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退而有據的安全感

是一個連去婚宴，包包裡也裝着有書的人。雖然明知不太可能在喧鬧的餐桌上展讀，但知道背兜裡有書，就像走夜路的旅人戴着金鐘罩，亦像超級上網狂隨身攜帶移動的Wifi，那是一種……謎樣的安全感吧。

那也是退而有據的空間，像是在安撫自己，場面再尷尬再無趣也不用擔心，只要你願意，隨時便是另一個世界——“隨”字才是一切的精髓。

歲末，幾位朋友不約而同地聊起了今年讀過什麼書。遂臨時起意，找了一些作者談談2017年他們讀過，並想推薦的好書。接下來的數日，我們將陸續在【星雲】看到他們的書單。

且讓我先分享自己的吧。它們不全是2017年出版的書籍，好幾本其實是舊書了，不過是剛好今年讀畢，或是不知怎麼樣的鬼使神差才在這階段、這時刻忽然“讀懂了”，有了深刻的悸動。

列下的書單中大半是小說。這也不是有意的，就是閉眼細想今年印象最深、最喜歡的書籍，它們便自動現身而來。瑞蒙卡佛早就是每本愛看的，他的朋友查理福特則是今年裡初識。乍看下兩人的風格相近，但卡佛更陽光，福特更陰鬱一些吧。我真羨慕他們說故事的方式，看起來雲淡風輕，卻後勁十足。雲淡風輕是我極少從中文小說裡讀到的特質。約翰伯格是我心裡的另一座大山，那高度、姿勢，怕是我八輩子都趕不上的了。然而因為有山站在前面、能被仰望，是以覺得無比幸福。每年我都要讀一讀約翰伯格的。

書單裡花了最長時間去讀的，是《憂鬱的熱帶》。書有六百多頁，非常厚，以致從前上課只有耐性讀它幾章，足以應付功課便還給了圖書館。11月下旬偶然與它重逢，翻開第一頁忽然就愛不釋手起來，懊惱當初怎麼捨得把它掠過的。這階段看書，常常看開首一兩句，就知道有沒可能把書讀完，《憂鬱的熱帶》便是如此——“我討厭旅行，我恨探險家。然而，我現在打算講述我自己的探險經驗。”多麼引人入勝而大膽的開頭啊。通篇讀下來更覺得奇怪，從前怎麼沒發現李維史陀文筆那麼精彩、故事說得那麼好，大概是因為從前都是帶着目的去閱讀，才被一葉障目吧。從前氣盛，現在氣虛，會找真正的補藥強身健體了。

書單裡頭只有兩本中文原著。今年真是少看很多中文作品了（外語能力又無法讓我定下心神看原文）。很多時候是因為過於熟悉中文創作的思路或表達方式，在欲求不滿的情況下總想探望更寬更廣的世界。但王定國的《探路》確實是本好看的散文。我以為要寫好散文會比寫出好看的小說更困難。至於選賴香吟，就是一種非常個人的情懷或情意結吧，她的文字令我平靜。

推薦《痛并快樂着：燃燒的芙烈達》，我其實有點猶豫。這是墨西哥女畫家芙烈達．卡羅（Frida Kahlo）的傳記，原文是日文。然而作為傳記，它並不算完整，它比較像隨筆整理的畫家日常剪輯。另一個猶豫的原因，是它的譯文實在太令人出戲了，你常想拿起紅筆來替它理順文字——至少讀起來沒有病句啊。我真感到好奇，一本那麼多人推崇的書，怎能容忍書裡出現那麼多讀起來磕磕絆絆的文字。例如“她又畫了通宵”、“她在寫給當時男朋友Nicolas Murail如此寫道”、“因為了要給巴黎的人觀賞”、“因為背部出現劇痛，所以醫生表示為了不讓脊椎移動，所以需要穿上重20公斤的裝備，並且要絕對的靜養”……讀得實在鬱悶啊（唉職業病）。但我後來還是決定提提這本書。芙烈達是很值得認識的畫家，女性畫家。她的畫絕大部分是自畫像，她的畫就是她的自傳，畫像上幾乎連在一起的粗壯眉毛就是她的註冊商標。芙烈達患有小兒麻痺症，青春期又經歷了嚴重的車禍，以至於一輩子都受限於行動的不自由，以及無數手術的折磨。肉體與精神的痛楚讓她的畫作風格強烈，幾乎都是你能過目不忘的作品。

一個能直視自己的痛楚，努力着與它共處的人，在這個越漸崇拜或崇尚“無痛感”的時代，怎麼說都是應該去瞄一眼的吧，打個什麼預防針也好。另一個推薦的原因是，這些年我已越來越能撥開文字或修辭的糖衣，去碰觸實質的內容了。有點像終於唾離了先敬羅衣後敬人的毛病吧。《燃燒的芙烈達》儘管有種種文字的沙礫，但芙烈達的剛烈與溫柔，以及導致“她”成為“她”的元素，都能從這書裡清晰地窺見。是這一點打動了歲末的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