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 Chew Daily - Metro Edition (Day)
車把母親的賣掉吧!
妹妹建議把母親的車子賣掉,一則老人不適合駕車了,二則平時我們都能載送,不勞母親自己駕。母親拉我到一旁,低聲哀求道:“你幫口叫小妹不要賣掉我的車,我只是要留着做紀念而已。”
我說我知道的,我會勸妹妹打消念頭,“不過妳答應我不可以再獨自駕車外出,一定要傭人陪住妳才可以駕。”母親忙不迭的點頭答應。
弟妹們沒有如我一般接近母親,很多事情都沒經歷過,自然不懂。
母親雖然高齡,其實50年前,她二十來歲嫁給父親後,祖母鼓勵她去考駕駛執照以便日後可以載送子女。母親那時就考到駕照。但父親數十年來不讓母親碰他的車,父親矛盾的是一方面不讓母親駕車,卻五十多年來都替母親更新駕照。所以母親徒有駕照卻不會駕車。
父親病重那幾年,我鼓勵母親再學駕車,以後出入都可以靠自己。母親本覺得自己不行,但我不斷鼓勵,還為她找來駕駛老師。老師說,母親是他教過最老的學生,當時母親六十多歲了。
母親很快就上手了。母親還告訴我,當她再度駕着車在馬路慢慢行駛時,她竟一邊駕一邊號啕大哭,因為太激動了。
她的哭聲,像把藏在心裡數十年來的委屈都一下子哭完。她像自己有了一雙翅膀,一對腳。以後想去哪就去哪,不再需要哀求別人載她了。母親以前長得胖,有次鄰居本想載幾位街坊赴約,但她不讓母親上車,說母親會弄壞她的車,自此母親更自卑,不再隨便乘坐別人的車,怕被嫌棄。
代表自由的標誌
母親會駕車後只有幾個地方敢去,都是方圓十里以內,一是外婆家,二是舊鄰居家;最常去的地方是外婆家,煮些食物帶回家給自己的老母親吃。以前要父親載送時得看父親的心情和臉色,現在不必求人,那種重獲的尊嚴真難以言諭。
尊嚴與自由誠可貴,母親還是不敢亂闖,尤其是往吉隆坡的方向,她擔心一走錯就九曲十八彎。文盲不識路牌,更難返頭,為安全着想,母親請我教她認得Kajang這幾個字母,好讓她萬一迷路時可以辨別這幾個符號懂得回來。
雖然母親駕車能行動的範圍有限,但這已經令母親非常滿足了。懂得自己駕車這幾年,我察覺母親的話特別多,心情也比較好。
不只這樣,母親還懂得離家出走了。有一次我和母親口角,母親二話不說,收拾幾件衣服拿了車匙說“我要搬出去住!”就駕車揚長而去。留下我和弟妹面面相覷,是誰教壞這個老太婆離家出走的?太不像話了。
可事後我還是替她感到欣喜,她連離家出走這件事都敢做了,可見她開始有自己的自由,行動上不受約束。其實當天母親是去阿姨家住兩天,後來知道家裡沒有人煮飯,擔心我們餓着,她又駕車回來。
那次之後,母親洋洋自得說:“你們不要以為我走不了,我現在會駕車,想去哪裡都可以!”我們忙點頭說是。
母親享受駕車的日子不長,約莫五、六年,母親小中風,休養了一段時間,這期間,母親放心不下的是她的轎車,常叮嚀我們要替她熱車,怕車子擱着啟動不了。
當時我們也一度建議把車子賣掉,但母親不肯,還不斷重申她會康復,她還要駕車的!我們拗不過母親,只好依了。母親那個年代不曾擁有過屬於自己的自由,這輛車對她不是代步工具而已,而是她半輩子都沒有過的自由。
母親小中風後康復過來,堅持要駕車。我們戰戰兢兢,只允許她在住宅區一帶駕着走動,且規定必須有人在司機座旁邊。這幾年,母親雖然康復,但健康越來越差,視力和腳力都漸弱──母親要外出,我都自動請纓當司機。不管多遠、不管多久我都笑吟吟說“我很有空,不用擔心。”母親怕麻煩我們,阻礙我們工作。
母親的車子至今一直保留着,雖然已有十多年車齡,但保養好,性能還不錯。只是車子既然沒有用,就逐漸變成擺設,最近這車子有了新的功能,叫“寵物車”。
家裡養活的兩隻黃金獵犬肥boy和甜甜每每要隨我們出去時,我和弟弟都不讓他倆爬上我們的車,掉太多狗毛難清理。母親疼愛這兩隻狗,主動說用她的車載這兩隻狗。
母親一方面是保護我和弟弟的車,一方面也樂意讓兩隻狗可以出去玩兒。她說:“我的車沒有什麼需要載人,能載狗也好。”
我家肥boy現在可驕傲了,託母親的福,有自己的專車和司機──那司機當然指我。今晚要和妹妹詳談,希望她們要瞭解這輛車對母親的意義。這不是新舊問題,而是母親生命裡一個代表着自由的標誌;若把車賣掉,母親心理上又回到“不能自由行動”的狀態去了。耳際依然響起母親的話:“我都七十多歲,身體又這樣,是活不長的了。你們多等下,等我死了後才賣,到時我就不管了。”母親心愛之物能否留下來,看來要靠我今晚和妹妹力爭到如何了。
照顧父母這門人生課題,或許是上天在冥冥之中,書摘為了讓我們改變而精心安排的重大考驗,語錄或許也是父母能給予我們的最後一個學習機會。——《陪你到老》麥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