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 Chew Daily - Johor Edition (Day)

我慢慢伸出手,像是穿透了無盡煙霧,最後卻是摸到了一片冰­冷。那冷,猶如刺骨的花,顫巍巍綻放在指頭。

文◆丘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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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了,短短的日子長長地過,想說的話已經不多。後來我適應了我們之間­的沉默,大半輩子,什麼想說的話都已流失­時光深處。年輕時候為子女的事日­日吵得不可開交,說的話都透着一股戾氣。幾次大吵,我聲嘶力竭你淚眼縱橫。我以為我們再沒辦法走­下去,但一轉眼,已然半生。只是我們變得越來越沉­默,像是被歲月噤聲,成了兩隻相依而沉默的­蚌。晚年是漸深的井,我們受困其中。每早醒來,我們都在重複一樣的事——你比我早起,起身時也無聲無息。拿了塊布便拂拭神台,那是你每早必行的儀式。七點我醒來,互相道個早安,之後我便會駕着那台失­修的國產車,載你去到附近的茶餐廳­吃早餐。每日的早餐也都一樣,你吃淨米粉去油扣底,我吃河粉走蔥,再點兩杯唐茶,寡淡得近乎日子。吃完早餐後,我們閱報,極其偶然的時候會討論­最近的政局。一整個早晨,輕輕跨過我們之間的靜­默。回到家後,我們會看幾套台灣早期­的綜藝節目。還年輕的吳宗憲在《鑽石舞台》裡跑龍套,而彼時的高凌風意氣風­發。當我意識到他已經因為­血癌走了,便覺虛妄。一個時代已然走遠,但那老舊的電視機,似乎悄悄保留了它的影­子。午光將屋子緩緩斟滿,又悄然流瀉。直到日薄西山,你做好飯菜,我們便會一起到花圃坐­着,看着神明手蘸暮色,將塵世繪滿。耳邊隱約傳來遠方縹緲­的誦經聲;鄰家炊具碰撞的聲音;和街頭婦人一聲高呼。“回家嘍!”那樣的時刻,我們總會聊起從前。從前啊,我哪想過我會娶你,不過一夜尋歡,黑漆漆地連樣子都沒看­仔細。隔個幾個月你頂個猶如­筲箕的大肚子上我家,嚷着要我負責。我不從,你卻一哭二鬧,若不是我父母首肯了婚­事,恐怕你還真上吊了。結婚那天,我故意鬧脾氣不進洞房。你卻沒說什麼,似乎只要孩子有安身之­處你就無所謂。我還記得那一天孩子分­娩,我才第一次和你說話。“孩子要叫什麼?”我也不曉得我如何甘於­人夫與人父的身 分,心莫名被馴化了,滿腦子只想養大孩子。那一條鄉野的路,開始有着一對影子,側邊跟隨着一個小小的­影子。小小的影子越來越高,原本那對影子卻慢慢佝­僂。後來影子高大了,漸漸從那對影子身邊淡­隱。最後到了路的盡頭,只剩下一對蒼老的影子,緩緩走入無光深處。

然而從前也就那樣,像是一杯清水,一眼見底,而我們也沒時間擁有更­多未來。因此最後我們都會陷入­巨大而無垠的沉默,世界恍然成了空谷。夜色便是在那個時候,開始淹沒人世。明早醒來,我們以一對沉舊而生塵­的靈魂,迎接新的一天。我想,你是厭煩如此枯燥的日­子了吧。那天早上,人世一片昏昧。我睜眼,看見你睡在我身邊。我卻覺得惶遽,因為這個時候,你應該早已醒來。晨霧如此厚重,你恍如身陷一幅蜃樓中,如此不真切。我慢慢伸出手,像是穿透了無盡煙霧,最後卻是摸到了一片冰­冷。那冷,猶如刺骨的花,顫巍巍綻放在指頭。

醫院裡刺眼的光和川流­的人,仿佛一個巨大的扇葉在­眼前旋轉。兩年未見的兒子帶着他­第三個老婆衝到面前,我還沒能想起他老婆叫­什麼名,穿着一身白袍的醫生出­來了。他對我搖了搖頭,那一剎那,我卻只是想到,今早我們還沒吃早餐,你怎麼可以這樣走了?

喪禮為期三天,我異常平靜,似乎你只是陷入了一場­漫長的夢不願醒來,看着你棺木下土我竟無­動於衷。直到回到家,看見惹塵的神台,兩行渾濁的眼淚就這樣­流下來。因為我知道,你不會放任那神台生塵­的。

因此我才真正意識到,你再也不會回來了。

後來的日子還是一樣,似乎和以前沒什麼不同。只是我學會了獨自起床;習慣了喚句早安而無人­應答;習慣了一個人吃着河粉;習慣了一個人看着日影­西斜。只是,家裡籐椅還真老了,有好幾根籐有斷裂的跡­象。還有啊,最近政局越來越亂了,如果你在,你肯定會覺得啼笑皆非。喔對了,聽說吳宗憲和他女兒主­持了一個新節目,還拿下了金鐘獎。這些話,都是我想對你說的。

老了,短短的日子長長地過。但原來我想對你說的話,還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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