穿过一片绿化广场,对面就是地铁入口,林薇嘻嘻哈哈和朋友说­着八卦,一起去乘地铁。就在走近小广场的时候,突然冲出几个人,一把将林薇兜头拽住,然后拉往较为开阔的广­场中心。

林薇被揪扯着头发,摁住头,看不清有多少人,但从气势汹汹的橐橐脚­步声来判断,至少不下五六人,有男有女,薅住她头发往地下蹾的­是一名力大手沉的中年­妇女,头发奓开,声音豪迈,语言粗鄙,“我叫你不学好,年纪轻轻勾搭男人,你这个小贱货……”在队友的协助下,她还掐着林薇的脖子展­示给大家,像集市肉禽摊上的卖主­掐着待宰的鸡鸭,“大家看看,破坏人家庭

的贱伊就是长这样的,都来看啊,不要脸的小三……”她高叫连连,刚才和林薇一起下班的­同事吓得退到一边,其他更多的同事和路人­聚集过来,在广场上围成一个热闹­的圆圈,看着圆心中讨伐小三的­好戏。

中年妇女粗糙的嗓子大­喝一声,“打死这个不要脸的贱货!”就打了,其他在外人看来,肯定是中年妇女直系亲­属的几个人,得了将令,各有分工,有人站在旁边截住过来­劝说的群众,有人扯起自制横幅,上书“小三不得好死!”有人协同“正室”扒林薇的衣服裤子……到底人多势众,有人摁颈,有人扯腿,有人剥衣,登时林薇就仅剩摇摇欲­坠的文胸和内裤,头被压着,腿被踩着,两只胳膊一会护上面,一会护下面,却哪里都护不住,眼看就要被对方在叫骂­声中扯掉……

周立恰巧将车停在边上,很好奇地问: “那边在搞什么,这么热闹,要不要去看看?”

何成凡在她拐入这熟悉­的路口之时就预感要出­什么事了,却没想到周立会使出这­么下三烂的手段,刚过了红绿灯他就看见­了,旁边散落在草坪上的包­就是他给她买的,然后林薇被撕开的皮肤­炸开刺目的光线,如同箭镞,纷纷刺中他眼目……何成凡脑门上憋出了汗,握着双拳,很想把挡风玻璃一拳砸­烂。周立还在那儿做好奇状, “我们往前点,从这个方向能看清。”

何成凡哆嗦着,避开,看别处,夕阳还他妈在那儿流连­着,不忍落山,他多想一把将残阳摁到­水里,然后扯过黑夜,盖在林薇身上……可是,他看见周立家政公司的­员工,还在英勇善战地对林薇­最后一件内衣发起冲锋,在拉锯的间隙,林薇往这边停驻的蓝色­小车望了几眼,也许她看见了自己,也许没看见。何成凡浑身哆嗦,看着林薇挣 扎着,在众人嘶喊的推搡中,像风雨里一片痛苦旋转­的叶子,脸上是碎裂的眼泪,身上裸露着,一片紫一片红,她挣扎着站起,又被几只脚踹倒在地。世界全乱了,一切都在疯狂旋转,林薇脸色煞白,捂着肚子艰难地站起来,公司就在一百米之外,众多认识的不认识的同­事就在周围,林薇裸着身子,眼睛里涌动着绝望的光­芒,她站在那儿,忽而疯狂地大笑,暗红而浓重的血迹从她­战栗的两腿之间慢慢往­下流,沿着小腿,一直流到脚踝……

何成凡看见她瘦小的身­子一下一下地抽搐着,那身体里的笑声和痛苦­一起膨胀开来,狰狞着,使她整个身子都在这疯­癫的笑声里剧烈地颤抖……那几个骁勇,眼睛里渐渐流露出恐惧,然后骂骂咧咧地一哄而­散。终于,在看客群拥而上要去制­止的杂沓声中,林薇忽然一头栽倒在地,嘴里吐出夕阳一片……如此狰狞,如此凄清。

倒地之前,林薇终于看见他对着车­窗扭曲的脸。车子里,是那张熟悉的国字脸,被岁月和优渥生活柔和­了棱角,配上短发,干练、耐看。

周立将车子发动,“还要看吗?”她问他,却没等他回答,“今儿晚上的铜锅蒸鸡据­说不错,走吧。”

12

“有那么一个故事你知道­吗?” “什么故事?” “有人养了一株玫瑰花,天天给它浇水、除草,照顾得它好好的,在这样的照顾下,花开了,很漂亮。它希望他会和它说说话、夸夸它,但他没有,他很累,要养家,要工作,有时候浇水、除草也疏忽了。花很怨恨他。忽然有一天,有个人路过,惋惜地抚

摸着它,开口就说,你好美啊,我很爱你。它觉得好快乐,终于等来了一个人对它­说这些话,终于有人来懂它、夸它,它便更卖力地开给他看……” “你别说了!” “怎么了?” “你不是就想说我是那浮­浪的花吗,是,你是那要养家要工作的­园丁,你伟大,好了吧,你站在道德制高点,完美无瑕,我见异思迁,不知恩报,水性杨花……”林薇落下泪。

“不是这个意思,”他说,“不是笑话你,也不是趁机和你复合,等你好了再说,”魏辉说,“你还记得那串塑料钥匙­串吗,上次你搬家后,我后来清理屋子,在床底下找到了,喏,你还要吗?”林薇没接。这个钥匙串,是他们当初一起逛地摊­买着玩的,买的时候魏辉还很郑重­地说: “林薇,先给你这个哈,等我买了房子,拿这个给你换成真的属­于我们房子的钥匙。” …………林薇已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身体损伤,流产,还有心里的伤口,她恢复得很慢。这是后来了,讲这个故事的时候,魏辉辞了职,换了一家公司,比原来待遇要好,精神气也就上来了。魏辉似乎什么都知道,又似乎什么都不知,他仍然来,陪护她。

林薇还在哭。

魏辉动了动,想去安慰她,却最终还是坐下,问她:“吃什么?我去买。”林薇没吭声。魏辉起身,出了病房,来到走廊,回头隔着窗户看到林薇­还在那儿拭泪,主动权暂时在他这儿了,他有一丝隐秘的快慰,但随即巨大的悲哀又席­卷了他,魏辉抖抖刚才坐麻的腿,去外面给林薇买吃的。出了医院,抬头看天上,一轮残月当空,照看着尘世的冷热悲欢。魏辉忽然悲意袭来,泪下两行。魏辉想,我们都将被这喧嚷的时­代埋葬,连同我们可怜的可悲的­种种欲望,而宇宙洪荒,江河滔滔,时光仍哗哗流淌。

在魏辉去买饭之后,林薇睡着了,睡得很浅,梦见有夜鸟飞过,呼啦啦的,翅膀扫过她的脸,她激灵了一下,猛地坐起来,睁开眼,白炽灯明晃晃的,什么也没有,揉搓了很久,明知是一场幻觉,脸颊那块却一直坚韧地­疼。

责任编辑 刘洁 饶霁琳

【作者简介】寒郁,河南永城人,1988年生,现居广东。中国作协会员。曾做过流水线工人、建筑工、企业文案、内刊编辑等。在《小说月报》《钟山》《北京文学》《青年文学》《长江文艺》《芙蓉》等刊发表小说若干,入选多个年度选本。小说《明月怆》被《人民文学》译为法语。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台湾第27届梁实秋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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