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 Chew Daily - Negeri Sembilan Edition
關於紅樓夢白先勇還想說的話
享譽國際的著名作家白先勇趁着80大壽,出版了60萬字的《白先勇細說紅樓夢》來解讀《紅樓夢》(下稱《紅》)這本正宗的必讀經典。今年3月,他受邀到香港與讀者分享他與《紅》的緣分和解讀心得,分別在香港珠海學院及中文大學進行了多場精彩的講座。講台上的白先勇身穿一件中式長袍,和藹可親地微笑着;他說起話來才思敏捷,風采依然。
每件事情在不同人心中都有不同的價值,對白先勇來說,文學或許沒有一些很實際的用途,卻是人的心靈教育家。他笑着說:“以我們最偉大的詩人杜甫為例,他的詩也無法挽回唐朝的命運。”“但我深深相信,如果一個人念過一部很好的文學作品,他對人生或人事的理解都比其他人來得深刻。”也許,文學並幫不了經濟或軍事,但它卻是一種寶貴的感情教育,而白先勇深信這項功能並非任何一個實用科目所能代替的。他再說: “文學往往能讓你瞭解人類。在科學的難題上,無論有多難你也能找出答案;但面對人類這種世界上最複雜的生物,我們永遠找不着。”
這時,他談起弗洛伊德:“20世紀最偉大的心理學家,也是從莎士比亞和杜斯妥也夫斯基那裏來認識人類的心理。”說到這裏,他寄語所有大學生也應趁求學時期挑幾本中外經典來讀,借此在人性與人情得到更多的體會。
紅樓結緣
在很早之前,白先勇已和文學結下不解之緣。他在很年輕的時候已開始追求文學,對文學的喜愛也令他毅然從水利工程系轉到外國語文系。說到和他結緣最深的著作,他直言肯定是《紅》和《牡丹亭》(下稱《牡》)。在白先勇眼中,《紅》的地位超然,是一本永遠讀不完的“天下第一書”。就算在優秀的西方小說的面前,《紅》依然更勝一籌: “的確,很多西方小說都有了不起的成就,在宗教思想、人生哲學,以至小說藝術上,它們也有一定的高度。而相比讀起來很傷神的西方小說,《紅》即使不論被翻至哪個章節,都有令讀者想要一直讀下去的魅力。”他亦認為要把文學在哲理層面詮釋得深刻、以“雅”為先,又或將作品寫得很“俗”均非難事,而能像《紅》做到“雅俗共賞”,更顯難能可貴。《紅》固然是中國傳統文學的經典,更是白先勇的心靈基石:“這本書在床頭陪伴了我的大半生,說它是我的文學聖經也不為過;它更使我在人生與宗教等的方面,得到莫大啟發。”
白先勇視《紅》為一本“太重要的書”,因其是“我們整個民族心靈文化最深刻的投射”。在他的教學生涯中,《紅》成為他教授超過20次的經 文/何曉瞳(香港) 典。漸漸地,將《紅》一直傳承下去也成為了白先勇的願望。“這本書對我們整個文化、文字、文學方面都很重要,我很希望它能夠普及。”中國傳統文化的式微令他一直耿耿於懷,當看到現在的大學生都沒耐性來看這些經典的時候,他就決定要回到母校教授《紅》,想讓台大的學生最少都可以把《紅》徹頭徹尾看一遍。他笑說:“其實這也是源於一份不知天高地厚、為國為民的心思,去做我覺得應該或能做的事。”他打趣地說:“本來不過只想教一個學期,怎料最終卻整整用了3個學期才完成120回的講堂。”亦因如此,促成了后來的《白先勇細說紅樓夢》。
文學不朽
《紅》之所以能成為震古鑠今曠世經典,白先勇認為很大程度是依仗作者別具匠心的小說藝術。他認為其一是《紅》以神話寓言為整部小說的架構:“神話先從女媧煉石補天說起,從幻虛寫現實,其中的象徵與意象各有所指,意味深長。”其二,它融合了中國儒、道、佛三家的重要哲學思想。他相信:“小說的底蘊往往是由哲學思想構成。”而《紅》從頭到尾也是由3種哲學控制它的發展,“最好一點的是,雖然它包含了3種哲學,卻沒有偏向其中一種”。3種相生相剋的思想,所演繹出的是人生更多不同的可能和路向。同時,懂得寫實,能將歷史還原也同樣重要。白先勇先舉最著名的寫實畫作《清明上河圖》(下稱《清》)為例, “張擇端似乎把整個北宋首都的繁榮景象還原在觀者眼前”,而《紅》則是另一幅描繪18世紀乾隆皇帝盛世的《清》,“曹雪芹原為江南漢族,后遷居北京,令他在書寫貴族之家時,除了南方的婉轉外,亦帶上北地的悲涼與蒼茫”。此外,成功的人物塑造往往也是小說之亮點。在《紅》,光是有名有姓的人已多達幾百人,白先勇尤其驚訝於曹雪芹往往能“撒豆成兵”:“就算是《紅》中一個最小的人物,小如一個唱戲的小伶人,他一開口,便活了。只要一翻開《紅樓夢》,即使把人物的名字蓋掉,看着他的講話也猜得出是誰。”他認為曹氏筆下每個角色都個性鮮明,複雜而深刻,就是小說不朽的價值所在。
情深不壽
在高超的文字藝術修為外,白先勇認為《紅》所以能成四大名著之首,並稱得上為經典中之經典,是基於它以“情”這道永恆的生命命題為小說基調。他表示《紅》之旨根本在“情”,就如脂硯齋所評“隨事生情,因情得文”,《紅》是“情癡之至文”。白先勇笑說一句:“若問世間什麼令人流淚流得最多,不是也因為一個‘情’字嗎?《紅》中的太虛幻境,宮門上寫上‘孽海情天’四個大字再配上‘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的對聯,這不也就是塵世中癡男怨女命運的觀照嗎?”說到《紅》中感人至深之情,白先勇首推“黛玉之死”和“寶玉出家”:“這兩件事是把《紅樓夢》這幢大樓撐起來兩根柱子,二缺其一,這幢大樓亦會垮掉。”
面對深情這樁悲劇,林黛玉選擇以死來句讀。白先勇所以說“黛玉之死”寫得感人,是因在當中能看到黛玉對“情”的追求和珍視。他解釋道:“曹雪芹早以一首〈紅樓夢曲——枉凝眉〉預示林賈二人的命運。”這時白先勇把曲子念起來:“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然后說:“這首曲是一首輓歌,哀輓了林賈二人鏡花水月的感情。雖然寶玉那麼愛黛玉,但生來就意識到自身命運的她卻偏偏無法享受這份愛情。”白先勇認為黛玉早在寫〈葬花吟〉或更早之前已知道“木石前盟”注定是悲劇收場,但她仍然視對寶玉的感情為一生最高之追求。“當她知道寶玉和寶釵成親時,她心中的愛情正式破滅,亦隨之一口鮮血吐了出來。”在“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一回中,曹雪芹以賈薛二人成親之喜與黛玉彌留之悲形成強烈的對比與張力,“在熱鬧的賈府中,黛玉卻在冷清之地將她與寶玉之間的定情之物往火裏面丟,在手帕掉進火盆的一刻,意味他們的愛情都將燒得乾淨”。白先勇認為曹雪芹巧妙地以黛玉焚稿比喻自焚,並以千里伏筆的手法,將昔日弱柳扶風的女子在霎時之間變得如此貞烈,他不禁對此叫好:“這段寫得深情、寫得傷,也寫得痛。前面80回的精心鋪排,最后一次爆發出來。最苦痛,卻又最有力量。”
自《紅》誕生的幾百年來,廣受名家研究,考據與點評的專著可謂多不勝數,更因而形成歷久未衰的“紅學”探索。長久以來,各家對《紅》的版本問題眾說紛紜,歷來較流行的觀點是:“庚辰本”才更近於曹雪芹的原著,而120回的“程乙本”中的后40回實為高鶚續作。自認熟讀《紅》的張愛玲在《紅樓夢魘》把后40回批評得不留餘地:“三恨紅樓夢未完……壞在狗尾續貂成了附骨之疽。”但在白先勇細讀和比對過兩個版本后,他卻有一套自己的想法: “我認為后40回不可能是高鶚的續作,在前80回人物情節發展縱然千頭萬緒,但在后40回上卻依然能理清接榫。”他更認為結局是全書的畫龍點睛之處: “當時已出家的寶玉身披着大紅斗篷,在雪地雙手闔着向父親賈政道別,最后只剩下一片真乾淨白茫茫大地。”他認為這回的設計意味深長:“為什麼寶玉出家時不穿黑也不穿灰?反而是紅,大紅的?這是因為‘紅’是紅塵,亦即是情。最后寶玉背着大斗篷走的一幕就正正說明了情就是他的宗教和信仰。”他再說:“最后的這片雪,埋掉了所有的貪嗔癡愛、七情六慾、五彩繽紛,只剩下‘空’。”
心懷悲憫
白先勇認為《紅》承繼了《牡》中對“情”深刻的詮釋,並進一步演繹出更寬、更博的“情”。《紅》也譜下了大時代的興衰、人世無可挽轉的枯榮無常,世間男女的愛恨嗔癡,無庸置疑是一部千古絕唱的巨著。而背后令白先勇最覺感動的是曹雪芹更能以一顆“大悲”之心來看待芸芸眾生,那般寬厚仁慈。對他而言,能讀到程偉元和高鶚整理出來的120回版《紅》,就是他一生中最幸運的事之一。這些年,他致力發展中華文化,推廣崑曲,也令《牡》、《紅》變成普及,對此,他說:“在我追求文學與文化的一生中,我感激上天對我的寬厚和恩賜,讓我在文學中學到同情與寬容,也讓我為自己的文化做一些我可以做到的事情。”如此寬容而善良就是我們最熟悉的白先勇了。(摘自香港《明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