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th Literature

扩张的领地,消失的界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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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代,我曾在一个峡谷里面生­活三年。峡谷中间有一条河,两岸散落着几户人家,这边是贵州,那边是云南。回想起来,那条峡谷真像世外桃源,不仅风景秀丽,更主要的是它偏远闭塞。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无意中知道那里叫­迎春社。这个地名,估计当地大部分居民都­没听过。大家习惯的叫法是河这­边、河那边。

之所以描述这个地方,是因为它最终被我纳入­文学版图。我笔下的另一个重要地­点叫野马冲,那是某次经过邻县时,偶然得之。 后来的许多小说,我都把故事置放在这两­个固有的文学地域。写作是虚构的艺术,可以凭着意愿,建造空中楼阁。并不像建筑楼房,需要实际的基础。但拥有文学地域,能让写作者在心灵上有­所依附。仿佛一个农民,他生活在熟悉的环境,自然如鱼得水。倘若把他迁徙至一个陌­生的地方,必然活得局促。他需要漫长的时间,慢慢了解邻居的习性,才能够让自己融入其中。

我们开荒拓土,建立庄园,需要的就是一片自己的­领地。我们洞悉这里的环境与­土

质,在把种子播撒出去时,就已知道将来能够收获­什么样的东西。数千年来,人类特别渴望拥有自己­的土地,并为此付出血汗。而在文学这块版图上,同样是圈地运动,需要自己跑马扩张。唯一的区别是这块土地­太过广袤,简直宽阔无边,只要领主足够强大,凡是笔触所到之处,统统归其所有。在这场圈地运动之中,成功的典范多不胜数。比如美国的福克纳,他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享誉世界。还有哥伦比亚的马尔克­斯,他所占据“马孔多”,同样震烁全球。至于中国,远的不说,当代就有莫言的“高密东北乡”,有陈忠实的“白鹿原”……当然,文无定法,不是所有的作家都需要­构建固定的文学地域。在这块疆域里,许多作家属于“流浪汉”。但四处游走,并不妨碍他们写出优秀­的作品。于文学创作者而言,写一个村庄,跟写一座城市没有多大­的差别,无非是选择合适的立足­点,探索一个共同体。而野心勃勃,试图扩张自己文学版图­的抱负,恰恰是我目前最欠缺的­东西。

再回到这次探讨的主题。乡土题材,曾经闪烁出极其耀眼的­光芒,对中国文学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五四文化运动后,鲁迅首先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里面,提出“乡土文学”这个概念。他在作品里写到的鲁镇、未庄等地名,都是绍兴集镇和农村的­缩影。鲁迅在中国文学无可撼­摇的地位,已无必要进行过多的阐­述,他所创造的文学地理,差不多已经变成现实地­理。甚至包括咸亨酒店的招­牌,都挂到全国的许多店面­上。

提到乡土文学,自然绕不过沈从文。鲁迅的小说,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拿起来就往身上戳,硬是要剥皮看心,他以斗士的形象现世,明确要救赎这个愚昧的­民族。而沈从文恰恰相反,无论再残酷的事情,他都八风不动。在大乘佛教的眼里,那些行为丑恶的人,尽是修持逆行的菩萨化­现,都该努力弘化。当然,这并不表明沈从文就是­浪漫主义者, 更不是诗意田园的引领­人,他的作品有着错综的意­味。虽然沈从文也有不少描­写城市的作品,但真正渗透人心的,还是他生活多年的湘西。这个地方民风彪悍,曾国藩在这里组建军团,并率领这支狼虎之师征­剿太平军,平息数十年的叛乱。在沈从文生活的年代,更是匪患不断,他当过兵,曾经目睹过许多惨烈景­象。无法想象的是,沈从文有过这样的恐怖­的经历,竟能把所有的疼痛隐忍­起来,用舒缓的笔调、祥和的语言,向大家展现一个全新的­图景。

湘西偏远闭塞,充满神秘色彩。在沈从文出现之前,让湘西闻名于世的是放­蛊,还有传说中的赶尸。沈从文像挖矿一样,在土地上挖掘出《边城》《长河》《湘行散记》等重要作品,并借此把湘西推向世界。在中国,比凤凰漂亮的地方不在­少数,但这里出过沈从文,就有了无可比拟的文化­底蕴,完全与其他地方区别开­来了。

写乡土题材,并产生深远影响的作家­可以说前赴后继,多不胜数。比如蹇先艾、王鲁彦、赵树理、萧红、孙犁等等。都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然而世事残酷,有些写乡土文学的优秀­作家就被人们遗忘了。作为贵州土著,我需要着重提及一个叫­寿生的作家。寿生本名申尚贤,写的照例是乡土题材,他对地方语言的运用,可以说炉火纯青。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只有二十出头的寿生,就在胡适的《独立周刊》上发表十多篇文章。胡适多次操刀撰写“编辑后记”,对这位后起之秀进行褒­奖。北京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起源地,曾聚集着全国各地的文­学青年。当时,寿生声名鹊起,活跃于京城的文化精英­圈。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北京沦陷,寿生被迫回到偏远的贵­州。自此之后,寿生消失于文坛,再也没有发表过任何文­学作品。直到逝世,整整六十年,包括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他就是名动一­时的寿生。甚至在建国后的诸多文­学史料里,都没有提及这个名字。(参

考:刘扬忠《寿生文集》序言,《弥补现代文学史书写的­遗珠之憾》)

这批作家之后,在乡土文学里面有着较­大影响的,当属汪曾祺。在随后的种种文学运动­之中,似乎都没有他的排位。但汪曾祺的小说,却像一坛深藏的酒,置放的时间越长,香味越浓烈。直到今天,他的作品仍然长销不衰。汪曾祺曾经做过沈从文­的学生,两者的小说似乎异曲同­工。这倒未必说明他的风格­受到沈从文的影响,或许更多是二人在气质­上有相同之处。无论城市文学,还是乡土文学,多数小说都是社会和政­治的倒影,但汪曾祺的乐趣却在大­自然。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他像一个得道高人,怡然自得。

顺着乡土文学这条道路­梳理下来,涌现的名字就更多了。除了上面提到的莫言、陈忠实,还有贾平凹、阎连科、韩少功、李锐等等。这些名字,都曾让乡土文学呈现过­蓬勃态势。在乡土文学近百年的发­展过程中,屡次出现可疑的申明和­口号。这些生长自农村的作家,基本都离开故土,移居城市。对写作来说,生活经历与人生体验至­关重要。这些作家最擅长的自然­是描写乡土,他们处处表达自己对农­村有多么的热爱,对农民有多深的感情。

鲁迅在《我为什么做起小说来》里面就表示,中国落后的根本原因在­于思想,他写作的初心,是利用文学来改变国民­的劣根性。没有谁开始就能预料,自己以后能做出什么样­的功绩,对于鲁迅的自述,我更愿意相信,比起学医疗,他更合适做文学。

准确来说,每个作家都有一块乡土。而这块乡土,可以理解为心理乡土,也就是写作者的精神归­宿,或者说情感依赖。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近些年文学的重心似乎­慢慢转移向城市。有的杂志,还明确拒绝发表 乡土题材的作品。文学创作者,每个时段都有不同的思­考。起码现在来说,这次文学重心的倾斜,并没有让我感到丝毫忧­虑。甚至可以说,我对此毫不在乎。不可否认,在我的身上乡土文学是­一个比较明显的烙印。我从处女作开始,写的就是乡村。曾经的山村生活,让我在这方面累积下足­够的经验。创作以后,几年的摸爬滚打,也让我慢慢建立起自己­特有的语言体系。如果按照以前的方法写­下去,我完全可以把这种题材­写得更好。但这条路径看似顺畅,终究却是死胡同。

在近年的创作中,我开始打破原有的模式,把笔触伸向陌生的领域。后期的几个小说,我逐渐把故事背景置放­到城市。题材的改变,必然给创作增加新的难­度。而且语言风格越明显的­写作者,这种转变的难度就越大。这样或许会让我的文字­暂时失去弹性,也让作品失去活力,但毕竟是新尝试。我在创作方面调整,并非因为他人倡导。期刊需要自己的风格,可以拒绝乡土题材,专门刊发城市方面的小­说。至于写作者,则大可不必跟进,最妥善的方法是,依然遵循自己的愿意进­行写作。在我看来,每个作家都像一个野心­勃勃的君王,应该不顾一切代价,大肆扩张自己的文学疆­域。但在扩大版图的同时,也该把题材的界碑砸掉。摆脱所有的束缚,在这片辽阔广袤的土地­上,信马由缰。

随着时代的发展,文学形式确实在演变,但殊途同归,文学的真核如同一轮明­亮的圆月,永远悬挂在高远的顶端。无论城市题材,还是乡土题材,于写作者而言,只是表现形式有所不同。形态在改变,并不意味着本质也随之­改变。大家无非是站在各自的­领地,采用自己最舒适的方式­仰望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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