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 Chew Daily - Johor Edition (Day)
好小說比馬華特性重要
日期:二 一七年六月二十三日時間:晚上七時地點:邵氏廣場紫藤茶原決審評委:黃錦樹(簡稱“黃”)蘇偉貞(簡稱“蘇”)梁放(簡稱“梁”)記錄:林德成
本屆花蹤馬華小說組參賽作品共六十七篇,由初審評委周錦聰、黃俊麟、梁靖芬選出三十篇晉入複審;再由複審評委梅淑貞、李憶莙、陳志鴻選出十篇晉入決審。
【整體意見】
:小說有一定的規律格式,內容和書寫方式並重。馬華文學作品內容應要談論我們社會的現實問題,這些入圍作品,好幾篇都有這樣的傾向。當中幾篇文字不錯,內容卻單薄了一些。例如有一篇談情人幽會的,作為小說有可看性,內容卻不屬於馬華文學範疇。我認為,馬華文學作品要有在地內容和在地關係。好像第一篇〈想像〉,根本就沒有馬華特性。:這一次評審喚醒我之前閱讀馬華文學作品的經驗。我想從兩點去談,第一是文類,作品裡看到族群和記憶。我以為族群、成長和記憶已經寫到極致了,但我讀了這些小說仍覺舉重若輕,把習以為常的成長經驗及記憶像水墨畫似暈開、重現,仍有人在嘗試這個文類的實驗。此外,幾乎在每一篇小說裡,我都看到奇特的現象。有幾篇小說的敘事者觀點屬於跳躍式,不論第一人稱抑或全知觀點,皆很輕易打破界限。我一時還沒頭緒,這究竟是作者的技藝太嫻熟,還是屬於不那麼訓練有素的作者,不知道敘事人稱上面需要統一。當我問參賽者是不是老手時,主辦單位說很多是新人,這就讓人很訝異了,這些作者有嫻熟的技藝去掌控敘事聲音。這一次小說限制一萬字,我發現好多作者寫到九千多字,寫得很滿,把內容議題都推到了邊界,一個臨界點,閱讀起來並不輕鬆。有時這些小說的企圖心很大,要承載的東西太多,迫不及待把很多人和事放進裡面。:兩位評審的着重點不一樣,梁放注重馬華特性,對我而言,好小說比馬華特性重要。我尊重作品要有馬華特性,但沒有了這個特性,小說卻寫得很好,那還是以小說本身為優先。文學獎為什麼要強調特性?什麼叫馬華特性,除了你所說的社會議題,難道其他的不是馬華特性嗎?我覺得首先還是要把小說寫好。寫得好指的是有原創性和能推陳出新,這比其他東西更重要。
【作品討論】〈想像〉
梁:我會被吸引,因為格局小巧,文字很好,像蘇老師所說,這篇是最短的一篇。但感情和內容稍微單薄一些。
:第一次閱讀時覺得蠻驚艷,後來發現這題材已被寫過很多次。作者採取一種雙聲或雙寫紀實與虛構,後來這種題材玩弄得有點過頭了,感覺有點言情,最後沒選它。
:這是老掉牙的後設小說,我覺得它平乏和空洞。一般上敢用抽象名詞作為命題,要很大的篇幅書寫,恐怕屬於哲學層面的思考。這是後設的操作程序,大家都非常熟悉,也開展不出新東西。這種寫法一開始就把自己封死,先把牆砌好,然後再怎麼走都在一個很小的籠子,將現實世界的題材完全阻隔掉。它一開始就被設定成沒有可能性的寫作,想像如何可能;作者可能也在自嘲。〈安和照相館〉
:它寫了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好像棺材店、三代的歷史,並沒有真正寫出社會變遷,只是寫了一個相館的歷史。題材內容還可以擴充,與其集中在相館,不如帶出時代的巨變。
:我的看法跟梁放差不多,本來是一個有很多可能的題材,因字數限制,把諸多可能性砍掉,三種可能性變成一種。也許敘述者想要第三種可能性,結果沒有辦法開展。它要處理什麼議題?記憶,還是哀悼行業消失?哀悼行業消失,從底片變成數位,這就變成一個很小的題目,很簡單的詠嘆調。
:我把它當成某些地方和時代的縮影,對我來說有一個異國經驗,關於照相館的式微,把這麼長的故事放在短篇裡面有點貪心。如果把它視為一個故事,這麼短時間看到一個地方縮影還蠻豐富。問題是太豐富和太多(故事)線,作者不知道要放掉哪一條。我覺得還是蠻好看的,只是有時太吵了。
:作者是快速把題材耗盡,與〈想像〉有點像,只是耗盡的方式不一樣。它可以開展的題材都沒辦法開展。
〈着妝〉
:這是一篇心理小說,我讀了覺得很複雜。:這篇的題材討論性向的部分很老套。主角跟兒子都是同志,幫忙過世的太太化妝,我難以想像用性向處理死亡的辯證。敘事者要處理自己的同志問題,借由妻子的過世來幫他,這化妝的動作像是迴向給自己,在為自己的一生不能出櫃“化妝”。他提到太太身體上的菌正蔓延,其實不用寫到這樣的狀態。這篇我不是很喜歡。
:這次有些小說野心太大了。可能花蹤是一個大獎,所有選手拼勁全力,想要把所有東西拼出來。這篇是一部政治正確的小說,某部分是標準程序,像流行的同志小說都會往這些地方着墨,如小時候怎樣、後來又怎樣。這篇比較奇怪,我懷疑是不是有細節上的硬傷。文中先有“體內那病毒似衝破藩籬”,過後又有“醫生開出藥方控制霉菌”等句,病毒和霉菌是兩回事,病毒是看不到的,霉菌是看得到的。作者需要視覺上的着色,要讓你看到皮膚變黑,看起來會起疙瘩,可是什麼病會造成這樣?人體和麵包始終不一樣。他要某種視覺效果,想像人物死於某種病毒,可是病毒和霉菌之間是有落差的。
:他原本說像病毒,然後擴張,後來醫生說病毒對他者無毒無害。前面只是個形容,後來就變成真的病毒。
:這個部分令我讀了很不安,我理解他需要這個效果。但是把屍體變成可隨意長霉的食物,跟我們對壞毀的肉身想像有一段距離。另外,人名的出現很奇怪,某些環節會跳出某個人名,之後又突然不見,這是技術上的問題。它有時候出現妻子“秀蘭”,我們知道這是相對觀點,作者一直是用丈夫的觀點來敘述的,而如果人名跑出來,那就是限制觀點,但處理得很生硬,這情況層出不窮。我覺得他對“小說”並不熟悉,對同志小說比較熟悉。
〈蝸殞〉
:這篇就有梁放所提及的馬華特性。它談到都市更新,對現代發展有意見。作者開始用蝸牛的視角去看,但往上爬的話太陽會很曬,一熱,蝸牛就會受不了掉下來。我看《探索頻道》時得悉,蝸牛身上長了寄生蟲才會令它往上爬,以吸引鳥類捕食。還有一個基本常識:蝸牛不會一直往上爬,它天性喜歡陰暗的地方。作者要做一個訴求或建立一個隱喻時,常識上不能有硬傷,這比喻與〈着妝〉一樣,都是硬傷。另一個是視角,蝸牛的視角是定點視角,爬上去就停在那邊,視野是有限的。這篇到處都是技術犯規。
:可能有些作者希望爭取出線,而書寫這樣的題材。我隨蝸牛視角跟着故事發展,但是看不到什麼東西,最後就放棄了。
:這篇是議題取勝。
〈紅雨〉
:我以為跟關丹鋁土礦有關係,閱讀下去卻發現沒有任何關聯。
:這篇大概用了寓言式的書寫,裡面包含的線索,像失蹤的小馨跟湘姐之間的關係,就是用象徵或隱喻寫人們慢慢失去記憶。我不明白為什麼湘姐一直要去競選市長,作品裡包含很多東西。
:可是為什麼作者不提供一點線 索?
:線索很多,但是安排上有缺陷。作者想包含太多事情,結果搞砸了。
:這篇作品的語言很特別,作者運用高強度的語言,並採用寓言式的手法,接下來我們就要猜測作者要寫什麼。不過,基本脈絡鋪設必須清楚,如人物之間的關係、事件的因果,不能用“紅雨”一併蓋完。一般上這種題材要麼魔幻,要不就是那種沒有未來的廢墟,是工藝文明和大地被毀時的景色。去年台灣出版了一本西班牙小說《黃雨》,從頭到尾都是詠嘆調。模仿這類書寫模式有一個危險,就是只有一種聲音,一直悲傷詠嘆到結束。這篇作品剛開始和《黃雨》很像,後來又不像,裡面有些活動,例如選舉和其他事件。但事件因果不夠清楚,我不太能把線索湊起來看到一個完整的故事,因此也無法判斷他的企圖是什麼。如果是談鋁土礦事件,那就需要更明顯的線索去告訴讀者,舉證說服評審。
〈貓,獅和豆豆盒子〉
:我覺得這篇應該第一名。它可能沒有像梁放說的馬華性,故事講述一個小女孩跟一個司機(阿伯)的相處。作者用了兩套語言,第一套比較像是西西的路數,有點童話,用小女孩的觀點 去看這個世界。它不時用隱蔽的方式穿插媽媽的觀點,像帶小女孩去做檢查,懷疑女兒是否被性侵。另一套是阿伯的語言。作者要寫這種“變態之愛”的世界是非常複雜的。還有一個需注意的是作品的題目,當小說需要講得更複雜時,作者就跳入童話故事,用比擬的語言,像小女孩是貓,媽媽是獅子,白毛豆豆是阿伯,盒子是司機的車或私密空間。作者不斷遊走在兩套語言之間,綿密地串起來,是蠻老練的寫手。這問題的曖昧性也呈現得最完整——“這到底是不是愛?”像阿伯會用臉接觸小女孩下體,小女孩覺得癢,然後大聲地笑。這是一種模糊、曖昧和變態的愛。
:我不喜歡這類型的作品。我會要求一種美學:作品到底寫了什麼內容?我堅持不選這一篇。
:這在處理愛的課題。這不是男女之間的愛,也不是長輩與小孩的愛。這個愛很複雜,把所有東西混在一起。比較好的地方,是阿伯沒有傷害那個女孩。最關鍵的情節是媽媽帶小女孩去檢查,結果小女孩反而覺得醫生對她的傷害更大一些:檢查時弄痛了她下體。透過小女孩的觀點,我們看到這個阿伯自我掌控能力很好,沒有任何逾越。
:這篇作品讓人覺得好像什麼已發生卻又沒發生。我承認我有點排斥這樣的內容,最不喜歡看到的是那種曖昧——她媽媽對這件事的曖昧。當傷害好像要發生的時候,小女孩就逃遁到她跟阿伯的盒子裡頭,屬於兩人私密的空間。這是隱晦和曖昧的故事題材。作者用很曖昧的心理來寫,這篇作品顯現了那種不干淨的感覺。敘事轉換也展現了作者的高超手法,很快把邊界去掉,跳去另一個狀態裡頭。但是作品裡頭隱藏的傷害絕對讓我看了內心不舒服。
:這很難處理,這到底是不是愛?是的話,這個實在太隱晦、不道德及不應該存在。但是現實社會卻是存在這種事。正是題材不好處理,作者能夠如此處理,很不容易。其實,作品讓我們讀了不舒服也是對的,這件事情本來就讓人不舒服。
〈棄物紀事〉
:我喜歡的兩篇作品——〈雜處〉和〈棄物紀事〉,都處理外勞題材。這篇的線索比較簡單,作者相當理性,故事、線索和人物都很完整。故事沒有講得很複雜,談論到現實議題,處理方式和敘事觀點也不錯。
:作者先放一個垃圾山的概念,構成一個隱喻。這使得這些邊緣的人、移工和外勞,已有“垃圾”的象徵。當這些東西已經是邊緣,又添加一種道德背叛,像頭家出賣外勞,讓警方將他逮捕。
:這種處理沒有爭議,也符合大部分中產階級對外來者的態度。這篇小說在意識形態上,是大部分中產階級對外勞的歧視和蔑視,自動把外勞與垃圾視為一體。我對這篇評價蠻低,後面的處理手法太容易 被猜測了。原因是雇主不會在道德上為外勞做些什麼,因為不符合現實。但現實又應該是這樣嗎?
:它的敘事角度一直不斷轉換,一下亞森,一下凌雄,一下又外勞角色,一個短篇不用太多敘事角度。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是後面的道德選擇,太符合大眾意識形態。此外,垃圾山應該呈現垃圾山應有的臭味,這個臭味是很難寫的,非常複雜的。我們暨南大學以前對面是一個垃圾山,我就住在學校宿舍,每天看到有人在焚燒垃圾。燒垃圾時的臭味,和不燒垃圾的臭味,下雨時的臭味都是不一樣的。這篇只是概念上的臭味,以為這樣就可以批判這個社會,作者並沒有把垃圾山的臭味呈現出來。
〈黑潮〉
:我原選〈雜處〉和〈黑潮〉這兩篇,前者比後者高一點,但後來我選擇了〈黑潮〉這篇比較難的。作者放了很多的東西,用黑潮包含了人種源流、主角做的研究源流,線索很多,我甚至想搞懂為什麼要用“黑潮”和游泳池,甚至梭羅河放在一起,又談到爪哇人和地緣性的議題。他還要講一個像華人的印尼女工阿塔伽的故事,但這位阿塔伽後來就不見了,我一直以為她被殺了。:這裡線索就斷掉了,很沒說服力。:作者寫阿塔伽失蹤,然後又出現一個小孩。研究海洋生物學的漢文在樓上看見那小孩在泳池裡掙扎,他就從樓上下去,但還是救不了小孩。他以為,只要衝到泳池,或許就可以救了他。這個小孩被我視為漢文跟阿塔伽的關係,作者是用另一種形式來預示那就是阿塔伽。他用了很多河和游泳池的線索,我覺得要獎勵他,這是蠻用功的書寫。
:這篇企圖心很強,刻意寫得複雜,但我對細節有些疑惑。如你剛提到的,阿塔伽為什麼突然不見?最後為什麼會出現交歡情節?他是經由特定觀點呈現一些細節,我們卻不知道哪些細節提供了真實的訊息。
:我覺得他是用小孩來隱喻阿塔伽,只是寫得太隱晦。:整篇小說為什麼要弄得這麼複雜? :我就是看中這篇的複雜。有些線索不一定會有
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