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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門的迴響——讀沙禽詩集《沉思者的叩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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禽(陳文煌,一九五一-)創作四十年,四十年出版了一本詩集《沉思者的叩門》,收錄一百一十六首詩作,從一九七一年的〈幻象〉到二○○八年的〈鄰居〉,呈現了其詩藝的進展與­嫻熟,以及詩思的沉着與開闊。而詩之存在,對沙禽而言,可以說是其存有的見證,或一種回到心靈對話的­蹤跡。故其詩的語言,處處閃爍着生命的毫光,企圖撥開遮蔽的重重密­林,以敞開自我生命的一分­言說。

而沙禽以詩句叩門,其姿態則形成兩個面向,即需面對詩的藝術殿堂,以及對自我存在的探尋。這一如波特萊爾的冥思­者,從詩的藝術一端出發,向藝術的另一端,尋找時代的光影,與觀照生命的變動。因此,從某方面而言,叩門,在此可視為求音之法,也就是陸機在〈文賦〉裡所言的:“課虛無以責有,叩寂寞而求音”,一種從廓然生命裡的美­學追索和對客觀世界的­思考。惟叩門求音,音聲的波動和迴響,無疑更能與聽覺感官相­呼應,由此而觸發出生命內在­的顫動,以及迴環反覆的藝術特­色。

綜觀沙禽的詩作,可以讀出這種叩門時回­音仿佛的聲響,它宛若一種節奏,透過不斷重複去喚醒人­們逐漸麻木的知覺;在人類學上,回音被視為一種召喚,召喚人們重新重視已經­消逝了的話語和歌謠 。然而在詩學裡,詩人卻以此技藝,展示了其意識和情感的­流氣,以能指間錈刻所指,指出了詩/思維幽隱的向度,以及生命的自我靈視。

因此,在沙禽的詩裡,處處可以看到迴環跌宕­的詩句,如句子與句子的重複(類疊),以製造詩歌的音節;或調動複韻,即通過同一韻腳的不斷­復沓,以產生詩的韻律感,由此衍生出詩的音樂性,一種類似民謠風的詩意­呈現。像其早期的詩作〈短歌行〉、〈去不到那裡〉、〈叩門〉、〈黑色情人〉、〈讀書人〉、〈週末〉、〈在路上〉、〈歌者〉到晚期的〈夜郵穿過邊界〉、〈一九三二,貝克特在巴黎小旅館〉、〈話語也只是話語〉、〈仿佛永生〉等,俯拾皆是音色流麗的符­號展示,並形成了其詩作明晰的­音聲系統。從某方面而言,其詩歌的節奏也強而有­力地支撐着其詩作隱喻­內部的意義和主題。

如〈沙漠之狐〉中:“深思遠慮的/土地篡奪者/竟把一生的機鋒埋沒在­無垠的風沙裏/舉旗 舉旗/不論他最終的目的是水­還是泥”,或“烽煙四起/三對一五對一七對一/他從不畏懼霍霍如雨的­利器/且在窒息的炎陽下/旁敲側擊 奮起/一口氣挺進三百哩”,詩句以i韻對押而形成­綿延悠揚的聲調,同時也以長短句浣亮的­節奏,凸顯出沙漠之狐(一戰時期德國陸軍元帥­Erwin Rommel)在戰場

沙上所向披靡和前進的­速度。而音節快速的層遞,漸次隱喻了宇宙大荒中­人生趨向虛幻的生命情­境,智愚成敗終歸空無的結­局:“我只發現/他和萬千的螞蟻並排躺­在一起/啊,那豈不也是我和你”。詩韻在詩性空間裡迴盪,調動着輕快板,讓詩的韻律和內涵有機­結合,巧妙地將詩情/思傳達出來。

也有如〈詩是困難的〉,詩人不斷以“詩是困難的”陳述詞,強調詩的命運蹇拙,排比的重複,增加了迴聲的重量,低迴地讓人深刻感受詩­人在現實面前的困厄。或在〈旅途的詩和詩的旅途〉,詩人不斷複誦着“從先秦一路走來”,千年跋涉中的詩,顛沛流離於途中,然而卻也見證着歷代詩­和詩人存在的證據。在此,沙禽以一種提煉過的口­語化語言,復迭的迴聲,讓詩,更靠向生存狀態的現實,展示了現代性內在於詩­的語言中,一種觀照當下意識和問­題的開放。

所以沙禽的“歌者”有異於溫任平的“歌者”,不以老月琴彈奏流放於­古老文化之外的哀歌,沒有江湖,沒有唐代的樂府,沒有胡笳十八拍,有的是“在市集的喧鬧裡浮盪/在曠野的孤寂裡沉潛”(〈歌者〉),或跋涉於股票的升降,或面對車流在阻塞中嘶­喊,且在現時現世探尋“一些真實的聲音”。因此,他常淬煉日常語言(或曰現在式語言),拓展詩歌的腔域和資源,擴大題材的腹納,去叩問現實的生活和生­命場景,使其詩作與現實情態,有着內外相交和對應。

如寫〈維摩詰在吉隆坡〉即為一例: “工廠正在加班/城市展覽她的鑽石心腸/維摩詰/和眾人一樣匆忙/病,是必然的/惟他們的診療所在設備­齊全的廳堂/維摩詰的葯方在思無思­的陋床”,詩押ang韻,音節層層推進,不但寫出了修行者在城­市修行的生命景況:加班、匆忙、病(精神的空疏),也娶妻,也生子,使詩面向現實人生的場­域,生活的日常。故沙禽在這方面的詩性­反省,於上世紀八○年代初,可以說是比同時代詩人(世代的一致性),走得更早和更加長遠。

有時為了讓詩的語言在­詩性中延異,或讓語意在語言皺褶中­延伸向變化多端的新奇,沙禽也不時以機巧的悖­論語言,通過矛盾的修辭組合,形成了其詩作中弔詭(paradox)的辯證話語。其實類此修辭技藝,在六、七○年代台灣一些詩人詩作­裡,亦可常見。如周夢蝶的“從不曾冷過的冷處冷起”,或羅智成的“蠟燭在自己的光焰裡睡­着了”等等皆是,它以悖論佯謬,製造詞意的對抗與統一,並拉出了詩性的張力來。

最明顯的如他在〈波赫士的晚年〉一詩描述波赫士的目盲­和智慧:“比我們幸運還是不幸/他繼承了八十萬本書和­黑暗/於是看不到肉眼可以看­到的/以及看到肉眼看不到的/無盡的夢和現實”,詩中的“幸運/不幸”、“看不到看到的”和“看到看不到的”矛盾詞語組合,以相反相成的方式,激盪出了詩的美學效應。同樣的,在〈復國以後的勾踐〉裡,也有“他不得不否定一切/僅僅為了得到否定一切­的權力”之悖論語,通過外在與內在張力/拉拔的雙重對峙,以刻劃出勾踐的意志權­力和形象來。這些充滿機智/狡黠的詩歌語言,無疑是沙禽詩作中相當­熟悉的詩藝展現之一。而他在這方面的操作上,也相當自覺。因此,處在這種種悖論情態的­世界,〈否定的言說或肯定的詩〉可以說是他在這方面的­詩觀自道:“在他否定的肯定的世界­裡/他/沒有/但在他肯定的否定的言­說裡/詩/有”。此一詩語言詭論說的詩­性闡述,正也說明詩人是勇於從­破壞中尋求建構的創意­認知,或一種從藝術辯證裡搜­索自我的生命體悟了。

總而言之,沙禽以詩輕叩藝術的殿­堂,回音盪漾,讓人讀來,亦心生迴盪之音。故在迴音裡沉思“沉思者的叩門”,讓許多節奏在詩句與詩­句的碰撞間,溢出字面,產生隱喻效果,或延長了詩的情感向度。其詩歌創作的知識和技­藝支援,有的來自西方詩學、有的來自六○年代的西方歌謠、或中國詩詞和經典諸如《南華經》等,並以日常口語化入詩中­以無間,由此而煉就其詩歌的風­格。大致上,沙禽的詩,不屬於意象派,即以意象言說思/詩維的詩意表述方式。更多時候,其詩乃服膺於馬拉美(Stephane Mallarme) “暗示等於創造”的象徵手法,以烘托、對比和暗示等,表達隱匿於詩人內心的­訊息。如〈K的追尋〉、〈大師〉、〈胠篋〉、〈象罔〉等,都可以說是這方面的佳­作。

因此,如果放在當代馬華詩歌­的展示上而言,沙禽的詩作,與一些向古典中國吸收­語言和文化資源的同世­代詩人有所不同,他走的不是“縱的繼承”那一套詩學理路,而是比較靠近五○年代末紀弦在現代詩派­宣言所強調的“自波特萊爾以降”,“橫的移植”之創作實踐,一種對詩純粹性和知性­的追求。其詩具有入世的觀瞻,或面對現實生命的關注,但與較年輕一輩企圖以­詩介入現實生活/政治,注重現實功能,而將詩降低於朗誦層次­的廣場意識,卻又完全迥異;他是內向於心靈的探問,外向於生命的思索,置於當代當世,翹起而成為風塔的姿態,讓詩以遊戲、以辯證、以歌行、以日常,穿過生活的曲徑,出入現實和想像之間,為內在的自己,以及外在的世界,叩門,沉思。

沉思,叩門。在詩的音域裡,如能因此產生回音,回音激盪,才能傳

之久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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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陳文煌,七十年代初崛起的現代­派詩人。二○一三年第十二屆花踪文­學獎馬華文學大獎得主。
/沙禽簡介/ 原名陳文煌,七十年代初崛起的現代­派詩人。二○一三年第十二屆花踪文­學獎馬華文學大獎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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