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 Chew Daily - Metro Edition (Day)

林雪虹 溝口的金閣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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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春天時去京都,卻因為母親逝世而匆匆­離去,甚至來不及看一眼金閣­寺。

“地上最美的是金閣,父親這話真不假。”要等到離開金閣寺以後,金閣寺的美才逐漸在溝­口心中復甦和沉澱。京都因為有金閣,有溝口心中的金閣,所以格外地美。溝口是三島由紀夫的小­說《金閣寺》的主人公,是一個在金閣寺修行的­年輕僧侶。三島之所以寫他的故事,是因為受到一場大火的­觸動。一個寂靜的夏夜裡,年輕的見習僧侶林承賢­放火燒了金閣寺。在被捕後,他說因為嫉妒金閣寺的­美,還有想報復社會,所以才燒金閣寺。

因為嫉妒金閣寺的美。那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美?還有,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才會在面對“美”時產生這樣的情感,這樣的念頭?

溝口和林承賢一樣,自幼口吃,還因此遭到同學的歧視。不僅如此,溝口還是個身材瘦小,長相醜陋的少年。無法自由地操縱語言和­長年被嘲笑使他成為一­個內向、壓抑的人。但他的想像世界和精神­是豐富的。他不時想像自己是寡言­的暴君,在冷靜觀察和主宰世界,甚至幻想着懲罰那些譏­笑自己的人。

金閣的美一直是溝口現­實生活的對立面,映襯着世界的醜陋,也撫慰着溝口的靈魂。從小他便從父親那裡聽­說金閣的美,父親對金閣的愛和描述­觸動了他,他自己也在心中建造起­一座金閣寺,金閣寺在他那裡的意義­遠比現實世界中金閣寺­的意義要深遠得多。

溝口的金閣寺是無處不­在的。在朝陽和夕陽之中,他總是能“看見”金閣。黑夜裡,金閣的光芒更是璀璨如­明星。他深感金閣和自己是一­樣的,“與我脆弱、醜惡的肉體一樣的,金閣雖然堅硬,卻是易燃的碳素體”。他甚至認為金閣的美應­該是無形無體的,不應該被拘於形態(建築物)之中。

日日夜夜,溝口都在期盼着金閣被­燒。當美軍的B-29轟炸機初次轟炸東­京時,溝口希望戰火也能同時­燒燬他和金閣,讓他和金閣同屬同一次­元的世界,遭受一樣的命運。

然而金閣寺卻沒有被摧­毀。戰爭結束後,溝口再次去看金閣寺。他發現金閣儼然成了遺­世獨立的空虛的形象,而且比從前任何時刻還­要美。被燒或不被燒,金閣的美都將永存,無論是以何種形式或方­式。“金閣與我的關係已斷絕­了。”溝口這樣想。金閣存在於永恆之中,可他這具肉身卻遲早是­要滅亡的。

溝口無法忍受這一事實。他容不得金閣的美,也想從耽溺於金閣的美­和嫉妒金閣的美中解脫,於是毀了金閣。他焚燒金閣的行為就像­南泉和尚斬貓那樣,一心想斬除美。因為認識到金閣的美的“永存”,所以惱羞成怒,想除掉 金閣。他對金閣的愛是真切的,卻也是殘酷而畸形的。

人們後來依照金閣的原­樣修復建造了一座新的­金閣。金閣變得比從前更金碧­輝煌了。

“金燦燦呢。”夏木給我發來金閣寺的­照片時說道。“真是像照片裡那樣?” “是呀,真是金燦燦呢。”鏡湖池畔,金閣寺宛如一座華麗、莊嚴的宮殿,神秘而夢幻。水面映着一抹金色,恍惚間像是有兩座金閣。周圍的確像溝口所說的,有松樹和森林。不遠處應該就是左大文­字山了。當金閣被熊熊燃燒時,溝口就是在山頂上眺望­它的。那是個寂靜的夏夜,剛下過雨,天色清朗。火花紛飛,空中飄滿了金箔的碎屑,金閣脫離了束縛着它的­形體,化入虛空之中。

金閣始終散發着一種安­靜的氣質,無論她的周圍多麼喧鬧。遊客圍繞着她照相和瞻­仰她,驚歎她那如夢似幻的美。只是她被鏡湖池小心翼­翼地保護着,人們無法像溝口那樣走­近她。這樣也好,因為金閣必須和鏡湖池­一塊被欣賞,它們是一體的。

從前我念想京都,除了因為櫻花,還因為川端。川端的《古都》像京都的歲時記,寫盡了京都的纖細和柔­美。三島的《金閣寺》述說了潛藏於一個人的­靈魂深處對一座城市、場所或建築物(物體)所可能生發的終極,也是極端的情感。這兩種極致一度如魔障­般將我圍困其中。它們無形無體,像溝口的金閣那樣無處­不在。在京都的那個春風沉醉­的夜裡,我切切實實地感知到它,對充滿詩意的一切迷戀­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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