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 Chew Daily - Metro Edition (Day)
汶川地震十週年,我們為何而紀念?
然而,面對災難之後種種魔幻的現實,任何文字都可能顯得無力。據新華社報道,汶川地震十週年之際,汶川縣將5月12日確立為汶川“感恩日”。看到這條消息,筆者一時語塞。電影《海邊的曼徹斯特》中,正在讀中學的男二號在父親意外去世當晚與同學尋歡做愛的情節都讓觀眾覺得荒誕,而中國“災難片”的“導演”們還要我們腦補在至親的墳墓前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情景。抱歉,筆者的腦洞實在跟不上。
災難是一堵牆,分離了生者與死者,割裂了廢墟與繁榮。從災難中復原,是政府的責任,談不上“皇恩浩蕩”。即使生者在復原的過程中獲得了恩惠,這在牆的另一面的逝者看來可能也是面目猙獰的。筆者不反對人們對施救者常懷感恩之心,但這只是災難的副產品,我們不應該為了感恩而紀念。秉持着對逝者的哀悼和對失去親人的災民的同情,筆者想談一談,汶川地震十週年,我們究竟為何而紀念。
為了逝去的紀念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這樣一句透著無奈的修辭,給了許多震後倖存者繼續生活的勇氣。災難後的人們總要學會自救,這也是人們仍然記得當年地震時“最美舞者”這樣熱愛生活的人的原因。
然而,災難之後的我們如果只記住了“豬堅強”、“范跑跑”、“可樂男孩”這些快被娛樂化的名詞,這樣的紀念只能是失敗的。當我們對逝者不再產生悲痛的敏感,對美好生活的嚮往也就失去了歷史的厚重,只剩下毫無內涵的輕佻;無論在聽《感恩的心》時流下了多少淚水,充其量也不過是靈魂的假唱。
北島曾寫過兩首詩,紀念文革中慘遭殺害的青年遇羅克,其中一句是:“誰願意做隕石,或受難者冰冷的塑像,看着不熄的青春之火,在別人的手中傳遞”。我們需要知道的是,生者的幸運並非天經地義,逝者的不幸亦非命中注定——試想:如果震區教學樓的磚體和校長辦公樓的磚體一樣堅固,當年逝去的小學生們現在應該在大學校園裡,和無數赤誠學子一同憂慮着這個國家的未來;如果他們再多一點上蒼的眷顧,砸在他們頭上的也許就是敲開科學之門的蘋果,而非爛磚瓦礫這些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回顧歷史,我們不難發現,人們對待逝者的態度往往是厚此薄彼的。不論是民間的文學作品,還是官方的紀念活動,都常常對 戰爭的遇難者致以更深的同情,而對其他災難的逝者缺少關注。人們都知道南京大屠殺的遇難人數超過30萬,但又有多少人關注過“三年困難時期”死於饑荒的災民呢?兩相比較,我們也很難說來自外族的屠戮一定比來自內部制度的屠戮要慘烈。一種解釋是,戰爭的遇難者死於民族大義,更大規模的紀念能夠增強我們的民族認同。但在強調單一身分認同的國家,過度的民族認同很有可能會播撒民族仇恨的種子,無助於和解,更無助於和平。由此看來,今天的我們如果能夠以悼念南京大屠殺遇害者同樣份量的哀痛去悼念汶川地震的遇難者,才有可能回歸對人本身的尊重。
拋開“生者為大”還是“死者為大”的爭論,拋開幾分天災、幾分人禍的數字遊戲,懷着對生命的敬畏,為了所有那些曾經鮮活、而今逝去的面孔,我們紀念汶川地震十週年。
為了忘卻的紀念
筆者相信,集體失憶的極端情形只能出現在《1984》裡。在網絡時代,再微小的命運也能被一部分人記住。曾獲2009年奧斯卡“紀錄短片”獎提名的《劫後天府淚縱橫》就記錄了這樣一群人的命運。
紀錄片的主角是綿竹市富新鎮第二小學學生的家長們。據當年《南方週末》的報道,富新二小的教學樓在地震發生不到10秒鐘的時間裡猝然坍塌,也帶走了127個“祖國的花朵”。這些家長發現,已經成為廢墟的教學樓附近沒有一座房子倒塌,甚至是上世紀60年代的房屋都安然地立在那裡。這就引發了家長們對自己的孩子究竟死於天災還是人禍的質疑。他們流淚、上訪,質疑施救速度,質疑工程質量,質疑政府監管,一定要為逝去的孩子“討個說法”。官方的調查結果並沒有給沉浸在悲痛中的家長們帶去一點希望——不存在豆腐渣工程,先前為家長們發聲的媒體也不再追問,每個死去孩子的家庭得到了6萬元的救濟金。在過去的十年裡,官方沒有公佈任何詳細的調查情況,也沒有任何政 府官員因汶川地震倒塌建築的質量問題被問責,所有可能的罪惡都淹沒在災後重建的洪流之中。
紀錄片沒有來得及記錄的故事則又是讀者們熟知的“中國式”劇情了——上訪、截訪,起訴、駁回。北大的林校長不是說“焦慮與質疑並不能創造價值”嗎?從另一個角度看,林校長不過是道出了當下中國悲哀的現實。
這些事實,也許不為大多數讀者所熟知,瞭解過的人卻很難忘卻。汶川地震期間,還有一些事,如果被人們記起,可能多是出於“懷舊”。
為了未來的紀念
利用在汶川地震十週年紀念的機會,我們還是應該更多地記住那些忘卻了的事情,為那些四處奔走的家長而紀念,為曾經凝聚過的共識而紀念。我們能記住多少歷史,這片土地就有多少未來。
中國和許多國家一樣,都曾苦難深重。但如果“多難”的確能夠“興邦”的話,那些飽受戰亂、飢餓和貧窮之苦的國家早就應該成為人類燈塔了。所以,我們還應該如何紀念,才能配得上經受的苦難?
據媒體報道,曾經的地震災區汶川縣映秀鎮在災後重建工作中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汶川縣也因此提出要將映秀鎮建成“全國重要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然而,“愛國主義”真的是地震十週年紀念應該遵循的進路麼?筆者對此無法認同。
歸根到底,國家仍然是一個想像的共同體,地震、海嘯摧毀的是生命和建築,而不是人們心中的國家觀念,人們也很少會因為一場天災就否認自己的國家認同,變得“不愛國”;同樣的邏輯,“愛國”不會讓我們居住的房屋更加堅固,也不會讓學生逃生的動作更加迅捷。只有作為個體的每個人盡自己的本分,守住自己的良心——房屋設計者不為節省成本而草草收筆,開發商不為不義之財偷工減料,教育者不為提高昇學率忽略防災教育,而作為監管者的官員不為追求政績而吝惜自己的精力——如此的紀念,才是痛定思痛、面向未來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