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是合十(下)
这该是晚餐时分,然而这时的康生院一片暗黑寂静。 不知是发现了我的到来,还是别的什么情况。我一走到主楼前的广场,便听到楼上传出一个人声。 肯定不是叫我,而是一个很含糊也很悲切的呼喊。 随之,这样的呼喊从各个楼层响起,连同距离很远的两排平房。这呼喊汇成一片越发激越声势浩大,犹如狂风席卷山呼海啸。我泪热 奔涌,也放声呼唤觉, 得唯有对老们人 的如此呼应,才不我枉 此番的再访。
【前情提示】齐耳自小被遗弃美国,后突然接到律师函要回国接受舅舅的巨额遗产。 回到出生地后她一路寻找自己的身世之谜,并在律师方子书的帮助下,找到有探秘异秉的画家史微, 助其探寻母亲张中秋和舅舅张重阳的成长经历。 在重重迷障下,史微通过各种方式寻访了多位当年熟悉张中秋和张重阳的人, 了解到许多奇异古怪 乃至惊悚的情况和细节。 齐耳的身世之谜是否能够解开? 敬请关注本期内容。 二十一 洞眼里稍稍见些天光, 邱阿六就起床了。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床, 就是一块烂草
垫上堆些破毯棉絮之类的东西。 不料,刚一挪身,遮顶的油毛毡上就“哗啦啦”落下一注凉水,再扒开草帘门一看:外面正下着不大不小的雨。
菊芬是个傻婆,大腿粗得水桶似的,听到这么大的动静,仍打着鼾四仰八叉,看着活脱脱就是头肥猪。
邱阿六苦笑笑也不去计较:自己这种身份能够有个女人跟着,那就真是很不错了。
他赶紧将那油毛毡豁口用破布堵了,然后抄起雨伞,一躬身就从草帘门里钻出去。
邱阿六本来是可以不遭这个罪的,毕竟在城南还有间破瓦屋,虽然破旧些,总比这个胡乱搭建的窝棚子好了许多。 然而,城南到这儿起码三五里路, 每天挑着锅灶料桶碗筷之类的东西来回实在不便, 菊芬又是大胖子,摊位尚未置好,她就已经气喘如牛了。
邱阿六的摊位是在城北大洋桥堍下的一个不起眼的旮旯里。
大洋桥在沅城可算是最热闹的地段了。 因为靠近火车站,又有轮船码头,加之众多的饭店、商铺、茶肆、客栈,熙熙攘攘的人流几乎终日不息。
“文革” 期间, 虽然稍稍冷清了些,但“改革开放”春风一起,立马又百花争艳姹紫嫣红。
邱阿六是夹在这百花中的一根杂草:没有任何必备的证件,就管他娘的冷青蛋摆了出来。“冷青蛋”是沅城粗话,却意义不明,但与“管他娘的”连着说,就知道是“管他三妈 七二十一”的意思。 邱阿六该配是说这种粗话的人。 他是个“劳改释放犯”,还没有半点的职业收入,不“管他娘的冷青蛋”,他还能怎么办呢?
酸辣汤摊最初是菊芬摆的, 就在城南 的一条巷小 子里。 之所以未被取缔,还仗着她腿瘸 父亲的残疾证,但生意冷清,够仅 温饱。 那天傍晚,邱阿六肚子饿得难受就出来闲逛, 正好看见菊芬父女准备将一大盆剩余且变味的酸辣汤倒进泔桶里。 邱阿六赶紧上前说“慢: ,我买下了好吗? ”菊芬父亲是个善心的人,看他那副潦倒样子,立刻摆摆手说“你要: 就去拿 吧,不要钱。 ”邱阿六大喜过望,也不顾什么,端着那盆直接就咕咚咕咚喝起来。 喝到一半盆, 里忽然落进了好几片新鲜的牛肉抬, 头一看,正见菊芬一双湿润润的眼睛。
当然, 湿润润眼睛的菊芬怎么会变成睡他身边“的 大肥猪”还是有个过程的。 至要的一点是,菊芬父亲几个月后就去世了,简要的后事还是邱阿六帮着六神无主只知哀哭的菊芬料理的。 这样,邱阿六就接手这个摊子了。
邱阿六是个聪明而又不安分的人,当年所之 以有囹圄之灾, 就是因为过于聪明又不安分。 竟然冒充警察去一家大饭店吃霸王餐,还仗着人高马大,连手撂倒了三个男服务员。刚接手酸辣汤摊子的时候,他觉得温饱有靠还有菊芬, 生活实在是很可以了,但慢慢就不知足了。 主要是市口实在太僻,忙乎了一天也赚不了几钱个 。 经过方多侦探,决定移址大洋桥,哪怕有查办严惩之虞也在所不惜践,实 下来,效果凿凿,收入比之前好了许多。 唯一不爽的,就是每天奔波实在劳乏,最后断然决定,就在现旁址边搭个窝棚,省去了许多气力。
邱阿六冒雨出门是为了买“香膳坊”特制一种牛肉, 而如此起早乃是可以挑选其中最为精华的后臀部位的“栗精子 ”。 邱阿六和“香膳坊”店员已经很熟法,方 是每隔几天总要买包好香烟给他们送去
沅城酸辣汤的料材构成是粉条蛋、 皮、
面筋、油豆腐、香醋、辣酱,勾芡后加上香葱、蒜叶之类的青头就大功告成了,牛肉片只是可有可无的浇头,也称“噱头”,一般摊上的酸辣汤根本没有。 然而,也许是潦倒之时菊芬施舍的那几片牛肉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 邱阿六接手摊子后坚决主张自家做的酸辣汤每碗必须都要放牛肉片,而且还得选用最新鲜最有味道的“栗子精”。虽然只是薄得透明的小小几片, 却让顾客一旦入口三日难忘。 一招鲜吃遍天,许多回头客甚至专门就是冲这“噱头”而来。 又口口相传,生意好得让邱阿六只恨没地方挠痒。
然而,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样的好日子,没有多久就烟消云散了。
那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傍晚,一个夕阳西照的傍晚。这时段对邱阿六的酸辣汤摊是最为金贵的。 许多饥肠开始辘辘的下班人,闻到酸辣汤味道往往就会脚步迟缓,而菊芬大胖子的那份敦厚, 也有一种特殊的诱惑。这时候的邱阿六总是分外卖力地将炉子生得火旺,好让锅里蓬勃的热气持续不断地萦绕菊芬那张大声叫卖的肥脸。 供餐的就案桌是用晚上做床的那几块木板搁置的,吆喝不了几声,就会围坐得满满当当。
要不是突然发出的一个声响,邱阿六根本不会注意这满满当当的顾客中有个瘦骨嶙峋却脑袋奇大的家伙———他把一张小凳子坐翻了,一骨碌起身后,竟然一声吭不 ,自己将小凳子扶了继续低头坐着吃。邱阿六顿生一分愧疚和好感,抓了一大把牛肉片就撒在了他的碗里。 家伙毫无反应,仍然只顾低头坐着吃,连眼珠都没动一动,仿佛吃到半途该配就一大把牛肉片撒到碗里的。
家伙第二天又来了,还是老时辰仍,是一声吭不 只顾低头坐着吃。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家伙竟然一如既往地还来!
第六天的时候,邱阿六有些忍不住了。他发觉这家伙吃相有些别特 。 一般人喝酸辣汤都很利索,讲究的是趁热下肚,酣畅痛快。 他却慢慢吞吞,有时还会将吃到嘴里的东西抿细了伸出舌头一看 看, 特别是牛肉片,好几次用手拿了在指头间搓捻。 邱阿六隐隐有些不好的感觉却也没有深想, 这次便用玩笑口气问他“: 喂,朋友,你想在牛肉里捻出金丝条吗? ”家伙像没听到似的没有回应仍, 然只顾低头吃,只是吃完起身的时候,朝邱阿六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此后,家伙就再也不来了。
再次看到家伙的时候, 已是在一个月之后。
那天傍晚,邱阿六正忙得来劲忽, 然有位顾客拿手一指说: “喂, 那边还有一个酸辣汤摊子是你家的吗? ”
邱阿六一愣,赶紧转头一看,发觉里面约一百米处依依稀稀还真的有个小摊子。邱阿六顿时火冒三丈, 眼瞪如铃: “这不是明打明地抢生意吗? ”这时菊芬却说: “你火什么呢? 他家做他家的,我们做我们的。 生意大家做做才好。 ”菊芬看着像个“呆婆” ,但说的话往往有些理道 , 特别和是 气生财这类的。 正是如此,邱阿六的暴脾气改了不少,酸辣汤摊也有“实诚和善”的好口碑。 这样,邱阿六的火气就慢慢平息下来。
这样又过了几天, 邱阿六的火气几乎就荡然无存了, 因为那个摊子根本就没有顾客, 只是远远看到那一男女一 每天早上出摊每天晚上收摊, 那副寡淡寥落的样子简直有点让邱阿六可怜了。
邱阿六觉得可怜,就抽时间跑去看看了。 一看,大吃一惊:那个男竟的 然就是那个瘦骨嶙峋的家伙! 邱阿六几乎要大笑了。家伙连续几天过来吃酸辣汤原来是来搞侦
察偷本事的呀。
“来! ”邱阿六立刻在摊位旁坐下,大咧咧一摆手说,”这么冷清,我就买碗吃吧。 ”
这自然是一种羞辱, 然而家伙毫不在乎或者根本就没有意识, 竟然一脸平静地拿起勺子就舀酸辣汤。 反倒是那个女的投来一道很气恼凶厉的眼光。
酸辣汤什么味道,邱阿六记不清了,约略的感觉是, 家伙的摊子再摆个十天半月恐怕也不会有半点生意。
岂料,未出三天,家伙的摊子居然有了第一个顾客。 远远看去像是个白胡子老头。不知是年老迟钝还是胃口太小, 一碗酸辣汤吃了起码一个多小时, 邱阿六的案桌都翻过了三遍,那老头还在那摊子上坐着,家伙佝偻着腰听他说着什么。
第四天,家伙的摊子不见了。 直到个把星期后,才又摆了出来。
青蘋之末始于邱阿六摊子上的一位常客老曾。 此人是个地地道道的吃坯,只要兜里有钱,几乎每天都要来这里吃碗酸辣汤。邱阿六看他这样, 也每次都会在他碗里多加几片牛肉。
这天,老曾不知道碰到了什么鬼,路过摊子, 佯装不认识似的一低头便快步走过去。 邱阿六原以为他实在囊中羞涩才会这样,岂料,走过之后,竟然直奔家伙的那个摊子而且就坐了下去。
邱阿六有些不快却也并不十分在意,想这吃坯大概是想将两个摊子酸辣汤的味道比较比较。 不识货,货比货,哼———料定他第二天就又会回到自己摊子上来, 到时候开他几句玩笑,看他尴尬不尴尬。邱阿六这回失算了。第二天老曾不仅没有回到他这摊子来,甚至没有路过,而是通过里面的一条小 巷接直 到了家伙的那个摊子。 这让邱阿六十分诧异,因为他还分明看到,老曾不仅自己去,竟还带了个朋友,也就是说,家伙摊子上至少坐了两个人。
第三天还是两个人。 第四天就不对了,老曾那朋友又带了三个朋友,五个人围坐在家伙摊子上简直就有生意兴隆的样子了。
之后的情形让邱阿六越越来 感到不解:家伙的摊子像有魔法似的,顾客不断翻倍增长,而且听人说,那摊子的酸辣汤用料没有什么特别的,也不是价钱便宜,就是味道好,吃了还想吃。
尤其让邱阿六紧张的是, 自己摊子的常客开始陆陆续续地出走,而所向之处,全都是家伙的那个摊子!要不是自己摊子市口好简, 直就要被他压垮了。
邱阿六决定出手对付了, 而对付家伙于他而言绝对是驾轻就小一熟 菜 碟。天当夜里, 他就在家伙摊子落脚的地方倒了桶臭泔水,隔几天又倒了摊臭柏油,再隔几天干脆直接上了臭粪大 。 这还是在菊芬拦阻下比较客气的做法,以他的性子,直接拿根粗棍子捣了他娘的冷青蛋。
后来菊芬也拦不住他了,因为那些臭玩意儿虽然给家伙的摊子添了不少麻烦,但打扫过后,照常一派生意兴隆的景象,而他的摊子却每况愈下,收入比之前少了许多。
这天清晨,天刚刚亮,邱阿六拿了根大棍子去了———这时候家伙的摊子刚刚挑来,炉灶尚未起火,路人也几乎没有,是比较合适的时机。 他也不说什么,直接用大棍子将家伙的炉灶铁锅捣了个稀巴烂。 家伙愣愣的,只是看着他。 那女的(邱阿六后来才知道是家伙的姐姐) ,却疯了似的要扑过来。 邱阿六正准备应战,发觉没声了,原来是家伙将她拉住了。
邱阿六原以为家伙受此警告, 应该不
敢再来了,岂料,没隔几天,家伙又挑着摊子来了。 邱阿六没有犹豫,立刻再予重击,如是者三。
家伙再次出现的时候, 没有摊子和那女的了,只是一个人坐在老地方抽烟,见邱阿六走来,立刻掏出一包红牡丹烟扔给他。红牡丹烟是当时最金贵的烟, 邱阿六囊中那么饱满也很少买了抽。 邱阿六揣摸,家伙终于知道深浅了(前几天邱阿六就故意放出风去,说自己是个三进宫的狠角色,杀个人就像掐死只蚂蚁似的),这个马屁无非是想把事情了妥了,于是,便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家伙没有回笑,却说“:有样东西要送给你,可以跟我去个地方吗? ”
邱阿六困惑了一下: 有包好烟就可以了, 只要知道深浅, 本来也不想过分为难他,还要送什么东西呢? 再转念一想,也罢,东西不拿白不拿, 看家伙的样子又那么诚恳,顺了他,或许他会更放心。 于是,就跟着家伙去了。
家伙说的地方是在巷子深处的一个拐角,那里有间锈蚀斑驳的铁皮屋子,原来是家染料厂储存特殊化学制剂的小仓库。 后来那家染料厂搬迁了, 这铁皮屋子却留在了这里。 家伙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到了铁皮屋子跟前就拉开了门。 邱阿六进去后,看见这屋子里居然还有一扇小窗子, 天光透进来还有些敞亮。 邱阿六大咧咧地要正 发些议论,却发现家伙将铁门关上了。
随后就是颇为长久的沉默。
待邱阿六回神过 来的时候,家伙正紧不不慢从地 屋角里提出一只重实实的旅行包。打开拉链,里面竟是两把磨得雪亮的斧头! “你挑一把吧。 ”家伙突然说。邱阿六愣愣的,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家伙见邱阿六不吭声,自己将两把斧头都从包里拿出来, 又用拇指分别刮试两 把斧头的锋口,随即一个转腕将, 一把斧头锋口的尖头朝自己腿上一剁。 顿时,一股鲜血直喷出来。
邱阿六惊惧不已———虽然他也是进过宫的狠角色,却还没见过这样的架势。
家伙却不动神色, 反而笑眯眯地将刚剁试过的那把斧丢子 到了邱阿六跟前,说: “这把不错,你拿着吧。”
“不不不,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邱阿六连忙摆手。
“拿着。 ”家伙还是笑眯眯的,“咱们今天必须有个了结,否则,谁也走不出这个门的。 ”
邱阿六惊汗如雨,他知道坏了,家伙的意非思 常明白:今天必须决个你死我活。 说实在的,以自己的体魄和气力,家伙瘦骨嶙峋根的 本不是对手。 可是,谁敢拿雪亮的斧头在这么个小屋子里对打呀! 更何况真正的亡命之徒哪怕瘦成只老鼠绝也 对是无敌天下的。
“我,我道歉,我道歉还不好吗? ”邱阿六几乎带点哀求了
“道歉有什么用啊? ”家伙这时眼睛里露出了凶光, 一道贼亮贼亮厉如刀刃的真正凶的 光,“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个,立刻拿斧头朝我头上砍;另一个,马上跪下来叫我爷爷! ” 二十二
自此之后, 邱阿六就对家伙服服帖帖了。
好在家伙并不因此对邱阿六颐指气使,时时压迫,相反还很会照顾邱阿六的情绪。毋庸赘言,家伙就是张阳重 。
张阳重 有时会特意走到邱阿六摊子前, 众目睽睽下, 掏出整包的牡丹烟扔给
他。 让邱阿六诚惶诚恐又感激涕零,却碍于场面无以明表,只在心里连连叩首。
这期间, 邱阿六约略了解了张中秋张重阳姐弟的情况, 因为他隔三岔五地便会去他家拜望,聊天喝酒。
原来, 张中秋张重阳姐弟从知青点回城之后,先是在一家塑料厂当工人。 当时还是比较时髦的东西,因而厂里效益不错,除了工资,每月还有颇为丰厚的奖金。 然而,这厂的书记兼厂长是个特别政治化的人物,每当发放奖金之日,都要各车间召集职工开会, 让大家畅述在阳光红旗下的蒙恩之感。 而他则到各个车间巡视。
那天,他来到了张重阳的车间。 一般人见到大领导到来,情绪格外振奋,畅述的内容也声情并茂。 可轮到张重阳时,他却神情呆滞,对车间主任的点名都置若罔闻。 大领导这时也看不过了, 指着张重阳说:“怎么回事? 你就没有一点感想吗? ”张重阳一脸诚恳地回答:“是的,没有。 ”大领导勃然大怒,朝车间主任呵斥道:“这是什么人?! 你们车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车间主任大为惊恐, 连连弯腰说:“我的责任, 我的责任,我没教育好,没教育好……”岂料张重阳地霍 站起身来, 朝车间主任说:“你有什么责任? 我还要你教育吗?! ”说着,转头过去, 将刚领取到的奖金包直接朝大领导脸上一甩扬, 长而去。
如此,他之后的情况也就顺理成章了。唯一有些曲折的是, 张中秋在厂里一直干得不错,还有被提拔班组长的可能但, 见弟弟这样,几乎没有犹豫便断然辞职,随后也离开了工厂。
这在当时是一个非常出格而且愚蠢的举动。 当时国有工厂职工还绝对是个香饽饽,甚至与一般公务员相比也毫不逊色,张重阳气性使然尚可一说, 张中秋断辞然 职 那就太让人意外了。 至于所谓的“下海潮”,那是已 几年之后的事情了。
邱阿六去张重阳那里拜望,有时也会带些杂七杂八的物食 和礼品,而只要稍稍有些像样的,张重阳总会挑拣出来送到对面小弄堂里的一间去。邱阿六有次悄悄跟随着去探望过,发觉里面住着的竟然就是头次坐到张重阳摊子上的那个白胡子老头。
邱阿六不笨, 对张重阳酸辣汤的然陡起兴,早就有过各种原因的猜测,而这白胡子老头的点拨肯定是少不了的一环。 当时自己飞扬跋扈根本不去愿 曲意探秘,在现自己内心诚服, 却又不敢去偷鸡摸狗触碰张重阳的忌讳了。
邱六阿 脑子里的小九九, 张重阳其实早就心知肚明。 有次喝酒,张重阳突问然 邱阿六“:怎么样? 一起去看看老人家? ”
邱阿六开头些有 不知所以, 待张重阳又朝对面小弄堂努努嘴才恍然大悟顿,时惊汗如雨,忙说“:不敢敢不 ,不敢敢不 。”
张重阳咧嘴笑笑, 一拍阿邱 六的肩膀说:“慌什么呢? 这个底, 我早就想交给你了。 不过—”——他朝邱阿六杯里斟满了酒, “有件事情,你得应答 我。 ”
“你说,你说。 ”邱阿六连忙端起酒一杯口喝了,这是一个绝服对 从的表示。
张重阳没有说, 却是突然朝门喊外 一声“:都进吧来 。”
只见屋门被轻轻推开, 四个二十来岁的男子从外面鱼贯着走了进来, 都是一副歪瓜裂枣的样子。
“都听着了。 ”张重阳待歪瓜裂枣们肃然站定后,眼朝他们一瞪,后随 拿手指指邱阿六,“今后,他,就是你们的阿哥,有什么事情,由他照应你们。 ”
四个歪瓜裂枣连点忙 头作揖, 朝邱阿六“尊呼 阿哥”。
邱阿六云里雾里, 一时真有点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 张重阳突然又朝他们挥挥手“:行了,都出去吧。 ”
四个歪瓜裂枣又赶紧鱼贯着出门,最后的一个还小心翼翼地将门带上了。
这天,张重阳和邱阿六谈了很久。 最主要的,有两个内容。
其一,是相关酸辣汤的配方。 张重阳明确告诉邱阿六, 这里面加了一种特殊的作料,不是一般的特殊。“我也不会说,你也不能问,但我会不断地供应你。 ”
其二,是有关歪瓜裂枣的。 张重阳郑重地交代邱阿六, 这四个都是些没着没落的混混,可厌却又可怜:一个叫春发,父母早亡,随叔父生活,没读过一天书,没吃过一顿饱饭;一个叫洪成,父母瞎子,家徒四壁,至今还常常露宿街头; 另外两个是姓许的亲兄弟,父亲因抢劫被判了无期,母亲成了疯子,日子可想而知。 今后,可让他们到别处各办两个酸辣汤摊子, 初始费用由张重阳出,但邱阿六必须时时看管好他们,不许他们胡来,受到欺负或遇到麻烦,邱阿六必须相帮摆平。 那些特殊的作料也由邱阿六控制着分发他们。“你可以抽头,看他们日子确实好过了,他们摊子收入的三成归你。不要客气。 ”
“不不不,师,师父—”——邱阿六很突然或者说口不由己地蹦出了“师父” 这个称呼,而在此之前,邱阿六一直对张重阳没有称呼, 张重阳也始终没要求邱阿六有什么称呼“,那三成应当您归 。”
张重阳淡然一笑: “我不要。 实话告诉你,我有的是钱更。 主要的,明天开始,我那酸辣汤摊子就不摆了, 我要外出好长段一时间。”
张重阳回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年初春,这就是说,整整外出了半年多的时间。
这半年多, 邱阿六主要是和张中秋打交道。 邱阿六对张中秋有一种本能的畏惧,这并只不 是因为早先自己莽撞的冒犯,而是那她 双锥子一样尖利的眼睛,一望 眼,就觉得自己身上某个地方被刺了一下。
打道交 的内容很简单, 就是张中秋按月将一包特殊的作料颇为秘密地交给他,同时坚决地拒绝邱阿六带来的任何礼品。这让邱阿六尤其的忐忑不安, 每次离开时常常面红耳赤,额汗淋漓。
作料的效果非常神奇, 自己的摊子使用后,生意立刻大为红火。 许多生客很快变成了常客, 好像每天不吃上一碗就会寝食不安。 那四个歪瓜裂枣,邱阿六按张重阳的旨意让他们分成两拨在城西近城郊的偏僻处各摆了一个摊子, 第二个月就赚得盆满钵满。 邱阿六也不客气,第三个月开始抽头三成。 他们居然毫无废话,都全 乖乖巧巧足额呈奉。
第五个月的时候,张中秋突然交代邱阿六, 让他自己的摊子减半使用这样的作料。 邱阿六不敢询问原因,回去后立刻照此办理。
张重阳回来的前一天打电话给邱阿六,让他第二天晚上带着那四个“阿弟”去近郊的一处地方等着,之前晚饭吃饱些,因为有些力气活要他们干。 张重阳语调平缓,没有半点命令的口气。 可邱阿六和那四个“阿弟”一听当, 天连酸辣汤都一律不出摊了,中午一过就集聚着赶到了那里。
那是一栋农民造的孤零零的带小院的二层楼空房子,粗粗糙糙的没有任何装修,只院十坚是 门 分 实,是扇很牢固的铁皮门。
天色刚刚起暗, 便见一面辆 包车顺着坑坑洼洼的土路开了过来。 蹲坐在地的邱
阿六和那四个“阿弟”顿时惊喜,一齐站起身来。 不料,那面包车“呼噜”一下就开了过去,没有半点停顿。 于是只好再落地坐等。直到快半夜的时候, 才又见到一辆大卡车亮着车灯开了过来。 邱阿六正有些迟疑,大卡车却一个拐弯,停在了那房子的旁边,驾驶门打开来,走下的正是张重阳。
久别重逢的欢欣自然是不用说的,特别是那四个已经养得十分肥壮的“阿弟”。张重阳则表情淡淡的, 只是招呼车里一个北方口音的驾驶员下来松松脚。
车上是六只大木箱, 都是用很壮实的原木打制的, 邱阿六有的是气力, 那四个“阿弟”又特别卖力,所以很快就卸了下来,搬到了那房子二楼的一间空房间里。
车子开走,大家又坐定后,邱阿六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大包酒菜拿了出来。 不料,张重阳却摆摆手说:“不吃, 你们也不要在这里吃,都赶快回去。 ”
邱阿六有些诧异,心想这么久没见面,简单接个风总应该的吧。 但他不敢究问原因, 因为知道张重阳最反感的就是问三问四,用他的话说“我没有说,你就别问;我没有问,你也别说”。 这样,只好将东西收了,又招招手让那四个“阿弟”也赶快一起走。
刚到门口, 张重阳却又将邱阿六叫到了一边,很认真地低声吩咐道:“从明天起,你的摊子就不要用那个料了,一点不能用,有的也立刻扔了, 连一丁点屑子都不要留下。 他们两个摊子的料,马上减半,至多一个月后也立刻停止。”
邱阿六怔怔的, 但从张重阳严肃的目光里, 知道这该是必须执行容不得半点差错的事情。 张重阳果真是神机妙算。 约莫三个月后,沅城出现了一则令人震惊的新闻:有关 部门在警方的配合下抓获了用罂粟壳做食品作料的三处无证经营的摊贩, 根据有关法规,将予以严惩。 看到这个消息,邱阿六冷汗直他冒, 非常清楚,这三处摊贩的鬼祟之举,就是偷偷尝试了“阿弟”那儿的酸辣汤,然后寻根究自源 己秘制的。 邱阿六和四个阿弟都安然无恙, 因为他们早就将那作料丢弃殆尽,连一丁点的屑子都没有留下。
那天, 张重阳破荒和天 地 大家一起通宵喝酒,然而所有人绝都 口不提件这 事情,这让张重阳十分满意, 分手时给每人甩了两包带把的“红塔山”。 二十三
齐耳这么做非常奇怪———她原先是一溜顺的披肩长发, 偶尔会用橡皮筋箍住发根束成一很条 滑溜俏皮的马尾巴。然而她却改发式了,将长发绞扭着盘在了脑还后,用一只黑丝线网兜罩着。
在我家院子的花棚下坐闲 品茗是她新生的一个嗜好, 即便我没有陪同的兴致甚至不在家, 她也会在祥伯伯的相助下自己一个人沏壶茶在那儿坐着, 有时还会很流气地抽支烟。
今天我很有兴致。着看 渐渐西下的阳光透过花棚顶部凌霄的绿叶映照她脸部不断变幻的光影,我都有了写生的冲动。
这是我第一次对着齐耳写生———尽管闲暇之时, 凭借记忆我过不画 她 少速写———但这次同不 , 我怎么都感觉她今天的样子有些异样, 而这异样绝非只是因为改了发式。
“你哭过。 ”
———在完成写生之前, 我很生硬地抛出了一句。 这是经过我职业性的观察之后得出的一个不容置疑的结论。 甚而至于,我
还发现了制造这一生理现象的相关证据———她脑袋后部的头皮上有几道抓痕。
虽然这抓痕被发罩里故意蓬松了的头发掩盖着,但反而欲盖弥彰地凸显了它。 正常的反应,我应当佯作无见,至多只是旁敲侧击地做些委婉的询问。 但我不想这么做。哭过, 头皮上还留有抓痕———这情形太让人诧异了。 更让人诧异的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齐耳竟然还会跑来我家! 她应当知道我有一双巫婆的毒眼———这就是说, 她想暗示或者就是在明告我一些什么。 我不喜欢在这无谓的猜度中浪费时间, 我希望她直截了当地将事情说出来。当然,这也很可能是我的敏感。齐耳淡淡笑了笑,没有吭声,但捂着茶杯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隔了好一会儿,她突然站起身说“:一起出去走走好吗? ”
老宅的巷子并不是一个适合散步的地方,尤其在这喧闹而又嘈杂的夏日的傍晚。
这段时间, 尽管齐耳把我家老宅当成了自己的老家进进出出, 但给我的感觉却越来越显得陌生。 从前的她虽然也会有一些小小的鬼灵, 但总体感觉还是单纯本真的。 现在的她不但从容老辣,还有些神神道道,许多言谈举止都让人莫测高深。
最最让我震惊诧异也足以暴露其暗阴内心的则是上星期五发生的一件事情。
这下天 午美协有个座谈会, 中饭候时我就将这事告诉了祥伯伯,让他不必等我回家吃晚饭了,因为座谈会过后还有聚餐。座谈会中途我突然感到不适, 我就悄退然场了。 回到家,我发觉门虚掩着,皮皮则趴在院子里睡得正香。 这样,我就没有和正在厨房拾掇的祥伯伯打招呼,直接楼卧上 去室关门睡觉了。
迷迷糊糊刚睡着的时候, 突然隐约听 到有人蹑手蹑脚上楼的声音。 那脚步声非常轻盈,还带着一点寻探的迟疑,这让我十分诧异:这会是谁呢? 我脑子里立刻蹦出一个人令 惊悚的词———贼? 恰巧卧室的板壁上正好有一个指甲大小的小洞(我不记 清是不是我小时候故意抠出来的) ,将眼睛贴上去而眼球的转动又足够灵活,几乎以可看到从楼梯到房门的全部情景。
我看到的竟是齐耳!齐耳就在我这神思飘忽的窥视中进行着她的鬼祟。 走到楼梯顶部的踏毯后,她停下了脚步, 皱眉思索了一会儿便转身朝楼梯下面和两侧扫视。 那目光掠过右侧我卧室壁板的时候,我和 紧贴小洞的眼睛还有过数秒钟的对峙(这让我吓了一跳)。 所幸她的注力意 显然是在左侧的书房———她很快转侧 身子,不仅朝之久久凝视,还将头探过去仔细辨听里的面 动静, 面部的皮肤则在这屏气敛息的辨听中不住地颤抖。 看到她那副紧张而又可怜的样子, 我内心不由得生出了一丝邪恶的怜悯和怂恿,我甚至希望那书房门被一阵风突然吹开并然豁 展示里面空无一人, 这样她就无须更多小心的举动便可以走进去放心作为了。 然而,她却停止了,待了一会儿,突然像被电击的似小声惊叫一声, 眼睛猛睁也 然 得老大随。后,便再顾不得蹑手蹑脚,一溜风似的迅速跑下楼去。
出了巷口也就是那座老石桥了, 我不想再走了,与齐耳对上了眼神后,就率先在河边一老棵 槐树下的石凳坐上 了下来。
“我想, 你该应 有些什么要诉告 我,是吗? ”见齐耳也坐下了,我便开口问道。
齐耳稍稍愣了下, 但转瞬眼睛便很明媚似的一亮“: 有吗? ”
我没有回话,只是眼睛定定地望着她。
“怎么回事? 我有吗? ”我真有点生气了, 很断然地起身说: “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奉陪了。 ”
“别别别别——”—齐耳赶紧一把拉住我,很诧异地说“,你,你怎么也会这样的啊? ”
这倒把我给说笑了, 于是便缓下口气说“:我真有事。 赶着回去画画呢。 ”
她仍不放过我, 拉着我的手始终没放松“,你晚上从来不画画的。 你,你这不是说谎话吗? 说谎话不是不对的吗? ”脸上也是满满的稚气的沮丧。
这才让我稍微地有些消气, 于是将她的手一甩,重新坐了下来。
“怎么说呢? 我呢,是有些事,但是呢,也不是很重要的事。 ”她喃喃自语着,低头看着刚被我甩了的那只手,还将它翻了翻,仿佛以此模拟此刻迟疑的心情。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可耐不得你磨磨叽叽的! ”
“是这样的,” 她终于正经起来“,我现在面临两个选择,一个呢,是马上就要回美国,一个呢,是起码要在中国再待上一年以上。 ” “这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有些奇怪,记得她以前说过,方子书正在为她办理签证延期的相关手续,那样的话可以在中国再待上半年的时间。“起码要在中国再待上一年以上”———这从何说起?
“唉,我,我也说不清。 这,这也是他给闹的……”
她没有点明这个“他”是谁,但显而易见就是方子书了。 对于她和方子书之间的关系,我早就有过揣摩的兴趣,但这个阶段我不想投入精力。 这个阶段我正全神贯注于邱阿六的回忆, 并且很顺畅地把这些回忆转化成了文学的想象和叙述。 我已经说过, 在更大程度上, 齐耳已早 不是我的事 主,而只是成就我文学野心的一个契机。正因如此, 我可以忍受她种种的假痴不癫与神神道道,而在内心总存感激之意。
“你自己怎么想呢? ”如果耳齐 真的马上要回美国, 这倒让我不由得生出很深衷的不舍,于是,我将她那只被甩过的手又轻轻握住了。
她感受到了, 眼睛湿润润地望了我一 下。“我,我还不想走,真的……” 二十四 “张秋中 是个诗人—”——我一大吃 惊。
邱阿六看到我的反应有些得意, 他显然知道这个信息对我会有多么大的震撼。“张秋中 是个诗人—”——为此,他又追加了一句,并一直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
张秋认中 被 为是诗人, 最实在的依据该是在东北一家刊物上发表过一组诗歌,邱阿六见到过。
那天张秋, 中 很异常。 看到邱阿六上门, 不像以前那样一副不冷不热很冷傲的样子。 她似乎有些兴奋,也似乎有些慌张。迟疑了一会儿竟然破天荒地给邱阿六泡了茶,还下意识地请他在桌旁子 坐下来。
邱阿六也是很灵敏的人, 眼角一就扫看到桌了 子上有一本摊开着的文学刊物。他只有小学文化,对文学之类根本毫无兴趣。 但觉得张秋中 如此反常很可能就是这本刊物的缘故,如果自己毫无反应是不是太过麻木不仁了。 于是,便试探着将头伸过去看了看, 故作很感兴趣地问: “啊? 诗歌啊,写什么的呀?”
张中秋朝邱阿六望一眼, 似乎在迟疑要不要回答他这个问题。
这时张重阳回家了, 进门就将那本刊物拿了起来。 这让邱阿六看到了像是东北黑土地———因为他就在那地方服的刑———照片的封面。
张重阳站着粗粗看了一会儿, 很疑惑地问张中秋“:姐,你还真写诗啦? ”
张中秋脸色有些绯红, 一把将刊物夺过来说:“去去,这不关你什么事。 ”又伸手在张重阳膀子上狠狠掐了一把。
张重阳有些尴尬地咧嘴一笑说:“好好,大诗人,大诗人。 ”
这是邱阿六第一次看到姐弟俩这么亲昵, 也隐约感知张中秋在做一件十分了得的事情。
张中秋做这了得的事情总共持续了多久,邱阿六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一年多之后,她就必须得被终止了。“是吗? 为什么? ”我很少有地插话问道, 对张中秋居然是个诗人的各种复杂心情让我甚至有点不耐烦邱阿六叙述的停顿。
“这牵涉到一件谁都意想不到的大事情。 ”
邱阿六面部的器官都收缩起来, 特别将眉毛沉沉地压着眼睛, 以使透出的目光有更凌厉的逼袭。
“而且—”——他又用更为严重又秘密的口吻加了一句,“很可能还相关着齐耳的身世。 ”我浑身的毛孔全奓了起来。我得歇歇, 我甚至想逃避———面对特别渴望知道的重大秘密, 我有瞬间的应激恐惧。 我需要有个心理的过渡。
这样,我就条件反射似的转头过 去。
邱阿六招招手, 将侍者叫过来吩咐了几句什么。 侍者赶紧一哈腰跑去拿来了两块湿毛巾。
这十分及时———拭汗的时将同 再 僵硬的脸部按摩一下真是再需要不过的了。 何况我一向素面朝天,无须忌讳妆容的损坏。
待我感觉舒缓的时候, 邱阿六脸上也完恢全 复了原先的样子。 他还故作轻松地笑着用手指一下四周的景色, 问:“看看这里怎么样啊?”
我觉得他早就想提这个问题了, 连忙回应“:很好。好得有点奢侈了。您不就是一个土皇帝吗? ”
邱阿六摆摆手:“过奖过奖。 如果和张重阳最兴旺时的格局相比, 简直算不了什么。 ”
我知道他又要重续回忆了。 这刚好,我的情绪如也 一个才被撑开的大布袋, 软软硬硬的什么东西都能够纳收 。 二十五
张重阳产业的最初资本, 就是那六只大木箱。 或者说,它真正的发家就是靠着这六大只 木箱里的东西。
指点他的, 还是对面小弄堂里的那个白胡子老头。
老头一直活到十八 九岁, 却始终不肯搬离那间破旧的老瓦屋。 这很可能是张重阳极其苦恼的事情, 也是不管怎样总要顾念着回家看看的原因。 不过,老头去世后的出殡由,就 不得老头了。
那是在一九九八年冬天的一个凌晨,小弄堂里的住户被一阵铺天盖地的哀乐声惊醒后,打开窗门一看,没有一个不被惊得目口瞪 呆。 仿佛从地底下陡然冒出来的一样, 老头那间破瓦屋门前全是大型的花圈
和巨幅的挽幛。 数不清胸佩白花臂缠黑纱的人从巷底一直排到巷口, 个个神情肃然哀容沉郁。 而手捧老头遗像的竟是披麻戴孝的张重阳。 出了巷口,场面更加宏大,一辆车头高耸老头巨幅遗像的大巴灵车上全部披上黄白两色的鲜花, 后面是整整五十辆前挂花圈的黑色轿车。 前导的是两辆铜管乐队的大卡车,分班演奏,哀乐不断。 起灵时,整整八十九个大型爆竹同时炸放,那真是山崩地裂,震耳欲聋。
这是张重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铺陈排场,虽然以他的实力和能量,可以铺陈更多次更宏大的排场。 老头丧事操办完毕后他家就搬离了挑水弄。 而在此之前,许多孤陋寡闻的巷里人甚至一点不知道张重阳早就有了过亿的身价。
当然,要达到这个地步,需要有一个极其艰难曲折的过程, 还要付出常人无法承受的代价。
这几天,邱阿六心里一直有些惶惶的。总感觉张重阳对他起了疑心, 有些不太信任他了。
他左思右想, 觉得自己并没有做过一点对不起他的事情。 真有些什么差错,大概也就是去了张重阳放六只大木箱的那个地方。 如果因为这个,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冤枉了。
那天, 他一收摊就去挑水弄拜望张重阳,因为早上去“香膳坊”备料的时候看,到一只特新鲜的牛肚。 他知道这是张重阳最喜欢吃的,就顺带把它买了下来。
自从放弃了那个特殊作料之后, 酸辣汤的生意要比以前冷清不少但, 是对四个“阿弟”的头然抽 仍 延续,只是从三成降为一成半。这是张重阳的旨意。他认为那个四小家伙都是了“脱 帽子没有脑子”的东西, 必须由邱阿六时时监管他们,否则什么“拆烂糊”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有一次,春发的那个摊子, 竟然将死狗肉冒充牛肉做浇头, 幸好邱阿六发现得早, 及时制止了他们。 张重阳对邱阿六这一点特别欣赏,到说了一定的时候,可以派用大 场。
邱阿六提着牛肚走进门的时候,张中秋正在扫地, 一见邱阿六就问:“张重阳去哪儿了?”
邱阿六觉得奇怪,就说“:不知道啊。 ” “三四天没有回家了, 连音都个 信 没有。 不会出什么事吧。张” 中秋很焦躁的样子,紧皱眉头看着邱阿六。
邱阿六想了想, 觉得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张重阳做事一向很谨慎的。但三四天不回家,而且没有音信,这确实也不太正常。
“你帮我想想, 他可能会在什么地方。最好去一找 找。 ”
“好,好的。 我去找找。 ”邱阿六连忙答应内。 在 心里,他对张中秋的敬畏甚至都超过张重阳。
这样,邱阿六放下那只牛肚后,就出门去了。 到了门外,邱阿六立刻想到张重阳可能就在郊外放六只大木箱的那个地方。
因为近来这些日子, 张重阳显得有些神秘腰,他 挂的BP机经常会突然起响 来,有时连续好几次。 这样,他们聚会喝酒,总是找有公用电话的小饭馆。 邱阿六耳贼好,几次隐约听到张重阳回电话的时候说, “乘18路到底再朝北走几百米就能看见一棵很高的老榆树,旁边那栋带小院的二层楼就是。你先去,到时候我会来的” ———这个指向的所在, 正是张重阳放六只大木箱的那个地方。
然而,张重阳对这个地方似乎很忌讳。除了那次叫他们搬运东西, 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个地方,更不用说叫他们去那里玩了。
要是自己冒冒失失跑了去, 张重阳会不会不高兴呢?
可是, 既然答应了张中秋, 却又不去找,这似乎更不地道,以后再见面怎么回话呢?
这么着左思右想, 邱阿六觉得不管它了,还是先去找了再说。 另外,说坦白话,他内心里也有一丁点小九九,总想看看,那地方到底藏着些什么秘密。 现在有了张中秋的令牌,怎么的也比较好说了。
这样,邱阿六就比较有自信地去了。 乘了很长时间的公交车,又走了近一里多路,到那里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幸好,那栋小楼的二层亮着灯光,远远一看,还真有点慰心的暖意。
不料,邱阿六刚走到那棵老榆树旁,忽然有两个黑影蹿出来, 厉声喝问道:“干什么的? ”
邱阿六一惊,连忙说“:没干什么。 我找人呀。 ”
“找人? ”其中一个脸上有疤的小平头很凶狠地逼近过来“,你找什么人? ” “我,我找张重阳呀。 ”邱阿六话刚说完, 脸上就火辣辣地挨了一巴掌。
“×你的妈! 张重阳是你叫的吗?! ”邱阿六一愣,正要怒起,忽见那小平头的屁股上被人踢了一脚。
“浑蛋! ”随着声落,只见张重阳已站在了面前。“找我什么事? ”张重阳转头问邱阿六,那冷峻的神情仿佛不认识邱阿六似的。“我……”邱阿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主要是称呼。 刚才小平头虽然过分,但也提醒了邱阿六, 觉得自己确实是对张重阳不够礼貌。 江湖上有个规矩,对尊者,当面不恭尚 可原谅,后背 无礼则不可饶恕。 这么着嗫嚅了半天,才终于说道:“是,是这样的,师父您姐姐,见您好几天没回家,很着急吩,就咐我来找,找您……师父。”
张重阳沉吟了片刻, 摆摆手说:“我知道了。 你去吧调。 ” 头就走了开去。
自此之后, 张重阳对邱阿六一直冷冷的。 更让邱阿六不安的是,好几天的晚上,他在路上走得好好的, 忽然就有块砖头朝他脚上砸过来,环顾四望,却又看不出到底是谁干的。 邱阿六不笨,自然知道这里的蹊跷而。 然 ,也有相反的情况,有一次,邱阿六喝醉酒打人还砸了两盏路灯被派出所抓了去,酒醒后正担心要吃苦头,不料第二天就被放了,连赔偿也没要他付。正疑惑,警察推他一把说:“有人帮把你 屁股擦滚了,吧! ”当晚天 上,邱阿六赶紧提了礼物去见张重阳,张重阳一见他就说:“走走走,我今天有事,没空和你瞎扯。”
那些日子,可能是张重阳最为忙碌,最为鬼祟,最具资本积累,也最有能量爆发的一个时期。 邱阿六自然再也不敢打探什么,但从一些蛛丝马迹看, 张重阳行踪的范围好不像 仅仅只是在沅城周边, 而是一个很大的范围。 有一次,张重阳郑重其事地嘱咐他和四那 个“阿弟”,至少一个月,没有他的招呼不要和他有任何联系。
一个月不到, 发生一件让邱阿六瞠目结舌的大事情———张中秋被捕了!
被捕几天后,张中秋的罪行、判决和照片和就 其他各种各样的罪犯一起被布告在了许街多 头的宣传橱窗里。 罪名为盗掘古墓内的珍贵文物,刑期是一年零六个月。邱阿六虽然识字不多, 但对里面的罪行简述也反复地看了又看, 觉得简直是莫名其妙荒唐透顶———张中秋竟然堂而皇之地去盗
挖青峰山脚下一个谁都知道的老坟场。 得手了几个破钵烂罐也不知道潜逃, 当场就被村民逮了个正着。 所以里面就有“案发后能够主动配合侦查, 认罪态度较好” 的内容,算是从轻发落。
邱阿六也顾不得什么了, 第二天就去了挑水弄。 一路上他百思不得其解:张中秋“诗人”做得好好的,怎么会想着去做这样的事呢?
到了那里,只见张家门紧闭着,几个邻居瞄着张家屋子在鬼头鬼脑窃议着什么。见邱阿六上去敲门,又都赶紧散开,装着没事一般。
开门的是张重阳, 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看见邱阿六也没说什么,只笑笑,就让他进屋。
邱阿六还念记着“没有招呼不要联系”的嘱咐,心里总有些颤颤的,更何况又出了这样的大事,见张重阳这个神情,才稍许地有些放松。
张重阳边穿衣服边朝桌上的一包烟努努嘴,意思是让他自己拿了抽。 邱阿六没有动手,一直注意着张重阳的表情,觉得他这个样子好像也太镇静了。
张重阳自己先拿了支烟叼在了嘴上,点烟的时候,斜着眼问邱阿六:“都看见了? ”邱阿六一愣,想了想便轻轻点了点头。“什么时候,你去扯一张带给我。 ”张重阳吩咐道,同时将一口烟缓缓吐出来。
这该是十分简单的事情, 许多街头的宣传橱窗根本就没有上锁于。 是,邱阿六又点了点头。
“没事就早点走吧,今天不留你了。 ”张重阳又朝邱阿六笑笑, 转身拿出一整条的中华扔烟, 给了他。
邱阿六都有点晕晕头 脑了, 磕巴了半 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只得将烟挟了赶紧走。 讲到这里,邱阿六却停顿了下来。“以后的事情……”他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纠结甚而失悔的混光。 他还惊悸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咬了他一口。
“好了好了。 ”他毫无过渡地突然就站起来, 走出了几步似乎才意识到我还坐着呢。
“怎,怎么样? 我们该去用晚餐了吧。”他分用 外热情的笑容弥补着刚才不意的失礼。 我知道他遇卡到 口了,于是也笑笑,装出很振奋的样子起身说“:行! 用晚餐去” ! 我也遇卡到 口了———邱阿六出国了!事先毫无预兆。
记得在企业文化园分手后, 他还信誓旦旦答应我还会去786咖啡馆。 岂料第二天打他的手机就没有了应答。
听着那反复多次仍一如既往的长音,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脑子里却始终回荡着他那句意味深长的了未 语——— “以后的事情……”
是的,以后的事情!
如果他不是在那个段落停顿,这“以后的事情”,我可能不会那么在意。 问题是,那是一个怎样可恶的落段 !
邱阿六探访六只大木箱的藏地被抽了一耳光,张中秋当了诗人后被捕,罪名盗是挖古墓,张重阳让邱阿六偷张判决书,还笑吟吟地扔给他一整条的中华烟……一都切疑窦满布,一切都云谲波诡,更何况邱阿六之前还曾提示我这里可能涉及齐耳的身世———根据齐耳的年龄, 她就应该出生于这个时段!
我几近崩溃了, 因为此后又厚着脸皮打了邱阿六办公室的电话,回答是“邱董出国了”,随之便是挂机的“嘟嘟”声。
二十六
真正冷静下来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这时候, 我意识到老是沉湎于那愤怒的无奈实在是毫无意义。 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即使邱阿六从地球上消失了,这“以后的事情”只要真实发生过,总会留有蛛丝马迹。 而对蛛丝马迹的穷根究底,多少也能复原出事情的一些真相。
是的, 真相! 对浓雾笼罩的真相予以“探赜索隐”不正是我的擅长,不正是我乐而不疲的禀赋吗?
如此, 我首先想到的便是张中秋曾经在东北某家刊物上发表的一组诗歌———如果邱阿六没有记错的话———此后还应当发表过别的诗作。 诗歌往往是内心情绪最集中的反映, 而任何情绪都有它产生的背景和理由, 张中秋此后竟然会做出那样荒诞不经的事情以致坐牢, 内中必定有着某种未被显现的逻辑。
进了图书馆,我没有立刻去进行查找,而是选了个特别僻静的角落先安坐下来。我必须考虑到, 当年正是文学最鼎盛的一个时期,各各种 样的文学刊物如雨后春笋,即便东北一个地区, 大大小小的文学刊物也不会少于十几种, 更况何 还有个年限问题———根据邱阿六叙述的约略,少至 得跨越1980至1982这个三 年头, 另外还有一个特别让我伤脑筋的问题: 张中秋会不会有笔名呢?
这里的图书管员理 是个四十来的岁 小个子男人,戴一副镜片很厚的近视眼镜。由 于来此看书的人大多只是随意浏览外摆的新出期刊和一些时兴籍书 , 真正查阅资料的很少, 所以他就很安逸地在柜台里坐着看书,偶尔抬起头来扫视一下屋里的情况。
我在那个僻静的角落坐着, 主要是对这个小个子男人暗暗琢磨。我琢磨的要旨很明确: 怎样才能不露神色地引起他的注意, 然后再让他产生好感并提供帮助。 否则,光凭我自己努力,不仅事倍功半,还可能再蒙羞辱。
大致勾勒了一下计划,又酝酿好了情绪。 我决定实施了。
我先蹑手蹑脚地过走 他面前的柜台,又蹑手蹑脚地走回来, 再蹑手蹑脚地过走去,再蹑手蹑脚地走回来。 第三次重复的时候, 我那战战兢兢却又如轻 灵猫的身影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 在他抬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了我脸上努力憋出来的羞红。
“你,有什么事吗? ”
他开口了,而且声音柔和。我心中暗喜, 却反而将羞红的脸低了下去“:没,没什么……”
这十分可耻,但我知道,这会诱发他更为主动的热情。
果然,他悦笑起和 地 了 来,一脸慈祥地说:“没有关系的,有什么事,尽管和我说好了。 ”
“这,这样好吗? 我的事情,很,很麻烦的……”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他竟然站起身来,朝我招招手“你, 过来说,到底有什么事情。 ”
如此,我就毫无心理障碍了。
我尽量条理清晰地将自己的要求及以可能会遇到的种种麻烦都说了出来, 声调和神态则始终有一种深深的不“好意思”。
他认认真真地听着, 镜片背后一双有
些暴突的眼睛在紧皱的眉头下不时忽闪忽闪着———这说明他不仅听了进去, 而且根据我的叙述, 已经在脑子里进行梳理和分析。 这期间,他还拿起笔,在一张小纸片上随手记下些了什么。
“你确定,就是要找到那个人在那期刊物上发表的一组诗歌,对吗? ”———等我说完,他将手里的笔朝我点了点。“对的对的。 我,我知道这非常麻烦……”他将笔连同那张纸片在柜台上推到我的面前“:你把联系方式写下来吧。 ”
我知道大功告成了, 连忙拿起笔在小纸片上写下了手机号码, 又添上了家里的座机号码。 最后写下了虽然矫情却不失由衷的五个字“小史深谢您”。
蹑手蹑脚一走出图书馆的大门, 我就快步飞奔起来, 让图书馆门前广场上的几个人都惊讶地转过头来。 我直奔广场底部的一个小树林里,确定四周无人后,立刻伸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三天以后我从郑先生(后来我请教了那位可敬图书管理员的尊姓) 那里得到一份已经复印好了的资料内容。
他似乎等待着我的疑问———在我浏览了一遍后仍然没有解释为什么这就是我所要找的东西。
我然不当 也 会冒昧地立刻去质疑他如此热心的辛劳,只是很无辜地望着他。
“这就是你所要找的张中秋的诗作。”他很信自 地下了断论。
“是吗? ”
“是。 冰辙应该是她的笔名。”
我长吁一口气, 庆幸他终于涉及了问题的要害。
随后,他便娓娓讲述了理由:“中秋,这个本名,一般会起相关农历八月十五或者 相关月亮的笔名。 而农历八月十五和月亮又有许多的别称。前者别称一有般 月夕、秋节、追月、拜月、女儿、团圆等等,后者则有夜光、玉兔、素娥、蟾蜍、桂魄等等。 这些我都依照指向在可尽 能扩大的范围里找查了,没有。 但月亮还有个别称叫冰轮,出自陆游的诗句:玉钩定谁挂,冰轮了无辙冰。辙显, 然就是取意于此。 更重要的是—”——他带点得意突地 然从柜台抽屉里拿出一本刊物,“我翻遍了那几年东北地的区 文学期刊,用黑土地片照 做封面的,就仅此本一 。”
我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尤其还凿凿真真看到了有着黑土地照片的那本刊物,以致也顾不得什么了,只是一个劲朝他鞠躬,连“谢谢”都在喉咙里哽着说不出来。
郑先生提供的复印件已经有点起皱卷边了, 那是我不安分的手指不断蹂躏的后果,可能还包括我更不安分的眼睛,因为我常常俯下头,让已经很尖利的目光,如锥子似的更深地扎进去。
是的, 那并非只是由木质纤维所缠绕纠结出的一层薄薄的结构物, 如果你始终保持神思凝注的目光, 它就会变得厚密无比,再予深探,便会在那诡不可测的底部勾拉出许多的魑魅魍魉。
这些日子,只要稍有空闲,我就会躲进书房关, 紧门,对那些魑魅魍魉进行刑讯逼供。
最初的面对,只震是 惊:由于有过百桥早先的叙述垫底,对张中秋爱好文学,我并不诧异。 但没有料到,在那样一个年代,她的诗作便会有如此脱俗的况味。我反咏复诵, 感佩的同时也彻清在 底 除内心原隐先存的可耻情愫的残渣余孽, 以使自己的艺术享受有一个更为高尚的背景。 但很快,我
就记起了自己的初衷, 记起了邱阿六那近乎谶语的“以后的事情……”
是的, 以后的事情———这以后的事情的存在,必定有以前事情的诱因,而这以前事情的诱因,在邱阿六消失后,除了这里,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再去探觅寻踪?
我的情绪顿时大变。 我不能再对那些诗作投以过于纯粹的感佩了, 也不能再让它表面的艺术呈示来麻痹自己的心智了。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 夏夜的一场雷雨正在窗外肆虐, 闪电长蛇般掠过墨色的夜空,随后便是自远而近的隆隆雷声。
其实,这些诗作的诡异是显而易见的,许多的暗喻也无须特别的领会, 尤其对作者本人的况貌有了大致的了解之后。 然而,再予深入并且统观, 就发现又被引入了另一个迷阵。
许多意象似可独立领悟,一旦串汇,就很难找出其内在的逻辑。 倘若强行附会,并予以最无忌的猜度和想象,却……
又一道闪电毫无征兆地直朝我飞过来,我吓得大叫。 跳起来躲到门口的时候,正听到祥伯伯在外面急迫地敲门。 我赶紧回应“没事”,又将门拉开一半,将自己“没事”的脸朝他展示一下后又立刻关上。
重新坐回书桌前的时候, 我下意识地将那复印件反合了过来。 我,我有点不敢看了,更敢不 深想下去。 因为予以任何猜度和想象都必须调动最为无情乃至邪恶的部分。 实在地说,我即使可以挣脱道的德 约束,却也缺乏这的样 储备。
我遇到了瓶颈, 真真实实毫不掺假的瓶颈。
这完全是自身原的 因。 我没有料到自己其实也是个叶公好龙的东西。 在很多时候, 我一直自以为有着与表象完全不的同内质, 并对自己的窥私癖和探秘欲可能触 及的极端没有任何的恐惧。
现在自忖不行了———当一直渴盼见到的那条龙真的在后庭摇头摆尾的时候,我感到了无可救药的慌张和惊悚。我甚至有了放弃既定目标的打算……
二十七
“去你 图书馆了? ”齐耳突然朝我发问。我不是大吃惊一 , 而是像那道闪电直朝我飞来似的吓了一跳。我不紧不慢地反问道“: 你跟踪我了? ”齐耳显然也为自己刚才的冒突有些讶然,好一会儿才说: “没有,我没有跟你踪 。” “你觉得你这样的话,应该相信吗?”齐耳有些脸红耳赤了, 嗫嚅了一会儿才说: “我真的没有跟你踪 。 这么说吧,我即使有这样的念头,却还是没有那样的胆量。史微,请,请你相信我。 ”
“那么,你刚才的又话 从何解释呢?” “我的猜测。”她说“,你应该知道,我有时也会有比较准确的猜测。”
“依据呢?”
“我知你道 下面一定会问这个。 ”她似有准备地笑笑,“你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隙缝的。 ”
说她胖她还真喘起来了。 我来了兴致,真想好好领教她此后的言辞。 这样,我就不说话了,洗耳恭听的样子也更加逼真。
“我看到过一组歌诗 。 是我生母写的一组歌诗 。”她一句一句很清晰地“说着, 岁轮、眼睛、底火、远去和宿命。 坦白说,就是因为看到了这组歌诗 ,我才决定在这里留下来。 这一点,我其实早就想告诉你了。 可你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让我好几次都欲言又止。 你一定感觉到,没有我的任何协助, 就能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都
搞得清清楚楚。 是的,你非常能干,非常精细,尤其让我望尘莫及的是,你有一种特别的禀赋,可以让任何人都对你敞开心扉,无遮无掩地将所有的心里话都说出来。 而我做不到,完全做不到。 这不正是你我交往的一个至要前提吗? ”
我出汗了,是心里的出汗,真不知如何回应为好。
她这番话所提供的信息和予以我的冲击,完全是复合而又多侧向的。
就像狂风中遭受冰雹那样, 在被砸了第一块冰雹之时,还会顾视来处想着应付,当无数冰雹劈头盖脸地围袭而来, 唯有的反应就是晕头转向抱头鼠窜了。“哦……是的。 ”我应了一句。 这时候再不应话,除了被砸得发蒙,似乎就没有别的解释了。
“另外我还知道,你多次找过那个邱阿六。 ”
我简直要昏过去了,“为, 为, 为什么呢……”
我毫无心气再去罗织语言来抵御她的咄咄逼人了,只是呆愣愣地望着她。
事情已经非常分明, 我那么不遗余力而且扬扬自得地在暗中推进各种所谓的谋划,其实她什么都了如指掌,什么都在她掌控之中。 我甚至都没有屈辱感了,因为我的低能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齐耳故意也许真的没有感知到我内心对自己的无望, 竟然用很诚恳的口气回答我说: “那个邱阿六给方子书打过电话,他把有情些 况告诉了方子书。 你可能以为他出国了,其实没有,他只是躲起来了。 一时半儿会 的,你还不一定能找得到他。 不过,再怎么样,他总不至于人间蒸发吧。”
“哦,哦……”我让口腔机械地发出一些最低的微 声响,除此而外,我实在没有什 么能够再表示的了。
寻访方子书的头发念 萌 于残存的一些意气。 而这意气的未予尽泄,还在于齐耳那天最后态度诚恳的回答。 事后静心细想,觉得齐耳那天的咄咄逼人, 很可能只是我自己的错觉。
只是由于我内心有祟才觉, 会 得是一种蓄意的针对。 在智力较量上,她从来没有任何的自诩, 何况正是因为认可了我的优势才会那么费尽周折找到我, 坦陈了她的处境、 希求, 甚至提供了她最该秘藏的日记。 交往了这么久,细细回想,她还真的没有一点亏负我, 反倒是我常常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 还对她任何言行进行刻薄的腹评和讥嘲。
想到这些,我不仅确认了自己的低能,还发觉了自己的浅薄和粗鄙。
我很痛苦,是远比遭到“角色反转”深刻得多的痛苦。 这几乎全面否定了我的智商、情商以至作为一个人的质量。
这濒临绝望的痛苦持续了很久,而拯于毁灭的是我猛然间的一个灵光闪现。那天我收拾书桌,无意间翻又 到了那组诗歌。再次浏览的时候, 发现自己原先的感觉没有丝毫的消退。 可齐耳有吗? !
我当时就坐下来细细回忆齐耳在说到这组诗歌时的情形。
她似乎很坦然,不,就是很坦然,而且十分的平静。 她的神态、语气没有一点异样的蕴含。
这就说明,她的感受与我的相比,明显有着截然不同甚至霄壤之别! 而如果她真的对什么都了如指掌, 包括宋其全的庭 部回忆、 过百桥全部的回忆以及邱阿六某些叙述的诡秘,还会是这样吗?
即使判以我当时极其自卑且迟钝的心
智,得出结论也是:不可能! 这无疑是一支威力无比的强心针。
我虽然没有一点被打强心针的经历和体验, 却非常真切地感觉得有一脉活生生的激流在荡涤我全身血液中颓废的积垢,使之豁然通畅,精神陡增。
寻访方子书最直接的动机是想通过他找到邱阿六的行踪, 因为一切都是那个浑蛋不告而别且还故意躲避的无耻造成的。我要问问方子书, 邱阿六给他打电话到底说了些什么? 邱阿六为什么要躲避以及有可能躲到了什么地方? 当然,更多的动机也毋庸赘言, 因为方子书早就列入了我必须采访的对象名单, 只是顾及齐耳的情绪才一直滞后———在我内心里, 他俩之间的暧昧几乎是确定无疑的。 现在我不管了,因为要重续我既定的目标, 唯有的连接点就是方子书。
利索地吃罢早饭, 又稍稍打理了一下仪表,我就出发了。
方子书律师事务所公开的地址早就在我手机里存着了———新生路152号,电话也有。
而且经过各方了解,我还知道,这个地方俗称“方块头”,是沅城市的一个文物保护位原单 。 因是,这座建筑的业主是名闻 遐迩的律师世家, 参与东京审判的中国律师中就有这家的方鼎文。方鼎文就是方子书的父亲。
本来可以打个电话预约一下的。 之前,我还大大方方地跟齐耳打了招呼。 齐耳起先一愣, 但随后便欢天喜地的样子说: “行啊先,我 notify他一声,他让 准备下。 ” noti- fy—— —我不懂,但听着应当是通知、诉告 之类的意思。 局促或者有些什么异样心理的时候,齐耳的说话一般会夹些英语。
我明提确 出不要notify, 因为一notify, “探赜索隐”的意趣便少了许多,方子书并不仅仅只是一个采访对象,在我内心里,他本身就该是一个值得好好探索的黑洞。一切都是显而易见的。
他的张重阳私人律师的身份, 他的效率显著却又声色不露的职业操作, 他的不显山露水却又繁复密布的脉人 网络, 他的对齐耳若即若离却又处处可的见 控制力……我还始终坚定地认为,齐耳之所以会找我,一定也是方子书从中起了作用。
尤其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依他年资、经验和侦查的便利,我所能做的,于该他 只是小菜一碟, 何苦要如此转弯抹角枉费周折呢? 唯一能够释便解 的 是:他可以做但不愿做却还有某种需要去引诱和怂恿别人去做。 这就有着相当可恶的阴谋意味了。
当然,或许也是更让人兴趣盎然的,我想亲眼看看, 他的表情怎么地会比所要表示的意思晚上一拍? 怎么地会“他想笑,想惊讶或者想表示欣喜和赞同,那么,往往别人已经体会到这些意思了,而他的嘴唇、鼻子、 眉毛和眼睛才刚刚将这些表情展示出来”? ———这实在是一个太有诱惑力的节目了。
“方块头”在我面前的呈现是一个巨大的惊愕———直到此时, 也就是在我书写这段文字的时候, 它予我的震动还没有完全消退。
那是一栋完全由石块垒砌得方方正正且棱角分明的楼房。楼高约十多米,横宽几乎与之对等乍。 然一看,简直就是一块被凿了些门扉洞眼的巨大无比的方石头。 石块主要是花岗岩的虎皮黄,在仅 门扉和屋檐部镶位 了一些稍有装饰意的味 墨绿麻,而滴檐和落水竟然也是用色一 的鲁灰石皮贴
面———这些石料知识还是拜当年助导师做艺术工程时所赐。 要不是几脉翠叶葱茏的爬墙虎对它率性的缠绕和门前一圈木栅栏于之的柔化, 那股重实威凛的气势让我几乎都不敢靠近。
同样也是石质的一块方碑还佐证着它存在的别样价值——— ××市文物保护单位。
我有些混茫地应答了楼前门卫面略带狐疑的盘问, 原因是我老是呆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门卫得了我的应答后用对讲机唤来了一位穿白衬衫打领带的年轻男子。
男子很干练, 矜持的职业微笑也让人不觉讨厌。 他似乎认识我而且早就知道我要来拜访, 没予询问便用请进的手势在前面引领。 此后,我就稀里糊涂地进入了一种完全被动乃至毫无意识的状态:踏上台阶,迈过门厅,穿过走廊,跨进房门,直至落座,脑子才渐渐清醒过来。
那是一个必须也必然会让人头脑清醒的所在———一个绿房间。
这个判定首先是由于吊顶上那个扣钟形的绿色玻璃灯罩, 其发出的光华像泛着翠色苔丝的水波弥漫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随之是藏青色提花地和毯 两挂沉甸甸的绿墨 色厚丝绒窗帘, 内侧靠墙的那架西式橡木案几上的一尊松雕猫鹰绿 石 的 头 也助长着这绿色恣意的浸淫, 它一张合一 的两只眼睛正对着我, 仿佛在讥笑我被这铺天盖地的绿色惊得目瞪口呆。
我已经准备投降了。 尽管我完全懵懂这绿色的意味所在,但我知道:方子书尚未出场,那股气场却已经完全笼罩了我。
我缓缓合上了眼睛,开始调整心态,确切些说, 开始收拾原先那些情绪和意气的碎片。
“喝点水吧。 ” ———我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一个声音。 一个低微柔和却又十分清晰的声音。
我想这不会是幻觉,于是,我就睁开了眼睛。
我睁开眼睛后看到的是一个与接待我的男子穿着相同款类的简式西服的人,一个面相和善且十分谦卑的中年男子。 随即意识到这面前站着的必定就是方子书。“鬼这 地方不好找。 ”说他 道。
我久久愣怔着, 同时想象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讶异得非常愚蠢。
“齐耳经常说起您,还说您或许会意愿和我认识一下其。 实,在您走出那条备弄口的时候,我就已经在窗户里看到您了。 只是吃不准您是不是真的会到这里来。 后来看到您在门口停下了,真是非常高兴。 ”
他慢条斯理一句一句地说着, 脸部的肌肉几乎纹丝不动。 然而,却奇异地觉得有一股很入心的暖流在我朝 投送, 润物无声地消解着我的窘迫和尴尬。
我开始有点理解齐耳了。是的,我理解了齐耳内心的感觉,也全然白明 何以会对他那么信赖和推崇。因为,一个巨大的诱惑危机也咄咄摆在了我的面前———我,我或许也会步她的后尘。
方子书给人的亲切感和信任感是很难抗拒的, 且这种感觉的发送没有丝毫的企图与自识, 就像一个自然的生体最物 以自在的状态显现着本真的状态和况貌,至甚在他发表一些颇为精深的思想与见解之时, 也仿佛只是其自然气息的一种无意识的挥发。
最初的话题自然是这栋房子———它是我首先提出来的———因为这是一个太赫过然的存虽在, 然我很忌讳它曾给予的威慑,
但刻意的回避反而会夸张其施发的效果。
“一个虚张声势的摆设,您不觉得它有点假模假样吗? ”
方子书用一个陈述句和一个反诘句给予了它轻蔑的否定。 我起先以为他是嘚瑟的卖乖, 后来才觉得他是由衷的, 因为随后———这其实已在不知不觉漫谈半个小时之后, 他便历数这栋房子的种种怪异和可笑之处。
他说这房子的设计很可能出于过度亢奋后怪诞的妄想。 而制造这种亢奋的则是神经系统对某种生化物的反应。
我愣了一下, 感觉有点不对———因为我发现他似乎在暗示性地眨眼,而事实上,他的眼睛一直没有动。
“这种生化物从我的曾祖辈起就开始使用了, 尤其在某个状讼志在必得之时还特别管用。 它会将体内的精力迅速调集起来,还能将许多蛰伏的潜能也一下激活,俗称‘吊鸡卤’。 ”这时,他才眨了眨眼睛。“包括您的父亲方鼎文? ”我有些不计后果地突然冒出一句。“哦,是,是……你知道? ”他延续着刚才眨眼睛的表情余波,隔了好一会儿才显露出诧异的神态。
我有些得意, 因为这正是我需要的效果。 我决定再接再厉。
“在东京也用过吗? ” “用,用过。 据家父所述,作为中方律师的首席助理之所以能在不负众望的东京审判中精力过人且持续不衰, 也正是拜此物所赐。 当时的情形太紧急了,要在时间条和件都极其有限的前提下集搜 并整理出可尽能完备的事实、 法理依据的各种资料, ‘吊鸡卤’也就成了必须真。 是没有办法。 在东京的子日 里, 至少有二十多天他的睡眠不 会超三过 个小时。 这类西东 在某个特殊前提下也真有它特殊的价值。”
他突然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他这笑的表情应当衔接于这叙述的哪个段落。是只感觉他的笑,实在是诚恳而可且 爱。 我完全没有料到, 他能在一个几乎陌生人的面前如此坦陈其祖辈的隐秘。
“您也尝试过? ”
我笑笑发问, 其实只是一句不经意的玩笑。 岂料他竟认真起来,沉默许久后,点点头说“是的。: 我,我尝试过。”随之脸一下涨得通红。
我大吃一惊。时同 心中忽然泛出一阵说不清是怜悯还是感动的情愫。我甚至生出一种念头, 想用身体的接触和抚摸去松释和宽慰他。 事实上,我还真的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他带点羞涩地望了望我。
“我真的尝试过。 ”他随即低下了眼睛, “十八岁那年, 也就是准备高考的个那 阶段。 我突然患了一种很奇怪的病症,整天迷迷糊糊打不起精神,看医吃药都不管用,成绩自然一落千丈。 当时,我已经心灰意懒,父母也对我高考不抱任何希望, 准备给我找个简单的没有压力的职业。 然而,我九十三岁的祖母却突然拿出了一个小盒打子,开来, 里面是一颗颗用什么纸包裹着的黑色小药丸。 这是一个罪恶,为此,我吃尽了苦头……”
他没有再说下去, 但所有的意思已经全部昭然了。
二十八
寻踪鄍家岔是方子书给我的建议。 那天,在“方块头”的整整一个上午,我与方子书的交谈似都没有涉及正题。
很奇怪的, 在他坦陈自己也曾尝试过那个东西之后, 我忽然也有了一种倾诉的冲动, 情不自禁地就说出了隐藏多年的一个秘密:我偷过东西。
方子书听罢哈哈大笑, 而且在此后的谈话中,每隔一会儿就要笑一阵,每隔一会儿就要笑一阵, 全然不顾具体的语境和我羞耻的感受。
再次约谈,是他主动提出的。 印象最深的, 正是有关他尝试那个东西之后所发生的一切。 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天一早,方鼎文就有很不祥的预感,起身之后,右眼皮就一直跳。 果然,一到单位就接到了老学弟的电话。
方鼎文的单位是市民进的顾问室。 作为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能坐在里面,完全是一个荣誉性的待遇。 而曾几何时,他还只是郊区化工厂的一个门房。 对自己的遭遇,方鼎文并无怨言, 唯存的腹诽的是对远在英国的父亲和几位兄长。 当时说得好好的,家里东西实在太多,他们先去那里张罗,稍有安顿,便立刻来接留守的母亲和自己。 岂料,一去杳如黄鹤,半年之后再通音信,早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
所幸半百之后,又有了转圜之机。 方鼎文一度还当上了省政协的委员, 风光竟然也不减当年。 正是借着这个,方子书大学毕业后,很轻易地就被排校安 留 。 方鼎文还倚老卖老地交代当系主任的老学弟, 务必多多照应他这个并不太让人省心的世侄。
开头几年还好,方子书很快提升讲师,发表了不少很有质量的论文, 可雄勃在 心勃准备独自撰写一本专著时, 情况就不对了。 那位老学弟告诉他,方子书状态有些反常,一些很该平心静气的学术讨论场合里, 他会突然地亢奋起来,喋喋不休大说一通,过后却又精神萎靡,半天不吭一声。 兴许是著用书 心太专让, 方鼎文委婉提他醒 些,不要太急于求成。 方鼎文知道不妙,却没说什么,只是再三拜托老学弟,有什么情况随时电话告知。
这回老学弟的电话告知就更不妙了:方子书竟然经常半夜三更外出跑步,大冬天的只穿很单薄的汗衫短裤。 有时上课还迟到很久,站讲台上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方鼎文顿感一阵昏晕,连回话都没有,就将电话搁了。
半个小时之后, 方鼎文主动拨通了老学弟的电话, 满是愧疚却也斩钉截铁地交代他:务必让方子书立刻回家,即使付出有违校规的代价都在所不惜。
随后, 方鼎文就处在了一个难以尽释的纠结之中。
其实,在主动拨通老学弟电话的时候,方鼎文的脑子里就已经有了一个大致谋的划让: 方子书立刻出国,一边留学,一边戒恶, 如此方能避免在国内大出洋相永遗后患。 这个计划可重托还健在英国的小哥和一位稳重的大侄严格监督,种各 联络和关节打的 通并不很难,问题是费用!
经过多年的坎坷荡涤, 方鼎文早已是家徒四壁,即便后来咸鱼翻身,也只是仅得虚名。 所以,他的整操个 作过程,也只请助于早年的一位有留学中介渠道的学生,其他各都方 秘而不宣据。 那位学生粗略估算,完臻此事,最起码得有三十万的费用! 这无疑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天文数字。 方鼎文百般无奈, 都做好了出售刚被返回产权的方“块头”的准备,只是有好几家原由先房管所安排的住户,一时可能很难请离。
那些天, 方鼎文真可说是如坐针毡寝食难安,人也一下苍老许多。 有时难免露面
公开场合,都一反常态,萎萎然不敢唐然正视。
岂料, 有一天, 那位学生突然打来电话,说既然费用丰沛且已经到账,望立刻联系英国亲戚,他也准备马上送上有关签证、机票等事宜的办理方案。
方鼎文大吃一惊, 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怎么就费用丰沛了? 怎么就已经到账了? 所幸那位学生当晚就带着方案来到了家里,细询原委,让方鼎文更是如坠迷雾,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原来, 这位学生昨天接到他一位任留学中介机构主管的朋友的电话, 说有一笔注明方子书留学费用的三十万元已经到账, 具体操作还得请他来面谈。 他过去一看, 果然有一家叫同辉实业公司汇来的三十万元整款。 并特别注明: 方子书留学费用。 他当时有些错愕,但仔细回想,觉得这家公司的老板好像和老师有点关系, 所以就动手准备手上这份方案了。
方鼎文目瞪口呆, 立刻问道:“什么同辉公司? 它的老板怎么和我有关系了? ”
那学生见方鼎文这个样子,也呆了,反问道:“您怎么和他没关系了? 他不是来这里拜访过您吗? 我还亲眼看到过的。 ”
方鼎文苦笑了, 他觉得今天的许多事情实在是荒唐得让人啼笑皆非。
那学生居然也笑了起来,说:“您想想,您再想想。 那天他一进门就坐在这里,好像还厚着脸皮要走了摆在这茶几上的一尊木雕。我因为急着有事便和他一起离开的。下楼梯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 才知道他是什么同辉公司的老板。 依礼还礼,我也给了他一张名片。”
这一说, 方鼎文立刻想了起来: 张重 阳!
倘若方鼎文有主动与他热络而他不又 太愿意搭理的人,那么,张重阳肯定是中其的一个。
最初的认识, 应该是市工商联请他给一些企业家做“法律与企业发展关系”的一次演讲上。 结束后,许多人都走了。 这个张重阳却靠近来,说能否给他名片。 方鼎文当时就有些反感又, 看他一副硬冷的面相,没有理睬。 不料他不依不饶,继续求请。 方鼎文实在无奈,只好给了一张。 此后,他虽然没予叨扰,但逢年过节,总会让他公司的人送来一些各色各样的时令礼品, 却又很难推辞,让方鼎文不胜其烦。 他亲自登门的,也就是这一次。 看到他突然来访,方鼎文还有些奇怪, 因为他左顾右盼的好像也没有什么正事, 最后竟然拿起茶几上的一尊残荷图案的老木雕说:“方老, 这个能给送 我吗? ”方鼎文都没犹豫一下,立刻摆摆手说: “行行,拿走拿走。 ”如此看来,这个张重阳一是定 暗藏心机,别有图谋。
方鼎文没有把肚子里的这些话给那学生透出来,只是淡淡一笑说:“哦,是这样,我有点想起来了。 ”
待那学生一走, 方鼎文立刻拨通了张重阳的电话。 岂料,说了情况后,张重阳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方老,没有这回事。 ”便挂了电话。
方鼎文烦躁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又给张重阳打电话。 回答仍然是“方老,没有这回事”。又挂了电话。第次三 打电话,方鼎文有点发怒了,断然提出,再这样搪塞敷衍,他会将款子立刻退回去。 这次张重阳入神了,嗫嚅了一会儿说:“方老,您大概是想要回您送给我的那尊木雕吧。 这尊木雕我去估价过 了,如果拍卖,底价就有该三十五万。 您放心,那剩余的五万,我还会还给您的。 ”说罢,又把电话挂了。
方鼎文对古玩毫不内行,但因为有了
张重阳那个说法,心里顿时松释下来。 至于那个莫名其妙天花乱坠的什么拍卖价,他也实在管不了许多了, 立刻着手办理方子书的出国事宜。 奇怪的是,从此以后,张重阳就彻底断了联系, 连逢年过节都不再派人送礼品了。
张重阳的再次显现, 是在方鼎文罹患重病时。 因了方子书的事情,年迈的方鼎文早已是心力交瘁,第二年就查出了肝癌。 弥留之际, 张重阳派人送来了一只花篮。 当时, 方子书已经回国, 日夜在床前伺候父亲。 给那花篮淋水的时候,不意间发觉里面竟藏着一尊残荷图案的老木雕。 方子书不知其故, 取出后就随手摆在了病床旁的柜子上。 方鼎文看到以后,陡然眼睛一亮,问: “怎么回事? ”方子书把事情原委说了。
方鼎文顿时老泪纵横, 紧紧抓住方子书的手说:“畜生记住, 张重阳是你的大恩人。 你要知恩图报,你要知恩图报啊……”方鼎文不久便去世了。理该有百岁之寿的祖母当年也去世了。 临终时眼睛一直定定地望着方子书,直至咽气都没有合上。
重返英国后, 方子书第一个行动就是搬离了叔父的寓所。 另一个行动至今还留有遗痕———他把自己的左手心摊开来,上面是一个触目惊心的×形刀痕,几乎贯穿整个手掌。
学成归国后, 方子书没有立刻去找张重阳。
当时方子书的律师事务所还在初创阶段甚, 至还没有搬进“方块头”,但对张重阳以及同辉公司却始终倍加关注。
那几年, 张重阳在沅城的实力有了大幅度的增长,已经有了相当的实力:在北郊有一家毛纺厂,在南郊有一家化工厂和一 家精密机械制造厂,尤其令人瞩目的是城内一家包含歌舞厅、小影院、酒吧、沐浴场的“蓝磨坊娱乐城”。
张重阳本人却毫不显山露水, 甚独至自外出还会骑着自行车坊。 间有个传说至今让方子书印象至深: 有一次张重阳外出肚饿子 了,便歇了自行车去一家饭馆就餐。那饭馆不小,各种菜肴也颇为丰富,但张重阳喜欢面食, 就随手点了一碗很廉价的三鲜盖浇面。 可能面汤少了些, 便要求加再些。 跑堂的看他一眼根本不理睬,张重阳想了想便自己起身欲去厨房添加, 岂料那跑堂的一把扯住他说:“你土鳖样子, 穷讲究什么呀这。 ” 下张重阳有点火来 了,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你们老板呢? ”老板这时恰巧和一个摇折扇的大胖坐子 在一个小隔间里聊天,便应声走过来,也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 看张重阳那副寒酸样子,连问都没问什么就打了张重阳一个耳光, 呵斥道: “滚! 什么玩儿意 ,还敢到我这里撒野来了! ”张重阳没动声色,反而坐下来冷冷望着他。 摇折扇的大胖这认子 时 出了张重阳,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到张重阳面前跪了下来。 张重阳仍然没动声色,也只是冷冷看着那个大胖子。 大胖子激灵一下,忽然就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老板莫名其妙,还没完全回过神来的时候, 便见一大群穿黑衣的人闯进了 来。 张重阳没说话,只是摸摸还没退红的脸颊便起身出店堂骑车走了。 此后情景可以想见了, 那饭馆整整一大排店堂全被砸了个稀巴烂, 趴下的店员和各色人等不下十数个。老板从医院出来就成了个半边瘫, 那只打张重阳耳光的手萎缩得像只鸡爪,连指头都没法动弹。 但据善说 后不错:饭全馆 部重新装修,张重阳还亲自带着领头闯祸的家伙来给那老板赔罪。 那老板哪里还敢受此重礼,反而一见张重阳就“扑
通”跪了下来。
这个传说的意味非常丰富, 几乎可以从各个角度看出张重阳能耐的不凡。 也无怪乎那个“蓝磨坊娱乐城”如此招摇,竟然能够一直风平浪静。
张重阳的能耐其实还远远不止这些。据方子书所知,除了方方面面,连许多文化人,特别是有大名望的文化人,一提起张重阳也无不颔首称道,一脸钦佩。
方子书与张重阳的真正接触, 已是在事务所初具规模并搬进了“方块头”之后。契机,则是一件貌似偶然的事情。
其时, 张重阳的产业已经开始朝国外发展, 其中的一家化纤厂与比利时的一家公司发生了贸易冲突。 如果不予法律干预,化纤厂将有数千万元的损失, 而恰恰张重阳委托的律师事务所毫无境外官司的经验,准备私下和解,以尽量减少一些损失。方子书从私下渠道得知这个情况后, 主动找到那家事务所, 提出不仅愿意提供国外法律资源的无偿援助,而且愿意全程隐身,不露任何痕迹。 那家事务所主管知道“方块头”的底子和实力,也早有攀龙附凤之想。见方子书如此态度,顿时大喜过朝望, 方子书连连鞠躬,只恨不能马上拜伏下来。 官司费尽周折,百般艰难,但结果大获胜全 ,化纤厂非但没遭损失, 还额获外 得了数百万元的补偿。
这件事情尘埃落定后, 那家事务所主管实在难以表达对方子书的感激之情,第二天便带着巨额支票来到了“方块头”,并告知方子书, 他已经将实情透给露 张重阳董长事 ,并希望张董亲自来“方块头”拜谢。方子书对位这 主管当场予以严斥, 不仅拒绝支票,而且也谢绝张重阳的所谓“拜谢”。
这件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岂料,没多久,市政协忽然有人来访,说根据市政协员委 的提案和方鼎先文 生在东京大审判中的历史贡献,计划由市里全额出资,重修方文生鼎 先 坟墓,并竖立方鼎文先生的铜像。 望方子书配合。
计划的实施非常神速,半年不到,方鼎文重修的坟墓和身半 铜像已经肃然然。 另有坊间闻传 ,说这尊铜像一反常规,竟然是金质鎏铜,所耗黄金全部由一位企业家匿名捐赠。
方子书完全相信这个传闻,也完清全楚那个最初的市政协委员提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原来准备请那家事务所主管出面,安排他和张重阳在第三方所处 单独会面。方子书考虑再三后, 决定还是自己主动上门拜访为好。那次拜访很简短,双方都几乎没有任何客套。实际的内容只有一条,方子书答应担任张重阳完全个人事务的律师顾问他,其 方面均不涉及。
方子书答应担任张重阳完全私人事务的律师顾问, 外表看似乎是出于情面的勉难,更深衷的原因,还在对张重阳履历的好奇他。 知道这里面一定藏着很深的玄机,彻底地了解它,意义将非同寻常。
“意义真的非同寻常……”
方子书加用了前缀词“真的”来强调那“意义确” 实的“非同寻常”。 目光也久久深沉着,仿佛正凝望那“非同寻常”的“意义”在重浓 迷雾中做挑逗的显隐。
按理说, 已经成为张重阳私人事务律师顾问的方子书, 该足有 够的条件来对那藏着很深的玄机进行探索和研究, 没有想到的是,张重阳第二年就罹患怪病,而且随之便消隐了。
张重阳的怪病, 起先大家并无明显的感觉。 只是发现他那些日子情绪有些烦躁,说话也絮叨起来, 与从前的冷峻沉稳有些不太一样。 渐渐就不对了,他会在一些很公开的场合突然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 有时还莫名其妙将手下人叫到他的办公室,门一关,很神秘地说:“我做过许多坏事,你想听吗? ”手下人目瞪口呆,又见他眼睛里透射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异光, 无不吓得大汗淋漓———谁都知道, 张重阳最忌讳的就是窥他隐私———赶紧低头垂眼说:“不不不,张董……”张重阳似乎很遗憾的样子,一叹气说“:唉,不听就请走吧。 ”如是者数次,张重阳也不再叫人了,自己关了门,在办公室里久久不出来。 又过了些日子,张重阳忽然就不见了。
张重阳的办公室在同辉公司总部20层大楼的顶层,整整一个楼面,上下有单独的专用电梯。 平时没有他的召唤,谁都不可擅自进入。 即使被召唤了,也必须转下到负一层他专用的车库,再上他专用的电梯。 这个架势, 相比于他独自外出喜欢骑自行车的行止,似乎十分矛盾,但他就是那么做的。
张重阳独占了那么大的一个楼面,里面的装修和摆设却极简其 单, 与其他楼面奢华铺张的景象完全不同: 随意铺就的木条地板老, 气的铝金窗合 门 ,从原先办公楼搬来的老式家具, 顶棚上无遮无拦的长条形日光灯,他而 经常休息的卧室里也只是一张板床和只两 矮柜。
方子书第一次面见张重阳就在这个地方。 当时子方 书非常惊讶,发现这里简陋空旷不说,什么东西都得堆 乱七八糟的,所有的垃圾筐全塞满了头烟 、瓜皮、果壳,一些桌柜上东倒西歪地丢着方便面吃剩的纸碗。其尤 让方子书不可思议的是,在一个墙角竟然还搁着熏黑了的煤油炉和只几 钢精 锅。 张重阳对那次面见相当重视,特意将方子书引入了最里面的一间接待室里。 那接待室就极尽奢华了,地毯壁挂,书柜字画,真皮沙发,水晶吊灯,紫檀木的多宝架上搁满了种各 古玩,但从茶几上厚厚的积尘看,显然也已久未启用了。
尽管年前开始, 张重阳就将公司事务全部交由别人代理, 但他的突然失踪还是引起了各种猜测和恐慌。 最后还是邱阿六仗着与张重阳的特殊关系,叫来了方书子 ,说准备撬开他办公室铁门, 看看里面能不能找到他去向的蛛丝马迹, 望方子同书 意并予以见证。子方 书考虑后,觉得这确实属于特殊情况,根据有关法律条款,可以这样临机处置,便同意了。
门一开,便听“扑簌簌”一阵风响,暗黑的里然出只屋 竟 飞 两 蝙蝠。开打 灯之后,又见好几只老鼠在里面惊慌奔突, 随后是一群蟑螂到处乱窜。 越往里,情况更是不堪,地上菜皮、果皮、蛋壳杂乱一地,都腐烂得臭不可闻, 一只钢精锅里是则 覆着五彩霉斑的烂糊面。 邱阿六对这些情形似乎并不十分惊异,到处巡视一番后,头眉 深皱着像在思什索 么, 随后便突然进入了张重阳的卧室。 当时,方书子 正在张重阳的接待室查看,觉得这地方比较重要。 待看查 结束了好一会儿,邱阿六才从那卧室出来,右手好像紧攥着什么东西,从虎露口 出的部分看,像是一张破纸。 邱阿六看见方子书,一时神色有些异样,但很快便咧嘴一又笑, 朝方书子眨眨眼示意门外说话去去。 门外的时候,方子书从眼睛的余光里察觉到邱阿六正在将手里的那张破纸偷偷塞进了裤袋。
到了门外, 邱阿六便脸一 神秘而又郑重地对方书子 说:“我知道他的去向了,鄍家岔。”
那天,方子书主动对我说了许多,也谈到了第二天他便和邱阿六一起前往鄍家岔的经过,并且真的找到了张重阳,还接受了其全权处理身后遗产的重托。
至于张重阳为什么会去那么一个似乎与他毫无关系的地方而且落葬于斯, 则至今是一个难解的谜团。 张重阳没有说,能够判断张重阳会去鄍家岔的邱阿六又十分诡谲,涉及这些总是闪烁其词语焉不详。“陕西属于西北吗? ”我突然问了一句。 这并非明知故问,而是需要某种更为无疑的确定。 因为我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过宋其庭曾经给我讲述过的一个情形。
“是呀。 西北的概念虽然没有特别严格的界限,但陕西肯定属于西北。 ”
我隐约有了感知, 因为那个情形在我脑子里渐渐清晰起来。
这情形,当时被我十分疏忽,现在则显然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 我有些得意,但尽力将它压制着。
“真的,这意义非同寻常。 ”方子书忽然又再次重复着他以前说过的话, 又将眼睛抬起来,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没有吭声。
在我感受到了其深衷的意味之后,他长长叹了口气。
“其实, 我也很想由自己来探索这些。尝试过后, 才发现自己完全缺乏这样的能力。 然而……这实在是一件不能不做事的情。 ”
说到这里,方子书完全沉默下来。我也沉默,但内心一在直 心潮澎湃。我非常欣喜,在此之前,从未主动提出过什么话题, 更不会去触碰如此敏感的内容。 其实,我和他已经是同谋了。
基于这确定无疑的判断, 在准备结束交谈的时候,我突然起身说道:
“答应我,在交出全部答卷之前,我需要看到一份面书 的解释: 你怎么找到做这件事的人, 也怎么知道会有做这件事的人。”
他在和我握手之后好一会儿,才沉沉点一点头,而眼睛里透出确认的目光,则在我已迈经 动了脚步之时。
我和方子书的交往,总共不过三次,其中一次在“方块头”过用 中餐。
然而,我发觉,就这么三次,已经让齐耳有了异样。
这天下午,她见我在画室画画,然竟 招呼也没打就悄悄牵着皮皮外出了整整三个小回时, 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发黑。我本来要发问的,不料她先发问了“: 咦? 你怎么还在家里呀? ”
我奇了怪了,歪着头反问“:怎么了? 我就该不 在家里吗? ”
她一脸无辜的样子,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 “不对呀。 方子书说,他今天晚上有个约谈———不是你吗? ”忽然调头过 来,看着我。
我真有点受不了了, 不知道她那个来自美国的思维怎么会锻造出如此古怪的逻辑———问题是, 她还因此觉得可以理所当然地把皮皮牵出去。
其实,在和方子书第一次接触过后,我就担心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但对所有的神明起誓,要只 齐耳在,方子书哪怕是潘安、宋玉, 我也绝不会生出半点的念邪 ———但这些能表露吗? 我非常清楚,在此类事情上,任何的辩白都只会被视作欲盖弥彰。
皮皮愣愣地望着我, 狗眼里还有点泪汪汪的。 它该道知 自己错了,可它圆鼓鼓的
狗肚子和忍不住打出来的狗嗝, 实在是教人讨厌。 我本可以踢它一脚的, 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这会被它的“新主”误认为是发泄怨恼。 于是,我就拍拍它的狗头,对齐耳说“:隔几天,我要出一趟远门。 很可能要半个月的时间。 ”
齐耳紧皱的眉头仍然没有松开, 沉吟了一会儿,问道“:去鄍家岔? ”我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 “我去过。 ”她很坦然,而且原先紧皱的眉头也松了下来。 少顷,伸出手来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去吧,”她说,眼睛里似有很真诚的感动和钦佩。
二十九
你有无这样的体验? 往往首先跃入眼帘的,恰恰就是你最终需要的。 去鄍家岔,我就遇到了类似的情形。
其实,能来到接近鄍家岔的丘勾,对我来说已是一个莫大的幸运, 因为在西安下了飞机后, 就遇到了一系列的麻烦, 路线的、食宿的、交通的,不一而足。 风尘仆仆地到达丘勾,我都有点心力交瘁了。
根据事先的打听, 去鄍家岔先得从这丘勾乘车去一个叫黄岐堡的地方。 那里是进入山区各个道口的会合处, 鄍家岔就是其中的一道。 黄岐堡的集市大场上会有些本土的交通工具可以雇用, 如果碰巧遇上鄍家岔来赶集的人那就更好了, 他们一般有车马 或者驴车,捎带过去十分方便。我就很幸运地碰巧了。在黄岐堡一下车, 我就看到一个面相清朗的小伙子靠着辆破旧小驴车在卖编织的篓筐。我见 看他,他也望了我一眼。 不知何故,当时就有一种感觉他: 很可能就是鄍 家岔人。 过去一问,居然真是的。 更幸运碰巧的事还在后面。
小伙子叫梁同锦,小名锦娃。 今年刚十九岁,因为大学考没 上,就在家务农了。 待我问了他这些情况后, 他有些腼腆地了摸摸我故意外露出的写生板, 说:“画画的呀。”
我连忙说“:对对,画画的。 你喜欢画画吗?”
他笑了,竟露出了一颗小虎牙。“有点。 但,画不好……”
我简直要高呼上帝了。 去这么一个地方,如果有个喜欢画画的人,这对我的探索和各类鬼祟,将会是何等重要的协助。“你如果喜欢画画,我教你。 ” “是吗?”他又笑了,眼睛里亮光闪闪的“,这个,您会很麻烦的吧。 ”
“不会。 你有高中文化基础,我一定能教会你。反正这个把月我也是随处写生。如果方便,可以在你们那里多住些日子。 ”
“这太好了。 ”他用很平稳的语气表达着由衷的欣喜, 这从他越发闪亮的眼睛里能看出来,“我家里就能住, 就怕您不习惯。”
“怎么会呢? ”我兴奋得差点要跳起来。说实在的,去鄍家岔,其他怵不 ,就怕没个地方可以住宿。 如此偏僻的西北村落,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旅店客栈,“我这人路边桥头都能住,只要头上有块东西悬着就行。”
他望望我,那颗小虎牙一直绽露着。 显然, 他对我会顺溜地说出那样的俏皮话感到十分惊奇。
“走吧—”——他突然将地上的篓筐都收起来,丢到小驴车上。
“你不卖了? ”
“不卖了。 ”他断很 然地解开绑树上的驴绳,又看看日头,“这时候回路,到家兴许
天还不黑呢。 ”
我有些不过意,但我不想客套。 我生怕到手的白天鹅会突然地飞走了。
用文字模拟声音是十分愚蠢而又滑稽的,虽然在很多时候我自己也会入此俗窠。我这么说,正是遇到了此类的难题。自到了鄍家岔疙瘩子梁的第一天起,每到深夜,总能听到来自某个山坳、某个树丛或者某个特别幽冥的地方发出的一阵阵极其古怪的声音。 这声音先是断断续续的叹息, 随之便是猛然地让人惊骇的仰天长吁。 最后仿佛力竭了,以轻微的几个短音作为结束。 给我再多的象声词,我都无法模拟这声音之万一。 因为无论叹息、长吁还是那轻微的短音, 内中似乎都有一种令人屏气敛息神思肃穆的况味。 我毛骨悚然,却并非因为惊恐, 而是感知那遥远的天际对这声音似乎有某种微妙的呼应。 这呼应很快就弥散开去, 消隐于这个小山村浓重的夜黑之中。
锦娃的勤奋是显而易见的, 而且已经生发了通过绘制黄土高原风光来实现抱负改善生的活 朦胧意识———这尽管是我极力蛊惑所至, 但似乎也触动了他当过民办教师的父亲的很多遐想。 锦娃父亲甚至说起,户县的农民画已经改变了整个地区的生活。 所以,当我带点炫耀地随手画出了他家的土屋和老趴在石碾子旁睡觉的一条老黄狗的时候, 全家人的那份惊喜和崇拜都让我有点好不 意思了。 这其实是一件让人非常激动甚而有点圣神 感的事情。 因为我面对的那么贫寒却又那么善良的一个家庭。为此,我不断修改自己预设的归期,并反复权衡我来此的原定目的与做这件事情,到底哪个重更 要。 权衡的结果是:这件事情似 乎重更要。
这样,我就特别心里踏实,也特别精神饱满地来做这件事情,以致一段时间,原将定的那个目的都抛在了脑后。
锦娃一定是进屋了。 尽管他总是蹑手蹑脚,轻灵得像只山鼠,但他身上那股黄土高原小伙特有的青涩气息还是能够嗅闻得出来。 我没有动弹,因为我还需要让锦娃感受进入艺术状态时必需的专注。
“姐,凉了。 ”
他终于说话了。 声音轻轻的还带点颤 抖。
我缓缓转过头去, 看搁到 在小桌粗的瓷碗的口上跷着一只鸡腿。
我眼泪都要出来了:看我 到过这只鸡!就一只,是只很娇俏的黄色的小母鸡。 在我第一次清晨打开这间小土屋门的时候,它还在门口很俏皮地歪头朝我看看, 似乎在困惑家里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个人。 其实,那天中午, 锦娃父亲就意执 要将这小只 母鸡杀了。 锦娃母亲,一个脸膛红如重的枣 农妇甚至都备好了烫鸡的水盆。 是我强烈抗议,而且摆出立刻要走的架势,让才 他们罢了手。 现在, 他们竟然又做出了这样举的动。
“不吃! ”我几乎用全身的气力来发出这声怒吼,时同 泪水也无法抑制地直流下来。
锦娃非常惊恐,眼睛瞪得铜铃似的。 呆愣了一会儿,突然扑朝跪下地 我 了 来。
我无言对以 ,也无从措手,只是由着泪水在脸上纵横。
我让锦娃选个角度将他家居处的全貌绘制出来,这有利于他对构图总的体 把握,也有利于他对透视的训练。
他做得还行,续连 三口窑洞的主屋,西
侧的一间灶屋, 东侧我暂宿的那间特别讲究的客屋。 土场上的石碾、磨盘、驴车、接水用的大瓦缸以及屋檐下挂着和土墙上贴着的牛屎饼饼都勾勒得不错。 他甚至还画上了我和他十岁的妹妹翠妮———我坐在石碾上写生,翠妮趴我背上惊异地看着。 然而,最重要的, 也是我着意关注的———他爷爷独住的一间瓦房在透视上出了问题———这间瓦房在主屋后边的一个高坡上, 与主屋相距二十多米。 根据比例, 应该画得比较小, 可他却画得还是很大, 看起来不太协调。
我没有让他立刻修改,不知何故,对那间颇为特别的瓦屋, 我内心似乎也有某种被放大了的感觉。
这其实也是我来鄍家岔遇到种种幸运的一个极致: 锦娃的祖父是一位天主教牧师。
我带着齐耳最初给我的那个光盘。 当天晚上,就将光盘插入电脑给锦娃看了。 他看罢大吃一惊: “姐,您怎么会有这个? ”由此,所有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了。锦娃很机灵, 其实在我一到鄍家岔疙瘩子梁并说准备住上些日子的时候, 就感觉到我的本意似乎并不只是在此写生。 有一天,他悄悄问我说:“姐,您来这儿就是写生吗? 这样的风光,到处有的是呀。 ”
当时我没有回答,之后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和他直言为好, 于是就给他看了这个光盘。 锦娃非常兴奋,当场和我一击掌说: “姐,你需要问什么都告诉我。 我什么都知道! ”随后,大概醒悟这该是有点秘密的事情,便又赶紧很稚气地一伸舌头。
当然,锦娃并非什么都知道,但仅他所提供的内容, 就足以让我了解情况的大概 了。
大在约 清代中期, 鄍家岔就来了两个天主教的传士教 ,是瑞典的一对会行医的夫妇。 到了这里后,先是免费给大家治病施药,再传教布道。于是,很多人便入了教。以至疙瘩子梁东头一座老佛庙的香火也清淡了许多。
锦娃爷爷的父辈是最早入教的一批人自,他 小也在教堂唱诗班当过诗童。 后来教堂没有了, 但锦娃爷爷仍然一如既往地遵守教教义 规。 再后来, 政府允许信教自由, 县里三自爱国教会便让他当了这个区域的一名牧师。
张阳重 并不是鄍家岔人, 而且和本地其他人也没有任何关系。 只是很多年前,他和一个大高个来这里到处看来看去的,问起来, 便说是收买古玩的。 那天正好礼拜天, 鄍家岔周围的一些教徒正集中在锦娃爷爷那间瓦屋里做弥撒。张重阳和那个大高个在门外看着。 结束后,大家都散张了。重阳留却 着没走, 还主动进屋和爷爷关了门说了好一会儿话。 后来张阳走重 就 了,也没么什 事。 不料过, 了十多年,也就大前年,他忽又现然 出 了,一脸病容,得显 非常苍老而且消瘦。 他也不说什话么 ,一来就跑到锦娃爷爷屋子里。 整整一个多月几, 乎天天关了门和锦娃爷爷说话连, 住都住在那间瓦屋里。 锦娃爷爷是个性格很内向的人,又近九十岁了,在教义阐述方面不是特别擅长。但他有个特点,心有谁 里 话想私下倾吐,他都会很耐心很诚恳地听, 听过以后永远不会对外泄露半句。 正因如此,教徒们都特别信赖他。 一个多月以后,张重阳就去世了。临终前, 那个大高个和另一个戴眼镜的人来看过他,张重阳也郑重交代了一些什么事情,其中有一条,他必须葬在这里。 当时村民们还有些意见因, 为他不是本地人。 锦
娃爷爷却坚持同意张重阳那么做。 具体理由,也不说。 锦娃爷爷本来话就很少,八十岁之后,基本就不说话了。 这样,就有了光盘上的那个场面。 说实话,直到现在,鄍家岔人都不知道,这个张重阳是什么人,那个大高个和戴眼镜的人又是什么人。
我耍了个花招,告诉锦娃说:我也不知道这个张重阳是什么人, 那个大高个和戴眼镜的又是什么人。 我只是在地摊上看到了这张光盘,觉得奇怪,又看这儿民风很有些特别,便寻踪找到了这里。 锦娃信我这个话,因为之前就跟他说过,搞艺术,必须对未知的事情都要抱有浓厚的兴趣。
黄土高原最明显的地理特点是沟壑纵横,即便最为适合耕种和居住的原,也会到处看到陡然下落的近百米的深沟。
来这儿的第二天上午, 我就爬上那个高坡去看望锦娃爷爷。 锦娃爷爷真是很老了,却始终独自住在那间瓦屋里,一日三餐则有小辈按时传送。 瓦屋约七八十平方米大小,门口挂着一口有“××县三自会爱国敬制”字样的西式铜钟。 平房有前屋、后屋两个部分组成。 前屋大些, 是教友集中的地方,里面挂着耶稣圣像,看起来洁净而又肃穆。 后屋则是爷爷的卧室和一间专门用于教友向他做倾诉的小密室。
我进门的时候, 正见爷爷蹒跚着用抹布擦拭前屋里整齐摆放的条桌和板凳。看到我,便抬头起 来,很和蔼地笑笑。 当时,我还没给锦娃看那张光盘, 也不知道这老人家的个性。 所以自信满满地试图通过一些话语来和老人家搭讪。 老人只是认听真 着却始终没回有 话, 脸上则保持着那份贴很心的和蔼让感。 人 觉到,不管什么样的话他都能毫不拒绝地吸纳进去, 而反馈的只是由你己心自 会 的一种暖人的慰藉。
在给锦娃看了那光盘之后, 我再次一爬上高坡去拜访老人家。 这一次心完的 情全不同:兴奋、忐忑,着怀 毕其功于一役的幻想,也抱着铩羽于瞬间的打算,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愧疚与自耻。 事实上,一踏进那间瓦屋的门,我就后悔了,而当看到锦娃爷爷蹒跚着从后屋出来, 看到老人家那和蔼的笑脸,连招呼都不敢打,便赶紧掉头,落荒而逃。
这天下午, 我让锦娃带我去看了张重阳的坟墓。
虽然光盘里的情景我已烂熟于心,虽然我也知道张重阳直到去世也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 但是,当我亲眼看到他的坟墓,内心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
那是黄土高原随处可见的高岗子上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小的土包。有没 墓碑,有没特意栽种的松柏, 有的只是曾经在光盘的片尾直接苍穹的那个用树枝随形钉制的十字架。
风卷尘着 土一阵阵袭来, 将已经很不凸显的那个小土包又掩消了一层。 根据这儿的地质气象,或许用不了多少时间,它就会完全消失, 而那个十字架也会逐渐干枯朽腐,直至不留任何痕迹。
我有无数的冲动想做点什么, 但直到最后,我只是在那儿默默站立了一会儿。
我是在收拾好了行装, 准备第二天出发的那天深夜发, 觉了那个古怪声音的秘密。
那天的夜色特别清朗, 天空是一种很深浓的青蓝, 星星和月牙都明亮得有点失真。 尤其凑在土窗口的两颗星星,眼睛似的一一眨 眨, 总感觉它们会突然地说出些什么话来。
我在床上有点忍不住了,披上衣服,穿上鞋,决定到屋外走走。
屋外非常宁静, 平时常常被飞扬的尘土笼罩的高坡、梁岗和形制各异的窑洞,这时都显得特别的清晰。
这时,我又听到了一个声音,像是很深沉的叹息,一声又一声。 我顿时一个激灵。寻声看去, 那似乎来自高坡瓦屋后面的一片杂树林里。 一份早就酝酿好的冲动,让我没有半点迟疑便朝那高坡爬去。
杂树林并不茂密,稀稀疏疏的,这让我警觉到要窥探真相,必须有个隐身。 这样,我就猫在了一个小土堆的背后。
声音在叹息了几声后, 果然便有了那摄人魂魄的仰天长吁。 而就在这此刻,我看到了锦娃爷爷的面孔。 那是一张至今让我难以忘怀的面孔———没有了和蔼, 没有了微笑, 有的只是一种深切的苦痛和抒泄的急迫,仿佛内心存储了许多的郁积,需要以一种最酣畅的方式,全部地发散出去。 他的面孔始终仰望着杳渺的天穹, 而从那微微闪着泪光的眼睛里, 能够感觉到他的长吁似乎得到了某种呼应。 如此, 他就舒缓下来, 用衰老胸腔和喉管所发出的短音来对自的己 情绪做最后的修复。
三十
这些天,连续好几次去了786。 如此,每到夜深时分, 这份诗歌复印件就要铺展开来,不断地被提审拷问。
被时同 陪审的是一张印上红色竖条纹的宣纸和上面那些力作古雅的毛笔字: 史老师台鉴:
余惭愧之至,无以言表。 唯望体察苦衷予以谅宥为感。 余将自即日起至 一周内, 每日下午准时于786等候,如蒙光临洽谈当不胜荣幸!
邱阿六顿首再拜
“体察苦衷” ———他有什么样的苦衷需要体察呢?
其实我有点知道, 但我至少不能流露出能够体察他苦衷的意思。
当然,他既然会突然我这给 写 封短信,肯定经过权衡, 觉得还是继续和我保持联系的好。 至于这里面有什么动机,我也就不去管了。 我需要的是继续得到他提供的情况———张中秋出狱之后的事情实在是太重要了。
邱阿六第二天就将那份“布告”送到了张重阳手里。
张重阳很小心地将它折起来, 放在了一只矮柜的抽屉里。 然后,又扔了一条烟给邱阿六,说“:今天不留你了,去吧。 ”
此后的好些日子, 邱阿六就很难再见到张重阳的踪影了, 但坊间却有不少关相张重阳的息消 曲折地传到他的耳朵里。 其中主最 要的是, 张重阳在西郊的那栋房子前, 常常停着许多的车辆, 有的还非常豪华进。 出的人,即便衣着体面,但神态上都有点鬼鬼祟祟的。 后来还有更惊人的消息传出来, 说有个老板从那里拿走的一件东西压, 了价都得三百万!
邱阿六不很笨, 快也就知道,张重阳在那栋房子做的全是倒腾古董古玩的生意。而之所以门庭若市,是乃 因为买家对东西的真伪少很 存有疑义。 情况是明摆着的,卖家的姐姐都因为这个坐牢了 了———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吓坏了,一时有些神思俱寂。
邱阿六却似乎不想让我继续延宕这种情绪,很快又接着说起,张中秋出狱后,他们姐弟俩就顺风顺水。 张重阳继续他的各种生意,而张中秋则开了一家小书店。 小书店办得不错,几年后还扩大了门面。
我不想让邱阿六就这么含糊过去,因为这里面存在着许多的疑问。
于是我就问道:“张中秋出狱是什么时间? ”
邱阿六愣了愣:“大概, 大概是八十年代中期吧。 ”
我笑了起来:“八十年代中期? 这时间跨度好像也太大了点吧。 ”随后便着意盯着他的眼睛。
这重续后的交谈, 无形中让我有了很大的心理优势, 我几乎可以毫无忌讳地对他说任何的话,表示任何的态度。“哦,哦,那应该是在1985年的春天吧。 ” “齐耳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我随之又紧问一句。 这其实已经是一种委婉了———因为按理我得先问张中秋怎么出的狱,出狱后有没有结婚,什么时候结的婚,然后才顺理成章有这样的提问。
这委婉所留的空白, 恰恰让邱阿六感知了某种似乎深谙内情的胁迫。
“大,大概……”邱阿六嗫嚅着,眉心则深皱起来, 眼睛里渐渐透出一种隐忍的懊丧甚至……恼怒。
本来,我是想将那张复印件拿出来的,但不知怎么,总是有些不忍心。 现在看他这种神态,更觉得自己不能做得太过分了。 从根子上说, 他并没有任何义务一定要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而之所以愿意接谈,则是因为有些可以说出来的事情他自己有意愿说出来。
“好吧。时间确实太久了。 ”我决定立刻做出妥协, “有时候,三五年前的事情,我也 会记不太清楚。”
他是会心的,苦苦一笑,叹了口气。
张重阳先是搬到一幢公寓楼, 仍和姐姐住在一起。 后来才在靠湖边的地方造了一栋带大院子的大别墅。
这期间, 张重阳的眼光开始投向了各种各样的实业,化纤厂、毛纺厂、机械厂,甚至建筑队,反正什么赚钱就干什么。
邱阿六也就是在这时候被张重阳召了去,先让他辅助管理一家塑料厂,此后看他干得还行,便任命当他 了这家厂的代厂长。春发、 洪成和许家兄弟这几个歪瓜裂枣的小“阿弟”也都各有差使,个个赚得迷花眼笑的。
有一天,张重阳忽然将所有的“阿弟”全部召集到他别墅的大院子里训话, 足足有一百人训多 。 话的主旨只有一条:都给我学文化去! 并规定三年之内,哪些人必须扫盲,些哪 人必须达到初中水平,些哪 人必须达到高中水平,些哪 人必须达到大水专 平,所有学习费用全部由他出。 不达标的人遭罚,超标的人,他将另有重奖。
张重阳学不学文化,邱阿六不太清楚,但沅城乃至省城、沪上、京城的不少大家鸿儒都知道张重阳则是确凿无疑的。 最让他们感叹的一件事情是: 某次沅城市里组织文化研讨会, 同辉集团作为赞助单位也参与接待了。 与会的一位上海老学者,因为有家族间的财产之争, 居住的一间房子竟被一些亲戚索要近百万巨款的补偿, 否则他们马上就要动手将他全家驱逐。 饭桌上说起这件事情,老学者禁不住老泪纵横。 周围人深表同情,却也只是言辞劝慰而已。 谁知道,老学者数日后回到上海,那些亲戚竟一改常态都跑来看他,送他水果。 说老学者办事那么爽快, 让他们反倒都有点不好意思
了。 老学者莫名其妙。 后来才知道,就在老学者饭桌洒泪的第二天, 同辉便有人专门去了上海, 全部满足了那些亲戚的要求并当即付款。 这件事发生后,老学者周围的高知们无不由衷钦敬, 而张重阳却严令圈内人不准在外做任何宣扬。
张重阳一般都在那栋别墅的大院子里接待贵宾。 但往往高潮之时,忽然就停顿了下来,原因是张中秋出来了。 张中秋住在别墅后面一栋单独的小楼里,平时很少露面,就是她开的那家书店, 也只是委请一些贫寒的年轻大学生兼职管理,不管盈利与否,薪金都准时发放。
在这种场面,张中秋出来,那就是很严重的事情———张重阳不管来客如何尊贵,必定恭恭敬敬地走到她的面前, 垂首聆听吩咐。 而一般的结果是,张重阳立刻叫停聚会,鞠躬致歉结束。
同辉系中办得最出名的是蓝磨坊娱乐城,而蓝磨坊最兴旺的时候,也是张重阳参与社会公益最积极的时候。 赈灾救灾、捐资助学、扶贫济困、铺桥修路等等都参与了。有关方面为了昭彰公益精神, 常常会动员张重阳出场说话些 。 张重阳几乎都婉言谢绝唯。 有的一次是接待西北贫困地区的一个小学生感恩团的来访, 张重阳接受了小学生的红领巾献礼。 上台的时候,张重阳满脸通红,都不知道如何站立才好戴, 上了红领巾竟也跟着献礼的小学生举手敬礼,惹得满堂笑大 。
张重阳是在五年前搬到同辉大楼顶层住的。 那时候,张重阳的怪病其实已经有了些迹象。 他常常头疼, 整夜整夜地不睡 着觉,有时还会用头砰砰撞墙。 他又极地端 讳疾忌医, 只是强行忍受。 即便搬进了同辉住,也绝不让人贴身服侍,都由他自己张罗
日常起居。
有一天,邱阿六突然受到召唤,连忙丢下手头的活赶了过去。 邱阿六原以为有什么大事吩咐,不料,张重阳只是和他瞎扯闲聊,而且毫无逻辑。 期间突然发问“:你记下自己干的坏事了吗? ”
邱阿六一愣,都不知道如何回答。张重阳嘿嘿笑了, 随嘴后 里就胡言乱语起来。
邱阿六十分惊恐,满头满脸的冷汗直落下来。
张重阳却一下敛住, 很正色地又问邱阿六:“那个—”——他用手很大地划拉了一下, “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吗? ”
邱阿六当然不知道他。 只是出汗,因为他还没弄明白那划拉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没待邱阿六回答, 张重阳便诡谲一笑说“:那是个婊子,知道吗? 婊子。 你得使邪劲用—— —”
邱阿六适时地止口了 , 而脸上却真的有冷汗在掉落下来。
那次召唤的结尾是张重阳再三叮嘱邱阿六多去看看他姐姐张中秋。
“去看看她。 多去看看她。 知道吗? 多去看看她。 你知道吗?! ”
邱阿六开初有些懵懂, 但从张重阳愈发严厉的眼光里, 便恍然明白了内中的意味。
这么多年来, 张重阳尽管对邱阿六有过猜疑,但最后还是赋予了最大的信任。 因为邱阿六始终秉持一个宗旨:对师父,能说的就说该, 做的必办,不能说不该做的打死也不会有半点违拗。 当然,张重阳的赏赐也是丰厚的,否则,也不可能有大顺司公 的今天。
多看看张中秋, 于别人可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张中秋最厌烦的就是有人探望。 但对邱阿六来说,则比较简单,因为看护和料理那栋别墅的人都是由邱阿六根据张重阳的旨意一手物色的: 勤快能干尚在其次, 口紧嘴严才是最必备的。 这一点, 邱阿六自认为做得相当出色而且无愧于心。 在给那些人颁布了戒律之后,邱阿六曾多次故意向他们试探着询问别墅内的情况。那些人都缄口不言,绝不迁就。如此,邱阿六去看看张中秋, 也就只是去那院子里坐坐,尽量避免打搅张中秋的各处走走。 所好张中秋对邱阿六比较宽容, 一般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反感。
张中秋出狱后,一度相当狂躁,甚至还有暴力行为, 这能从张重阳脸上常有的抓痕看得出来。
张中秋搬入这栋别墅后, 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她一改从前的装束,不管春夏秋冬都是一袭黑衣黑裙黑披风, 偶尔的还会兜上黑色的头巾。
她的书店取名“月食屋”,白天不去,到了晚上才会静悄悄地去看望一下。 都是从后门进出,轻忽一闪,就像一条影子。
书店的经营全部由别人代管, 她只负责书籍的挑选。 开始,所有人都觉得上架的书籍太过生僻,难有顾客问津。 渐渐的,却有一些人喜欢起来, 而且范围不断扩大还个个自不诩 凡。 以致沅城读书圈内有了一个表示鄙夷的非常奇异的暗口———嗬你,去过“月食屋”吗? 这样“,月食屋”的名气就越来越大了。 经管的人希扩望 张门面磨,但叽半了 天,张中秋也只同意增加一间,后以再许动不改 。 张中秋有没有继续她的诗歌创作,邱 阿六完全不得而知。她独居的那栋小楼是一个绝对的禁区, 除了一个西北口的音 小姑娘,谁都不允许进入。
那个小姑娘是张中秋去书店的回途中自己找来的。
那是个冬天,夜空飘着雪花,那小姑娘不知什么缘独故 自在一根灯柱下站着,眼睛很凄惶地望着马路上一辆辆驶过的汽车。
张中秋的车子本来已经开过去了,这时司机忽然得到指令,他让 绕回去再到那根灯柱的下面。 如此,那小姑娘就来到了张中秋的身边。
这小姑娘是所有别墅勤杂员唯人 中 一非邱阿六挑选的, 而她对邱阿六似乎也有一种本能的戒心, 每每看到邱阿六总横是瞄一下,亮一个很大的白眼。
有一天晚上, 邱阿六又决定去看看张中秋了。 原因是,前天去别墅探望,发现她那间独居小楼的后门所面对的竹篱笆有些破损,而竹篱笆的外面则是一片农田的旷野时。 当 他就想采取措施将那破损修补了。可园艺工老王说, 这竹篱笆是张中秋特意交代修筑的, 为此还拆掉了原先的条铁 栅栏。 那些破损,包括上面缠绕的牵牛花、绕罗等等的野花也是张中秋故意设计的。 邱阿六思忖一下, 觉依得 张中秋怪异的个性极有可能。 但心里总有些忐忑,觉得万一出了纰漏,实在无法向张重阳交代。 他现巡在视巡视, 哪怕就在破损的竹篱笆下坐一会儿,虽然没法改变现状,于内心也是一种宽慰和自释。这样, 他就顺着竹篱笆走了一圈然, 后在那破损处席地坐了下来。
这地方仰视那栋小楼是一个很好的角度, 正好可以很完整地看到楼上客厅的大窗户。 坦白说,邱阿六虽然经常光顾这地个
方,但还从来没有进入过这栋小楼,对里面的情形更是一无所知。
楼上客厅的灯光先是暗弱的, 大概只是在哪个角落开了盏小小的壁灯。 不一会儿,一盏花形的蓝水晶的吊灯亮了起来,非常的绚丽而又优雅。 随后,是轻盈的像流水一样的钢琴声,十分的动听。 当时的邱阿六虽然还没有在艺术上着意深造, 却也感到非常的陶醉。 岂料,正当他微闭眼睛准备好好享受的时候,突然一个怒吼般的声音“:诅咒吧! 你这罪恶的黑夜! 你这五彩缤纷绚丽夺目却又藏污纳垢的罪恶的黑夜……”邱阿六吓了一跳, 敛息细听竟是那个西北女孩的嗓音。 那嗓音很快又转入了抑扬顿挫低音, 嘟嘟哝哝的, 似乎在倾诉和罗列什么。 钢琴声却反而大了起来,以致有些激越和狂野。 继之,是西北女孩的嗓音和钢琴声的一种相互渗透又相互抚慰的舒缓。 末了,是带着心碎似的长长叹息, 最后归于死了般寂静。
邱阿六真是叹为观止了。 对于张中秋会弹钢琴,他不会感到意外,张中秋任何的突发才华,在他眼里都是很正常的。 万想没到的是, 那个西北女孩竟然也会有这般的才能———这应该属于诗朗诵。 据说,有必须很好的文学素养方可把玩。 无怪乎这小丫头那么冷傲,敢于对他亮那么大的白眼。
邱阿六的这个偶遇, 没有得到一个完美的结局。 可能是他一放松便随手掏了支烟抽,那烟光被楼上察觉了。 只听那大窗户“哗”一声拉开,那西北女孩站在窗前。 随后显然是受了张中秋指使, 将一大盆冷水泼浇下了 来。
张中秋的凶蛮在此后又有了更淋漓尽致的表现。 那是张重阳最后一次在那别墅院子里的宴请。
那天来的人少不 ,而且绝对都是有头有脸的角色。 为了以示隆重,张重阳还意特交代手下安排了乐队, 是大提琴小提萨琴克斯双簧管之类的轻音乐队。过酒 三巡宾主欢正 的时候, 张中秋突然带着那个西北女孩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现场。张重阳感不觉 妙,赶紧上前趋候。 张中秋却朝他一挥手,赶苍蝇似的嘘去他 了一边。
当时,全场一片惊愕,知道可能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不料张中秋也没什么很恶劣的态度, 反而笑眯眯地朝乐队说:“诸位辛苦, 来一段肖邦的小《C 调波罗乃兹舞曲》吧。 ”
那乐队的人开始面面相觑但看, 一张重阳的脸色,赶紧就演奏了起来。
肖邦的小《C 调波罗乃兹舞曲》是个什么玩意儿,邱阿六完全是一无所知,只是感觉那旋律有些悲凉和沉郁。
刚刚起了一段门过 , 那西北女孩朗诵诗的嗓音就响了起来:“忏悔吧! 你们这些蛆虫,你们这些衣冠楚楚的禽兽……”
三十一
父母回来了, 同来的还有那对我从未谋面的混血儿侄子侄女。
家里乱得实在是不行了。那对时尚老夫妇的出国回返和携带的一对混血儿孙男孙女, 简直成了各色人等齐齐趋望的狂欢。
至亲远戚来了,世交近邻来了,老同事老同学来了,新朋好友来了。
最后,齐耳也参与了进来。
她的参与原来不在我的预料之内。 我一直以为美国人是喜欢安静的, 平时家里很有少 亲戚好的友 串门。何况她还有些敏感和自闭,很难习惯此类纯属中国俗化文
的喧嚷和闹腾。 岂料,一看到那些场面,她就情不自禁, 投身之后还会悄悄站立一边做感动的体会。 我父母完全成了她的护佑神———在我事先简要介绍了一下她的情况后,老两口便几乎同时红湿了眼眶,只恨不能马上就将她搂在怀里。 如此,不仅对她呵护备至垂爱连连,每到吃饭,老两口首先就是高声大嗓地呼唤齐耳。 对我的情绪则完全地不管不顾。
我真想暂时封闭起来, 彻底修复一下身心。 然而,那对小家伙却对我情有独钟,只要能够挣脱那些人的纠缠, 就会悄没溜溜地上楼来黏糊我。
后来, 父母看他们对我实在黏糊得须臾不可稍离, 干脆将他们的小床铺也安在了我的卧室里。 “快跑,快跑! ” “哈哈,你来捉呀,来呀! ”一条鹅卵石铺砌的甬道两旁, 笑声不断,欢乐迭起,“河里河里汰汰脚”的游戏正渐趋高潮。
“河里河里汰汰脚”是沅城地产的一个老游戏, 内容是模拟落水鬼在河边捉替身的情形。
我是这忘情嬉戏的一个核心, 也是洋相百出的一个丑角———我必须逼真地做出落水鬼因无法捉到替身而窘急抓狂的样子, 好让那些在河边汰脚的老头老太切实感自的觉 己 逗引和闪避是多么灵活有效。
刘婆是最为得意的一个, 她原来是落水鬼,由于抓获了我,有了替身,此刻不仅可以享受汰脚的权利, 还能借着前落水鬼的余威保护老是呜哇惊叫的陈婆。
—“——别怕,到我这里来,她抓住不 的!来呀,来呀! ”她开裂着失齿的瘪嘴巴不断朝陈婆招手,而陈婆则扭捏着小碎步朝她 奔过去。
毋庸置疑,我只要稍稍使点气力,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但我绝不会这样做。我得将这些力气用在扮演气喘吁吁、 心急火燎却又无可奈何的窘态上。 我在追赶陈婆的时还候 故意摔了一跤,然后做出四脚朝天、痛苦万状的样子。
我真是非常卖力。这卖力的成效甚至让那位甄院长都憋不住参与了进来。 在像那些老头太样老 一 嬉戏的间歇, 她会悄悄朝我挤眼,跷大拇指,表示对我的会意和赞赏。
陈婆、刘婆的兴奋和对我的喜欢,已经是我来到“康生院”养老院一个星期之后的事情了。
而要做到这一点, 首先该突破的难关便是那位神秘莫测且时时戒备的甄雅言甄院长。
在齐耳日记中,很容易就能看出,妨碍陈婆、 刘婆记忆的并非只是她们的老年痴呆, 更多的是那位甄院长目的不明的着意拦阻。 齐耳是无法应对的,以敏她 感的身份和浅尝辄止的个性,那次突兀的拜访不仅毫无收获,而反 增添了甄院长的狐疑和防备。
甄雅言不明目的的着意拦阻也是我的关注所在, 加之这康生院特别偏僻的选址却又特别高级的护理, 更让我觉得内中蹊跷多多。
———诸位看到上面这段描写一定感到非常突兀。
是的,这确实是一个突兀,就像那天我毫无预兆地断然拒绝侄儿侄女的纠缠独自走出院门一样。
孩子的声我哭 让 非常心疼, 特别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