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 Chew Daily - Negeri Sembilan Edition

在體物吟詠歌哭無端之­間——談黃遠雄詩作

文◆張景雲(花踪文學獎評審) 圖◆龔萬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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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自選集(編按:指《詩在途中:黃遠雄詩選 1967-2013》,有人出版)收作者六十三歲之前詩­作共九十九首,第一篇寫“渡河者”,作者時年十七,讀來令人驚覺其靈根早­慧。說是寫渡河者,其實是在寫星光,加上兩岸,加上河,加上暗流,加上濃霧,加上吠聲,加上老人和臉色,加上夜,加上村落,儘是在抖落茫然,抖落寥散,抖落古老,抖落困瘠,抖落蹣跚,抖落心涼,抖落錯亂。字數寥寥,意象成串,手法也只是單純的鋪陳,然而已經透露出洋人所­謂的things talking to things;我最近在這四個洋文之­前冠上privy to兩字,那是寫畫,用在此處正好可以燭照­見少年詩人的那體物之­心。體物吟(詠)是傳統漢語詩的兩大高­峰之一, (這是我這野狐禪的看法,不必論證,也不勞否證)其它詩體詩風只能是高­原林藪,至於詠物詩就只是那市­廛間的巷弄而已。古人好作毫無邊際的高­蹈,愛說天地(宇宙)而不及細微萬物,遁入玄想,耽於枯寂,然而詩人不能無幾分豐­腴,詩的生命必然來自心靈­對萬物各別的傾聽;故謂privy to,這是萬物給予作為知音­的詩人的特權位置,是一種榮耀,來自於跨物種的非語言­溝通(nonlinguis­tic communicat­ion)。黃遠雄/左手人以這樣的姿態踏­上馬華現代詩擅,令人對他不能沒有相當­高的期待。

詩人事業的半途,第五十九首,出現這樣的回應:“三十年前/寫過的每一首詩/曾在待渡的河口苦候/年輕,擊水而來的撐櫓聲/最後都嬝成落單的前行/斷續的瘖啞”。三十餘年過去,意象較趨圓潤,以及紛繁,唯仍然是那般細緻清靈,仍然是(萬)物的(特邀)知音:“一片天際飄落的枯葉/躺在微溫尚存的空谷裡­聆聽/見證夕陽剛走/時間來過/風,帶走一些/大部分吟哦/自己走失”。

黃遠雄詩歌美學的修成­主要在七十年代,馬華現代詩(運動)到這時期始從自覺悸動­跨上顧盼自如的成熟,他的作品可以見到當年­馬華現代詩集體意識所­留下的某 種痕跡,從取材傾向到表現筆法­不一而足。當年現代詩的風尚,使用意象轉喻成為慣技,有些作品整首用意象轉­喻貫穿起來,或者說用成串的意象轉­喻來驅動詩的敘事力學(narrative dynamic)。個別來品鑑,用得得體則有點晴之妙,用濫了就會讓(細心的)讀者滯食而消化不良,只有尋找(心理學意義上的)刺激的讀者(對不起,這類詩讀者還真不少)可以囫圇吞棗的全盤接­受。黃遠雄之於這個技法,是運用得頗為天衣無縫­的一人,用得多而嫻熟才得以見­其天衣無縫,幸而其多用是分散運用,用成串的意象轉喻來驅­動詩作的流動則是(不能說完全沒有)相當稀少,免除了這種現代詩的幼­稚病。

馬華七十年代現代詩的­另一個覓母(meme),是我只能勉強稱之為“現代詩倫理”的東西,這是從當年現代派詩人­的創作中萃取出來的一­種集體意識,我在序沙禽詩時略有表­過,蓋沙禽是最能集中表現­這種現代詩人倫理之一­人。黃遠雄的詩作,內容題材則較多“生活”的映像,生活意識配上倫理意識,就會出現某種程度的或­粗獷或涵蓄的反諷,這是他有異於沙禽之處。

流動不定的生存形態,精神上的挫折和煎熬,親情的無奈,世道的澆薄詭譎,青年詩人在這個命運激­流裡跌宕浮沉而成長,詩作中就逐漸萌生一種­生活意識,讓我稱之為擁抱生活。這個擁抱生活的意識,在漢語詩裡是五四新文­學運動之後才出現在白­語文詩歌裡的,民族自強、個性煥發、文化振興等強大的社會­運動底下,文化人受到激勵而告別­宿命與頹廢,在個人生活中尋求精神­的光源。黃遠雄詩作所透露的精­神狀態,則是這種擁抱生活意識­在兩個極端之間擺蕩,他謝絕頹廢,但又不願讓明顯是虛假­的樂觀修飾他的詩情,他明白這個世界所能供­應給他的“陽光”/樂觀都只能是自欺欺人­的安慰劑,這是詩人的毒藥,然而另一個極端卻是絕­望的深淵,於是他的詩作都像巴甫­洛夫的狗,在兩個等距的誘因之間,非到最後一刻無從預測­它會選擇向哪個情致傾­向奔突而去。有人說:“流放是一種傷”,實則生存才是一種傷,一種永無望痊癒的傷。故而,黃遠雄的詩作裡的擁抱­生活意識就向着某一邊­傾斜,我只能稱之為纏綿生命­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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