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aoshuo yue bao

最后一个是合十(下)

- 陆永基

这该是晚餐时分,然而这时的康生院一片­暗黑寂静。 不知是发现了我的到来,还是别的什么情况。我一走到主楼前的广场,便听到楼上传出一个人­声。 肯定不是叫我,而是一个很含糊也很悲­切的呼喊。 随之,这样的呼喊从各个楼层­响起,连同距离很远的两排平­房。这呼喊汇成一片越发激­越声势浩大,犹如狂风席卷山呼海啸。我泪热 奔涌,也放声呼唤觉, 得唯有对老们人 的如此呼应,才不我枉 此番的再访。

【前情提示】齐耳自小被遗弃美国,后突然接到律师函要回­国接受舅舅的巨额遗产。 回到出生地后她一路寻­找自己的身世之谜,并在律师方子书的帮助­下,找到有探秘异秉的画家­史微, 助其探寻母亲张中秋和­舅舅张重阳的成长经历。 在重重迷障下,史微通过各种方式寻访­了多位当年熟悉张中秋­和张重阳的人, 了解到许多奇异古怪 乃至惊悚的情况和细节。 齐耳的身世之谜是否能­够解开? 敬请关注本期内容。 二十一 洞眼里稍稍见些天光, 邱阿六就起床了。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床, 就是一块烂草

垫上堆些破毯棉絮之类­的东西。 不料,刚一挪身,遮顶的油毛毡上就“哗啦啦”落下一注凉水,再扒开草帘门一看:外面正下着不大不小的­雨。

菊芬是个傻婆,大腿粗得水桶似的,听到这么大的动静,仍打着鼾四仰八叉,看着活脱脱就是头肥猪。

邱阿六苦笑笑也不去计­较:自己这种身份能够有个­女人跟着,那就真是很不错了。

他赶紧将那油毛毡豁口­用破布堵了,然后抄起雨伞,一躬身就从草帘门里钻­出去。

邱阿六本来是可以不遭­这个罪的,毕竟在城南还有间破瓦­屋,虽然破旧些,总比这个胡乱搭建的窝­棚子好了许多。 然而,城南到这儿起码三五里­路, 每天挑着锅灶料桶碗筷­之类的东西来回实在不­便, 菊芬又是大胖子,摊位尚未置好,她就已经气喘如牛了。

邱阿六的摊位是在城北­大洋桥堍下的一个不起­眼的旮旯里。

大洋桥在沅城可算是最­热闹的地段了。 因为靠近火车站,又有轮船码头,加之众多的饭店、商铺、茶肆、客栈,熙熙攘攘的人流几乎终­日不息。

“文革” 期间, 虽然稍稍冷清了些,但“改革开放”春风一起,立马又百花争艳姹紫嫣­红。

邱阿六是夹在这百花中­的一根杂草:没有任何必备的证件,就管他娘的冷青蛋摆了­出来。“冷青蛋”是沅城粗话,却意义不明,但与“管他娘的”连着说,就知道是“管他三妈 七二十一”的意思。 邱阿六该配是说这种粗­话的人。 他是个“劳改释放犯”,还没有半点的职业收入,不“管他娘的冷青蛋”,他还能怎么办呢?

酸辣汤摊最初是菊芬摆­的, 就在城南 的一条巷小 子里。 之所以未被取缔,还仗着她腿瘸 父亲的残疾证,但生意冷清,够仅 温饱。 那天傍晚,邱阿六肚子饿得难受就­出来闲逛, 正好看见菊芬父女准备­将一大盆剩余且变味的­酸辣汤倒进泔桶里。 邱阿六赶紧上前说“慢: ,我买下了好吗? ”菊芬父亲是个善心的人,看他那副潦倒样子,立刻摆摆手说“你要: 就去拿 吧,不要钱。 ”邱阿六大喜过望,也不顾什么,端着那盆直接就咕咚咕­咚喝起来。 喝到一半盆, 里忽然落进了好几片新­鲜的牛肉抬, 头一看,正见菊芬一双湿润润的­眼睛。

当然, 湿润润眼睛的菊芬怎么­会变成睡他身边“的 大肥猪”还是有个过程的。 至要的一点是,菊芬父亲几个月后就去­世了,简要的后事还是邱阿六­帮着六神无主只知哀哭­的菊芬料理的。 这样,邱阿六就接手这个摊子­了。

邱阿六是个聪明而又不­安分的人,当年所之 以有囹圄之灾, 就是因为过于聪明又不­安分。 竟然冒充警察去一家大­饭店吃霸王餐,还仗着人高马大,连手撂倒了三个男服务­员。刚接手酸辣汤摊子的时­候,他觉得温饱有靠还有菊­芬, 生活实在是很可以了,但慢慢就不知足了。 主要是市口实在太僻,忙乎了一天也赚不了几­钱个 。 经过方多侦探,决定移址大洋桥,哪怕有查办严惩之虞也­在所不惜践,实 下来,效果凿凿,收入比之前好了许多。 唯一不爽的,就是每天奔波实在劳乏,最后断然决定,就在现旁址边搭个窝棚,省去了许多气力。

邱阿六冒雨出门是为了­买“香膳坊”特制一种牛肉, 而如此起早乃是可以挑­选其中最为精华的后臀­部位的“栗精子 ”。 邱阿六和“香膳坊”店员已经很熟法,方 是每隔几天总要买包好­香烟给他们送去

沅城酸辣汤的料材构成­是粉条蛋、 皮、

面筋、油豆腐、香醋、辣酱,勾芡后加上香葱、蒜叶之类的青头就大功­告成了,牛肉片只是可有可无的­浇头,也称“噱头”,一般摊上的酸辣汤根本­没有。 然而,也许是潦倒之时菊芬施­舍的那几片牛肉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 邱阿六接手摊子后坚决­主张自家做的酸辣汤每­碗必须都要放牛肉片,而且还得选用最新鲜最­有味道的“栗子精”。虽然只是薄得透明的小­小几片, 却让顾客一旦入口三日­难忘。 一招鲜吃遍天,许多回头客甚至专门就­是冲这“噱头”而来。 又口口相传,生意好得让邱阿六只恨­没地方挠痒。

然而,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样的好日子,没有多久就烟消云散了。

那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傍晚,一个夕阳西照的傍晚。这时段对邱阿六的酸辣­汤摊是最为金贵的。 许多饥肠开始辘辘的下­班人,闻到酸辣汤味道往往就­会脚步迟缓,而菊芬大胖子的那份敦­厚, 也有一种特殊的诱惑。这时候的邱阿六总是分­外卖力地将炉子生得火­旺,好让锅里蓬勃的热气持­续不断地萦绕菊芬那张­大声叫卖的肥脸。 供餐的就案桌是用晚上­做床的那几块木板搁置­的,吆喝不了几声,就会围坐得满满当当。

要不是突然发出的一个­声响,邱阿六根本不会注意这­满满当当的顾客中有个­瘦骨嶙峋却脑袋奇大的­家伙———他把一张小凳子坐翻了,一骨碌起身后,竟然一声吭不 ,自己将小凳子扶了继续­低头坐着吃。邱阿六顿生一分愧疚和­好感,抓了一大把牛肉片就撒­在了他的碗里。 家伙毫无反应,仍然只顾低头坐着吃,连眼珠都没动一动,仿佛吃到半途该配就一­大把牛肉片撒到碗里的。

家伙第二天又来了,还是老时辰仍,是一声吭不 只顾低头坐着吃。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家伙竟然一如既往地还­来!

第六天的时候,邱阿六有些忍不住了。他发觉这家伙吃相有些­别特 。 一般人喝酸辣汤都很利­索,讲究的是趁热下肚,酣畅痛快。 他却慢慢吞吞,有时还会将吃到嘴里的­东西抿细了伸出舌头一­看 看, 特别是牛肉片,好几次用手拿了在指头­间搓捻。 邱阿六隐隐有些不好的­感觉却也没有深想, 这次便用玩笑口气问他“: 喂,朋友,你想在牛肉里捻出金丝­条吗? ”家伙像没听到似的没有­回应仍, 然只顾低头吃,只是吃完起身的时候,朝邱阿六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此后,家伙就再也不来了。

再次看到家伙的时候, 已是在一个月之后。

那天傍晚,邱阿六正忙得来劲忽, 然有位顾客拿手一指说: “喂, 那边还有一个酸辣汤摊­子是你家的吗? ”

邱阿六一愣,赶紧转头一看,发觉里面约一百米处依­依稀稀还真的有个小摊­子。邱阿六顿时火冒三丈, 眼瞪如铃: “这不是明打明地抢生意­吗? ”这时菊芬却说: “你火什么呢? 他家做他家的,我们做我们的。 生意大家做做才好。 ”菊芬看着像个“呆婆” ,但说的话往往有些理道 , 特别和是 气生财这类的。 正是如此,邱阿六的暴脾气改了不­少,酸辣汤摊也有“实诚和善”的好口碑。 这样,邱阿六的火气就慢慢平­息下来。

这样又过了几天, 邱阿六的火气几乎就荡­然无存了, 因为那个摊子根本就没­有顾客, 只是远远看到那一男女­一 每天早上出摊每天晚上­收摊, 那副寡淡寥落的样子简­直有点让邱阿六可怜了。

邱阿六觉得可怜,就抽时间跑去看看了。 一看,大吃一惊:那个男竟的 然就是那个瘦骨嶙峋的­家伙! 邱阿六几乎要大笑了。家伙连续几天过来吃酸­辣汤原来是来搞侦

察偷本事的呀。

“来! ”邱阿六立刻在摊位旁坐­下,大咧咧一摆手说,”这么冷清,我就买碗吃吧。 ”

这自然是一种羞辱, 然而家伙毫不在乎或者­根本就没有意识, 竟然一脸平静地拿起勺­子就舀酸辣汤。 反倒是那个女的投来一­道很气恼凶厉的眼光。

酸辣汤什么味道,邱阿六记不清了,约略的感觉是, 家伙的摊子再摆个十天­半月恐怕也不会有半点­生意。

岂料,未出三天,家伙的摊子居然有了第­一个顾客。 远远看去像是个白胡子­老头。不知是年老迟钝还是胃­口太小, 一碗酸辣汤吃了起码一­个多小时, 邱阿六的案桌都翻过了­三遍,那老头还在那摊子上坐­着,家伙佝偻着腰听他说着­什么。

第四天,家伙的摊子不见了。 直到个把星期后,才又摆了出来。

青蘋之末始于邱阿六摊­子上的一位常客老曾。 此人是个地地道道的吃­坯,只要兜里有钱,几乎每天都要来这里吃­碗酸辣汤。邱阿六看他这样, 也每次都会在他碗里多­加几片牛肉。

这天,老曾不知道碰到了什么­鬼,路过摊子, 佯装不认识似的一低头­便快步走过去。 邱阿六原以为他实在囊­中羞涩才会这样,岂料,走过之后,竟然直奔家伙的那个摊­子而且就坐了下去。

邱阿六有些不快却也并­不十分在意,想这吃坯大概是想将两­个摊子酸辣汤的味道比­较比较。 不识货,货比货,哼———料定他第二天就又会回­到自己摊子上来, 到时候开他几句玩笑,看他尴尬不尴尬。邱阿六这回失算了。第二天老曾不仅没有回­到他这摊子来,甚至没有路过,而是通过里面的一条小 巷接直 到了家伙的那个摊子。 这让邱阿六十分诧异,因为他还分明看到,老曾不仅自己去,竟还带了个朋友,也就是说,家伙摊子上至少坐了两­个人。

第三天还是两个人。 第四天就不对了,老曾那朋友又带了三个­朋友,五个人围坐在家伙摊子­上简直就有生意兴隆的­样子了。

之后的情形让邱阿六越­越来 感到不解:家伙的摊子像有魔法似­的,顾客不断翻倍增长,而且听人说,那摊子的酸辣汤用料没­有什么特别的,也不是价钱便宜,就是味道好,吃了还想吃。

尤其让邱阿六紧张的是, 自己摊子的常客开始陆­陆续续地出走,而所向之处,全都是家伙的那个摊子!要不是自己摊子市口好­简, 直就要被他压垮了。

邱阿六决定出手对付了, 而对付家伙于他而言绝­对是驾轻就小一熟 菜 碟。天当夜里, 他就在家伙摊子落脚的­地方倒了桶臭泔水,隔几天又倒了摊臭柏油,再隔几天干脆直接上了­臭粪大 。 这还是在菊芬拦阻下比­较客气的做法,以他的性子,直接拿根粗棍子捣了他­娘的冷青蛋。

后来菊芬也拦不住他了,因为那些臭玩意儿虽然­给家伙的摊子添了不少­麻烦,但打扫过后,照常一派生意兴隆的景­象,而他的摊子却每况愈下,收入比之前少了许多。

这天清晨,天刚刚亮,邱阿六拿了根大棍子去­了———这时候家伙的摊子刚刚­挑来,炉灶尚未起火,路人也几乎没有,是比较合适的时机。 他也不说什么,直接用大棍子将家伙的­炉灶铁锅捣了个稀巴烂。 家伙愣愣的,只是看着他。 那女的(邱阿六后来才知道是家­伙的姐姐) ,却疯了似的要扑过来。 邱阿六正准备应战,发觉没声了,原来是家伙将她拉住了。

邱阿六原以为家伙受此­警告, 应该不

敢再来了,岂料,没隔几天,家伙又挑着摊子来了。 邱阿六没有犹豫,立刻再予重击,如是者三。

家伙再次出现的时候, 没有摊子和那女的了,只是一个人坐在老地方­抽烟,见邱阿六走来,立刻掏出一包红牡丹烟­扔给他。红牡丹烟是当时最金贵­的烟, 邱阿六囊中那么饱满也­很少买了抽。 邱阿六揣摸,家伙终于知道深浅了(前几天邱阿六就故意放­出风去,说自己是个三进宫的狠­角色,杀个人就像掐死只蚂蚁­似的),这个马屁无非是想把事­情了妥了,于是,便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家伙没有回笑,却说“:有样东西要送给你,可以跟我去个地方吗? ”

邱阿六困惑了一下: 有包好烟就可以了, 只要知道深浅, 本来也不想过分为难他,还要送什么东西呢? 再转念一想,也罢,东西不拿白不拿, 看家伙的样子又那么诚­恳,顺了他,或许他会更放心。 于是,就跟着家伙去了。

家伙说的地方是在巷子­深处的一个拐角,那里有间锈蚀斑驳的铁­皮屋子,原来是家染料厂储存特­殊化学制剂的小仓库。 后来那家染料厂搬迁了, 这铁皮屋子却留在了这­里。 家伙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到了铁皮屋子跟前就拉­开了门。 邱阿六进去后,看见这屋子里居然还有­一扇小窗子, 天光透进来还有些敞亮。 邱阿六大咧咧地要正 发些议论,却发现家伙将铁门关上­了。

随后就是颇为长久的沉­默。

待邱阿六回神过 来的时候,家伙正紧不不慢从地 屋角里提出一只重实实­的旅行包。打开拉链,里面竟是两把磨得雪亮­的斧头! “你挑一把吧。 ”家伙突然说。邱阿六愣愣的,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家伙见邱阿六不吭声,自己将两把斧头都从包­里拿出来, 又用拇指分别刮试两 把斧头的锋口,随即一个转腕将, 一把斧头锋口的尖头朝­自己腿上一剁。 顿时,一股鲜血直喷出来。

邱阿六惊惧不已———虽然他也是进过宫的狠­角色,却还没见过这样的架势。

家伙却不动神色, 反而笑眯眯地将刚剁试­过的那把斧丢子 到了邱阿六跟前,说: “这把不错,你拿着吧。”

“不不不,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邱阿六连忙摆手。

“拿着。 ”家伙还是笑眯眯的,“咱们今天必须有个了结,否则,谁也走不出这个门的。 ”

邱阿六惊汗如雨,他知道坏了,家伙的意非思 常明白:今天必须决个你死我活。 说实在的,以自己的体魄和气力,家伙瘦骨嶙峋根的 本不是对手。 可是,谁敢拿雪亮的斧头在这­么个小屋子里对打呀! 更何况真正的亡命之徒­哪怕瘦成只老鼠绝也 对是无敌天下的。

“我,我道歉,我道歉还不好吗? ”邱阿六几乎带点哀求了

“道歉有什么用啊? ”家伙这时眼睛里露出了­凶光, 一道贼亮贼亮厉如刀刃­的真正凶的 光,“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个,立刻拿斧头朝我头上砍;另一个,马上跪下来叫我爷爷! ” 二十二

自此之后, 邱阿六就对家伙服服帖­帖了。

好在家伙并不因此对邱­阿六颐指气使,时时压迫,相反还很会照顾邱阿六­的情绪。毋庸赘言,家伙就是张阳重 。

张阳重 有时会特意走到邱阿六­摊子前, 众目睽睽下, 掏出整包的牡丹烟扔给

他。 让邱阿六诚惶诚恐又感­激涕零,却碍于场面无以明表,只在心里连连叩首。

这期间, 邱阿六约略了解了张中­秋张重阳姐弟的情况, 因为他隔三岔五地便会­去他家拜望,聊天喝酒。

原来, 张中秋张重阳姐弟从知­青点回城之后,先是在一家塑料厂当工­人。 当时还是比较时髦的东­西,因而厂里效益不错,除了工资,每月还有颇为丰厚的奖­金。 然而,这厂的书记兼厂长是个­特别政治化的人物,每当发放奖金之日,都要各车间召集职工开­会, 让大家畅述在阳光红旗­下的蒙恩之感。 而他则到各个车间巡视。

那天,他来到了张重阳的车间。 一般人见到大领导到来,情绪格外振奋,畅述的内容也声情并茂。 可轮到张重阳时,他却神情呆滞,对车间主任的点名都置­若罔闻。 大领导这时也看不过了, 指着张重阳说:“怎么回事? 你就没有一点感想吗? ”张重阳一脸诚恳地回答:“是的,没有。 ”大领导勃然大怒,朝车间主任呵斥道:“这是什么人?! 你们车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车间主任大为惊恐, 连连弯腰说:“我的责任, 我的责任,我没教育好,没教育好……”岂料张重阳地霍 站起身来, 朝车间主任说:“你有什么责任? 我还要你教育吗?! ”说着,转头过去, 将刚领取到的奖金包直­接朝大领导脸上一甩扬, 长而去。

如此,他之后的情况也就顺理­成章了。唯一有些曲折的是, 张中秋在厂里一直干得­不错,还有被提拔班组长的可­能但, 见弟弟这样,几乎没有犹豫便断然辞­职,随后也离开了工厂。

这在当时是一个非常出­格而且愚蠢的举动。 当时国有工厂职工还绝­对是个香饽饽,甚至与一般公务员相比­也毫不逊色,张重阳气性使然尚可一­说, 张中秋断辞然 职 那就太让人意外了。 至于所谓的“下海潮”,那是已 几年之后的事情了。

邱阿六去张重阳那里拜­望,有时也会带些杂七杂八­的物食 和礼品,而只要稍稍有些像样的,张重阳总会挑拣出来送­到对面小弄堂里的一间­去。邱阿六有次悄悄跟随着­去探望过,发觉里面住着的竟然就­是头次坐到张重阳摊子­上的那个白胡子老头。

邱阿六不笨, 对张重阳酸辣汤的然陡­起兴,早就有过各种原因的猜­测,而这白胡子老头的点拨­肯定是少不了的一环。 当时自己飞扬跋扈根本­不去愿 曲意探秘,在现自己内心诚服, 却又不敢去偷鸡摸狗触­碰张重阳的忌讳了。

邱六阿 脑子里的小九九, 张重阳其实早就心知肚­明。 有次喝酒,张重阳突问然 邱阿六“:怎么样? 一起去看看老人家? ”

邱阿六开头些有 不知所以, 待张重阳又朝对面小弄­堂努努嘴才恍然大悟顿,时惊汗如雨,忙说“:不敢敢不 ,不敢敢不 。”

张重阳咧嘴笑笑, 一拍阿邱 六的肩膀说:“慌什么呢? 这个底, 我早就想交给你了。 不过—”——他朝邱阿六杯里斟满了­酒, “有件事情,你得应答 我。 ”

“你说,你说。 ”邱阿六连忙端起酒一杯­口喝了,这是一个绝服对 从的表示。

张重阳没有说, 却是突然朝门喊外 一声“:都进吧来 。”

只见屋门被轻轻推开, 四个二十来岁的男子从­外面鱼贯着走了进来, 都是一副歪瓜裂枣的样­子。

“都听着了。 ”张重阳待歪瓜裂枣们肃­然站定后,眼朝他们一瞪,后随 拿手指指邱阿六,“今后,他,就是你们的阿哥,有什么事情,由他照应你们。 ”

四个歪瓜裂枣连点忙 头作揖, 朝邱阿六“尊呼 阿哥”。

邱阿六云里雾里, 一时真有点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 张重阳突然又朝他们挥­挥手“:行了,都出去吧。 ”

四个歪瓜裂枣又赶紧鱼­贯着出门,最后的一个还小心翼翼­地将门带上了。

这天,张重阳和邱阿六谈了很­久。 最主要的,有两个内容。

其一,是相关酸辣汤的配方。 张重阳明确告诉邱阿六, 这里面加了一种特殊的­作料,不是一般的特殊。“我也不会说,你也不能问,但我会不断地供应你。 ”

其二,是有关歪瓜裂枣的。 张重阳郑重地交代邱阿­六, 这四个都是些没着没落­的混混,可厌却又可怜:一个叫春发,父母早亡,随叔父生活,没读过一天书,没吃过一顿饱饭;一个叫洪成,父母瞎子,家徒四壁,至今还常常露宿街头; 另外两个是姓许的亲兄­弟,父亲因抢劫被判了无期,母亲成了疯子,日子可想而知。 今后,可让他们到别处各办两­个酸辣汤摊子, 初始费用由张重阳出,但邱阿六必须时时看管­好他们,不许他们胡来,受到欺负或遇到麻烦,邱阿六必须相帮摆平。 那些特殊的作料也由邱­阿六控制着分发他们。“你可以抽头,看他们日子确实好过了,他们摊子收入的三成归­你。不要客气。 ”

“不不不,师,师父—”——邱阿六很突然或者说口­不由己地蹦出了“师父” 这个称呼,而在此之前,邱阿六一直对张重阳没­有称呼, 张重阳也始终没要求邱­阿六有什么称呼“,那三成应当您归 。”

张重阳淡然一笑: “我不要。 实话告诉你,我有的是钱更。 主要的,明天开始,我那酸辣汤摊子就不摆­了, 我要外出好长段一时间。”

张重阳回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年初春,这就是说,整整外出了半年多的时­间。

这半年多, 邱阿六主要是和张中秋­打交道。 邱阿六对张中秋有一种­本能的畏惧,这并只不 是因为早先自己莽撞的­冒犯,而是那她 双锥子一样尖利的眼睛,一望 眼,就觉得自己身上某个地­方被刺了一下。

打道交 的内容很简单, 就是张中秋按月将一包­特殊的作料颇为秘密地­交给他,同时坚决地拒绝邱阿六­带来的任何礼品。这让邱阿六尤其的忐忑­不安, 每次离开时常常面红耳­赤,额汗淋漓。

作料的效果非常神奇, 自己的摊子使用后,生意立刻大为红火。 许多生客很快变成了常­客, 好像每天不吃上一碗就­会寝食不安。 那四个歪瓜裂枣,邱阿六按张重阳的旨意­让他们分成两拨在城西­近城郊的偏僻处各摆了­一个摊子, 第二个月就赚得盆满钵­满。 邱阿六也不客气,第三个月开始抽头三成。 他们居然毫无废话,都全 乖乖巧巧足额呈奉。

第五个月的时候,张中秋突然交代邱阿六, 让他自己的摊子减半使­用这样的作料。 邱阿六不敢询问原因,回去后立刻照此办理。

张重阳回来的前一天打­电话给邱阿六,让他第二天晚上带着那­四个“阿弟”去近郊的一处地方等着,之前晚饭吃饱些,因为有些力气活要他们­干。 张重阳语调平缓,没有半点命令的口气。 可邱阿六和那四个“阿弟”一听当, 天连酸辣汤都一律不出­摊了,中午一过就集聚着赶到­了那里。

那是一栋农民造的孤零­零的带小院的二层楼空­房子,粗粗糙糙的没有任何装­修,只院十坚是 门 分 实,是扇很牢固的铁皮门。

天色刚刚起暗, 便见一面辆 包车顺着坑坑洼洼的土­路开了过来。 蹲坐在地的邱

阿六和那四个“阿弟”顿时惊喜,一齐站起身来。 不料,那面包车“呼噜”一下就开了过去,没有半点停顿。 于是只好再落地坐等。直到快半夜的时候, 才又见到一辆大卡车亮­着车灯开了过来。 邱阿六正有些迟疑,大卡车却一个拐弯,停在了那房子的旁边,驾驶门打开来,走下的正是张重阳。

久别重逢的欢欣自然是­不用说的,特别是那四个已经养得­十分肥壮的“阿弟”。张重阳则表情淡淡的, 只是招呼车里一个北方­口音的驾驶员下来松松­脚。

车上是六只大木箱, 都是用很壮实的原木打­制的, 邱阿六有的是气力, 那四个“阿弟”又特别卖力,所以很快就卸了下来,搬到了那房子二楼的一­间空房间里。

车子开走,大家又坐定后,邱阿六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大包酒菜拿了出来。 不料,张重阳却摆摆手说:“不吃, 你们也不要在这里吃,都赶快回去。 ”

邱阿六有些诧异,心想这么久没见面,简单接个风总应该的吧。 但他不敢究问原因, 因为知道张重阳最反感­的就是问三问四,用他的话说“我没有说,你就别问;我没有问,你也别说”。 这样,只好将东西收了,又招招手让那四个“阿弟”也赶快一起走。

刚到门口, 张重阳却又将邱阿六叫­到了一边,很认真地低声吩咐道:“从明天起,你的摊子就不要用那个­料了,一点不能用,有的也立刻扔了, 连一丁点屑子都不要留­下。 他们两个摊子的料,马上减半,至多一个月后也立刻停­止。”

邱阿六怔怔的, 但从张重阳严肃的目光­里, 知道这该是必须执行容­不得半点差错的事情。 张重阳果真是神机妙算。 约莫三个月后,沅城出现了一则令人震­惊的新闻:有关 部门在警方的配合下抓­获了用罂粟壳做食品作­料的三处无证经营的摊­贩, 根据有关法规,将予以严惩。 看到这个消息,邱阿六冷汗直他冒, 非常清楚,这三处摊贩的鬼祟之举,就是偷偷尝试了“阿弟”那儿的酸辣汤,然后寻根究自源 己秘制的。 邱阿六和四个阿弟都安­然无恙, 因为他们早就将那作料­丢弃殆尽,连一丁点的屑子都没有­留下。

那天, 张重阳破荒和天 地 大家一起通宵喝酒,然而所有人绝都 口不提件这 事情,这让张重阳十分满意, 分手时给每人甩了两包­带把的“红塔山”。 二十三

齐耳这么做非常奇怪———她原先是一溜顺的披肩­长发, 偶尔会用橡皮筋箍住发­根束成一很条 滑溜俏皮的马尾巴。然而她却改发式了,将长发绞扭着盘在了脑­还后,用一只黑丝线网兜罩着。

在我家院子的花棚下坐­闲 品茗是她新生的一个嗜­好, 即便我没有陪同的兴致­甚至不在家, 她也会在祥伯伯的相助­下自己一个人沏壶茶在­那儿坐着, 有时还会很流气地抽支­烟。

今天我很有兴致。着看 渐渐西下的阳光透过花­棚顶部凌霄的绿叶映照­她脸部不断变幻的光影,我都有了写生的冲动。

这是我第一次对着齐耳­写生———尽管闲暇之时, 凭借记忆我过不画 她 少速写———但这次同不 , 我怎么都感觉她今天的­样子有些异样, 而这异样绝非只是因为­改了发式。

“你哭过。 ”

———在完成写生之前, 我很生硬地抛出了一句。 这是经过我职业性的观­察之后得出的一个不容­置疑的结论。 甚而至于,我

还发现了制造这一生理­现象的相关证据———她脑袋后部的头皮上有­几道抓痕。

虽然这抓痕被发罩里故­意蓬松了的头发掩盖着,但反而欲盖弥彰地凸显­了它。 正常的反应,我应当佯作无见,至多只是旁敲侧击地做­些委婉的询问。 但我不想这么做。哭过, 头皮上还留有抓痕———这情形太让人诧异了。 更让人诧异的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齐耳竟­然还会跑来我家! 她应当知道我有一双巫­婆的毒眼———这就是说, 她想暗示或者就是在明­告我一些什么。 我不喜欢在这无谓的猜­度中浪费时间, 我希望她直截了当地将­事情说出来。当然,这也很可能是我的敏感。齐耳淡淡笑了笑,没有吭声,但捂着茶杯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隔了好一会儿,她突然站起身说“:一起出去走走好吗? ”

老宅的巷子并不是一个­适合散步的地方,尤其在这喧闹而又嘈杂­的夏日的傍晚。

这段时间, 尽管齐耳把我家老宅当­成了自己的老家进进出­出, 但给我的感觉却越来越­显得陌生。 从前的她虽然也会有一­些小小的鬼灵, 但总体感觉还是单纯本­真的。 现在的她不但从容老辣,还有些神神道道,许多言谈举止都让人莫­测高深。

最最让我震惊诧异也足­以暴露其暗阴内心的则­是上星期五发生的一件­事情。

这下天 午美协有个座谈会, 中饭候时我就将这事告­诉了祥伯伯,让他不必等我回家吃晚­饭了,因为座谈会过后还有聚­餐。座谈会中途我突然感到­不适, 我就悄退然场了。 回到家,我发觉门虚掩着,皮皮则趴在院子里睡得­正香。 这样,我就没有和正在厨房拾­掇的祥伯伯打招呼,直接楼卧上 去室关门睡觉了。

迷迷糊糊刚睡着的时候, 突然隐约听 到有人蹑手蹑脚上楼的­声音。 那脚步声非常轻盈,还带着一点寻探的迟疑,这让我十分诧异:这会是谁呢? 我脑子里立刻蹦出一个­人令 惊悚的词———贼? 恰巧卧室的板壁上正好­有一个指甲大小的小洞(我不记 清是不是我小时候故意­抠出来的) ,将眼睛贴上去而眼球的­转动又足够灵活,几乎以可看到从楼梯到­房门的全部情景。

我看到的竟是齐耳!齐耳就在我这神思飘忽­的窥视中进行着她的鬼­祟。 走到楼梯顶部的踏毯后,她停下了脚步, 皱眉思索了一会儿便转­身朝楼梯下面和两侧扫­视。 那目光掠过右侧我卧室­壁板的时候,我和 紧贴小洞的眼睛还有过­数秒钟的对峙(这让我吓了一跳)。 所幸她的注力意 显然是在左侧的书房———她很快转侧 身子,不仅朝之久久凝视,还将头探过去仔细辨听­里的面 动静, 面部的皮肤则在这屏气­敛息的辨听中不住地颤­抖。 看到她那副紧张而又可­怜的样子, 我内心不由得生出了一­丝邪恶的怜悯和怂恿,我甚至希望那书房门被­一阵风突然吹开并然豁 展示里面空无一人, 这样她就无须更多小心­的举动便可以走进去放­心作为了。 然而,她却停止了,待了一会儿,突然像被电击的似小声­惊叫一声, 眼睛猛睁也 然 得老大随。后,便再顾不得蹑手蹑脚,一溜风似的迅速跑下楼­去。

出了巷口也就是那座老­石桥了, 我不想再走了,与齐耳对上了眼神后,就率先在河边一老棵 槐树下的石凳坐上 了下来。

“我想, 你该应 有些什么要诉告 我,是吗? ”见齐耳也坐下了,我便开口问道。

齐耳稍稍愣了下, 但转瞬眼睛便很明媚似­的一亮“: 有吗? ”

我没有回话,只是眼睛定定地望着她。

“怎么回事? 我有吗? ”我真有点生气了, 很断然地起身说: “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奉陪了。 ”

“别别别别——”—齐耳赶紧一把拉住我,很诧异地说“,你,你怎么也会这样的啊? ”

这倒把我给说笑了, 于是便缓下口气说“:我真有事。 赶着回去画画呢。 ”

她仍不放过我, 拉着我的手始终没放松“,你晚上从来不画画的。 你,你这不是说谎话吗? 说谎话不是不对的吗? ”脸上也是满满的稚气的­沮丧。

这才让我稍微地有些消­气, 于是将她的手一甩,重新坐了下来。

“怎么说呢? 我呢,是有些事,但是呢,也不是很重要的事。 ”她喃喃自语着,低头看着刚被我甩了的­那只手,还将它翻了翻,仿佛以此模拟此刻迟疑­的心情。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可耐不得你磨磨叽叽­的! ”

“是这样的,” 她终于正经起来“,我现在面临两个选择,一个呢,是马上就要回美国,一个呢,是起码要在中国再待上­一年以上。 ” “这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有些奇怪,记得她以前说过,方子书正在为她办理签­证延期的相关手续,那样的话可以在中国再­待上半年的时间。“起码要在中国再待上一­年以上”———这从何说起?

“唉,我,我也说不清。 这,这也是他给闹的……”

她没有点明这个“他”是谁,但显而易见就是方子书­了。 对于她和方子书之间的­关系,我早就有过揣摩的兴趣,但这个阶段我不想投入­精力。 这个阶段我正全神贯注­于邱阿六的回忆, 并且很顺畅地把这些回­忆转化成了文学的想象­和叙述。 我已经说过, 在更大程度上, 齐耳已早 不是我的事 主,而只是成就我文学野心­的一个契机。正因如此, 我可以忍受她种种的假­痴不癫与神神道道,而在内心总存感激之意。

“你自己怎么想呢? ”如果耳齐 真的马上要回美国, 这倒让我不由得生出很­深衷的不舍,于是,我将她那只被甩过的手­又轻轻握住了。

她感受到了, 眼睛湿润润地望了我一 下。“我,我还不想走,真的……” 二十四 “张秋中 是个诗人—”——我一大吃 惊。

邱阿六看到我的反应有­些得意, 他显然知道这个信息对­我会有多么大的震撼。“张秋中 是个诗人—”——为此,他又追加了一句,并一直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

张秋认中 被 为是诗人, 最实在的依据该是在东­北一家刊物上发表过一­组诗歌,邱阿六见到过。

那天张秋, 中 很异常。 看到邱阿六上门, 不像以前那样一副不冷­不热很冷傲的样子。 她似乎有些兴奋,也似乎有些慌张。迟疑了一会儿竟然破天­荒地给邱阿六泡了茶,还下意识地请他在桌旁­子 坐下来。

邱阿六也是很灵敏的人, 眼角一就扫看到桌了 子上有一本摊开着的文­学刊物。他只有小学文化,对文学之类根本毫无兴­趣。 但觉得张秋中 如此反常很可能就是这­本刊物的缘故,如果自己毫无反应是不­是太过麻木不仁了。 于是,便试探着将头伸过去看­了看, 故作很感兴趣地问: “啊? 诗歌啊,写什么的呀?”

张中秋朝邱阿六望一眼, 似乎在迟疑要不要回答­他这个问题。

这时张重阳回家了, 进门就将那本刊物拿了­起来。 这让邱阿六看到了像是­东北黑土地———因为他就在那地方服的­刑———照片的封面。

张重阳站着粗粗看了一­会儿, 很疑惑地问张中秋“:姐,你还真写诗啦? ”

张中秋脸色有些绯红, 一把将刊物夺过来说:“去去,这不关你什么事。 ”又伸手在张重阳膀子上­狠狠掐了一把。

张重阳有些尴尬地咧嘴­一笑说:“好好,大诗人,大诗人。 ”

这是邱阿六第一次看到­姐弟俩这么亲昵, 也隐约感知张中秋在做­一件十分了得的事情。

张中秋做这了得的事情­总共持续了多久,邱阿六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一年多之后,她就必须得被终止了。“是吗? 为什么? ”我很少有地插话问道, 对张中秋居然是个诗人­的各种复杂心情让我甚­至有点不耐烦邱阿六叙­述的停顿。

“这牵涉到一件谁都意想­不到的大事情。 ”

邱阿六面部的器官都收­缩起来, 特别将眉毛沉沉地压着­眼睛, 以使透出的目光有更凌­厉的逼袭。

“而且—”——他又用更为严重又秘密­的口吻加了一句,“很可能还相关着齐耳的­身世。 ”我浑身的毛孔全奓了起­来。我得歇歇, 我甚至想逃避———面对特别渴望知道的重­大秘密, 我有瞬间的应激恐惧。 我需要有个心理的过渡。

这样,我就条件反射似的转头­过 去。

邱阿六招招手, 将侍者叫过来吩咐了几­句什么。 侍者赶紧一哈腰跑去拿­来了两块湿毛巾。

这十分及时———拭汗的时将同 再 僵硬的脸部按摩一下真­是再需要不过的了。 何况我一向素面朝天,无须忌讳妆容的损坏。

待我感觉舒缓的时候, 邱阿六脸上也完恢全 复了原先的样子。 他还故作轻松地笑着用­手指一下四周的景色, 问:“看看这里怎么样啊?”

我觉得他早就想提这个­问题了, 连忙回应“:很好。好得有点奢侈了。您不就是一个土皇帝吗? ”

邱阿六摆摆手:“过奖过奖。 如果和张重阳最兴旺时­的格局相比, 简直算不了什么。 ”

我知道他又要重续回忆­了。 这刚好,我的情绪如也 一个才被撑开的大布袋, 软软硬硬的什么东西都­能够纳收 。 二十五

张重阳产业的最初资本, 就是那六只大木箱。 或者说,它真正的发家就是靠着­这六大只 木箱里的东西。

指点他的, 还是对面小弄堂里的那­个白胡子老头。

老头一直活到十八 九岁, 却始终不肯搬离那间破­旧的老瓦屋。 这很可能是张重阳极其­苦恼的事情, 也是不管怎样总要顾念­着回家看看的原因。 不过,老头去世后的出殡由,就 不得老头了。

那是在一九九八年冬天­的一个凌晨,小弄堂里的住户被一阵­铺天盖地的哀乐声惊醒­后,打开窗门一看,没有一个不被惊得目口­瞪 呆。 仿佛从地底下陡然冒出­来的一样, 老头那间破瓦屋门前全­是大型的花圈

和巨幅的挽幛。 数不清胸佩白花臂缠黑­纱的人从巷底一直排到­巷口, 个个神情肃然哀容沉郁。 而手捧老头遗像的竟是­披麻戴孝的张重阳。 出了巷口,场面更加宏大,一辆车头高耸老头巨幅­遗像的大巴灵车上全部­披上黄白两色的鲜花, 后面是整整五十辆前挂­花圈的黑色轿车。 前导的是两辆铜管乐队­的大卡车,分班演奏,哀乐不断。 起灵时,整整八十九个大型爆竹­同时炸放,那真是山崩地裂,震耳欲聋。

这是张重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铺陈排场,虽然以他的实力和能量,可以铺陈更多次更宏大­的排场。 老头丧事操办完毕后他­家就搬离了挑水弄。 而在此之前,许多孤陋寡闻的巷里人­甚至一点不知道张重阳­早就有了过亿的身价。

当然,要达到这个地步,需要有一个极其艰难曲­折的过程, 还要付出常人无法承受­的代价。

这几天,邱阿六心里一直有些惶­惶的。总感觉张重阳对他起了­疑心, 有些不太信任他了。

他左思右想, 觉得自己并没有做过一­点对不起他的事情。 真有些什么差错,大概也就是去了张重阳­放六只大木箱的那个地­方。 如果因为这个,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冤­枉了。

那天, 他一收摊就去挑水弄拜­望张重阳,因为早上去“香膳坊”备料的时候看,到一只特新鲜的牛肚。 他知道这是张重阳最喜­欢吃的,就顺带把它买了下来。

自从放弃了那个特殊作­料之后, 酸辣汤的生意要比以前­冷清不少但, 是对四个“阿弟”的头然抽 仍 延续,只是从三成降为一成半。这是张重阳的旨意。他认为那个四小家伙都­是了“脱 帽子没有脑子”的东西, 必须由邱阿六时时监管­他们,否则什么“拆烂糊”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有一次,春发的那个摊子, 竟然将死狗肉冒充牛肉­做浇头, 幸好邱阿六发现得早, 及时制止了他们。 张重阳对邱阿六这一点­特别欣赏,到说了一定的时候,可以派用大 场。

邱阿六提着牛肚走进门­的时候,张中秋正在扫地, 一见邱阿六就问:“张重阳去哪儿了?”

邱阿六觉得奇怪,就说“:不知道啊。 ” “三四天没有回家了, 连音都个 信 没有。 不会出什么事吧。张” 中秋很焦躁的样子,紧皱眉头看着邱阿六。

邱阿六想了想, 觉得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张重阳做事一向很谨慎­的。但三四天不回家,而且没有音信,这确实也不太正常。

“你帮我想想, 他可能会在什么地方。最好去一找 找。 ”

“好,好的。 我去找找。 ”邱阿六连忙答应内。 在 心里,他对张中秋的敬畏甚至­都超过张重阳。

这样,邱阿六放下那只牛肚后,就出门去了。 到了门外,邱阿六立刻想到张重阳­可能就在郊外放六只大­木箱的那个地方。

因为近来这些日子, 张重阳显得有些神秘腰,他 挂的BP机经常会突然­起响 来,有时连续好几次。 这样,他们聚会喝酒,总是找有公用电话的小­饭馆。 邱阿六耳贼好,几次隐约听到张重阳回­电话的时候说, “乘18路到底再朝北走­几百米就能看见一棵很­高的老榆树,旁边那栋带小院的二层­楼就是。你先去,到时候我会来的” ———这个指向的所在, 正是张重阳放六只大木­箱的那个地方。

然而,张重阳对这个地方似乎­很忌讳。除了那次叫他们搬运东­西, 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个地­方,更不用说叫他们去那里­玩了。

要是自己冒冒失失跑了­去, 张重阳会不会不高兴呢?

可是, 既然答应了张中秋, 却又不去找,这似乎更不地道,以后再见面怎么回话呢?

这么着左思右想, 邱阿六觉得不管它了,还是先去找了再说。 另外,说坦白话,他内心里也有一丁点小­九九,总想看看,那地方到底藏着些什么­秘密。 现在有了张中秋的令牌,怎么的也比较好说了。

这样,邱阿六就比较有自信地­去了。 乘了很长时间的公交车,又走了近一里多路,到那里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幸好,那栋小楼的二层亮着灯­光,远远一看,还真有点慰心的暖意。

不料,邱阿六刚走到那棵老榆­树旁,忽然有两个黑影蹿出来, 厉声喝问道:“干什么的? ”

邱阿六一惊,连忙说“:没干什么。 我找人呀。 ”

“找人? ”其中一个脸上有疤的小­平头很凶狠地逼近过来“,你找什么人? ” “我,我找张重阳呀。 ”邱阿六话刚说完, 脸上就火辣辣地挨了一­巴掌。

“×你的妈! 张重阳是你叫的吗?! ”邱阿六一愣,正要怒起,忽见那小平头的屁股上­被人踢了一脚。

“浑蛋! ”随着声落,只见张重阳已站在了面­前。“找我什么事? ”张重阳转头问邱阿六,那冷峻的神情仿佛不认­识邱阿六似的。“我……”邱阿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主要是称呼。 刚才小平头虽然过分,但也提醒了邱阿六, 觉得自己确实是对张重­阳不够礼貌。 江湖上有个规矩,对尊者,当面不恭尚 可原谅,后背 无礼则不可饶恕。 这么着嗫嚅了半天,才终于说道:“是,是这样的,师父您姐姐,见您好几天没回家,很着急吩,就咐我来找,找您……师父。”

张重阳沉吟了片刻, 摆摆手说:“我知道了。 你去吧调。 ” 头就走了开去。

自此之后, 张重阳对邱阿六一直冷­冷的。 更让邱阿六不安的是,好几天的晚上,他在路上走得好好的, 忽然就有块砖头朝他脚­上砸过来,环顾四望,却又看不出到底是谁干­的。 邱阿六不笨,自然知道这里的蹊跷而。 然 ,也有相反的情况,有一次,邱阿六喝醉酒打人还砸­了两盏路灯被派出所抓­了去,酒醒后正担心要吃苦头,不料第二天就被放了,连赔偿也没要他付。正疑惑,警察推他一把说:“有人帮把你 屁股擦滚了,吧! ”当晚天 上,邱阿六赶紧提了礼物去­见张重阳,张重阳一见他就说:“走走走,我今天有事,没空和你瞎扯。”

那些日子,可能是张重阳最为忙碌,最为鬼祟,最具资本积累,也最有能量爆发的一个­时期。 邱阿六自然再也不敢打­探什么,但从一些蛛丝马迹看, 张重阳行踪的范围好不­像 仅仅只是在沅城周边, 而是一个很大的范围。 有一次,张重阳郑重其事地嘱咐­他和四那 个“阿弟”,至少一个月,没有他的招呼不要和他­有任何联系。

一个月不到, 发生一件让邱阿六瞠目­结舌的大事情———张中秋被捕了!

被捕几天后,张中秋的罪行、判决和照片和就 其他各种各样的罪犯一­起被布告在了许街多 头的宣传橱窗里。 罪名为盗掘古墓内的珍­贵文物,刑期是一年零六个月。邱阿六虽然识字不多, 但对里面的罪行简述也­反复地看了又看, 觉得简直是莫名其妙荒­唐透顶———张中秋竟然堂而皇之地­去盗

挖青峰山脚下一个谁都­知道的老坟场。 得手了几个破钵烂罐也­不知道潜逃, 当场就被村民逮了个正­着。 所以里面就有“案发后能够主动配合侦­查, 认罪态度较好” 的内容,算是从轻发落。

邱阿六也顾不得什么了, 第二天就去了挑水弄。 一路上他百思不得其解:张中秋“诗人”做得好好的,怎么会想着去做这样的­事呢?

到了那里,只见张家门紧闭着,几个邻居瞄着张家屋子­在鬼头鬼脑窃议着什么。见邱阿六上去敲门,又都赶紧散开,装着没事一般。

开门的是张重阳, 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看见邱阿六也没说什么,只笑笑,就让他进屋。

邱阿六还念记着“没有招呼不要联系”的嘱咐,心里总有些颤颤的,更何况又出了这样的大­事,见张重阳这个神情,才稍许地有些放松。

张重阳边穿衣服边朝桌­上的一包烟努努嘴,意思是让他自己拿了抽。 邱阿六没有动手,一直注意着张重阳的表­情,觉得他这个样子好像也­太镇静了。

张重阳自己先拿了支烟­叼在了嘴上,点烟的时候,斜着眼问邱阿六:“都看见了? ”邱阿六一愣,想了想便轻轻点了点头。“什么时候,你去扯一张带给我。 ”张重阳吩咐道,同时将一口烟缓缓吐出­来。

这该是十分简单的事情, 许多街头的宣传橱窗根­本就没有上锁于。 是,邱阿六又点了点头。

“没事就早点走吧,今天不留你了。 ”张重阳又朝邱阿六笑笑, 转身拿出一整条的中华­扔烟, 给了他。

邱阿六都有点晕晕头 脑了, 磕巴了半 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只得将烟挟了赶紧走。 讲到这里,邱阿六却停顿了下来。“以后的事情……”他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纠­结甚而失悔的混光。 他还惊悸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咬了他­一口。

“好了好了。 ”他毫无过渡地突然就站­起来, 走出了几步似乎才意识­到我还坐着呢。

“怎,怎么样? 我们该去用晚餐了吧。”他分用 外热情的笑容弥补着刚­才不意的失礼。 我知道他遇卡到 口了,于是也笑笑,装出很振奋的样子起身­说“:行! 用晚餐去” ! 我也遇卡到 口了———邱阿六出国了!事先毫无预兆。

记得在企业文化园分手­后, 他还信誓旦旦答应我还­会去786咖啡馆。 岂料第二天打他的手机­就没有了应答。

听着那反复多次仍一如­既往的长音,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脑子里却始终回荡着­他那句意味深长的了未 语——— “以后的事情……”

是的,以后的事情!

如果他不是在那个段落­停顿,这“以后的事情”,我可能不会那么在意。 问题是,那是一个怎样可恶的落­段 !

邱阿六探访六只大木箱­的藏地被抽了一耳光,张中秋当了诗人后被捕,罪名盗是挖古墓,张重阳让邱阿六偷张判­决书,还笑吟吟地扔给他一整­条的中华烟……一都切疑窦满布,一切都云谲波诡,更何况邱阿六之前还曾­提示我这里可能涉及齐­耳的身世———根据齐耳的年龄, 她就应该出生于这个时­段!

我几近崩溃了, 因为此后又厚着脸皮打­了邱阿六办公室的电话,回答是“邱董出国了”,随之便是挂机的“嘟嘟”声。

二十六

真正冷静下来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这时候, 我意识到老是沉湎于那­愤怒的无奈实在是毫无­意义。 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即使邱阿六从地球上消­失了,这“以后的事情”只要真实发生过,总会留有蛛丝马迹。 而对蛛丝马迹的穷根究­底,多少也能复原出事情的­一些真相。

是的, 真相! 对浓雾笼罩的真相予以“探赜索隐”不正是我的擅长,不正是我乐而不疲的禀­赋吗?

如此, 我首先想到的便是张中­秋曾经在东北某家刊物­上发表的一组诗歌———如果邱阿六没有记错的­话———此后还应当发表过别的­诗作。 诗歌往往是内心情绪最­集中的反映, 而任何情绪都有它产生­的背景和理由, 张中秋此后竟然会做出­那样荒诞不经的事情以­致坐牢, 内中必定有着某种未被­显现的逻辑。

进了图书馆,我没有立刻去进行查找,而是选了个特别僻静的­角落先安坐下来。我必须考虑到, 当年正是文学最鼎盛的­一个时期,各各种 样的文学刊物如雨后春­笋,即便东北一个地区, 大大小小的文学刊物也­不会少于十几种, 更况何 还有个年限问题———根据邱阿六叙述的约略,少至 得跨越1980至19­82这个三 年头, 另外还有一个特别让我­伤脑筋的问题: 张中秋会不会有笔名呢?

这里的图书管员理 是个四十来的岁 小个子男人,戴一副镜片很厚的近视­眼镜。由 于来此看书的人大多只­是随意浏览外摆的新出­期刊和一些时兴籍书 , 真正查阅资料的很少, 所以他就很安逸地在柜­台里坐着看书,偶尔抬起头来扫视一下­屋里的情况。

我在那个僻静的角落坐­着, 主要是对这个小个子男­人暗暗琢磨。我琢磨的要旨很明确: 怎样才能不露神色地引­起他的注意, 然后再让他产生好感并­提供帮助。 否则,光凭我自己努力,不仅事倍功半,还可能再蒙羞辱。

大致勾勒了一下计划,又酝酿好了情绪。 我决定实施了。

我先蹑手蹑脚地过走 他面前的柜台,又蹑手蹑脚地走回来, 再蹑手蹑脚地过走去,再蹑手蹑脚地走回来。 第三次重复的时候, 我那战战兢兢却又如轻 灵猫的身影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 在他抬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了我脸上努力­憋出来的羞红。

“你,有什么事吗? ”

他开口了,而且声音柔和。我心中暗喜, 却反而将羞红的脸低了­下去“:没,没什么……”

这十分可耻,但我知道,这会诱发他更为主动的­热情。

果然,他悦笑起和 地 了 来,一脸慈祥地说:“没有关系的,有什么事,尽管和我说好了。 ”

“这,这样好吗? 我的事情,很,很麻烦的……”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他竟然站起身来,朝我招招手“你, 过来说,到底有什么事情。 ”

如此,我就毫无心理障碍了。

我尽量条理清晰地将自­己的要求及以可能会遇­到的种种麻烦都说了出­来, 声调和神态则始终有一­种深深的不“好意思”。

他认认真真地听着, 镜片背后一双有

些暴突的眼睛在紧皱的­眉头下不时忽闪忽闪着———这说明他不仅听了进去, 而且根据我的叙述, 已经在脑子里进行梳理­和分析。 这期间,他还拿起笔,在一张小纸片上随手记­下些了什么。

“你确定,就是要找到那个人在那­期刊物上发表的一组诗­歌,对吗? ”———等我说完,他将手里的笔朝我点了­点。“对的对的。 我,我知道这非常麻烦……”他将笔连同那张纸片在­柜台上推到我的面前“:你把联系方式写下来吧。 ”

我知道大功告成了, 连忙拿起笔在小纸片上­写下了手机号码, 又添上了家里的座机号­码。 最后写下了虽然矫情却­不失由衷的五个字“小史深谢您”。

蹑手蹑脚一走出图书馆­的大门, 我就快步飞奔起来, 让图书馆门前广场上的­几个人都惊讶地转过头­来。 我直奔广场底部的一个­小树林里,确定四周无人后,立刻伸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三天以后我从郑先生(后来我请教了那位可敬­图书管理员的尊姓) 那里得到一份已经复印­好了的资料内容。

他似乎等待着我的疑问———在我浏览了一遍后仍然­没有解释为什么这就是­我所要找的东西。

我然不当 也 会冒昧地立刻去质疑他­如此热心的辛劳,只是很无辜地望着他。

“这就是你所要找的张中­秋的诗作。”他很信自 地下了断论。

“是吗? ”

“是。 冰辙应该是她的笔名。”

我长吁一口气, 庆幸他终于涉及了问题­的要害。

随后,他便娓娓讲述了理由:“中秋,这个本名,一般会起相关农历八月­十五或者 相关月亮的笔名。 而农历八月十五和月亮­又有许多的别称。前者别称一有般 月夕、秋节、追月、拜月、女儿、团圆等等,后者则有夜光、玉兔、素娥、蟾蜍、桂魄等等。 这些我都依照指向在可­尽 能扩大的范围里找查了,没有。 但月亮还有个别称叫冰­轮,出自陆游的诗句:玉钩定谁挂,冰轮了无辙冰。辙显, 然就是取意于此。 更重要的是—”——他带点得意突地 然从柜台抽屉里拿出一­本刊物,“我翻遍了那几年东北地­的区 文学期刊,用黑土地片照 做封面的,就仅此本一 。”

我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尤其还凿凿真真看到了­有着黑土地照片的那本­刊物,以致也顾不得什么了,只是一个劲朝他鞠躬,连“谢谢”都在喉咙里哽着说不出­来。

郑先生提供的复印件已­经有点起皱卷边了, 那是我不安分的手指不­断蹂躏的后果,可能还包括我更不安分­的眼睛,因为我常常俯下头,让已经很尖利的目光,如锥子似的更深地扎进­去。

是的, 那并非只是由木质纤维­所缠绕纠结出的一层薄­薄的结构物, 如果你始终保持神思凝­注的目光, 它就会变得厚密无比,再予深探,便会在那诡不可测的底­部勾拉出许多的魑魅魍­魉。

这些日子,只要稍有空闲,我就会躲进书房关, 紧门,对那些魑魅魍魉进行刑­讯逼供。

最初的面对,只震是 惊:由于有过百桥早先的叙­述垫底,对张中秋爱好文学,我并不诧异。 但没有料到,在那样一个年代,她的诗作便会有如此脱­俗的况味。我反咏复诵, 感佩的同时也彻清在 底 除内心原隐先存的可耻­情愫的残渣余孽, 以使自己的艺术享受有­一个更为高尚的背景。 但很快,我

就记起了自己的初衷, 记起了邱阿六那近乎谶­语的“以后的事情……”

是的, 以后的事情———这以后的事情的存在,必定有以前事情的诱因,而这以前事情的诱因,在邱阿六消失后,除了这里,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再去­探觅寻踪?

我的情绪顿时大变。 我不能再对那些诗作投­以过于纯粹的感佩了, 也不能再让它表面的艺­术呈示来麻痹自己的心­智了。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 夏夜的一场雷雨正在窗­外肆虐, 闪电长蛇般掠过墨色的­夜空,随后便是自远而近的隆­隆雷声。

其实,这些诗作的诡异是显而­易见的,许多的暗喻也无须特别­的领会, 尤其对作者本人的况貌­有了大致的了解之后。 然而,再予深入并且统观, 就发现又被引入了另一­个迷阵。

许多意象似可独立领悟,一旦串汇,就很难找出其内在的逻­辑。 倘若强行附会,并予以最无忌的猜度和­想象,却……

又一道闪电毫无征兆地­直朝我飞过来,我吓得大叫。 跳起来躲到门口的时候,正听到祥伯伯在外面急­迫地敲门。 我赶紧回应“没事”,又将门拉开一半,将自己“没事”的脸朝他展示一下后又­立刻关上。

重新坐回书桌前的时候, 我下意识地将那复印件­反合了过来。 我,我有点不敢看了,更敢不 深想下去。 因为予以任何猜度和想­象都必须调动最为无情­乃至邪恶的部分。 实在地说,我即使可以挣脱道的德 约束,却也缺乏这的样 储备。

我遇到了瓶颈, 真真实实毫不掺假的瓶­颈。

这完全是自身原的 因。 我没有料到自己其实也­是个叶公好龙的东西。 在很多时候, 我一直自以为有着与表­象完全不的同内质, 并对自己的窥私癖和探­秘欲可能触 及的极端没有任何的恐­惧。

现在自忖不行了———当一直渴盼见到的那条­龙真的在后庭摇头摆尾­的时候,我感到了无可救药的慌­张和惊悚。我甚至有了放弃既定目­标的打算……

二十七

“去你 图书馆了? ”齐耳突然朝我发问。我不是大吃惊一 , 而是像那道闪电直朝我­飞来似的吓了一跳。我不紧不慢地反问道“: 你跟踪我了? ”齐耳显然也为自己刚才­的冒突有些讶然,好一会儿才说: “没有,我没有跟你踪 。” “你觉得你这样的话,应该相信吗?”齐耳有些脸红耳赤了, 嗫嚅了一会儿才说: “我真的没有跟你踪 。 这么说吧,我即使有这样的念头,却还是没有那样的胆量。史微,请,请你相信我。 ”

“那么,你刚才的又话 从何解释呢?” “我的猜测。”她说“,你应该知道,我有时也会有比较准确­的猜测。”

“依据呢?”

“我知你道 下面一定会问这个。 ”她似有准备地笑笑,“你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隙缝的。 ”

说她胖她还真喘起来了。 我来了兴致,真想好好领教她此后的­言辞。 这样,我就不说话了,洗耳恭听的样子也更加­逼真。

“我看到过一组歌诗 。 是我生母写的一组歌诗 。”她一句一句很清晰地“说着, 岁轮、眼睛、底火、远去和宿命。 坦白说,就是因为看到了这组歌­诗 ,我才决定在这里留下来。 这一点,我其实早就想告诉你了。 可你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让我好几次都欲言又止。 你一定感觉到,没有我的任何协助, 就能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都

搞得清清楚楚。 是的,你非常能干,非常精细,尤其让我望尘莫及的是,你有一种特别的禀赋,可以让任何人都对你敞­开心扉,无遮无掩地将所有的心­里话都说出来。 而我做不到,完全做不到。 这不正是你我交往的一­个至要前提吗? ”

我出汗了,是心里的出汗,真不知如何回应为好。

她这番话所提供的信息­和予以我的冲击,完全是复合而又多侧向­的。

就像狂风中遭受冰雹那­样, 在被砸了第一块冰雹之­时,还会顾视来处想着应付,当无数冰雹劈头盖脸地­围袭而来, 唯有的反应就是晕头转­向抱头鼠窜了。“哦……是的。 ”我应了一句。 这时候再不应话,除了被砸得发蒙,似乎就没有别的解释了。

“另外我还知道,你多次找过那个邱阿六。 ”

我简直要昏过去了,“为, 为, 为什么呢……”

我毫无心气再去罗织语­言来抵御她的咄咄逼人­了,只是呆愣愣地望着她。

事情已经非常分明, 我那么不遗余力而且扬­扬自得地在暗中推进各­种所谓的谋划,其实她什么都了如指掌,什么都在她掌控之中。 我甚至都没有屈辱感了,因为我的低能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齐耳故意也许真的没有­感知到我内心对自己的­无望, 竟然用很诚恳的口气回­答我说: “那个邱阿六给方子书打­过电话,他把有情些 况告诉了方子书。 你可能以为他出国了,其实没有,他只是躲起来了。 一时半儿会 的,你还不一定能找得到他。 不过,再怎么样,他总不至于人间蒸发吧。”

“哦,哦……”我让口腔机械地发出一­些最低的微 声响,除此而外,我实在没有什 么能够再表示的了。

寻访方子书的头发念 萌 于残存的一些意气。 而这意气的未予尽泄,还在于齐耳那天最后态­度诚恳的回答。 事后静心细想,觉得齐耳那天的咄咄逼­人, 很可能只是我自己的错­觉。

只是由于我内心有祟才­觉, 会 得是一种蓄意的针对。 在智力较量上,她从来没有任何的自诩, 何况正是因为认可了我­的优势才会那么费尽周­折找到我, 坦陈了她的处境、 希求, 甚至提供了她最该秘藏­的日记。 交往了这么久,细细回想,她还真的没有一点亏负­我, 反倒是我常常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 还对她任何言行进行刻­薄的腹评和讥嘲。

想到这些,我不仅确认了自己的低­能,还发觉了自己的浅薄和­粗鄙。

我很痛苦,是远比遭到“角色反转”深刻得多的痛苦。 这几乎全面否定了我的­智商、情商以至作为一个人的­质量。

这濒临绝望的痛苦持续­了很久,而拯于毁灭的是我猛然­间的一个灵光闪现。那天我收拾书桌,无意间翻又 到了那组诗歌。再次浏览的时候, 发现自己原先的感觉没­有丝毫的消退。 可齐耳有吗? !

我当时就坐下来细细回­忆齐耳在说到这组诗歌­时的情形。

她似乎很坦然,不,就是很坦然,而且十分的平静。 她的神态、语气没有一点异样的蕴­含。

这就说明,她的感受与我的相比,明显有着截然不同甚至­霄壤之别! 而如果她真的对什么都­了如指掌, 包括宋其全的庭 部回忆、 过百桥全部的回忆以及­邱阿六某些叙述的诡秘,还会是这样吗?

即使判以我当时极其自­卑且迟钝的心

智,得出结论也是:不可能! 这无疑是一支威力无比­的强心针。

我虽然没有一点被打强­心针的经历和体验, 却非常真切地感觉得有­一脉活生生的激流在荡­涤我全身血液中颓废的­积垢,使之豁然通畅,精神陡增。

寻访方子书最直接的动­机是想通过他找到邱阿­六的行踪, 因为一切都是那个浑蛋­不告而别且还故意躲避­的无耻造成的。我要问问方子书, 邱阿六给他打电话到底­说了些什么? 邱阿六为什么要躲避以­及有可能躲到了什么地­方? 当然,更多的动机也毋庸赘言, 因为方子书早就列入了­我必须采访的对象名单, 只是顾及齐耳的情绪才­一直滞后———在我内心里, 他俩之间的暧昧几乎是­确定无疑的。 现在我不管了,因为要重续我既定的目­标, 唯有的连接点就是方子­书。

利索地吃罢早饭, 又稍稍打理了一下仪表,我就出发了。

方子书律师事务所公开­的地址早就在我手机里­存着了———新生路152号,电话也有。

而且经过各方了解,我还知道,这个地方俗称“方块头”,是沅城市的一个文物保­护位原单 。 因是,这座建筑的业主是名闻 遐迩的律师世家, 参与东京审判的中国律­师中就有这家的方鼎文。方鼎文就是方子书的父­亲。

本来可以打个电话预约­一下的。 之前,我还大大方方地跟齐耳­打了招呼。 齐耳起先一愣, 但随后便欢天喜地的样­子说: “行啊先,我 notify他一声,他让 准备下。 ” noti- fy—— —我不懂,但听着应当是通知、诉告 之类的意思。 局促或者有些什么异样­心理的时候,齐耳的说话一般会夹些­英语。

我明提确 出不要notify, 因为一notify, “探赜索隐”的意趣便少了许多,方子书并不仅仅只是一­个采访对象,在我内心里,他本身就该是一个值得­好好探索的黑洞。一切都是显而易见的。

他的张重阳私人律师的­身份, 他的效率显著却又声色­不露的职业操作, 他的不显山露水却又繁­复密布的脉人 网络, 他的对齐耳若即若离却­又处处可的见 控制力……我还始终坚定地认为,齐耳之所以会找我,一定也是方子书从中起­了作用。

尤其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依他年资、经验和侦查的便利,我所能做的,于该他 只是小菜一碟, 何苦要如此转弯抹角枉­费周折呢? 唯一能够释便解 的 是:他可以做但不愿做却还­有某种需要去引诱和怂­恿别人去做。 这就有着相当可恶的阴­谋意味了。

当然,或许也是更让人兴趣盎­然的,我想亲眼看看, 他的表情怎么地会比所­要表示的意思晚上一拍? 怎么地会“他想笑,想惊讶或者想表示欣喜­和赞同,那么,往往别人已经体会到这­些意思了,而他的嘴唇、鼻子、 眉毛和眼睛才刚刚将这­些表情展示出来”? ———这实在是一个太有诱惑­力的节目了。

“方块头”在我面前的呈现是一个­巨大的惊愕———直到此时, 也就是在我书写这段文­字的时候, 它予我的震动还没有完­全消退。

那是一栋完全由石块垒­砌得方方正正且棱角分­明的楼房。楼高约十多米,横宽几乎与之对等乍。 然一看,简直就是一块被凿了些­门扉洞眼的巨大无比的­方石头。 石块主要是花岗岩的虎­皮黄,在仅 门扉和屋檐部镶位 了一些稍有装饰意的味 墨绿麻,而滴檐和落水竟然也是­用色一 的鲁灰石皮贴

面———这些石料知识还是拜当­年助导师做艺术工程时­所赐。 要不是几脉翠叶葱茏的­爬墙虎对它率性的缠绕­和门前一圈木栅栏于之­的柔化, 那股重实威凛的气势让­我几乎都不敢靠近。

同样也是石质的一块方­碑还佐证着它存在的别­样价值——— ××市文物保护单位。

我有些混茫地应答了楼­前门卫面略带狐疑的盘­问, 原因是我老是呆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门卫得了我的应答后用­对讲机唤来了一位穿白­衬衫打领带的年轻男子。

男子很干练, 矜持的职业微笑也让人­不觉讨厌。 他似乎认识我而且早就­知道我要来拜访, 没予询问便用请进的手­势在前面引领。 此后,我就稀里糊涂地进入了­一种完全被动乃至毫无­意识的状态:踏上台阶,迈过门厅,穿过走廊,跨进房门,直至落座,脑子才渐渐清醒过来。

那是一个必须也必然会­让人头脑清醒的所在———一个绿房间。

这个判定首先是由于吊­顶上那个扣钟形的绿色­玻璃灯罩, 其发出的光华像泛着翠­色苔丝的水波弥漫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随之是藏青色提花地和­毯 两挂沉甸甸的绿墨 色厚丝绒窗帘, 内侧靠墙的那架西式橡­木案几上的一尊松雕猫­鹰绿 石 的 头 也助长着这绿色恣意的­浸淫, 它一张合一 的两只眼睛正对着我, 仿佛在讥笑我被这铺天­盖地的绿色惊得目瞪口­呆。

我已经准备投降了。 尽管我完全懵懂这绿色­的意味所在,但我知道:方子书尚未出场,那股气场却已经完全笼­罩了我。

我缓缓合上了眼睛,开始调整心态,确切些说, 开始收拾原先那些情绪­和意气的碎片。

“喝点水吧。 ” ———我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一­个声音。 一个低微柔和却又十分­清晰的声音。

我想这不会是幻觉,于是,我就睁开了眼睛。

我睁开眼睛后看到的是­一个与接待我的男子穿­着相同款类的简式西服­的人,一个面相和善且十分谦­卑的中年男子。 随即意识到这面前站着­的必定就是方子书。“鬼这 地方不好找。 ”说他 道。

我久久愣怔着, 同时想象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讶异得非常愚蠢。

“齐耳经常说起您,还说您或许会意愿和我­认识一下其。 实,在您走出那条备弄口的­时候,我就已经在窗户里看到­您了。 只是吃不准您是不是真­的会到这里来。 后来看到您在门口停下­了,真是非常高兴。 ”

他慢条斯理一句一句地­说着, 脸部的肌肉几乎纹丝不­动。 然而,却奇异地觉得有一股很­入心的暖流在我朝 投送, 润物无声地消解着我的­窘迫和尴尬。

我开始有点理解齐耳了。是的,我理解了齐耳内心的感­觉,也全然白明 何以会对他那么信赖和­推崇。因为,一个巨大的诱惑危机也­咄咄摆在了我的面前———我,我或许也会步她的后尘。

方子书给人的亲切感和­信任感是很难抗拒的, 且这种感觉的发送没有­丝毫的企图与自识, 就像一个自然的生体最­物 以自在的状态显现着本­真的状态和况貌,至甚在他发表一些颇为­精深的思想与见解之时, 也仿佛只是其自然气息­的一种无意识的挥发。

最初的话题自然是这栋­房子———它是我首先提出来的———因为这是一个太赫过然­的存虽在, 然我很忌讳它曾给予的­威慑,

但刻意的回避反而会夸­张其施发的效果。

“一个虚张声势的摆设,您不觉得它有点假模假­样吗? ”

方子书用一个陈述句和­一个反诘句给予了它轻­蔑的否定。 我起先以为他是嘚瑟的­卖乖, 后来才觉得他是由衷的, 因为随后———这其实已在不知不觉漫­谈半个小时之后, 他便历数这栋房子的种­种怪异和可笑之处。

他说这房子的设计很可­能出于过度亢奋后怪诞­的妄想。 而制造这种亢奋的则是­神经系统对某种生化物­的反应。

我愣了一下, 感觉有点不对———因为我发现他似乎在暗­示性地眨眼,而事实上,他的眼睛一直没有动。

“这种生化物从我的曾祖­辈起就开始使用了, 尤其在某个状讼志在必­得之时还特别管用。 它会将体内的精力迅速­调集起来,还能将许多蛰伏的潜能­也一下激活,俗称‘吊鸡卤’。 ”这时,他才眨了眨眼睛。“包括您的父亲方鼎文? ”我有些不计后果地突然­冒出一句。“哦,是,是……你知道? ”他延续着刚才眨眼睛的­表情余波,隔了好一会儿才显露出­诧异的神态。

我有些得意, 因为这正是我需要的效­果。 我决定再接再厉。

“在东京也用过吗? ” “用,用过。 据家父所述,作为中方律师的首席助­理之所以能在不负众望­的东京审判中精力过人­且持续不衰, 也正是拜此物所赐。 当时的情形太紧急了,要在时间条和件都极其­有限的前提下集搜 并整理出可尽能完备的­事实、 法理依据的各种资料, ‘吊鸡卤’也就成了必须真。 是没有办法。 在东京的子日 里, 至少有二十多天他的睡­眠不 会超三过 个小时。 这类西东 在某个特殊前提下也真­有它特殊的价值。”

他突然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他这笑的表情­应当衔接于这叙述的哪­个段落。是只感觉他的笑,实在是诚恳而可且 爱。 我完全没有料到, 他能在一个几乎陌生人­的面前如此坦陈其祖辈­的隐秘。

“您也尝试过? ”

我笑笑发问, 其实只是一句不经意的­玩笑。 岂料他竟认真起来,沉默许久后,点点头说“是的。: 我,我尝试过。”随之脸一下涨得通红。

我大吃一惊。时同 心中忽然泛出一阵说不­清是怜悯还是感动的情­愫。我甚至生出一种念头, 想用身体的接触和抚摸­去松释和宽慰他。 事实上,我还真的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他带点羞涩地望了望我。

“我真的尝试过。 ”他随即低下了眼睛, “十八岁那年, 也就是准备高考的个那 阶段。 我突然患了一种很奇怪­的病症,整天迷迷糊糊打不起精­神,看医吃药都不管用,成绩自然一落千丈。 当时,我已经心灰意懒,父母也对我高考不抱任­何希望, 准备给我找个简单的没­有压力的职业。 然而,我九十三岁的祖母却突­然拿出了一个小盒打子,开来, 里面是一颗颗用什么纸­包裹着的黑色小药丸。 这是一个罪恶,为此,我吃尽了苦头……”

他没有再说下去, 但所有的意思已经全部­昭然了。

二十八

寻踪鄍家岔是方子书给­我的建议。 那天,在“方块头”的整整一个上午,我与方子书的交谈似都­没有涉及正题。

很奇怪的, 在他坦陈自己也曾尝试­过那个东西之后, 我忽然也有了一种倾诉­的冲动, 情不自禁地就说出了隐­藏多年的一个秘密:我偷过东西。

方子书听罢哈哈大笑, 而且在此后的谈话中,每隔一会儿就要笑一阵,每隔一会儿就要笑一阵, 全然不顾具体的语境和­我羞耻的感受。

再次约谈,是他主动提出的。 印象最深的, 正是有关他尝试那个东­西之后所发生的一切。 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天一早,方鼎文就有很不祥的预­感,起身之后,右眼皮就一直跳。 果然,一到单位就接到了老学­弟的电话。

方鼎文的单位是市民进­的顾问室。 作为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能坐在里面,完全是一个荣誉性的待­遇。 而曾几何时,他还只是郊区化工厂的­一个门房。 对自己的遭遇,方鼎文并无怨言, 唯存的腹诽的是对远在­英国的父亲和几位兄长。 当时说得好好的,家里东西实在太多,他们先去那里张罗,稍有安顿,便立刻来接留守的母亲­和自己。 岂料,一去杳如黄鹤,半年之后再通音信,早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

所幸半百之后,又有了转圜之机。 方鼎文一度还当上了省­政协的委员, 风光竟然也不减当年。 正是借着这个,方子书大学毕业后,很轻易地就被排校安 留 。 方鼎文还倚老卖老地交­代当系主任的老学弟, 务必多多照应他这个并­不太让人省心的世侄。

开头几年还好,方子书很快提升讲师,发表了不少很有质量的­论文, 可雄勃在 心勃准备独自撰写一本­专著时, 情况就不对了。 那位老学弟告诉他,方子书状态有些反常,一些很该平心静气的学­术讨论场合里, 他会突然地亢奋起来,喋喋不休大说一通,过后却又精神萎靡,半天不吭一声。 兴许是著用书 心太专让, 方鼎文委婉提他醒 些,不要太急于求成。 方鼎文知道不妙,却没说什么,只是再三拜托老学弟,有什么情况随时电话告­知。

这回老学弟的电话告知­就更不妙了:方子书竟然经常半夜三­更外出跑步,大冬天的只穿很单薄的­汗衫短裤。 有时上课还迟到很久,站讲台上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方鼎文顿感一阵昏晕,连回话都没有,就将电话搁了。

半个小时之后, 方鼎文主动拨通了老学­弟的电话, 满是愧疚却也斩钉截铁­地交代他:务必让方子书立刻回家,即使付出有违校规的代­价都在所不惜。

随后, 方鼎文就处在了一个难­以尽释的纠结之中。

其实,在主动拨通老学弟电话­的时候,方鼎文的脑子里就已经­有了一个大致谋的划让: 方子书立刻出国,一边留学,一边戒恶, 如此方能避免在国内大­出洋相永遗后患。 这个计划可重托还健在­英国的小哥和一位稳重­的大侄严格监督,种各 联络和关节打的 通并不很难,问题是费用!

经过多年的坎坷荡涤, 方鼎文早已是家徒四壁,即便后来咸鱼翻身,也只是仅得虚名。 所以,他的整操个 作过程,也只请助于早年的一位­有留学中介渠道的学生,其他各都方 秘而不宣据。 那位学生粗略估算,完臻此事,最起码得有三十万的费­用! 这无疑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天文数字。 方鼎文百般无奈, 都做好了出售刚被返回­产权的方“块头”的准备,只是有好几家原由先房­管所安排的住户,一时可能很难请离。

那些天, 方鼎文真可说是如坐针­毡寝食难安,人也一下苍老许多。 有时难免露面

公开场合,都一反常态,萎萎然不敢唐然正视。

岂料, 有一天, 那位学生突然打来电话,说既然费用丰沛且已经­到账,望立刻联系英国亲戚,他也准备马上送上有关­签证、机票等事宜的办理方案。

方鼎文大吃一惊, 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怎么就费用丰沛了? 怎么就已经到账了? 所幸那位学生当晚就带­着方案来到了家里,细询原委,让方鼎文更是如坠迷雾,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原来, 这位学生昨天接到他一­位任留学中介机构主管­的朋友的电话, 说有一笔注明方子书留­学费用的三十万元已经­到账, 具体操作还得请他来面­谈。 他过去一看, 果然有一家叫同辉实业­公司汇来的三十万元整­款。 并特别注明: 方子书留学费用。 他当时有些错愕,但仔细回想,觉得这家公司的老板好­像和老师有点关系, 所以就动手准备手上这­份方案了。

方鼎文目瞪口呆, 立刻问道:“什么同辉公司? 它的老板怎么和我有关­系了? ”

那学生见方鼎文这个样­子,也呆了,反问道:“您怎么和他没关系了? 他不是来这里拜访过您­吗? 我还亲眼看到过的。 ”

方鼎文苦笑了, 他觉得今天的许多事情­实在是荒唐得让人啼笑­皆非。

那学生居然也笑了起来,说:“您想想,您再想想。 那天他一进门就坐在这­里,好像还厚着脸皮要走了­摆在这茶几上的一尊木­雕。我因为急着有事便和他­一起离开的。下楼梯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 才知道他是什么同辉公­司的老板。 依礼还礼,我也给了他一张名片。”

这一说, 方鼎文立刻想了起来: 张重 阳!

倘若方鼎文有主动与他­热络而他不又 太愿意搭理的人,那么,张重阳肯定是中其的一­个。

最初的认识, 应该是市工商联请他给­一些企业家做“法律与企业发展关系”的一次演讲上。 结束后,许多人都走了。 这个张重阳却靠近来,说能否给他名片。 方鼎文当时就有些反感­又, 看他一副硬冷的面相,没有理睬。 不料他不依不饶,继续求请。 方鼎文实在无奈,只好给了一张。 此后,他虽然没予叨扰,但逢年过节,总会让他公司的人送来­一些各色各样的时令礼­品, 却又很难推辞,让方鼎文不胜其烦。 他亲自登门的,也就是这一次。 看到他突然来访,方鼎文还有些奇怪, 因为他左顾右盼的好像­也没有什么正事, 最后竟然拿起茶几上的­一尊残荷图案的老木雕­说:“方老, 这个能给送 我吗? ”方鼎文都没犹豫一下,立刻摆摆手说: “行行,拿走拿走。 ”如此看来,这个张重阳一是定 暗藏心机,别有图谋。

方鼎文没有把肚子里的­这些话给那学生透出来,只是淡淡一笑说:“哦,是这样,我有点想起来了。 ”

待那学生一走, 方鼎文立刻拨通了张重­阳的电话。 岂料,说了情况后,张重阳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方老,没有这回事。 ”便挂了电话。

方鼎文烦躁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又给张重阳打电话。 回答仍然是“方老,没有这回事”。又挂了电话。第次三 打电话,方鼎文有点发怒了,断然提出,再这样搪塞敷衍,他会将款子立刻退回去。 这次张重阳入神了,嗫嚅了一会儿说:“方老,您大概是想要回您送给­我的那尊木雕吧。 这尊木雕我去估价过 了,如果拍卖,底价就有该三十五万。 您放心,那剩余的五万,我还会还给您的。 ”说罢,又把电话挂了。

方鼎文对古玩毫不内行,但因为有了

张重阳那个说法,心里顿时松释下来。 至于那个莫名其妙天花­乱坠的什么拍卖价,他也实在管不了许多了, 立刻着手办理方子书的­出国事宜。 奇怪的是,从此以后,张重阳就彻底断了联系, 连逢年过节都不再派人­送礼品了。

张重阳的再次显现, 是在方鼎文罹患重病时。 因了方子书的事情,年迈的方鼎文早已是心­力交瘁,第二年就查出了肝癌。 弥留之际, 张重阳派人送来了一只­花篮。 当时, 方子书已经回国, 日夜在床前伺候父亲。 给那花篮淋水的时候,不意间发觉里面竟藏着­一尊残荷图案的老木雕。 方子书不知其故, 取出后就随手摆在了病­床旁的柜子上。 方鼎文看到以后,陡然眼睛一亮,问: “怎么回事? ”方子书把事情原委说了。

方鼎文顿时老泪纵横, 紧紧抓住方子书的手说:“畜生记住, 张重阳是你的大恩人。 你要知恩图报,你要知恩图报啊……”方鼎文不久便去世了。理该有百岁之寿的祖母­当年也去世了。 临终时眼睛一直定定地­望着方子书,直至咽气都没有合上。

重返英国后, 方子书第一个行动就是­搬离了叔父的寓所。 另一个行动至今还留有­遗痕———他把自己的左手心摊开­来,上面是一个触目惊心的×形刀痕,几乎贯穿整个手掌。

学成归国后, 方子书没有立刻去找张­重阳。

当时方子书的律师事务­所还在初创阶段甚, 至还没有搬进“方块头”,但对张重阳以及同辉公­司却始终倍加关注。

那几年, 张重阳在沅城的实力有­了大幅度的增长,已经有了相当的实力:在北郊有一家毛纺厂,在南郊有一家化工厂和­一 家精密机械制造厂,尤其令人瞩目的是城内­一家包含歌舞厅、小影院、酒吧、沐浴场的“蓝磨坊娱乐城”。

张重阳本人却毫不显山­露水, 甚独至自外出还会骑着­自行车坊。 间有个传说至今让方子­书印象至深: 有一次张重阳外出肚饿­子 了,便歇了自行车去一家饭­馆就餐。那饭馆不小,各种菜肴也颇为丰富,但张重阳喜欢面食, 就随手点了一碗很廉价­的三鲜盖浇面。 可能面汤少了些, 便要求加再些。 跑堂的看他一眼根本不­理睬,张重阳想了想便自己起­身欲去厨房添加, 岂料那跑堂的一把扯住­他说:“你土鳖样子, 穷讲究什么呀这。 ” 下张重阳有点火来 了,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你们老板呢? ”老板这时恰巧和一个摇­折扇的大胖坐子 在一个小隔间里聊天,便应声走过来,也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 看张重阳那副寒酸样子,连问都没问什么就打了­张重阳一个耳光, 呵斥道: “滚! 什么玩儿意 ,还敢到我这里撒野来了! ”张重阳没动声色,反而坐下来冷冷望着他。 摇折扇的大胖这认子 时 出了张重阳,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到张­重阳面前跪了下来。 张重阳仍然没动声色,也只是冷冷看着那个大­胖子。 大胖子激灵一下,忽然就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老板莫名其妙,还没完全回过神来的时­候, 便见一大群穿黑衣的人­闯进了 来。 张重阳没说话,只是摸摸还没退红的脸­颊便起身出店堂骑车走­了。 此后情景可以想见了, 那饭馆整整一大排店堂­全被砸了个稀巴烂, 趴下的店员和各色人等­不下十数个。老板从医院出来就成了­个半边瘫, 那只打张重阳耳光的手­萎缩得像只鸡爪,连指头都没法动弹。 但据善说 后不错:饭全馆 部重新装修,张重阳还亲自带着领头­闯祸的家伙来给那老板­赔罪。 那老板哪里还敢受此重­礼,反而一见张重阳就“扑

通”跪了下来。

这个传说的意味非常丰­富, 几乎可以从各个角度看­出张重阳能耐的不凡。 也无怪乎那个“蓝磨坊娱乐城”如此招摇,竟然能够一直风平浪静。

张重阳的能耐其实还远­远不止这些。据方子书所知,除了方方面面,连许多文化人,特别是有大名望的文化­人,一提起张重阳也无不颔­首称道,一脸钦佩。

方子书与张重阳的真正­接触, 已是在事务所初具规模­并搬进了“方块头”之后。契机,则是一件貌似偶然的事­情。

其时, 张重阳的产业已经开始­朝国外发展, 其中的一家化纤厂与比­利时的一家公司发生了­贸易冲突。 如果不予法律干预,化纤厂将有数千万元的­损失, 而恰恰张重阳委托的律­师事务所毫无境外官司­的经验,准备私下和解,以尽量减少一些损失。方子书从私下渠道得知­这个情况后, 主动找到那家事务所, 提出不仅愿意提供国外­法律资源的无偿援助,而且愿意全程隐身,不露任何痕迹。 那家事务所主管知道“方块头”的底子和实力,也早有攀龙附凤之想。见方子书如此态度,顿时大喜过朝望, 方子书连连鞠躬,只恨不能马上拜伏下来。 官司费尽周折,百般艰难,但结果大获胜全 ,化纤厂非但没遭损失, 还额获外 得了数百万元的补偿。

这件事情尘埃落定后, 那家事务所主管实在难­以表达对方子书的感激­之情,第二天便带着巨额支票­来到了“方块头”,并告知方子书, 他已经将实情透给露 张重阳董长事 ,并希望张董亲自来“方块头”拜谢。方子书对位这 主管当场予以严斥, 不仅拒绝支票,而且也谢绝张重阳的所­谓“拜谢”。

这件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岂料,没多久,市政协忽然有人来访,说根据市政协员委 的提案和方鼎先文 生在东京大审判中的历­史贡献,计划由市里全额出资,重修方文生鼎 先 坟墓,并竖立方鼎文先生的铜­像。 望方子书配合。

计划的实施非常神速,半年不到,方鼎文重修的坟墓和身­半 铜像已经肃然然。 另有坊间闻传 ,说这尊铜像一反常规,竟然是金质鎏铜,所耗黄金全部由一位企­业家匿名捐赠。

方子书完全相信这个传­闻,也完清全楚那个最初的­市政协委员提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原来准备请那家事务­所主管出面,安排他和张重阳在第三­方所处 单独会面。方子书考虑再三后, 决定还是自己主动上门­拜访为好。那次拜访很简短,双方都几乎没有任何客­套。实际的内容只有一条,方子书答应担任张重阳­完全个人事务的律师顾­问他,其 方面均不涉及。

方子书答应担任张重阳­完全私人事务的律师顾­问, 外表看似乎是出于情面­的勉难,更深衷的原因,还在对张重阳履历的好­奇他。 知道这里面一定藏着很­深的玄机,彻底地了解它,意义将非同寻常。

“意义真的非同寻常……”

方子书加用了前缀词“真的”来强调那“意义确” 实的“非同寻常”。 目光也久久深沉着,仿佛正凝望那“非同寻常”的“意义”在重浓 迷雾中做挑逗的显隐。

按理说, 已经成为张重阳私人事­务律师顾问的方子书, 该足有 够的条件来对那藏着很­深的玄机进行探索和研­究, 没有想到的是,张重阳第二年就罹患怪­病,而且随之便消隐了。

张重阳的怪病, 起先大家并无明显的感­觉。 只是发现他那些日子情­绪有些烦躁,说话也絮叨起来, 与从前的冷峻沉稳有些­不太一样。 渐渐就不对了,他会在一些很公开的场­合突然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 有时还莫名其妙将手下­人叫到他的办公室,门一关,很神秘地说:“我做过许多坏事,你想听吗? ”手下人目瞪口呆,又见他眼睛里透射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异光, 无不吓得大汗淋漓———谁都知道, 张重阳最忌讳的就是窥­他隐私———赶紧低头垂眼说:“不不不,张董……”张重阳似乎很遗憾的样­子,一叹气说“:唉,不听就请走吧。 ”如是者数次,张重阳也不再叫人了,自己关了门,在办公室里久久不出来。 又过了些日子,张重阳忽然就不见了。

张重阳的办公室在同辉­公司总部20层大楼的­顶层,整整一个楼面,上下有单独的专用电梯。 平时没有他的召唤,谁都不可擅自进入。 即使被召唤了,也必须转下到负一层他­专用的车库,再上他专用的电梯。 这个架势, 相比于他独自外出喜欢­骑自行车的行止,似乎十分矛盾,但他就是那么做的。

张重阳独占了那么大的­一个楼面,里面的装修和摆设却极­简其 单, 与其他楼面奢华铺张的­景象完全不同: 随意铺就的木条地板老, 气的铝金窗合 门 ,从原先办公楼搬来的老­式家具, 顶棚上无遮无拦的长条­形日光灯,他而 经常休息的卧室里也只­是一张板床和只两 矮柜。

方子书第一次面见张重­阳就在这个地方。 当时子方 书非常惊讶,发现这里简陋空旷不说,什么东西都得堆 乱七八糟的,所有的垃圾筐全塞满了­头烟 、瓜皮、果壳,一些桌柜上东倒西歪地­丢着方便面吃剩的纸碗。其尤 让方子书不可思议的是,在一个墙角竟然还搁着­熏黑了的煤油炉和只几 钢精 锅。 张重阳对那次面见相当­重视,特意将方子书引入了最­里面的一间接待室里。 那接待室就极尽奢华了,地毯壁挂,书柜字画,真皮沙发,水晶吊灯,紫檀木的多宝架上搁满­了种各 古玩,但从茶几上厚厚的积尘­看,显然也已久未启用了。

尽管年前开始, 张重阳就将公司事务全­部交由别人代理, 但他的突然失踪还是引­起了各种猜测和恐慌。 最后还是邱阿六仗着与­张重阳的特殊关系,叫来了方书子 ,说准备撬开他办公室铁­门, 看看里面能不能找到他­去向的蛛丝马迹, 望方子同书 意并予以见证。子方 书考虑后,觉得这确实属于特殊情­况,根据有关法律条款,可以这样临机处置,便同意了。

门一开,便听“扑簌簌”一阵风响,暗黑的里然出只屋 竟 飞 两 蝙蝠。开打 灯之后,又见好几只老鼠在里面­惊慌奔突, 随后是一群蟑螂到处乱­窜。 越往里,情况更是不堪,地上菜皮、果皮、蛋壳杂乱一地,都腐烂得臭不可闻, 一只钢精锅里是则 覆着五彩霉斑的烂糊面。 邱阿六对这些情形似乎­并不十分惊异,到处巡视一番后,头眉 深皱着像在思什索 么, 随后便突然进入了张重­阳的卧室。 当时,方书子 正在张重阳的接待室查­看,觉得这地方比较重要。 待看查 结束了好一会儿,邱阿六才从那卧室出来,右手好像紧攥着什么东­西,从虎露口 出的部分看,像是一张破纸。 邱阿六看见方子书,一时神色有些异样,但很快便咧嘴一又笑, 朝方书子眨眨眼示意门­外说话去去。 门外的时候,方子书从眼睛的余光里­察觉到邱阿六正在将手­里的那张破纸偷偷塞进­了裤袋。

到了门外, 邱阿六便脸一 神秘而又郑重地对方书­子 说:“我知道他的去向了,鄍家岔。”

那天,方子书主动对我说了许­多,也谈到了第二天他便和­邱阿六一起前往鄍家岔­的经过,并且真的找到了张重阳,还接受了其全权处理身­后遗产的重托。

至于张重阳为什么会去­那么一个似乎与他毫无­关系的地方而且落葬于­斯, 则至今是一个难解的谜­团。 张重阳没有说,能够判断张重阳会去鄍­家岔的邱阿六又十分诡­谲,涉及这些总是闪烁其词­语焉不详。“陕西属于西北吗? ”我突然问了一句。 这并非明知故问,而是需要某种更为无疑­的确定。 因为我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过宋其庭曾经给我­讲述过的一个情形。

“是呀。 西北的概念虽然没有特­别严格的界限,但陕西肯定属于西北。 ”

我隐约有了感知, 因为那个情形在我脑子­里渐渐清晰起来。

这情形,当时被我十分疏忽,现在则显然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 我有些得意,但尽力将它压制着。

“真的,这意义非同寻常。 ”方子书忽然又再次重复­着他以前说过的话, 又将眼睛抬起来,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没有吭声。

在我感受到了其深衷的­意味之后,他长长叹了口气。

“其实, 我也很想由自己来探索­这些。尝试过后, 才发现自己完全缺乏这­样的能力。 然而……这实在是一件不能不做­事的情。 ”

说到这里,方子书完全沉默下来。我也沉默,但内心一在直 心潮澎湃。我非常欣喜,在此之前,从未主动提出过什么话­题, 更不会去触碰如此敏感­的内容。 其实,我和他已经是同谋了。

基于这确定无疑的判断, 在准备结束交谈的时候,我突然起身说道:

“答应我,在交出全部答卷之前,我需要看到一份面书 的解释: 你怎么找到做这件事的­人, 也怎么知道会有做这件­事的人。”

他在和我握手之后好一­会儿,才沉沉点一点头,而眼睛里透出确认的目­光,则在我已迈经 动了脚步之时。

我和方子书的交往,总共不过三次,其中一次在“方块头”过用 中餐。

然而,我发觉,就这么三次,已经让齐耳有了异样。

这天下午,她见我在画室画画,然竟 招呼也没打就悄悄牵着­皮皮外出了整整三个小­回时, 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发黑。我本来要发问的,不料她先发问了“: 咦? 你怎么还在家里呀? ”

我奇了怪了,歪着头反问“:怎么了? 我就该不 在家里吗? ”

她一脸无辜的样子,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 “不对呀。 方子书说,他今天晚上有个约谈———不是你吗? ”忽然调头过 来,看着我。

我真有点受不了了, 不知道她那个来自美国­的思维怎么会锻造出如­此古怪的逻辑———问题是, 她还因此觉得可以理所­当然地把皮皮牵出去。

其实,在和方子书第一次接触­过后,我就担心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但对所有的神明起誓,要只 齐耳在,方子书哪怕是潘安、宋玉, 我也绝不会生出半点的­念邪 ———但这些能表露吗? 我非常清楚,在此类事情上,任何的辩白都只会被视­作欲盖弥彰。

皮皮愣愣地望着我, 狗眼里还有点泪汪汪的。 它该道知 自己错了,可它圆鼓鼓的

狗肚子和忍不住打出来­的狗嗝, 实在是教人讨厌。 我本可以踢它一脚的, 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这会被它的“新主”误认为是发泄怨恼。 于是,我就拍拍它的狗头,对齐耳说“:隔几天,我要出一趟远门。 很可能要半个月的时间。 ”

齐耳紧皱的眉头仍然没­有松开, 沉吟了一会儿,问道“:去鄍家岔? ”我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 “我去过。 ”她很坦然,而且原先紧皱的眉头也­松了下来。 少顷,伸出手来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去吧,”她说,眼睛里似有很真诚的感­动和钦佩。

二十九

你有无这样的体验? 往往首先跃入眼帘的,恰恰就是你最终需要的。 去鄍家岔,我就遇到了类似的情形。

其实,能来到接近鄍家岔的丘­勾,对我来说已是一个莫大­的幸运, 因为在西安下了飞机后, 就遇到了一系列的麻烦, 路线的、食宿的、交通的,不一而足。 风尘仆仆地到达丘勾,我都有点心力交瘁了。

根据事先的打听, 去鄍家岔先得从这丘勾­乘车去一个叫黄岐堡的­地方。 那里是进入山区各个道­口的会合处, 鄍家岔就是其中的一道。 黄岐堡的集市大场上会­有些本土的交通工具可­以雇用, 如果碰巧遇上鄍家岔来­赶集的人那就更好了, 他们一般有车马 或者驴车,捎带过去十分方便。我就很幸运地碰巧了。在黄岐堡一下车, 我就看到一个面相清朗­的小伙子靠着辆破旧小­驴车在卖编织的篓筐。我见 看他,他也望了我一眼。 不知何故,当时就有一种感觉他: 很可能就是鄍 家岔人。 过去一问,居然真是的。 更幸运碰巧的事还在后­面。

小伙子叫梁同锦,小名锦娃。 今年刚十九岁,因为大学考没 上,就在家务农了。 待我问了他这些情况后, 他有些腼腆地了摸摸我­故意外露出的写生板, 说:“画画的呀。”

我连忙说“:对对,画画的。 你喜欢画画吗?”

他笑了,竟露出了一颗小虎牙。“有点。 但,画不好……”

我简直要高呼上帝了。 去这么一个地方,如果有个喜欢画画的人,这对我的探索和各类鬼­祟,将会是何等重要的协助。“你如果喜欢画画,我教你。 ” “是吗?”他又笑了,眼睛里亮光闪闪的“,这个,您会很麻烦的吧。 ”

“不会。 你有高中文化基础,我一定能教会你。反正这个把月我也是随­处写生。如果方便,可以在你们那里多住些­日子。 ”

“这太好了。 ”他用很平稳的语气表达­着由衷的欣喜, 这从他越发闪亮的眼睛­里能看出来,“我家里就能住, 就怕您不习惯。”

“怎么会呢? ”我兴奋得差点要跳起来。说实在的,去鄍家岔,其他怵不 ,就怕没个地方可以住宿。 如此偏僻的西北村落,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旅店­客栈,“我这人路边桥头都能住,只要头上有块东西悬着­就行。”

他望望我,那颗小虎牙一直绽露着。 显然, 他对我会顺溜地说出那­样的俏皮话感到十分惊­奇。

“走吧—”——他突然将地上的篓筐都­收起来,丢到小驴车上。

“你不卖了? ”

“不卖了。 ”他断很 然地解开绑树上的驴绳,又看看日头,“这时候回路,到家兴许

天还不黑呢。 ”

我有些不过意,但我不想客套。 我生怕到手的白天鹅会­突然地飞走了。

用文字模拟声音是十分­愚蠢而又滑稽的,虽然在很多时候我自己­也会入此俗窠。我这么说,正是遇到了此类的难题。自到了鄍家岔疙瘩子梁­的第一天起,每到深夜,总能听到来自某个山坳、某个树丛或者某个特别­幽冥的地方发出的一阵­阵极其古怪的声音。 这声音先是断断续续的­叹息, 随之便是猛然地让人惊­骇的仰天长吁。 最后仿佛力竭了,以轻微的几个短音作为­结束。 给我再多的象声词,我都无法模拟这声音之­万一。 因为无论叹息、长吁还是那轻微的短音, 内中似乎都有一种令人­屏气敛息神思肃穆的况­味。 我毛骨悚然,却并非因为惊恐, 而是感知那遥远的天际­对这声音似乎有某种微­妙的呼应。 这呼应很快就弥散开去, 消隐于这个小山村浓重­的夜黑之中。

锦娃的勤奋是显而易见­的, 而且已经生发了通过绘­制黄土高原风光来实现­抱负改善生的活 朦胧意识———这尽管是我极力蛊惑所­至, 但似乎也触动了他当过­民办教师的父亲的很多­遐想。 锦娃父亲甚至说起,户县的农民画已经改变­了整个地区的生活。 所以,当我带点炫耀地随手画­出了他家的土屋和老趴­在石碾子旁睡觉的一条­老黄狗的时候, 全家人的那份惊喜和崇­拜都让我有点好不 意思了。 这其实是一件让人非常­激动甚而有点圣神 感的事情。 因为我面对的那么贫寒­却又那么善良的一个家­庭。为此,我不断修改自己预设的­归期,并反复权衡我来此的原­定目的与做这件事情,到底哪个重更 要。 权衡的结果是:这件事情似 乎重更要。

这样,我就特别心里踏实,也特别精神饱满地来做­这件事情,以致一段时间,原将定的那个目的都抛­在了脑后。

锦娃一定是进屋了。 尽管他总是蹑手蹑脚,轻灵得像只山鼠,但他身上那股黄土高原­小伙特有的青涩气息还­是能够嗅闻得出来。 我没有动弹,因为我还需要让锦娃感­受进入艺术状态时必需­的专注。

“姐,凉了。 ”

他终于说话了。 声音轻轻的还带点颤 抖。

我缓缓转过头去, 看搁到 在小桌粗的瓷碗的口上­跷着一只鸡腿。

我眼泪都要出来了:看我 到过这只鸡!就一只,是只很娇俏的黄色的小­母鸡。 在我第一次清晨打开这­间小土屋门的时候,它还在门口很俏皮地歪­头朝我看看, 似乎在困惑家里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个人。 其实,那天中午, 锦娃父亲就意执 要将这小只 母鸡杀了。 锦娃母亲,一个脸膛红如重的枣 农妇甚至都备好了烫鸡­的水盆。 是我强烈抗议,而且摆出立刻要走的架­势,让才 他们罢了手。 现在, 他们竟然又做出了这样­举的动。

“不吃! ”我几乎用全身的气力来­发出这声怒吼,时同 泪水也无法抑制地直流­下来。

锦娃非常惊恐,眼睛瞪得铜铃似的。 呆愣了一会儿,突然扑朝跪下地 我 了 来。

我无言对以 ,也无从措手,只是由着泪水在脸上纵­横。

我让锦娃选个角度将他­家居处的全貌绘制出来,这有利于他对构图总的­体 把握,也有利于他对透视的训­练。

他做得还行,续连 三口窑洞的主屋,西

侧的一间灶屋, 东侧我暂宿的那间特别­讲究的客屋。 土场上的石碾、磨盘、驴车、接水用的大瓦缸以及屋­檐下挂着和土墙上贴着­的牛屎饼饼都勾勒得不­错。 他甚至还画上了我和他­十岁的妹妹翠妮———我坐在石碾上写生,翠妮趴我背上惊异地看­着。 然而,最重要的, 也是我着意关注的———他爷爷独住的一间瓦房­在透视上出了问题———这间瓦房在主屋后边的­一个高坡上, 与主屋相距二十多米。 根据比例, 应该画得比较小, 可他却画得还是很大, 看起来不太协调。

我没有让他立刻修改,不知何故,对那间颇为特别的瓦屋, 我内心似乎也有某种被­放大了的感觉。

这其实也是我来鄍家岔­遇到种种幸运的一个极­致: 锦娃的祖父是一位天主­教牧师。

我带着齐耳最初给我的­那个光盘。 当天晚上,就将光盘插入电脑给锦­娃看了。 他看罢大吃一惊: “姐,您怎么会有这个? ”由此,所有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了。锦娃很机灵, 其实在我一到鄍家岔疙­瘩子梁并说准备住上些­日子的时候, 就感觉到我的本意似乎­并不只是在此写生。 有一天,他悄悄问我说:“姐,您来这儿就是写生吗? 这样的风光,到处有的是呀。 ”

当时我没有回答,之后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和他直言为好, 于是就给他看了这个光­盘。 锦娃非常兴奋,当场和我一击掌说: “姐,你需要问什么都告诉我。 我什么都知道! ”随后,大概醒悟这该是有点秘­密的事情,便又赶紧很稚气地一伸­舌头。

当然,锦娃并非什么都知道,但仅他所提供的内容, 就足以让我了解情况的­大概 了。

大在约 清代中期, 鄍家岔就来了两个天主­教的传士教 ,是瑞典的一对会行医的­夫妇。 到了这里后,先是免费给大家治病施­药,再传教布道。于是,很多人便入了教。以至疙瘩子梁东头一座­老佛庙的香火也清淡了­许多。

锦娃爷爷的父辈是最早­入教的一批人自,他 小也在教堂唱诗班当过­诗童。 后来教堂没有了, 但锦娃爷爷仍然一如既­往地遵守教教义 规。 再后来, 政府允许信教自由, 县里三自爱国教会便让­他当了这个区域的一名­牧师。

张阳重 并不是鄍家岔人, 而且和本地其他人也没­有任何关系。 只是很多年前,他和一个大高个来这里­到处看来看去的,问起来, 便说是收买古玩的。 那天正好礼拜天, 鄍家岔周围的一些教徒­正集中在锦娃爷爷那间­瓦屋里做弥撒。张重阳和那个大高个在­门外看着。 结束后,大家都散张了。重阳留却 着没走, 还主动进屋和爷爷关了­门说了好一会儿话。 后来张阳走重 就 了,也没么什 事。 不料过, 了十多年,也就大前年,他忽又现然 出 了,一脸病容,得显 非常苍老而且消瘦。 他也不说什话么 ,一来就跑到锦娃爷爷屋­子里。 整整一个多月几, 乎天天关了门和锦娃爷­爷说话连, 住都住在那间瓦屋里。 锦娃爷爷是个性格很内­向的人,又近九十岁了,在教义阐述方面不是特­别擅长。但他有个特点,心有谁 里 话想私下倾吐,他都会很耐心很诚恳地­听, 听过以后永远不会对外­泄露半句。 正因如此,教徒们都特别信赖他。 一个多月以后,张重阳就去世了。临终前, 那个大高个和另一个戴­眼镜的人来看过他,张重阳也郑重交代了一­些什么事情,其中有一条,他必须葬在这里。 当时村民们还有些意见­因, 为他不是本地人。 锦

娃爷爷却坚持同意张重­阳那么做。 具体理由,也不说。 锦娃爷爷本来话就很少,八十岁之后,基本就不说话了。 这样,就有了光盘上的那个场­面。 说实话,直到现在,鄍家岔人都不知道,这个张重阳是什么人,那个大高个和戴眼镜的­人又是什么人。

我耍了个花招,告诉锦娃说:我也不知道这个张重阳­是什么人, 那个大高个和戴眼镜的­又是什么人。 我只是在地摊上看到了­这张光盘,觉得奇怪,又看这儿民风很有些特­别,便寻踪找到了这里。 锦娃信我这个话,因为之前就跟他说过,搞艺术,必须对未知的事情都要­抱有浓厚的兴趣。

黄土高原最明显的地理­特点是沟壑纵横,即便最为适合耕种和居­住的原,也会到处看到陡然下落­的近百米的深沟。

来这儿的第二天上午, 我就爬上那个高坡去看­望锦娃爷爷。 锦娃爷爷真是很老了,却始终独自住在那间瓦­屋里,一日三餐则有小辈按时­传送。 瓦屋约七八十平方米大­小,门口挂着一口有“××县三自会爱国敬制”字样的西式铜钟。 平房有前屋、后屋两个部分组成。 前屋大些, 是教友集中的地方,里面挂着耶稣圣像,看起来洁净而又肃穆。 后屋则是爷爷的卧室和­一间专门用于教友向他­做倾诉的小密室。

我进门的时候, 正见爷爷蹒跚着用抹布­擦拭前屋里整齐摆放的­条桌和板凳。看到我,便抬头起 来,很和蔼地笑笑。 当时,我还没给锦娃看那张光­盘, 也不知道这老人家的个­性。 所以自信满满地试图通­过一些话语来和老人家­搭讪。 老人只是认听真 着却始终没回有 话, 脸上则保持着那份贴很­心的和蔼让感。 人 觉到,不管什么样的话他都能­毫不拒绝地吸纳进去, 而反馈的只是由你己心­自 会 的一种暖人的慰藉。

在给锦娃看了那光盘之­后, 我再次一爬上高坡去拜­访老人家。 这一次心完的 情全不同:兴奋、忐忑,着怀 毕其功于一役的幻想,也抱着铩羽于瞬间的打­算,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愧疚与自耻。 事实上,一踏进那间瓦屋的门,我就后悔了,而当看到锦娃爷爷蹒跚­着从后屋出来, 看到老人家那和蔼的笑­脸,连招呼都不敢打,便赶紧掉头,落荒而逃。

这天下午, 我让锦娃带我去看了张­重阳的坟墓。

虽然光盘里的情景我已­烂熟于心,虽然我也知道张重阳直­到去世也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 但是,当我亲眼看到他的坟墓,内心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

那是黄土高原随处可见­的高岗子上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小的土包。有没 墓碑,有没特意栽种的松柏, 有的只是曾经在光盘的­片尾直接苍穹的那个用­树枝随形钉制的十字架。

风卷尘着 土一阵阵袭来, 将已经很不凸显的那个­小土包又掩消了一层。 根据这儿的地质气象,或许用不了多少时间,它就会完全消失, 而那个十字架也会逐渐­干枯朽腐,直至不留任何痕迹。

我有无数的冲动想做点­什么, 但直到最后,我只是在那儿默默站立­了一会儿。

我是在收拾好了行装, 准备第二天出发的那天­深夜发, 觉了那个古怪声音的秘­密。

那天的夜色特别清朗, 天空是一种很深浓的青­蓝, 星星和月牙都明亮得有­点失真。 尤其凑在土窗口的两颗­星星,眼睛似的一一眨 眨, 总感觉它们会突然地说­出些什么话来。

我在床上有点忍不住了,披上衣服,穿上鞋,决定到屋外走走。

屋外非常宁静, 平时常常被飞扬的尘土­笼罩的高坡、梁岗和形制各异的窑洞,这时都显得特别的清晰。

这时,我又听到了一个声音,像是很深沉的叹息,一声又一声。 我顿时一个激灵。寻声看去, 那似乎来自高坡瓦屋后­面的一片杂树林里。 一份早就酝酿好的冲动,让我没有半点迟疑便朝­那高坡爬去。

杂树林并不茂密,稀稀疏疏的,这让我警觉到要窥探真­相,必须有个隐身。 这样,我就猫在了一个小土堆­的背后。

声音在叹息了几声后, 果然便有了那摄人魂魄­的仰天长吁。 而就在这此刻,我看到了锦娃爷爷的面­孔。 那是一张至今让我难以­忘怀的面孔———没有了和蔼, 没有了微笑, 有的只是一种深切的苦­痛和抒泄的急迫,仿佛内心存储了许多的­郁积,需要以一种最酣畅的方­式,全部地发散出去。 他的面孔始终仰望着杳­渺的天穹, 而从那微微闪着泪光的­眼睛里, 能够感觉到他的长吁似­乎得到了某种呼应。 如此, 他就舒缓下来, 用衰老胸腔和喉管所发­出的短音来对自的己 情绪做最后的修复。

三十

这些天,连续好几次去了786。 如此,每到夜深时分, 这份诗歌复印件就要铺­展开来,不断地被提审拷问。

被时同 陪审的是一张印上红色­竖条纹的宣纸和上面那­些力作古雅的毛笔字: 史老师台鉴:

余惭愧之至,无以言表。 唯望体察苦衷予以谅宥­为感。 余将自即日起至 一周内, 每日下午准时于786­等候,如蒙光临洽谈当不胜荣­幸!

邱阿六顿首再拜

“体察苦衷” ———他有什么样的苦衷需要­体察呢?

其实我有点知道, 但我至少不能流露出能­够体察他苦衷的意思。

当然,他既然会突然我这给 写 封短信,肯定经过权衡, 觉得还是继续和我保持­联系的好。 至于这里面有什么动机,我也就不去管了。 我需要的是继续得到他­提供的情况———张中秋出狱之后的事情­实在是太重要了。

邱阿六第二天就将那份“布告”送到了张重阳手里。

张重阳很小心地将它折­起来, 放在了一只矮柜的抽屉­里。 然后,又扔了一条烟给邱阿六,说“:今天不留你了,去吧。 ”

此后的好些日子, 邱阿六就很难再见到张­重阳的踪影了, 但坊间却有不少关相张­重阳的息消 曲折地传到他的耳朵里。 其中主最 要的是, 张重阳在西郊的那栋房­子前, 常常停着许多的车辆, 有的还非常豪华进。 出的人,即便衣着体面,但神态上都有点鬼鬼祟­祟的。 后来还有更惊人的消息­传出来, 说有个老板从那里拿走­的一件东西压, 了价都得三百万!

邱阿六不很笨, 快也就知道,张重阳在那栋房子做的­全是倒腾古董古玩的生­意。而之所以门庭若市,是乃 因为买家对东西的真伪­少很 存有疑义。 情况是明摆着的,卖家的姐姐都因为这个­坐牢了 了———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吓坏了,一时有些神思俱寂。

邱阿六却似乎不想让我­继续延宕这种情绪,很快又接着说起,张中秋出狱后,他们姐弟俩就顺风顺水。 张重阳继续他的各种生­意,而张中秋则开了一家小­书店。 小书店办得不错,几年后还扩大了门面。

我不想让邱阿六就这么­含糊过去,因为这里面存在着许多­的疑问。

于是我就问道:“张中秋出狱是什么时间? ”

邱阿六愣了愣:“大概, 大概是八十年代中期吧。 ”

我笑了起来:“八十年代中期? 这时间跨度好像也太大­了点吧。 ”随后便着意盯着他的眼­睛。

这重续后的交谈, 无形中让我有了很大的­心理优势, 我几乎可以毫无忌讳地­对他说任何的话,表示任何的态度。“哦,哦,那应该是在1985年­的春天吧。 ” “齐耳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我随之又紧问一句。 这其实已经是一种委婉­了———因为按理我得先问张中­秋怎么出的狱,出狱后有没有结婚,什么时候结的婚,然后才顺理成章有这样­的提问。

这委婉所留的空白, 恰恰让邱阿六感知了某­种似乎深谙内情的胁迫。

“大,大概……”邱阿六嗫嚅着,眉心则深皱起来, 眼睛里渐渐透出一种隐­忍的懊丧甚至……恼怒。

本来,我是想将那张复印件拿­出来的,但不知怎么,总是有些不忍心。 现在看他这种神态,更觉得自己不能做得太­过分了。 从根子上说, 他并没有任何义务一定­要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而之所以愿意接谈,则是因为有些可以说出­来的事情他自己有意愿­说出来。

“好吧。时间确实太久了。 ”我决定立刻做出妥协, “有时候,三五年前的事情,我也 会记不太清楚。”

他是会心的,苦苦一笑,叹了口气。

张重阳先是搬到一幢公­寓楼, 仍和姐姐住在一起。 后来才在靠湖边的地方­造了一栋带大院子的大­别墅。

这期间, 张重阳的眼光开始投向­了各种各样的实业,化纤厂、毛纺厂、机械厂,甚至建筑队,反正什么赚钱就干什么。

邱阿六也就是在这时候­被张重阳召了去,先让他辅助管理一家塑­料厂,此后看他干得还行,便任命当他 了这家厂的代厂长。春发、 洪成和许家兄弟这几个­歪瓜裂枣的小“阿弟”也都各有差使,个个赚得迷花眼笑的。

有一天,张重阳忽然将所有的“阿弟”全部召集到他别墅的大­院子里训话, 足足有一百人训多 。 话的主旨只有一条:都给我学文化去! 并规定三年之内,哪些人必须扫盲,些哪 人必须达到初中水平,些哪 人必须达到高中水平,些哪 人必须达到大水专 平,所有学习费用全部由他­出。 不达标的人遭罚,超标的人,他将另有重奖。

张重阳学不学文化,邱阿六不太清楚,但沅城乃至省城、沪上、京城的不少大家鸿儒都­知道张重阳则是确凿无­疑的。 最让他们感叹的一件事­情是: 某次沅城市里组织文化­研讨会, 同辉集团作为赞助单位­也参与接待了。 与会的一位上海老学者,因为有家族间的财产之­争, 居住的一间房子竟被一­些亲戚索要近百万巨款­的补偿, 否则他们马上就要动手­将他全家驱逐。 饭桌上说起这件事情,老学者禁不住老泪纵横。 周围人深表同情,却也只是言辞劝慰而已。 谁知道,老学者数日后回到上海,那些亲戚竟一改常态都­跑来看他,送他水果。 说老学者办事那么爽快, 让他们反倒都有点不好­意思

了。 老学者莫名其妙。 后来才知道,就在老学者饭桌洒泪的­第二天, 同辉便有人专门去了上­海, 全部满足了那些亲戚的­要求并当即付款。 这件事发生后,老学者周围的高知们无­不由衷钦敬, 而张重阳却严令圈内人­不准在外做任何宣扬。

张重阳一般都在那栋别­墅的大院子里接待贵宾。 但往往高潮之时,忽然就停顿了下来,原因是张中秋出来了。 张中秋住在别墅后面一­栋单独的小楼里,平时很少露面,就是她开的那家书店, 也只是委请一些贫寒的­年轻大学生兼职管理,不管盈利与否,薪金都准时发放。

在这种场面,张中秋出来,那就是很严重的事情———张重阳不管来客如何尊­贵,必定恭恭敬敬地走到她­的面前, 垂首聆听吩咐。 而一般的结果是,张重阳立刻叫停聚会,鞠躬致歉结束。

同辉系中办得最出名的­是蓝磨坊娱乐城,而蓝磨坊最兴旺的时候,也是张重阳参与社会公­益最积极的时候。 赈灾救灾、捐资助学、扶贫济困、铺桥修路等等都参与了。有关方面为了昭彰公益­精神, 常常会动员张重阳出场­说话些 。 张重阳几乎都婉言谢绝­唯。 有的一次是接待西北贫­困地区的一个小学生感­恩团的来访, 张重阳接受了小学生的­红领巾献礼。 上台的时候,张重阳满脸通红,都不知道如何站立才好­戴, 上了红领巾竟也跟着献­礼的小学生举手敬礼,惹得满堂笑大 。

张重阳是在五年前搬到­同辉大楼顶层住的。 那时候,张重阳的怪病其实已经­有了些迹象。 他常常头疼, 整夜整夜地不睡 着觉,有时还会用头砰砰撞墙。 他又极地端 讳疾忌医, 只是强行忍受。 即便搬进了同辉住,也绝不让人贴身服侍,都由他自己张罗

日常起居。

有一天,邱阿六突然受到召唤,连忙丢下手头的活赶了­过去。 邱阿六原以为有什么大­事吩咐,不料,张重阳只是和他瞎扯闲­聊,而且毫无逻辑。 期间突然发问“:你记下自己干的坏事了­吗? ”

邱阿六一愣,都不知道如何回答。张重阳嘿嘿笑了, 随嘴后 里就胡言乱语起来。

邱阿六十分惊恐,满头满脸的冷汗直落下­来。

张重阳却一下敛住, 很正色地又问邱阿六:“那个—”——他用手很大地划拉了一­下, “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吗? ”

邱阿六当然不知道他。 只是出汗,因为他还没弄明白那划­拉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没待邱阿六回答, 张重阳便诡谲一笑说“:那是个婊子,知道吗? 婊子。 你得使邪劲用—— —”

邱阿六适时地止口了 , 而脸上却真的有冷汗在­掉落下来。

那次召唤的结尾是张重­阳再三叮嘱邱阿六多去­看看他姐姐张中秋。

“去看看她。 多去看看她。 知道吗? 多去看看她。 你知道吗?! ”

邱阿六开初有些懵懂, 但从张重阳愈发严厉的­眼光里, 便恍然明白了内中的意­味。

这么多年来, 张重阳尽管对邱阿六有­过猜疑,但最后还是赋予了最大­的信任。 因为邱阿六始终秉持一­个宗旨:对师父,能说的就说该, 做的必办,不能说不该做的打死也­不会有半点违拗。 当然,张重阳的赏赐也是丰厚­的,否则,也不可能有大顺司公 的今天。

多看看张中秋, 于别人可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张中秋最厌烦的就是有­人探望。 但对邱阿六来说,则比较简单,因为看护和料理那栋别­墅的人都是由邱阿六根­据张重阳的旨意一手物­色的: 勤快能干尚在其次, 口紧嘴严才是最必备的。 这一点, 邱阿六自认为做得相当­出色而且无愧于心。 在给那些人颁布了戒律­之后,邱阿六曾多次故意向他­们试探着询问别墅内的­情况。那些人都缄口不言,绝不迁就。如此,邱阿六去看看张中秋, 也就只是去那院子里坐­坐,尽量避免打搅张中秋的­各处走走。 所好张中秋对邱阿六比­较宽容, 一般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反感。

张中秋出狱后,一度相当狂躁,甚至还有暴力行为, 这能从张重阳脸上常有­的抓痕看得出来。

张中秋搬入这栋别墅后, 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她一改从前的装束,不管春夏秋冬都是一袭­黑衣黑裙黑披风, 偶尔的还会兜上黑色的­头巾。

她的书店取名“月食屋”,白天不去,到了晚上才会静悄悄地­去看望一下。 都是从后门进出,轻忽一闪,就像一条影子。

书店的经营全部由别人­代管, 她只负责书籍的挑选。 开始,所有人都觉得上架的书­籍太过生僻,难有顾客问津。 渐渐的,却有一些人喜欢起来, 而且范围不断扩大还个­个自不诩 凡。 以致沅城读书圈内有了­一个表示鄙夷的非常奇­异的暗口———嗬你,去过“月食屋”吗? 这样“,月食屋”的名气就越来越大了。 经管的人希扩望 张门面磨,但叽半了 天,张中秋也只同意增加一­间,后以再许动不改 。 张中秋有没有继续她的­诗歌创作,邱 阿六完全不得而知。她独居的那栋小楼是一­个绝对的禁区, 除了一个西北口的音 小姑娘,谁都不允许进入。

那个小姑娘是张中秋去­书店的回途中自己找来­的。

那是个冬天,夜空飘着雪花,那小姑娘不知什么缘独­故 自在一根灯柱下站着,眼睛很凄惶地望着马路­上一辆辆驶过的汽车。

张中秋的车子本来已经­开过去了,这时司机忽然得到指令,他让 绕回去再到那根灯柱的­下面。 如此,那小姑娘就来到了张中­秋的身边。

这小姑娘是所有别墅勤­杂员唯人 中 一非邱阿六挑选的, 而她对邱阿六似乎也有­一种本能的戒心, 每每看到邱阿六总横是­瞄一下,亮一个很大的白眼。

有一天晚上, 邱阿六又决定去看看张­中秋了。 原因是,前天去别墅探望,发现她那间独居小楼的­后门所面对的竹篱笆有­些破损,而竹篱笆的外面则是一­片农田的旷野时。 当 他就想采取措施将那破­损修补了。可园艺工老王说, 这竹篱笆是张中秋特意­交代修筑的, 为此还拆掉了原先的条­铁 栅栏。 那些破损,包括上面缠绕的牵牛花、绕罗等等的野花也是张­中秋故意设计的。 邱阿六思忖一下, 觉依得 张中秋怪异的个性极有­可能。 但心里总有些忐忑,觉得万一出了纰漏,实在无法向张重阳交代。 他现巡在视巡视, 哪怕就在破损的竹篱笆­下坐一会儿,虽然没法改变现状,于内心也是一种宽慰和­自释。这样, 他就顺着竹篱笆走了一­圈然, 后在那破损处席地坐了­下来。

这地方仰视那栋小楼是­一个很好的角度, 正好可以很完整地看到­楼上客厅的大窗户。 坦白说,邱阿六虽然经常光顾这­地个

方,但还从来没有进入过这­栋小楼,对里面的情形更是一无­所知。

楼上客厅的灯光先是暗­弱的, 大概只是在哪个角落开­了盏小小的壁灯。 不一会儿,一盏花形的蓝水晶的吊­灯亮了起来,非常的绚丽而又优雅。 随后,是轻盈的像流水一样的­钢琴声,十分的动听。 当时的邱阿六虽然还没­有在艺术上着意深造, 却也感到非常的陶醉。 岂料,正当他微闭眼睛准备好­好享受的时候,突然一个怒吼般的声音“:诅咒吧! 你这罪恶的黑夜! 你这五彩缤纷绚丽夺目­却又藏污纳垢的罪恶的­黑夜……”邱阿六吓了一跳, 敛息细听竟是那个西北­女孩的嗓音。 那嗓音很快又转入了抑­扬顿挫低音, 嘟嘟哝哝的, 似乎在倾诉和罗列什么。 钢琴声却反而大了起来,以致有些激越和狂野。 继之,是西北女孩的嗓音和钢­琴声的一种相互渗透又­相互抚慰的舒缓。 末了,是带着心碎似的长长叹­息, 最后归于死了般寂静。

邱阿六真是叹为观止了。 对于张中秋会弹钢琴,他不会感到意外,张中秋任何的突发才华,在他眼里都是很正常的。 万想没到的是, 那个西北女孩竟然也会­有这般的才能———这应该属于诗朗诵。 据说,有必须很好的文学素养­方可把玩。 无怪乎这小丫头那么冷­傲,敢于对他亮那么大的白­眼。

邱阿六的这个偶遇, 没有得到一个完美的结­局。 可能是他一放松便随手­掏了支烟抽,那烟光被楼上察觉了。 只听那大窗户“哗”一声拉开,那西北女孩站在窗前。 随后显然是受了张中秋­指使, 将一大盆冷水泼浇下了 来。

张中秋的凶蛮在此后又­有了更淋漓尽致的表现。 那是张重阳最后一次在­那别墅院子里的宴请。

那天来的人少不 ,而且绝对都是有头有脸­的角色。 为了以示隆重,张重阳还意特交代手下­安排了乐队, 是大提琴小提萨琴克斯­双簧管之类的轻音乐队。过酒 三巡宾主欢正 的时候, 张中秋突然带着那个西­北女孩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现场。张重阳感不觉 妙,赶紧上前趋候。 张中秋却朝他一挥手,赶苍蝇似的嘘去他 了一边。

当时,全场一片惊愕,知道可能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不料张中秋也没什么很­恶劣的态度, 反而笑眯眯地朝乐队说:“诸位辛苦, 来一段肖邦的小《C 调波罗乃兹舞曲》吧。 ”

那乐队的人开始面面相­觑但看, 一张重阳的脸色,赶紧就演奏了起来。

肖邦的小《C 调波罗乃兹舞曲》是个什么玩意儿,邱阿六完全是一无所知,只是感觉那旋律有些悲­凉和沉郁。

刚刚起了一段门过 , 那西北女孩朗诵诗的嗓­音就响了起来:“忏悔吧! 你们这些蛆虫,你们这些衣冠楚楚的禽­兽……”

三十一

父母回来了, 同来的还有那对我从未­谋面的混血儿侄子侄女。

家里乱得实在是不行了。那对时尚老夫妇的出国­回返和携带的一对混血­儿孙男孙女, 简直成了各色人等齐齐­趋望的狂欢。

至亲远戚来了,世交近邻来了,老同事老同学来了,新朋好友来了。

最后,齐耳也参与了进来。

她的参与原来不在我的­预料之内。 我一直以为美国人是喜­欢安静的, 平时家里很有少 亲戚好的友 串门。何况她还有些敏感和自­闭,很难习惯此类纯属中国­俗化文

的喧嚷和闹腾。 岂料,一看到那些场面,她就情不自禁, 投身之后还会悄悄站立­一边做感动的体会。 我父母完全成了她的护­佑神———在我事先简要介绍了一­下她的情况后,老两口便几乎同时红湿­了眼眶,只恨不能马上就将她搂­在怀里。 如此,不仅对她呵护备至垂爱­连连,每到吃饭,老两口首先就是高声大­嗓地呼唤齐耳。 对我的情绪则完全地不­管不顾。

我真想暂时封闭起来, 彻底修复一下身心。 然而,那对小家伙却对我情有­独钟,只要能够挣脱那些人的­纠缠, 就会悄没溜溜地上楼来­黏糊我。

后来, 父母看他们对我实在黏­糊得须臾不可稍离, 干脆将他们的小床铺也­安在了我的卧室里。 “快跑,快跑! ” “哈哈,你来捉呀,来呀! ”一条鹅卵石铺砌的甬道­两旁, 笑声不断,欢乐迭起,“河里河里汰汰脚”的游戏正渐趋高潮。

“河里河里汰汰脚”是沅城地产的一个老游­戏, 内容是模拟落水鬼在河­边捉替身的情形。

我是这忘情嬉戏的一个­核心, 也是洋相百出的一个丑­角———我必须逼真地做出落水­鬼因无法捉到替身而窘­急抓狂的样子, 好让那些在河边汰脚的­老头老太切实感自的觉 己 逗引和闪避是多么灵活­有效。

刘婆是最为得意的一个, 她原来是落水鬼,由于抓获了我,有了替身,此刻不仅可以享受汰脚­的权利, 还能借着前落水鬼的余­威保护老是呜哇惊叫的­陈婆。

—“——别怕,到我这里来,她抓住不 的!来呀,来呀! ”她开裂着失齿的瘪嘴巴­不断朝陈婆招手,而陈婆则扭捏着小碎步­朝她 奔过去。

毋庸置疑,我只要稍稍使点气力,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但我绝不会这样做。我得将这些力气用在扮­演气喘吁吁、 心急火燎却又无可奈何­的窘态上。 我在追赶陈婆的时还候 故意摔了一跤,然后做出四脚朝天、痛苦万状的样子。

我真是非常卖力。这卖力的成效甚至让那­位甄院长都憋不住参与­了进来。 在像那些老头太样老 一 嬉戏的间歇, 她会悄悄朝我挤眼,跷大拇指,表示对我的会意和赞赏。

陈婆、刘婆的兴奋和对我的喜­欢,已经是我来到“康生院”养老院一个星期之后的­事情了。

而要做到这一点, 首先该突破的难关便是­那位神秘莫测且时时戒­备的甄雅言甄院长。

在齐耳日记中,很容易就能看出,妨碍陈婆、 刘婆记忆的并非只是她­们的老年痴呆, 更多的是那位甄院长目­的不明的着意拦阻。 齐耳是无法应对的,以敏她 感的身份和浅尝辄止的­个性,那次突兀的拜访不仅毫­无收获,而反 增添了甄院长的狐疑和­防备。

甄雅言不明目的的着意­拦阻也是我的关注所在, 加之这康生院特别偏僻­的选址却又特别高级的­护理, 更让我觉得内中蹊跷多­多。

———诸位看到上面这段描写­一定感到非常突兀。

是的,这确实是一个突兀,就像那天我毫无预兆地­断然拒绝侄儿侄女的纠­缠独自走出院门一样。

孩子的声我哭 让 非常心疼, 特别是他

 ??  ??

Newspapers in Chinese (Simplified)

Newspapers from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