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 Chew Daily - Metro Edition (Evening)
珠光煙雲，公子深情
網絡總有年代久遠的電台錄音，那回是聽到鄭孟霞訪問陳寶珠——鄭的嗓音即使是青梅年少，也不是初啼鶯聲，嚦嚦嬌囀的；那把是有着滄桑的女聲，不是老嫗，亦有半老的意思了。須知她還是唐滌生夫人，仙鳳鳴多部名劇出自唐的手筆，其實她多少帶着一點前輩的倨傲：她開宗明義，訪問陳寶珠，不過是詢眾要求……。所以問了少女寶珠的身世，沒多久又再問對方是哪裡人士，陳倒是不厭其煩，再說自己是廣州人，後來到香港。鄭孟霞只怕覺得這當時得令的女星，不過是玩票性質，縱使她學過戲，或者去了京劇師傅粉菊花兒練過北派，也止於三兩套招數，當不得真的。鄭孟霞淡淡的，有一搭沒一搭提問，陳寶珠卻喜滋滋的，對應如流，連喜歡什麼影星都老實回答，仿彿就是個青澀年華的女孩。鄭孟霞又問，可曾灌錄唱碟？寶珠則說曾經唱過紅樓的折子戲，叫《芙蓉神》，我心裡暗叫，那是晴雯的段子呢，艷婢早夭，權且當作花神歸位，留下情思遺恨……寶珠自然是翩翩佳公子寶玉。她大概記憶模糊，說得支支吾吾，錯認是寶玉黛玉的故事。尋來唱段，聽“……祭祀芙蓉神，痛哭連聲，姐你眉黛青煙，昨由我畫，姐你指環玉冷，今倩誰溫暖……”寶珠確實適合演清秀美少年，只是她運腔偏弱，拉嗓起來，幾乎黯啞走聲，起音過高之故。然而喜珠者極多，記憶裡總是好的，怡紅公子情深意重，故此喉底沙啞。不理那是力有未逮，或許是某種缺陷美。
少女寶珠聲勢浩大，紅得呼風喚雨，轉眼中年而退隱去，近年來復出，已然重新歸隊白雪仙麾下，擔任小生一角。那日白雪仙受訪，依舊口氣嚴正，說戲行的人不讀書，不看書，勢必不能更上層樓。芳齡老大的梅雪詩、陳寶珠，怯生生的立在一旁，似乎聽其訓示，不敢怠慢。發個言，也是慢悠悠，字字斟酌，生怕不能得體。我想連這樣的門徒態度，都已經是絕跡的傳統了。後生好多輩的，浮誇自戀，分不出身分，忙不迭與人稱兄道弟，不是捉錯用神，便是貽笑大方。學戲，學做人，仿彿要重新再來，剜肉剔骨，褪一層皮，才能成角兒——陳寶珠以前也演過《再世紅梅記》，可當不得真，過去種種只是幻夢花月，胭脂香冷，魂銷紅梅閣只是舊時啼笑，書生裴禹還要全新打造呢。我覺得任白錄音版的《再世紅梅記》是絕世好戲，可惜不曾艷影於塵世，口匡口匡鑼鼓喧天，李慧娘幽魂心未死，夜探情郎，處處是好戲好曲好詞，耳邊一個閉塞世界，時間停止，深夜幽冥，像是永遠不會天亮。柔情似水，望斷天涯，總是旦角白雪仙的心事，陳寶珠要收拾的是紛亂年月，打疊俊秀儀容，一句一唱，亦步亦趨，安分的演個書生，就是畢生功德。她過去粉紅奼紫的玉女，盡數化為雲煙，長髮姑娘，全黑緊身勁裝黑野貓，呂奇曾江的配搭，不過是光影營生，幻影之塵落地，她回歸俏潘安的人生。過去的是全部七彩“寶珠影畫”，滑面精印的彩頁，都是她的彩照：絲巾扎頭的，迷你裙，反串小子，俊美郎君，或者銷魂媽姐，戴頭笠女工，鳳冠新娘，……千變萬化，觀之不足。還有算不清楚的俠女劍客，對襟褂子，背着寶劍，身負血海深仇，從一個樹林到峽谷，奇異的情仇恩怨，彩頁翻到盡處，故事劇情有了結局，而她倒是還沒完，寶珠的傳奇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