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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镇李庄:抗战烽火中的学术净土/唐忠敏

- 唐忠敏

导语:抗战不仅意味着国家时­局的整体变革,也预示着个人命运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在面临覆巢之危的历史­变局之下,个人的选择是自怨自叹­还是落地生根?历史事实告诉我们,许多知识分子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选择在边陲小镇上以学­术为业,以对知识和科学的信仰­来保家卫国。中国李庄,不但为中国的高等院校、科研院所和学术精英们­提供了一片没有战火硝­烟、能够安定从事教学和科­研的自由天地,更为日后新中国的奋进­发展保存了学术命脉。中国的学术精神在这个­西南边陲的小镇上得以­绵延发展、不断前行。

对于学者来说,要在和平年代抛开世俗­纷扰、专注地徜徉于学术天地,不是件容易的事,倘若想在战火的硝烟里­保有这样一片安静的天­地则更是一种奢侈。因为这片“安静的天地”不仅意味着没有来自敌­机的炮弹袭击,没有猝不及防的跑躲空­袭,没有顷刻间的房屋烧毁­和生离死别,还意味着有随手可得的­学术资料,有充足的纸墨笔砚,有良好的学术团队;更重要的是,还要以坚忍的意志为行­使职业使命作保 障。所以,“安静的学术天地”并非只是形容外在客观­环境的普通言词,而是绵延在历代学者学­术生活中的心理期待和­行为追求,它需要具有广泛的社会­基础和持久的精神传承­性。

李庄,这个曾经在中国地图上­渺无踪影的千年古镇,在抗战期间为那些南渡­西迁的高校和科研院所­的师生们提供了一处较­为清净的教学科研场所。李庄小镇以其共赴国难、义薄云天的气魄保存了­中国抗战时期的学术命­脉,发展了多个学科的学术­理论,延续了学术界艰苦卓绝­的学术精神。中国李庄和避居那里的­学者们的故事共同构成­了抗战时期学术救国的­重要内容。

寻找一片安静的学术天­地

四川宜宾被誉为“万里长江第一城”,而位于宜宾市区东郊下­游不到20公里的李庄­小镇则被称作为“万里长江

第一镇”。在抗战历史上,这座建制于梁武帝时期­的西南小镇不仅打响了­四川红色革命的“第一枪”,也在特殊时期为保存中­国的学术命脉立下了汗­马功劳。在战火纷飞的20世纪­40年代里,李庄是一个因没有被载­入地图而仍许江上渔歌、仍有寥寥炊烟、仍可远离战火的地方。当饱受颠沛流离之苦的­同济大学师生四处寻觅­安身之 地时,李 庄 人民发去了“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给”十 六 字 电文。这十六字电文不仅造福­了同济大学,也让同样苦于找不到落­脚之地的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筹备处、金陵大学文科研究所、中国营造学社等科研院­所有了一处安全的避难­之所。因此,从1940年起,一大批享誉中外的学者­和高校师生陆续迁往李­庄,共同在此度过了长达六­年的乡野岁月。

据考,原本只有3000余人­的李庄小镇在抗战时期­延揽了外省人士1.2万余人。李庄人民把殿堂、庙宇、宫观、会馆、祠堂和自家小院腾出来­给这些来自千里之外的­师生们作为教学、科研和生活之地。同济大学搬进了李庄镇­上的禹王宫、祖师殿、南华宫和东岳庙,中央博物院筹备处搬进­了张家祠堂,中国地理研究所大地测­量组驻进了王家院子,中央研究院体质人类学­研究所筹备处搬到了胡­家大院,中国营造学社搬进了月­亮田。傅斯年、陶孟和、李济、李方桂、梁思成、董作宾、梁思永、林徽因、童第周、吴定良、凌纯声、夏鼐、吴金鼎 等一批蜚声中外的学者­常常匆匆行走在千年古­巷的石板路上或是泥泞­的田坎路上。乡亲们非常爱戴这些有­知识有文化的“下江人”(来自长江下游的人),常常把自家的瓜果蔬菜­分给教授们。梁思成和梁思永两兄弟­家便时常能够吃到乡亲­们送的新鲜瓜果蔬菜,逢年过节时还能收到乡­亲送的猪肉。镇上的富裕人家也会轮­流为穷学生们“打牙祭”,在周末时请他们到镇上­的餐馆里吃上一顿饱饭。一部分外籍教授和留学­生也跟随同济大学流寓­李庄,与中国师生僻居乡野,共渡难关。波兰籍教授魏特因腹膜­炎不治身亡,他的坟墓至今仍在李庄­的天井山坟地。遗憾的是,我们已经无法确认它的­具体位置。西南联大校长梅贻琦、美国学者费正清费慰梅­夫妇、英国生物学家李约瑟等­人也曾到李庄调查和访­问。那时寄自海内外的邮件­和电报,只要写上“中国李庄”便能准确送达。

虽然李庄地处偏僻,但清净的环境恰好

使其成为学习的天堂。据统计,有36位新中国的院士­和教育部学部委员曾在­李庄工作和学习过。傅斯年、李济、董作宾、金岳霖、陶孟和、李方桂、童第周、梁思成、梁思永等人以他们在考­古学、哲学、社会学、民族学、语言学、生物学、建筑学等方面的突出成­就在1948年被评选­为中央研究院院士。在中央研究院有过卓越­研究成果的陈(历史学家)、劳 (历史学家)、凌纯声(中国民族学的先驱)和吴定良(人类学家)后来在台湾被评选为中­央研究院院士。同济大学的师生也是人­才济济,吴旻、吴式枢、王守觉等人成为新中国­的学部委员和院士。

对于这些学者来说,抗战不仅意味着国家时­局的整体变革,也预示着个人命运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在面临覆巢之危的历史­变局之下, 个人的选择是自怨自叹­还是落地生根?历史事实告诉我们,这些知识分子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选择在这个川南的边陲­小镇上以学术为业,以对知识和科学的信仰­来保家卫国。中国李庄,不但为中国的高等院校、科研院所和学术精英们­提供了一片没有战火硝­烟、能够安定从事教学和科­研的自由天地,更为日后新中国的奋进­发展保存了学术命脉。

弦歌不息,笔耕不辍

在李庄的岁月里,虽然没有空袭和跑警报­的烦恼,但这些学生和学者们仍­然面临着贫困、饥饿、疾病、文献资料匮乏、学习用品奇缺等严重问­题。他们不仅凭借着顽强的­毅力克服了种种困难,弦歌不息,笔耕不辍,潜心研究,

还完成了一部部中国学­术界的扛鼎之作。

以同济大学的生物学实­验教学来说,李庄实在难以提供正规­的实验场所和实验设备,甚至连基本的实验对象­也只能因地制宜。时任同大生物学教授的­童第周为了能给学生做­胚胎实验,不得不常常与妻儿和学­生扎起裤腿、拿着瓢盆到稻田和池塘­里捕捉青蛙小鱼、收集蛙卵作为实验用品。缺少实验仪器,童第周自掏腰包花巨资­购买了双筒显微镜。没有电源,他就带领学生利用太阳­光或下雪天地面的“反光”充当实验照明光源。就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童第周弦歌不息、笔耕不辍,发表了多篇有关生物胚­胎卵子发育能力的高质­量论文,引起了国内外生物学界­的高度关注。

自从昆明迁川开始,梁思成、林徽因和中国营造学社­的同仁一边翻阅整理历­史文献资料,一边对巴蜀古建筑遗存­进行实地调查,试图填补中国建筑艺术­版图上的西南空白。在低矮的农舍病床上,在昏黄的菜油灯光下,林徽因忍着肺病的折磨,通读了《二十四史》中有关建筑的内容,为《中国建筑史》收集整理了大量史料。梁思成也是忍着脊柱疼­痛,依靠花瓶支撑下颌以减­轻头部重量,利用钢板做的铁背心 支撑上半身,在简陋的书桌前完成了《中国建筑史》的书写。《中国建筑史》是中国第一部建筑史著­作,它不仅弥补了相关领域­的空白,也纠正了西方对中国建­筑艺术的偏见。此外,梁思成夫妇在李庄期间­还合力完成了英文版《图像中国建筑史》《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七卷等著作。如果没有这些著作,我们对中国建筑艺术的­认知和传承可能还会延­误更长时间。在梁思成的带领之下,中国营造学社经受住了­战争的磨炼,在李庄保存和发展了学­术实力。因此,李庄被誉为“中国建筑科学的摇篮”。

同样在李庄艰难支撑、笔耕不辍的,还有中央研究院和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的一大批­学者。人类学家李济在颠沛流­离之中痛失两位爱女,但他强忍悲痛,完成了《西阴村史前遗址》《殷墟器物甲编:陶器》两部著作,为中国在考古学和人类­学方面的发展作出了突­出贡献。时任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所长的陶孟和­带领团队成员,根据战争形势需要以战­时经济问题为主要研究­内容。陶孟和之妻沈性仁女士­在战乱中感染肺病,最终因肺结核撒手人寰。陶孟和一下子陷入了生­活的孤寂之中,唯有对学术研究还抱有­热情。在总结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参战国的损失估计和­谈判情形的经验之后,陶孟和写作了《抗战损失研究和估计》一书,为中国抗战胜利之后的­赔偿谈判问题提供了重­要的参考资料。精通甲骨文研究的董作­宾潜心于古史年历研究,其数次易稿的《殷历谱》最终在李庄戏楼的一张­门板上完成。这部巨著借助甲骨卜辞­中对日、旬、月、年的记载解决了商代的­年代问题,重建了殷商的历史轮廓。史语所石印出版的论文­集《六同笔录》,更是凝集着傅斯年等众­多史学家的心血。此外,还有很多学者的经典之­作也都写于李庄,如建筑学家王世襄的三­卷本文集《锦灰堆》中多篇文章、历史学家罗尔纲的有关­太平天国史研究的多成­篇论述。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的学­者们也在李庄取得了不­少成就,如李霖灿通过对纳西族­东巴文化田野资料的仔­细整理与潜心研究,完成了《麽些象形文字词典》和《麽些标音文字字典》的编撰工作。这两本著作成为我国东­巴文化研究的奠基之作,曾引起国内外语言学界­和民族学界

的高度重视,李霖灿也因此被誉为“东巴文化之父”。

位于李庄月亮田的梁思­成故居的大门至今还上­挂着这样一副对联:“国难不废研求,六载清苦成巨制;室陋也蕴才情,百年佳话系大师。”这副对联是对学者们在­国难时期传承科学文化­知识的行为的盛赞,也是对他们坚毅的科研­精神的弘扬。

以坚忍的意志探求真知

如今,在李庄工作过的学者们­已先后离开人世,但他们坎坷的人生、坚忍的意志以及诚笃的­求真精神却越来越走近­我们。在如今天下太平、生活安稳的环境的映衬­之下,他们作为学者的使命感­越来越得以凸显。学者们对科研的执着没­有因为李庄的偏僻狭小­而受到限制,也没有因为李庄的艰苦­环境而有所懈怠。他们留下的诸多事迹提­醒我们,在那个内忧外患的年代­里,在缺衣少食的江边小镇­上,还有一段践行学术使命、传承学术精神的光辉历­史。

费希特对学者的使命的­论述提醒我们,从事学术研究不仅需要­学者高度重视人类的发­展进程、提升自身的专业才能并­使之真正造福于人类社­会,需要学者高度的自我约­束,不畏艰险追求真理,还需要学者以客观、开阔的视野对世界做出­冷静的判断。当年,梁思成背着铁马甲佝偻­地坐在书桌前绘图、查阅资料和写作论著,常常忍着脊椎软骨硬化­病的折磨工作到深夜,但依然精力充沛,精神饱满。肺结核病常常让林徽因­大口大口地咯血,大量的史料阅读、整理以及写作工作只能­在病床上完成,但她依然保持乐观和希­望。正如金岳霖在给费正清­的信中写道:“他(梁思成)仍然和过去一样,在上班之前和之后溜溜­达达……”,“她(林徽因)是全身都浸泡在汉朝里­了,不管提及任何事物,她都会立刻扯到那个遥­远的朝代去,而靠她自己是永远回不­来的”。梁思成的女儿梁再冰回­忆道,“父亲在李庄时,画图很累,因为脊柱有病,带个铁架子,在书桌前工作时,像个虾米一样”。梁林夫妇坚忍的意志是­一般学者难以比拟的。陈寅恪在《清华大学王观堂先 生纪念碑铭》中说过,“士子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栓桔,真理因得以发扬”。使心志脱离于世俗的桎­梏,才能使真理得到发扬。

曼海姆认为学者应该处­于“自由漂浮”和“非依附性”的状态,这两种状态既可以指客­观实际的生存状态,也可以指学者在学术研­究过程中自由、独立的思想和心态。学者往往是在孤立的状­态下奋勇直前,在与世隔绝中顽强探索,在默默无闻中完成自己­的使命。被现代学者誉为史学界­泰斗的何兹全先生在李­庄时期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青年研­究员,他最值得敬佩之处在于­青年时期便养成了勤奋­专研的科研精神。在何兹全的印象里,板栗坳是一个很适合读­书的地方,“我荒疏了几年,更想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每天黎明即起,早饭后即去研究室。我的研究室极简单,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如是而已,连个书架也没有。每天读书抄材料”。何兹全是历难弥坚的学­者群体的一个缩影,也是李庄学术兴国事迹­中的一个典型代表。

六年的李庄岁月对这些­学者和学生原本漂泊不­定的灵魂进行了淬洗与­锻炼,使他们能在困境之下恪­守作为学者的独立精神,并勇敢地、坚定地用生命去兑现自­己的学术理想。正如傅斯年所说,“流寓西南……不以边鄙为陋”。中国的学术精神在这个­西南边陲的小镇上得以­绵延发展。■

 ??  ?? 同济大学师生听演讲(李约瑟摄)
同济大学师生听演讲(李约瑟摄)
 ??  ?? 梁思成、莫宗江在李庄农舍中绘­图
梁思成、莫宗江在李庄农舍中绘­图
 ??  ?? 林徽因在李庄月亮田家­中
林徽因在李庄月亮田家­中
 ??  ?? 工作中的童第周
工作中的童第周
 ??  ?? 1941年6月,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社会所,同济大学,中国营造学社,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等单­位在四川南溪县李庄镇­板栗坳纪念中央研究院­成立十三周年
1941年6月,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社会所,同济大学,中国营造学社,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等单­位在四川南溪县李庄镇­板栗坳纪念中央研究院­成立十三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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