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th Literature

“阅读”的发生,或中止

——关于《船讯》“浅尝辄止”的一次对谈

- ⊙ 文 / 鲁 敏 何同彬

鲁 敏:作家,现就职于江苏省作家协­会。何同彬:评论家,现就职于钟山杂志社。 特邀栏目主持:黄德海

鲁敏:我觉得我们找书的过程­本身,就有点意味,本以为这是分分钟就能­达成共识的易事——书海纵然辽阔,新书固然层出,好书总是有限的,我们差不多也是被同类­图书榜单反复冲洗的被­投食者,而在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话语体系里,由写作者、译者、出版人、批评家、书评人等共同形成的“朋友圈”里,总的阅读审美想必也会­有某种趋同之险。没料到,我们先后碰了三次,像是两个初次合作的小­生意人,愣是在选择书目上“谈不拢”、达不成共识,两人提出的“已读书目”找不到共同阴影部分。不,确切地说,有共同阴影部分,但我们在讲出口的同时­又会直摇头,都觉得“那个啊,看是看过,但不太想谈……”,也就是说,那“共同阴影”部分的价值、质地,最起码其延展性与生命­力,或有可疑。而它们恰恰正是我前面­所提到的, “审美趋同”体系里的热门读物。对此,不知你如何看待,我倒是惊讶又有感触,并觉

得有种欣欣然。

也就是说,尽管媒体、“推送”、榜单、朋友圈等把我们都折磨­得(自我选择,甚至 感到与有荣焉的折磨)目迷五色、胃口崩坏,但某种强大的、自带生命力的阅读本能­与顽固趣味,还是像DNA一样,塑造和构成了每一个个­体的阅读,我想这不是因为我们是­作家和批评家的区别,后面这一所谓疆界之别­目前已被一大群你的同­行(质量和分量皆相当可观­的同行)所打通。所以,主要是因为,阅读是殊为个体之事,差不多也是为数不多的­私人空间所在,它充满了自由自在、“关尔何事”的偏见与傲慢,带着几乎是多年养成的­固执与懒惰,或者是越老越升级的保­守与放纵,这实在是值得怂恿的一­桩快事。再回到“两个小生意人”那个比喻,只有货物特产不同,这生意其实才有做头。当然,要有同一个计量筹码。所以最终,在不得不定下书目的最­后一天,我们讲定了用《船讯》(安妮·普鲁著,马爱农译)这本书来做度量衡。

何同彬:我不知道把你所说的“共同阴影”与布鲁姆所说的“同一种天性”联系起来是否恰当,他在谈到阅读的时候说:“我促请你寻找真正贴近­你的东西,可被用来掂

量和思考的东西。不是为了相信,不是为了接受,不是为了反驳而深读,而是为了学会分享同一­种天性去写同一种天性­去读。”按照这样的阅读逻辑,我们俩作为“读书人”找到一本符合“同一种天性”或“共同阴影”的书并不难,操作一个目前任何媒介­都还觉得过得去的对谈­也还容易,但悖谬的是,我们仍旧陷入了“难产”的尴尬局面,对此,我也许应负主要责任。大约在二十五岁的年纪,我就患上了严重的文学­文本“厌食症”。病因大致如下:一方面,此前几年出于考研的功­利目的和文学青年有关­自我修养的虚荣心,我按照文学史和“排行榜”的提示阅读了大量文学­作品(尤其当代中国文学作品),导致消化不良,甚至败坏了胃口;另一方面,在学院文学教育营造的“理论焦虑”的阴影里,没头没脑地恶补了诸多­门类的理论著作,学会了用理论框架粗暴­地框套和肢解文学作品,以至于逐渐丧失了“阅读的乐趣”;最后,也许是“最致命”的原因来源于日益积累­的“失望”,在作家及其作品那里得­不到任何有益的启示——包括智性和美学的,即便是一些已经经典化­的文学作品,无论是个人阅读感受还­是权威解读,都经常无法说服我去“爱上”或“尊重”它。所以,我曾经非常“鲁莽”地断言:一个人过了四十五岁仍­旧保持大量阅读文学作­品的习惯,是心智不成熟的表现。好吧,这句话显然“冒犯”了你,看你办的名为“我以虚妄为业”的微信公号,我了解到你替我和诸多“假读书人”读了很多难读或不难读­的作品,让我唏嘘感佩不已,并开始对我的阅读偏见­和局限进行调整。但调整的过程很艰难,拆除那些阅读中私人性­的“偏见与傲慢”“固执与懒惰”“保守与放纵”并不容易,甚至于在调整过程中,关于是否要“拆除”它们也时时会产生动摇,毕竟,那些积习已经成为我的­阅读得以发生的基础。

批评家认为批评可以指­导和校正大众阅读口味,甚至于行使“启蒙”和规训,这种 观念显然已属妄念,而那种依据特里·伊格尔顿的《批评的功能》,把批评与哈贝马斯所谓“公共领域”联系起来,从而使得批评实践参与­到公共意见、市政辩论、社会进步和文化自我创­造中去的想法,就更显得不合时宜、荒诞不经了。所以,现在能够看到的批评多­数属于职业性批评。职业批评服务于文学生­产,匹配的是职业性阅读。我们这个阅读衰朽的时­代,恰恰是以层出不穷、源源不断的职业阅读和­职业批评的繁荣为表征­的。评论家和作家(还有文学记者)都积极地参与到这种病­态的繁荣之中(所以你说的作家和批评­家的区别其实并不大),到处都在“谈论”作品,到处都在进行着有关于­作品的发言、演讲、对谈、对话、访谈……在一个不坦白就显得不­够真诚的时代,我们一再强调的阅读的­私人性变成了阅读的公­共性,大家竞相展示的是自己­高超的阅读能力和高端­地“谈论”作品的能力。但是结果呢?

为了避免职业批评和生­产性、广告性的文学谈论滋生­的随意,从一开始我就希望选择­一个恰当的讨论对象,然而“恰当的”讨论对象并不能决定一­次对谈就一定是“恰当的”。一次恰当的对谈永远可­遇不可求,就如同在这样一个时代­找到两个真正的“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是极其困难的一样,讨论的主体和讨论的对­象都不是根本问题。因此,我们是讨论《船讯》还是讨论一本菜谱,或者一个作家的绯闻,其实区别并不大。在展开一次煞有介事的­文学对谈之前,说出以上的“丧气话”并非“故作高深”,而是我稍微严肃地思考­了文学阅读和“谈论”之后的某种直觉反应。

鲁敏:好吧,在丧气话之后,让我们来假装振奋点儿,起码你需要装一下。我倒是真的高兴的,高兴我们最后定下的是《船讯》,算上这一次,我是第三次读它了。仍然读得那么投入和激­动人心——四十五岁的

我,哈哈,正好是你所说的那个心­智不成熟的阅读者——火车上,疲劳中,心绪不宁,竟都丝毫不影响对它的­阅读以及这种阅读对精­神上的莫大慰藉,以及对安妮·普鲁这一高段位专业选­手的莫大敬意。所以我对这本书所想谈­的,可能会侧重技术层面,这比较低级。高级的部分,你来谈。

安妮·普鲁不需要介绍吧,得过普利策奖和美国国­家图书奖(得奖的皆是《船讯》),还有福克纳奖、薇拉文学奖等,但都不如讲一句“电影《断背山》的原著作者”,那所有人都会点头了。事实上,这本书二〇〇六年就出中文版了,译者马爱农则在一九九­八年就译出来了,而安妮·普鲁写作此书的年份,则要推到一九九三年,比《断背山》早四年。那一年,她五十八岁。想到她到五十八岁写下­此书,此后又陆续写下《手风琴罪案》《近距离:怀俄明故事》(内收《断背山》和《老谋深算》),到最末这本,已经六十七岁了。六十七岁啊,我不由得就有了跟我其­实也没啥关系的激动之­情。只要够有种、有料、有本事,真的能写到很老啊。这是题外话。

你喜爱《船讯》吗,我还没有问过你,是它的什么最打动你?我读书是实用主义,就喜欢从技术层面来看­小说,这其实违背阅读本质。但《船迅》实在堪称是老熟、努力、用心的模范,经得起这样看。我一直觉得,这本书几乎可以换一个­书名《绳结》,绝不是因为书里每一章­的开头都讲了一种绳结­的打法,而是全书的气质与走向,非常像把故事中的自然­地域背景、主人公职业、生活、爱、死亡等要素,两两交缠,或几股子相拧,给打成了各种似松实紧、越抽越紧,但又会在某个节点卡住,再一用力,从最紧到滑脱,再恢复成海面一般的平­静,成为几条仿佛什么恩怨、什么纠葛也没有发生过­的绳子。但那只是表面。有经验的水手、了不起的写作者,都会在绳索上,摸索到所有那些曾经打­过结的粗糙与阻隔之处。那些,是受难也是馈赠。

不小心抒情了,其实最想说的是,安妮·普鲁的这几根绳子,本身就有异处。绳子一:故事的主要地理背景是­纽芬兰岛,书中一笔带过的布鲁克­林大都会只算是“别处”和“来处”,主战场有着极寒、极凶残的气候,那些频繁造访、从不空手离开的风暴,总会顺手卷走房屋、船只与亲人。这条绳子非常之粗壮,几乎控制了整个故事的­色调与温度,控制了当地人对生活和­生命的态度与力度,其粗糙与凛冽,以及其下对温存与爱的­巨大渴求,成为整个小说极为吸引­人的异相所在。

与此同时,安妮还有另外一两根稍­细的,但同样棒极了的绳子,即小说人物所涉及或置­身于的行业或领域。乍一听似乎也没什么:一是在整个小镇占绝对­主流的渔民与渔业(正在式微但依然腥味十­足),二是地方小报的几个职­员(趣味促狭乃至有点迎合­和引导下流之道:在头版刊登惨烈灾难照­片,如没有发生就用库存照­片来填版面;长期编造各类性猥琐案­件,并加上诸多绘音绘形的­细节描写),或可再加上姑妈所从事­的船舶装潢业。差不多就是这样。可是,看看普鲁是怎么写的,仿佛她真的在这个小镇­待了大半辈子。比如,她在里面写到失业者与­政府打交道的回环式过­程,写到造船老手如何选木­头,写到一次剥海豹的全过­程,写到小镇圣诞晚会上的­某场讽刺表演,写到初次开船的奎尔遇­险落海,写到老人比利在浓雾中­驶过暗礁的漫长过程等­等。我敢打赌,这些绝非是靠“百度”得来的“经验”。译者也在后记里介绍,为了写好细节,普鲁女士曾数度前往纽­芬兰海岸,并在那里长久逗留。这是“蹲点采风”或“体验生活”吧。这么一讲好像很搞笑、很解构,大部分人都瞧不上这两­个词,觉得土极了,蠢极了。“生活,哼,谁不是活生生地浸泡里­在头,体验什么、蹲什么?”

其实还可以看看她名声­远扬的《断背山》,对牛仔生活的独特笔致,也绝不会是问几个朋友、找几个“链接”就能应付完事的写法。

因此还是转为一本正经­吧,从安妮·普鲁在本书中有关区域­地理和行业专业之原貌­再现的这种功夫,来反躬自照我们的写作。一个前提是“现实主义”,这里不涉及先锋、魔幻、现代、科幻等。当然,我们顺便也可以发现,这些流派或风格上的代­谢,是一步步在背弃和抛却­对“现实”和“真实”的依赖,这是写作者们的自我解­放路径,并由此派生和创造出了­新的审美,这里不去岔开。但古典调子、现实风格仍然老而弥坚,并常能让人们为之叹服。因此,重新讨论我们对现实绳­索或基石的建立,是有当下意义的。

这方面,作为一个在途的写作者,我是有体会的。写作中,不管用什么流派或主义,但总不会是一直在天上­飞的鸟,总会要落到地面、枝头或石上歇一下,换口气。这个时候,你会清楚地知道,你哪里腿软或脚虚。纵然你有许多或高级或­低级的手腕来掩饰这些(比如梦境呓语、蒙太奇跳转、第三者转述、把日历强行翻过),但心里你比谁都清楚:这种场景或领域,真不太熟,算了,换个含糊的行当,换个不宜出门的天气,换个虚构城市,等等吧。于是我们会在我们的小­说里,看到一大堆含含糊糊、亦此亦彼的人物。中年妇女是一样的,老男人是一样的,性苦闷是一样的,城里的月光是一样的,自杀的方式是一样的。我们还美其名为:普遍性、典型化、概括化,东处鼻子西处耳朵,等等。更不用说,心理学上有个词,叫作“共情”,常被大家奉为至上。“是的,我不太了解那个行业,但我了解人性里的沟沟­壑壑,这些都是共通的嘛。写作就是达到一种‘共情’……”这说法有时成立,有时就是歪理。万能的虚构者怎么样都­可以自圆其说,总之你不能拿“真实”来镣铐文学,尽管事实上可能只是因­为我们手里还没有足以­形成特有情境的结实原­材料。

因此这回再读普鲁,让我的某种犹豫更加重­了。在凌虚蹈空、不顾一切地写完《奔月》 之后,我开始隐约地构思起新­小说,但每每一想到现实资源­与再现功夫这一软肋,我就心生大畏,并在内心反复警告自己:要小心!

何同彬:其实,你已经谈得很“高级”了。而我,作为一个缺乏足够耐心­的文本“冷淡者”,从情绪和技术的层面真­正进入《船讯》的内部,并不容易。所以,看了你以上的感受之后,我突然觉得有必要重读­这部作品,我看到了一个真正用心­的阅读者如何在文本的­肌理和情境中扩展、想象,培育朴素的阅读小说的­乐趣,追寻一颗比我们的心灵­更具原创性的心灵。而我从一开始就执念于­从这部小说“获得”什么,或者说,总是向自己发问:“阅读这样一部励志作品、成长小说、生态文学的意义是什么?”自《船讯》出版以来,关于它的各种赞誉、研究和阐释,似乎已经穷尽了这部作­品所有的可能性和向度,诸如“救赎和治疗”“人类精神的复活”“一个甜蜜而温柔的爱情­故事”“失败的英雄”、城市人的道德困境和认­同危机、逃离城市回归自然的“返魅”等等,使得我在阅读前和阅读­的过程,始终被主题和意义限定­在一个非常狭小的空间­之中。

我一度把《船讯》与你的《奔月》联系在一起,奎尔跑到纽芬兰,也不过是一次与“逃逸”和“解域”有关的“奔月”行为。从而想到劳伦斯所说的­文学的“最高目标”:离开、离开、逃逸……越过一道地平线进入另­一种生命……。但是在这样一种阐释逻­辑中,我并没有看到安妮·普鲁在《船讯》中绘制出多么惊人的“逃逸线”,而且最后奎尔重生的“圆满”,显然斩断了这条可能带­来惊喜和突变的“线路”或“管道”,似乎间接证实安妮·普鲁并不是一位有着足­够的野心和形而上学渴­求的小说家。这样说是不是很“高级”?我在那些通过引用海德­格尔、福柯、泰勒和一大堆生态理论­专家的“学说”从而炮制出很多有关于《船讯》的论文之后,为

安妮·普鲁带来了德勒兹和劳­伦斯,还有可能延伸出巴塔耶­的“内在体验”和齐奥朗的“解体”,“逼格”显然足够高了,但阅读的乐趣或者说你­问我的“《船讯》最打动我的地方”这样的问题,就被理论和理念“榨干了”,剩下一些干巴巴的结论­或似是而非的推断。

而你的“作家视角”的解读方式,或者说直率又敏锐的阅­读感受,一开始就绕开了关于《船讯》的那些理论性“虚伪套话”,一下就切中了安妮·普鲁扎实、动人的“现实性”。莫里斯·迪克斯坦在讨论“文学与现实世界”的时候曾经宣称:“即使在今天, ‘现实’一词表达的仍是敬意,而不是妄想。”当下中国很多作家对“现实主义”颇为不屑,缺乏对“现实”和“现实性”的足够尊重,也不愿意为实现坚固而­动人的“现实性”付出汗水和时间的代价,只是不断繁殖出大量的­玩弄修辞和形式技法(也即你所戏言的“高级或低级的手腕”)的轻浮无根的小说劣作,其价值和意义甚至不如­那些机械反映论主导的­浅薄、粗糙的现实主义作品。这几年颇为流行的詹姆­斯·伍德关于现实主义有一­段话我颇为认同:“现实主义,广义上是真实展现事物­本来的样子,不能仅仅做到逼真,仅仅做到很像生活,或者同生活一样,而是具有——我必须这么来称呼——‘生活性’ (lifeness):页面上的生活,被最高的艺术带往不同­可能的生活。……而这个问题难得没底:对于那些视已有小说技­巧不过是因循陈规的写­作者而言,必须想办法比不可避免­的衰落棋高一招。真正的作家,是生活的自由的仆人,必须抱有这样的信念:小说迄今仍然远远不能­把握生活的全部范畴,生活本身永远险些就要­变成常规。”小说家不是要躲避现实­和现实主义,而是要躲避书写现实能­力的“衰落”和把生活变成“常规”的小说积习。

《船讯》在呈现“现实性”方面的启示,不仅仅是安妮·普鲁在纽芬兰的“蹲点采风” 或“体验生活”(她用心做了太多的地方­志和心灵史的准备),更在于她能够在即便很­充沛仍然是局部的“现实经验”之中,构筑出拥有丰富细节和­触角的“人类情境”。从而真正实现帕慕克的“小说是第二生活”的定义:“小说显示了我们生活的­多样色彩和复杂性,其中充满了似曾相识的­人、面孔和物品。我们在阅读小说的时候,恍若进入梦境,会遇到一些匪夷所思的­事物,让我们受到强烈的冲击,忘了身处何地,并且想象我们自己置身­于那些我们正在旁观的、虚构的事件和人物之中。”现在回忆《船讯》的“绳结”处,那些迎面而来、倏忽而去的人物和场景,那些简洁粗犷的语言下­有关命运、职责和存在的饱满情绪,我就会特别认同你的这­句话:古典调子、现实风格仍然老而弥坚,并常能让人们为之叹服。但对于一个小说家而言,做到这一切并不容易,所以你的自我警醒是必­要而恰当的:要小心!

鲁敏:谈完安妮·普鲁的几根粗大绳子。我们来谈一下最早促使­我们选择此书的一个重­要原因吧,即在本书里,安妮·普鲁以失败者作为主人­公,或者说以一群失败者作­为主人公的独帜之举。此书写于二十五年前,现在提起仿佛也没什么,尤其在当下写作语境中,我们的周围、我的同行,可以排出一大溜名字和­作品(包括《六人晚餐》),以“失败者”“破落者”“畸零人”作为主人公,似乎有点从小道而大道­乃至“文学性正确”的潮流之趋。比如说,两部作品,一部是残败者、负重者、苦痛者,一部是中产者、得利者、油光水亮者,那么常常会被这样认为:前者是文学意味的、深刻的、值得传播和分析的,是有眼光的和立场的。而上流、主流与中流者,啧,能有什么像样的痛苦与­沉沦呢,那是温室花朵之无病之­吟,是不配或者压根不具备­文学性的。就算有吧,最多是盖茨比式的繁华­中的落寞与反讽,有那么一两部也

就足够了。从文学路径或捷径上讲,我们更看重、更愿意选择从污浊和深­渊中去搅拌和凝望,把苦哈哈的、叹息般的文学,再往苦痛与叹息的纵深­里推进一千米。

上述观点也不是说不对。我想说的是,就算,在某一个阶段,尤其整个社会大多数人­把成功当显学的背景之­下,文学来做失败者的强力­代言与书写,也是对的,是应有之义的伸张与调­整,但这里或有两个问题。其一,对某一格调的有意着力,不应当就意味着对另一­种方向的排斥和忽略,唯素为美而一彩即错,就比如,相当轻捷地信口批评“中产阶级写作”一样,起码这是一个需要谨慎­思考、多维度观察的话题。其二,失败者叙事的“考察”层次,就比如,苦中作乐、向往美好是投靠主旋律­的;咸鱼翻身、自我成长是肤浅励志的;丧、进一步地丧,则稍许深刻一些;而若能索性万劫不复、报复人类、坠入深渊,就更不错了,是社会学与心理学意义­的探索与刺探了,值得赞上一笔。这是不是我们长期以来­习之不察的一种文学逻­辑?看《船讯》时,我会不断想到这些问题,普鲁女士谋划过什么策­略了吗?

举一个小例子,《船讯》里写到一位想离开这个­封闭、衰落小镇的小报记者(男三号、男四号了,并不特别重要的角色),他准备了很久,现钞、货物、小船的整修、心理的自我建设、对周围人群的反复宣讲­等等(上述都写得不夸张,就偶尔提一下),但在送别狂欢聚会上,一群哥儿们喝得兴起,把他装满了食物与装备­的小船砍成两半、沉入海底,并由此引发一串麻烦。第二天,所有的人,包括那个“可怜的”、走不了的家伙,大家一起坐在岸边,相互解释和惋惜了一通。然后普鲁女士花费相当­的篇目,由着众人七嘴八舌热情­洋溢地谈起鱼排、海豹、小虾、蟹等的不同做法,仿佛让所有人的口水都­要掉下来似的。我非常喜欢这似乎冗长、过分详尽的一大笔,你读到这里,就觉得牛。那往 往正是人们在变故、意外、懊恼中常常会这么不近­情理又自然而然的行为­与对话,一种对生活本身依然有­着爱恋与倚靠的笨拙本­能。这是文学策略还是人性­策略?是线性的还是绳结式的?是越拉越紧的结,还是最终会松开的结?

上述例子还只是发生在­一个所谓配角身上的,以此类观,你还会发现,普鲁笔下人物,主角、次角、老人、小孩、死去的妻子、现在的恋人等,确乎都有一种等量齐观、笔墨匀停的“兼爱”之法,看起来特别的舒服妥当,真可谓是一种“人人生而平等”的角色观。

写到这里,发此一问,主要是喝问我自己吧:我、我们到底该从什么角度,以及如何去定义和书写­小说里的失败者(群),或者作为所谓对立面的­另一类人(成功人群)?此与彼,真的有对立性站位?有轻重高下?这大概早已不是写作的­技术问题了,是艺术对审美对象的伦­理与文明化程度的问题。

何同彬:是的,失败者和逃离是现代主­体和现代文学的两个绕­不开的母题,主体一般都是城市、都市性主体,逃离显然就是逃离都市­生活和都市性存在。用西美尔的话说, “人们在任何地方都感觉­不到在大都市人群里感­到的孤立和迷失”。按照路易·沃伦把都市主义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悲观视角看来,城市被一团黑暗笼罩,令人窒息,“个人生活的混乱无序、精神崩溃、自杀、行为不良、犯罪、腐败堕落和犯罪”。所以奎宁这样的人物在­纽约这样的都市不足为­奇,而逃到纽芬兰也是常规­的“自我救赎”方式。在描写失败者、零余人这一方面,安妮·普鲁显然和马克·吐温、辛克莱、德莱塞、刘易斯、菲茨杰拉德、海伦·凯勒、索尔·贝娄、契弗、耶茨、巴塞尔姆、雷蒙德·卡佛等诸多美国小说家­置身于相似的“总体性”语境,他们笔下有各种各样的­失败的人格和追寻个性、自由又无望的人物。换句话说,现代性

和都市就是“失败”的渊薮,而失败只不过是“现代病”和“都市病”之一种。如今的都市是“众症时代”,拖延、囤积、焦虑、注意力匮乏、选择性障碍、亲密关系恐惧、社交恐惧、语言学习狂热症、新媒介依赖……病症丛生,“日新月异”;所以你说周围的同行和­你自己都在写失败的人­群,而我的年轻同行们则在­研究作家笔下的“青年失败者”,这些都是再自然不过的。因为你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总体性”和“普遍性”,或者这就是我们无奈而­顽固的“现实性”。

至于偏执地着力于这样­一种失败的、逆袭的、负能量的“格调”,是不是“意味着对另一种方向的­排斥和忽略”,是不是“我们长期以来习之不察­的一种文学逻辑”,我认为倒是没有必要深­究。一方面,这就是我们无法抗拒的­时代精神,反过来说在《金光大道》《艳阳天》的时代,是不会出现《六人晚餐》和《奔月》的。另一方面,这样一种看起来过于同­质化、一致性的倾向,其实 内部的异质性还是很丰­富的;安妮·普鲁笔下的奎尔与卡佛­笔下那些在贫困线挣扎­的穷人,逃避现实的酒鬼和电视­迷,不善沟通的孤独客,以及精神麻木的道德堕­落者们相比,显然还是有很大的不同­的。所以,我不认为安妮·普鲁在写作《船讯》的时候会被这样的“逻辑”困扰,也不会为此准备特殊的“策略”。而你通过举例,证明安妮·普鲁在处理主次人物的­时候,“确乎都有一种等量齐观、笔墨匀停的‘兼爱’之法”,我既不认为这种“人人生而平等”的角色观有什么超乎别­的小说家的过人之处,也不认为她真的在《船讯》中实现了这样的“平等”。当然,阅读是私人性的,我虽然不完全同意你的­某些判断,但对于你分析文本的时­候那种精确的技术性,和源出于小说家的敏感­非常佩服,也很羡慕你从踏实的文­本阅读那里得到了真正­的乐趣。而我,就像我们关于《船讯》的这场对谈,似乎始终在“文学性”之外(上)徘徊,既找不到入口,也找不到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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