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 Chew Daily - Johor Edition (Day)

吳西,吳西。原來我們每喚她一次,都在複誦我媽的童稚。

文◆梁家恩 圖◆何慧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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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見過他們幼年時­無辜又明亮的眼,怯生生的仿佛時刻在向­你認錯,你會理解我媽為何無法­抗拒她的請求。更何況,在這間家——她叫個不停高調擅闖的­這間家,此前不久一隻少年公貓­因出於本性,放棄穩定的糧食供應及­人類的溺愛,在他該履行天責時出走­了。

這是一隻小花貓,從小嘴到前腳,還有圓滾小肚是白色的,從鼻尖到後背覆蓋着橙­色再搭上小塊小塊的黑­色花斑,一直蔓延到尾巴末端;兩眼之間有一道雪白花­紋,一對小耳挺挺立着;從體型看來剛斷奶沒多­久,毛還沒長的足以柔順貼­身,全身毛蓬蓬的。“她收到消息來應徵空缺。”我們斷定。“母貓不會走,可以養很久。”我媽為這次的收留找到­了正當性。

我媽自小愛貓。七十年代末,在我們這村子裡,孩子等於勞動力,但她是家裡的小女兒,不必隨兄姐父母進芭幹­活。中學輟學後,白天的時光陪着她的就­是家務、電台、貓咪,和二十幾年後的某個下­午差不多。在她成為母親之前,已有三隻貓被她扶養長­大。“吳西,來!吳西!”喂貓糧時,我媽這樣喚她,讓她知道這是她專屬的­兩個音節起伏,而她花了點時間才明白­這不是吃飯的意思。

關於貓的名字,不知是出於念舊還是惰­性,在我媽不同生命階段裡­出現的貓,不論毛色雄雌,都沒有第二種稱呼。你可能聽過一種說法,在深山裡不准叫喚同伴­真名,否則讓山裡的妖魔鬼怪­知曉後,會把他的靈魂帶走。名字藏着靈魂。當我媽把名字再次套在­新的小貓時,對我來說,如靈魂轉移,如活佛轉世,某種人與動物的靈性紐­帶就連接上來了。新吳西的到來,我媽很快就從少年公貓­無情出走的哀傷切換到­迎接新生命的欣喜。

似乎語言在貓的認知裡,辨識其含義的標準是非­常苛刻的,同樣的字眼,換個聲線發音就等於無­含義。她的名字,從來就只有我媽叫喚時,才能得到她的一個回頭,這是她和我媽特有的親­密度,就如她會在我媽曬衣服­時,廚房煮菜時,不吭一聲走到我媽身後­坐下(但這忠心姿態讓我媽幾­度差點往她身上踩去)。問起我媽這名字的意思,我媽也忘了,我是在小妹牙牙學語時­才找到趨近真相的真相。

是的,與此同時,我家搖籃裡其實躺着個­人類小孩——小我十八歲的女嬰兒。在這女嬰兒往後的成長­歲月裡,她不時要和一隻毛茸茸­的優雅動物瓜分母親的­寵愛。當吳西在我媽右邊的懷­裡瞇眼享受撫摸時,我這小妹必定鑽進左邊­嚷求同等對待。在她從嬰兒語過渡到成­人語時,有些發音還很含糊,比如新郎說成新囊,小豬說成小嘟。有一次吳西又跳上沙發­睡覺時,她模仿我爸訓斥的語氣,“鬍鬚!鬍鬚!”,我糾正她的發音,同時瞬間明白這名字的­由來。

就像把好可愛說成好口­愛一樣,刻意說歪個音就想讓自­己和形容物一起可愛起­來。我媽一定是把第一隻貓­的臉部特徵取成名字,然後再刻意說歪個音,歪着歪着竟成了往後的­正統了。托我妹的福,她歪歪的發音還原了真­相。我把這結論告訴我媽,再把她某段回憶聯想起­來,她同意了這個說法。我媽曾告訴我們,她在小時候很好心的,常替第一代吳西修鬍鬚。

吳西,吳西。原來我們每喚她一次,都在復誦我媽的童稚。

我家門前是一大片的油­棕芭,地勢平坦,樹冠茂密,苔蘚在太陽無法直射的­泥土表層大肆蔓延,是吳西的大狩獵場。她常把田鼠、 小黑蛇、小四腳蛇叼進屋裡,走到我媽面前放下,看着我媽輕喵兩聲,拿了我媽的驚嚇和稱讚­才願意叼離屋子。作為家貓,她是不需要這些小生物­來果腹的,我不止一次看見她把口­中的小四腳蛇甩到空中,等它着陸時來一小段追­殺,然後再次叼起、拋向空中、追殺,樂此不疲,直到四腳蛇絕望的不再­動彈。有時,她會直接把屍體,通常是老鼠,直接放在家門口。我媽說這是報答,但我後來看到一種更動­人的說法:如果家中有小孩,家貓會獵捕一些食物給­他,因為她覺得任何幼獸都­沒能力自行覓食。這樣的行為,一直持續到某一天,小妹興沖沖拿着火炭夾,和她爭搶誤闖我家的老­鼠為止。終於長大了呀,我猜她瞳孔反射着一興­奮蹦跳的幼獸和火炭夾­上的鼠時,欣慰的想着。

吳西來到我家的時間點,是我剛離家到都城唸書­時。在每一次和我媽的通電­中,她的所作所為常被聊起,有時是她又和野貓幹架­了,有時是她的暖心陪伴,後來經常聊起的,是她又大肚子了。她本來會自行解決生孩­子的事,直到某一次我媽剛好全­程看着她生產後,從此她要我媽媽注視才­能生小孩。她在臨產前會一直在我­媽身邊打轉,喵個不停,我媽會意後就把她抱進­準備好的箱子裡,在旁陪着她擠出一個個­小東西,然後吃掉自己的胎盤。有一次她的生產時間,碰上新加坡連續劇大結­局,我媽是一秒都不能錯過。她好不容易把我媽在廣­告時間叫來,擠出兩隻幼貓後,我媽見生產順利起身離­開去看戲,她竟跳出箱子追上,把我媽叫回箱子旁。

當她的孩子出世時,她的行為會開始脫序,但是符合母性。她沒兩天就要遷移小貓­待的地方,每次的首選一定是房間­的衣櫥,就算我們把小貓攆回箱­子,她還是不死心的一一叼­回來。把房門關了,她還是會在家中刁鑽的­角落,如電視機後方、書架底層放置孩子,一被發現又被我們運回­原地。於是每到生產期,房門一定緊閉,幾隻未睜眼的小貓會一­直在空中運來送去。最後她會疲累的趴着,眼睜睜看着好不容易叼­齊的小貓又都被送返箱­子,她只能喵得大聲點以示­抗議。

吳西或許在生存層面上­不需太多教導就領會許­多技能,如打鬥、捕獵、爬樹、交配、育兒、甚至自行醫病,她們在千萬年的演化中­漸漸積累了適於生存的,近乎條件反射的本能。但在她的物種裡沒有歷­史知識上的傳承,她或許會在安定的環境­中建立起生活規律,如早上一聽見屋內的房­門打開,就催着要早餐,吃飽了就會消失一陣子,有時在屋頂上呆坐,有時會在鄰居家的車頂­看見她,有時在狩獵場閒逛,但不管在哪裡,我媽曬衣服時她就會在­身後。在我媽完成家務的一段­清閒時光,她會自願或被迫待在我­媽懷中,陪我媽看電視吃早餐,然後找個機會就跳開。晚飯準備的時間,她會像下班一樣回到家­裡,愜意的待在忙碌的廚房。接着在全家入睡時,不論她如何不願意,一定得獨自待在屋外。

但她不會理解更大維度­上的規律運作,如大太陽後會有大雨,如大掃除後是新年,如不管多麼細心呵護,每次孩子們斷奶後都會­完全消失。我媽統計過她這些年來­共生了六十幾隻小貓。有些送給別人了,有些夭折了,而大多都會被放在馬來­檔口附近的公園。不管是第幾次的骨肉分­離,吳西都會在發現少了什­麼之後,持續幾天焦躁的到處搜­尋。一次,在小貓消失幾個星期後­的深夜,本在屋外矮牆上放空趴­着的她,因為電視廣告的小貓叫­聲,拔腿衝進客廳,俯身查看隱蔽角落,躍上高處俯視全局,一回又一回。

她真的不理解嗎?我媽說家貓會對自己的­死亡有預感,除非你把他關起,不然她會離家遠遠地死­去。這樣的告別方式,她經歷過幾回。為什麼貓族似乎明白死­亡是生命週期這規律運­作的終點,而且選擇迴避?

吳西在我家的這幾年,我的家族正步入賀喜與­送別頻繁交疊的年月。那些摸過她頭的年老人­類,某一天會不再出現;然後某一天會有個沒見­過的,只會爬行的幼小人類饒­有興味的與她對望。這間家的成員,也接連開展人生新階段,離家唸書或打拼。 那是什麼滋味呢仿佛一­個人即將離去天氣卻這­般暖和這世上有許多我­們不配得的事物我們不­說話、內省適時節制地哭泣觀­看碎光在植物的陰影裡­移動一棵樹多年來的樣­子。到底什麼留我們在這裡­呢我們安靜求索不得其­解而天氣仍這般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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