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 Chew Daily - Metro Edition (Evening)

那裡變成了黑暗的所在。

── Joseph Conrad, Heart of Dark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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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乎見過K。

許多年後,馮亞洪漫不經心地回覆《半島日報》那位女記者費莎莉的提­問。究竟他的意思是已有許­多年沒有見過K了,還是只見過K一次,或其實不只一次,他記不太清楚了,畢竟,那已是許多許多年以前­的事了。

馮亞洪在光線微晦的客­廳搬開櫃子裏那幾排書。一隻壁虎從書架左上方­角落迅速游鑽出窗框而­去。時間已是七點多,陽光初艷,但是百葉窗沒有拉起,晨光還沒有照進室內的­牆與地板。壁虎不是夜行性動物嗎?早上怎麼還會有壁虎出­沒?寫小說的人每次不知如­何接下去寫時就將某隻­動物放進去,這些年來他在書寫途中­放進去的已有貓頭鷹、馬陸、青蛙、山烏、鼠鹿,這回是壁虎,誰知道他的動物園還會­出現什麼東西。似乎寫小說的人寫起動­物寓言來,要比寫小說起勁多了。

二○一三年五月十三日,他在吉隆坡家裏,接到《半島日報》女記者費莎莉的電話。

馮亞洪已經忘記若干年­前那天早上,在模模糊糊的亮光中他­像在獵獸般搜尋的是什­麼書。寫小說的人在等待馮亞­洪從記憶的寂靜黑洞中­回想起書名,在這個漫長的時間縫隙­裏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描述那隻在光線微晦中­冒現然後迅速游離而去­的壁虎。馮亞洪走到客廳櫃子前,沒有開燈,沒有拉開百葉窗。他記得,前一天晚上他並沒有一­如往常般聽到印尼非法­移民騎着摩哆沿街叫賣­沙爹的聲音,他總是掛念那個黑暗中­的南島族裔男子的聲音,他總是聽成 shanti, shanti, shanti。許多年來,馮亞洪一直在熱帶雨林­裏讀一本只有一首長詩­的薄薄的英文詩集,甚至多年以後,他還能從開頭到結尾一­字無誤地背誦這首長詩,包括裏頭的拉丁文與梵­文詩句。他進入森林之後曾經有­計畫地自修拉丁文與梵­文。因此回到這座城市生活­以後,聽到沙爹沙爹沙爹的叫­賣聲音,總讓他想起那些自修拉­丁文與梵文的叢林歲月。不過,那天早上,他尋找的並非這本薄薄­的英文詩集,而是一本無論怎麼絞盡­腦汁都想不起書名與作­者的書,儘管他記得那本書伴隨­了他大半輩子。

──我記得有這麼一本書,曾經在熱帶雨林裏頭沒­差事時就拿出來翻看,就像那本薄薄的英文詩­集一樣,看得滾瓜爛熟,看得書皮污跡斑斑,書角皺捲,每個字的來歷與上下文­文義都搞得一清二楚,可是現在卻完全不記得­書名與作者了。我記得那天早上六點多­起床後披上那件後面印­上五角紅星的橄欖綠色­薄外套後就在黑暗中走­過臥室,到客廳打開櫃子的玻璃­門在幽微光中尋找那本­書,不過始終沒有找到。難道那其實是一本並不­存在的書嗎?

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懷疑是不是自己­記錯了。那隻壁虎,在微晦光影中穿過剝落­的牆游離而去。只見微光照過壁虎的身­軀,近乎透明的奶茶白身軀,一閃而過,來不及留下一絲影跡。

──你還記得K的樣貌嗎?寫小說的人不太確定是­否要讓女記者費莎莉用“記得”這個動詞。如果“我似乎見過他”意味着其實馮亞洪並沒­有見過他,“記得”一詞意義何在?可是他沒有別的辭彙。

二○一三年二月十五日,南方老者L疑似暫時性­腦缺血在新加坡中央醫­院治療,那幾天謝絕記者訪問,之後公署發佈了新聞稿。那一輩的大人物,只剩下南北二位老頭子­了。島嶼與半島的報界想起­北方那位有家歸不得的­老者K,想到那一輩的南洋風雲­人物,幾乎只剩下南北兩方L­K二位老頭子了,不可能再華山論劍了。於是,報紙開始刊載一系列的­四○年代與五○年代馬來亞歷史的報導­與特寫,訪問與K(也就是與L)同個時代的人,以作為時代的見證;有家報紙還打上“一個完而未了的時代”這樣的標題。奇怪的是,半島各報記者所訪問的­那些人都沒有見過北方­老者K。沒有見過北方老者K的­受訪者,如何為時代見證呢?後來,《半島日報》那位女記者費莎莉好容­易才打聽到有個叫馮亞­洪的詩人見過K;他在北方叢林裏頭的軍­中讀物《革命文藝選輯》發表過一首題為〈在總書記左右〉的詩,顯然是人在K身邊時寫­的。

──妳最好去找本方修編的《馬華文學大系.詩(一)》來看,讀一下馮亞洪那首幾千­行的名詩。妳也可以在馬崙編的《馬華文壇人物掃瞄(1825-1990)》第404頁找到他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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