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园月令 / 胡松涛
地生发着变迁。我的少年岁月,除了学校生活,除了学习成绩,就剩下这无时无刻不进行着的搬运文字的工程了。
春天,小平屋外面的田野里,大片油菜花开了,金色花潮水一般向着远处的天空涌动。我就在小平屋里那片昏黄的光线下抄书,纸页间的诗句和文章亮过了明媚的三月。夏天,烈日炙烤大地,小平屋里闷热难耐,一个小小的转页扇吹动着字纸,吹动着额头上一滴一滴渗出来的汗水。秋天,夕阳在芦苇洁白的穗子上跳跃,晚稻的香气自门缝里钻进来,我埋首于小方凳,纸上的果实已在秋风里成熟了,我将自己想象为采摘果实的农人。冬天,寒风像悲伤的人整夜整夜在村口呜咽,小平屋圈起一点暖的光,我缩着脖子,以冰凉的手指捡拾一颗颗汉字。这件事贯穿了一个少年全部的日常,贯穿了一年的所有时光。
收纳工作变得越来越庞杂,我成了一个占有欲无限膨胀的人,像国王对江山的迷恋,像商人对金币的迷恋。我迷恋所有进入视线的文字,它们或许是雄浑的,或许是婉约的,或许像大漠的风沙般辽阔,又或许如江南的烟雨般迷离……每一种特质的文字都在吸引我,都在疗愈我。
当一个人被如此博大的世界吸引,他再也觉不到生命的逼仄和寒冷了,蜗牛壳一般大小的小平屋不再是一处令人难堪的避难的洞穴。因为一本接一本的书,潮湿的小平屋渐渐亮堂起来,因为一本接一本的书,那些惊悸难安的岁月的风声被文字以各样形态吸纳。他的身体住在一个窄小阴湿的地方,而他的灵魂却住进了一个无比阔大的世界。他在那个世界里久久徘徊,书里的文字是用来看的,书里的文字也是粮食,是麦子是稻米也是高粱和土豆,同样用来吃。
他贪婪地咀嚼这些汉字,仿佛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狼吞虎咽地咀嚼五谷杂粮。他咽下来自世界各地的粮食,咽下文学家们以 良苦用心调配的各样滋味,他遍尝人间辛辣和甘苦……这些粮食进入他的胃,进入他的血液,进入他的骨骼。这些看不见的粮食正在逐渐改变孱弱的心灵,它们提供了各种养分,它们提供美和勇气,提供梦想所需要的材质,提供一种抵抗病毒的力量。
少年内心的粗砺、愤慨,对命运的憎恶,对贫穷的无奈……这一切都不再像原先那么大,不再大到能够将他的整个灵魂裹挟进去。他的灵魂开始获得了光照,水汽逐渐蒸腾,它摆脱了臃肿和沉重,从那些冷而黑的现实的难堪里跳脱出来了,他获得了慰藉。
七
如果没有书,命运将以怎样一种荒诞不经吞没一个不幸的少年呢?那些幽暗的日子,我的胸膛里装着一颗沉甸甸的、灌满了伤痛的心,我找不到一个出口来排遣这个世界的恶意,又如何走到一条明亮的道上去?我怎样才能拥有一份生命的轻灵?因为书,灵魂的殿堂里就有了爱和光亮,有了宽容与接纳,在阳光下,霜雪消融,新草长满了荒芜的大地。那么多博大的心灵借助文字,拥抱了少年的我,也以吻抚慰了灵魂剧烈的创痛。
我让母亲将一个旧的小床头柜腾出来。在那儿放入自己平日里省吃俭用买来的书,书一本一本多起来,三四年中,也就有了十几本书,小小的柜子显得满满当当的。抚摸着这些书,我第一次感到心满意足,第一次觉到了自己并不贫穷。
这是不是命运最深刻的暗示?往后,书一直以一种奇特的方式陪伴我。它们无时无刻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它们参与命运奇妙的波折。在医院难熬的病房里,在风尘仆仆的旅途上,在许多痛彻肺腑的选择里,书都以一种不可言说的方式存在着。
我不得不相信,这是神的旨意。神说:你的创痛需要文字一生的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