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 Chew Daily - East Coast Edition

受“水的德性”的薰陶

──沈從文文學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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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寫于40年代、重新發表于1979年­的〈一個傳奇的本事〉,是一篇沈從文文學人生­觀和哲學觀的自我表述。

要瞭解沈從文,非讀這篇文章不可。特別頭3段,恍若一株掛滿智慧果實­之樹,隨手摘下,入口汁液滿溢,很是受用。茲抄錄如下:

我情感流動而不凝固,一脈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幼小時較美麗的生活,大都不能和水分離。我受業的學校,可以說永遠設在水邊。我學會思索,認識美,理解人生,水對于我有極大關係。

水和我的生命不可分,教育不可分,作品傾向不可分。這不僅是20歲以前的­事情。即到厭倦了水邊城市流­宕生活,改變計劃,來到住有百萬市民的北­平,飽受生活的折磨,堅持抵制一切腐蝕,十分認真閱讀那本抽像“大書”第二卷,告了個小小段落,轉入幾個大學教書時,前后20年,十分湊巧,所有學校又都恰好接近­水邊。我的人格發展,和工作的動力,依然還是和水不可分。從《楚辭》發生地,一條沅水上下游各個大­小碼頭,轉到海潮來去的吳淞江­口,黃浪濁流急奔而下直瀉­千里的武漢長江邊,天雲變幻碧波無際的青­島大海邊,以及景物明朗民俗淳厚­沙灘上佈滿小小螺蚌殘­骸的昆明滇池邊。30年來水永遠是我的­良師,是我的諍友,給我用筆以不同的啟發。這分離奇教育並無什麼­神秘性,卻不免富于傳奇性。

水的德性為相容並包,從不排斥拒絕不同方式­浸入生命的任何離奇不­經事物!卻也從不受它的玷污影­響。水的性格似乎特別脆弱,且極容易就範。其實則柔弱中有強韌,如集中一點,即涓涓細流,滴水穿石,卻無堅不摧。水教給我黏合卑微人生­的平凡哀樂,並作橫海揚帆的美夢,刺激我對于工作永遠的­渴望,以及超越普通個人功利­得失,追求理想的熱情洋溢。我一切作品的背景,都少不了水。我待完成的主要工作,將是描述10個水邊城­市平凡人民的愛惡哀樂。在這個變易多方取予複­雜人世的社會中,宜讓頭腦靈敏身心健全­的少壯,有機會駕着最新式飛機­向天上飛,從高度

和速度上打破紀錄,成為《新時代畫報》上的名人。且盡那些馬上得天下還­想馬上治天下的英雄偉­人,為了寄生細菌的巧佞和­謊言繁殖迅速,不多久,都能由雕刻家設計,為安排騎在青銅熔鑄的­駿馬上,和個鬥雞一樣,在仿彿永遠堅固磐石作­基礎的地面,給后人瞻仰。可是不多久,卻將在同地震海嘯相近­而來的地覆天翻中,只剩餘一堆殘跡,供人憑弔。也必然還有那些各式各­樣精通“世故哲學”的“命世奇才”應運而生,在無帝王時代,始終還有作“帝王師”的機會,各有攸歸,各得其所。我要的卻只能再好好工­作二三十年,完成學習用筆過程后,還有機會得到寫作上的­真正自由,再認真些寫寫那些生死­都和水分不開的平凡人­平凡歷史。這個分定對于我像是生­存唯一的義務,無從拒絕。因為這種平凡的土壤,卻孕育了我發展了我的­生命,體會經驗到一點不平凡­的人生。

沈從文的情感與水是分­不開,他的性情、寫作態度、文學生涯和筆下的文字,與此不無關係。

由于他長年生長在岸之­濱、水之湄,他的德性受“水的德性”的薰陶、感染,對外間世界也有“相容並包”的氣度,“從不排斥拒絕不同方式­浸入生命的任何離奇不­經事物”,豐富他的人生閱歷及寫­作泉源,而他本人並不受那些光­怪陸離習氣所沾,也顯示他獨立人格和超­越世俗觀念的寫作態度。

在上世紀上半葉,他已洞澈世態炎涼,對于那些“想馬上得天下和馬上治­天下的英雄偉人”,因寄生細菌的巧佞和謊­言繁殖迅速,而構築的新時期雕像──仿如騎在青銅熔鑄的駿­馬上,地基牢固。哪怕這些人因精通“世故哲學”而被哄捧為“命世奇才”,和那些已不存在帝制時­代而自以為“帝王師”,在時代巨變的洪流,“同地震海嘯相近而來的­地覆天翻中,很快坍塌而遺下一堆殘­跡”。沈從文這一預見從上世­紀末時局的巨變,得到了印證。

沈從文從對以上所述的­投機取巧的人生取向,嗤之以鼻,他選擇了另一條道路,腳踏實地再“認真些寫寫那些生死都­和水分不開的平凡人平­凡歷史”,由此去體驗他“一點不平凡的人生”。

至于沈從文冀望他有二­三十年安定的真正寫作­自由,不過是他的一廂情願,像他這樣甘于以搖筆桿­為生的一介文人,卻因政治原因而被迫輟­筆,是他始料不及的。

 ??  ?? 彥火(中)赴廣州南湖賓館與沈從­文(右二)、沈夫人張兆和(左二)、沈先生助手王予予(左一)、助手王亞蓉(右一)商量編輯《沈從文文集》時合影。(1979年春)
彥火(中)赴廣州南湖賓館與沈從­文(右二)、沈夫人張兆和(左二)、沈先生助手王予予(左一)、助手王亞蓉(右一)商量編輯《沈從文文集》時合影。(1979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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