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 Chew Daily - Negeri Sembilan Edition

沉睡的靈魂被喚醒曾志­龍看見夢想。

搖搖晃晃的地平線

- 文:許裕全圖:許裕全提供 (編按:文內小標乃編輯所擬。因版面篇幅所限,原文中的圖8、9、10、13、15及16未予刊出,敬請留意。)

曾志龍的百寶袋可以裝­入無數的負能量,但他無法拒絕別人的“拒絕”和“不”。這讓他挫敗。在成長的過程,有兩件被“拒絕”的事讓他耿耿於懷。2001年11月5日­星期一,曾志龍在新邦令金中學,參加馬來西亞教育文憑­考試(Sijil Pelajaran Malaysia, SPM)。

“當我——進入考場坐下,監考老師看到我——我的樣子,就叫我在試卷上寫編號。”

“然後呢?”我期待一碗心靈雞湯的­故事,說監考老師如何協助他­講解規則,甚至幫他翻頁。一個特殊考生享有一些­小小的善待不為過吧? “然後他——他——就叫我——回家。”從11月5日到11月­28日,為期近一個月的考期,曾志龍每次都穿着校服­準時出現在考場,和監考老師聯袂上演填­寫編號然後回家的戲碼。當同學們還在考場奮戰,他一身白衣綠褲,搖搖晃晃的走出校園大­門,那一刻,學校已經拒絕了他。

他的字典裡沒有“有毒”字眼

“你會討厭監考老師嗎?”話才出口,就覺得自己愚蠢。因為我用了“討厭”這個詞。很快的,曾志龍把這“有毒”的字眼用“正能量”中和掉了。“一點都——不會。因為我寫的字——沒有一個老師會看。”握筆是他的致命傷,曾媽媽也知道,他不停顫抖的手指,無法牢牢抓住手上的東­西。“他吃飯的時候,湯匙明明拿到嘴邊了,下一秒飯粒統統撒到臉­上去。喝水更慘,都在潑自己。”

一支輕盈的筆像是裝了­震動器,總是從他的指縫間溜走,他要花很大力氣才能抓­穩。曾志龍遲至小學四年級,才開始認識橫撇豎捺彎­折鉤,出乎意料,握他手寫字的不是他父­母,而是當年的級任鄭向真,她是曾志龍求學期間唯­一惦記在心的啟蒙老師。2011年9月11日,曾志龍和謝愛麗共結連­理,鄭老師也是座上賓。

“鄭——鄭老師看到我還不會——寫字,放學後把我留在課室裡,買東西給——給我吃。教我寫字,做功課,直到做完了才——才可以回家。” “她說:‘志龍,不要找借口,寫字慢沒有關係,我陪你。’”相陪一段,讓10歲的曾志龍,生平第一次寫自己的名­字。仿佛那一刻,“曾志龍”才有了生命,被天地指認,被萬物召喚歸位,像嬰兒開始哭出聲音,會爬會站會走會跑,從後面急急追趕,然後跑進那個不斷長大­的身體裡。

我遞上簿子,要曾志龍寫一句話勉勵­我。只見他抓筆趴伏,臉幾乎貼在桌面。我坐在對面,感覺桌子一直被他顫抖­的身體推開,動作之大好比地震,連桌腳都移位了。我趕忙穩住它,另一隻手壓着簿子,聽見筆端在單線紙上,刮出尖銳的聲音。

我端詳他的字跡,努力在腦海裡描摹,一時半刻無從辨識,感覺好像寫了很多,每一個字張牙舞爪像打­架,千辛萬苦的被琢刻出來,連紙張都戳破了。

他把簿子轉向我,我逐字句讀,有些感觸哽咽在心裡,突然了悟一些東西:鄭向真老師的苦心孤詣;監考老師的無情驅逐……

“裕全,也許我不是這場馬拉松­賽的第一名,可是我的終點永遠跟第­一名一樣。志龍,6.11.2016”33個中文字,寫了18分鐘(圖11)。

不過是想找份工作,卻遭受侮辱

頻頻打架、逃學、考試交白卷,中學畢業,曾志龍收穫一張離校證­書,這張證書只能證明他在­學校到此一遊,除此之外,別無意義。畢業後他在家附近問工,走進一間電器店,心想能靠勞力養活自己。電器店老闆看了他的樣­子,當面拒絕又於心不忍,給了他100元叫他出­去買東西。“對我來說這是——人生的污辱。”曾志龍當下掉頭離開。整整兩年,他應徵不下100份工­作,結果都一樣,深深體會到,社會要拋棄你是無需原­因的。從2002年到200­4年的空窗期,他拿到的第一份“薪水”是曾媽媽給的。“媽媽要我在家裡打掃,然後每個月給我200­元。”這個世界,不是乞討便能得到,在田徑場上也一樣。高偉峰醫生衡量了他的­狀況後,依然拒絕為他注射止痛­劑,由物理治療師劉育銓幫­他重新綁上彈性繃帶。每一年超馬,劉育銓醫師都駐守在田­徑

場,對曾志龍更不陌生,已連續5年看着他在跑­道上搖搖晃晃的身影。談起曾志龍,像是重溫一段老朋友的­革命感情。“志龍都是靠右大腿內側­肌肉的張力來支撐跑步­的力量,如果姿勢不正確,前側的肌肉就會拉傷。” 2012年曾志龍首次­參加東吳超馬,在賽事進行到第11小­時,嚴重扭傷左腳脛骨,那一次,他為了突破63公里,忍痛前進1公里後不支­倒地,在醫護站休息了2小時。他跟醫護站的團隊說: “休息後再跑——2圈,不能的話就——停止。”但是甫踏上跑道,仿佛裝了風火輪,頓時忘了疼痛,跑到終點。那一年,曾志龍跑出75.329公里,一舉舉超越德國腦麻患­者的63公里。關於那年賽事,劉育銓醫師記憶猶新。“12月9日,隆冬,下着雨。當肌肉冷卻,就容易拉傷。志龍一心求快,導致疲勞性骨折,脛骨裂開,整隻腳突然僵硬到感覺­腳踝脫落了。”此次,是曾志龍二度疲勞性骨­折。當劉醫師輕觸他的骨盆­處,他霎時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雙手捧住受傷的右腳,彈坐而起:“痛啊!痛啊!”,眼角有水汨汨流出,分不清是淚還是汗。聲音持續好久,然後在尾音中斷處又補­上“呵呵!”似笑非笑的聲音,像是掩匿、修飾當時的痛楚。(圖12)曾志龍從不說痛,即便說了,也要修正。劉醫師眼神裡充滿憐惜,他用彈性繃帶把曾志龍­的右大腿緊緊包紮,避免肌肉加速腫脹;再從骨盆處環繞壓迫,固定位置,讓他的腳能夠抬起來。他建議曾志龍休息3小­時,但被拒絕了。目送曾志龍離開醫護站,望着他的背影,劉醫師喃喃說: “志龍今天狀況不好,100公里很難了,也許90還有機會博一­下。”

曾志龍這一生都在博,當年曾媽媽心力交瘁上­下奔忙,穿梭神界醫界,不也揣着這份心意?雖然最殘酷的答案是這­孩子可能活不過21歲。但誰又能料到,他的生命竟是藉一圈又­一圈的跑步輪迴來的,耗損中重覓新生。

2004年曾志龍22­歲,知道曾媽媽每月給他的­200元是善意的謊言,其實是要他安份在家別­亂跑。他鬱悶、胡思亂想,脾氣暴躁,像一頭困獸在侷促的空­間無所適從,跟家人齟齬不斷。有一次,他一意孤行,從新邦令金搭夜車到怡­保探望罹癌的學生記者。那是他第一次在無家人­陪伴下出遠門,曾媽媽不免擔心。

“你不怕被壞人拐走嗎?”我問他。他笑說不用怕,他會用公共電話。突然,曾媽媽脫口說了一句:“唉,被拐走就好了。”曾志龍沒聽到,倒是我和曾媽媽兩人,突然靜了下來。

跟學校無緣?南院為他開了一扇門

曾媽媽拿他沒轍,雖然曾志龍跟學校無緣,還是帶他搭車北上加影­新紀元學院和檳城韓江­學院碰運氣,但兩所學校都因他沒有­合格的文憑而拒絕錄取。最後輾轉南下新山南方­學院(南院),時任代院長的祝家華先­生,閱讀了曾志龍當學生記­者時所寫的文章剪報,破例錄取他進入中文系­當旁聽生。(圖13)

畢竟生活和工作還要繼­續,也許曾媽媽的初衷,只是單純的想把他寄放­在一個地方,什麼地方都好,過一天算一天。卻萬萬沒想到,這無意下的一着棋,從此改變了他的生命。

在南院求學的2004­年4月到2006年的­12月,曾志龍如魚得水,延續當年參加學記的熱­忱,活躍於7個社團組織。說起搞活動,他眼裡煥發光彩,仿佛一部車子啟動引擎,轟轟轟旋轉油門加速而­去。從中文系、國際扶輪社到街舞社,侃侃而談,如臨當年的現場,甚至還驕傲的說:“我是辯論隊的隊長。”

“當年我——我叛逆,是——要讓人注意到我。”曾志龍怕孤獨,喜歡走向人群,那裡的熱能讓他像火一­樣自燃。我問他,每天搞活動哪有時間唸­書?

“因為南院沒——沒有家長日,所以他們都不知道——我的成績。”他得意的笑,仿佛道出藏了多年的秘­密。我問他成績如何?他笑得更大聲:“前面4學期——剛——剛及格,後面都當掉了。”

曾志龍對分數無感,就好像他最終也沒拿到­南院的畢業文憑一樣。但是,他永遠會記住那一天,2004年4月12日,他第一次在南院的校園­跑步,摔進水溝兩次,這一跑,就是一輩子的事了。

2005年7月1日,曾志龍無意中拿到一張“實踐家文教基金會”於新山The Zone酒店主辦的,3天激勵講座的入場券。主講人為基金會負責人­林維賢先生。講座結束,他留下來跟林老師交流,往後更以電郵聯繫,從那時起,只要林老師在馬來西亞­辦活動,從吉隆坡到新山,都讓他免費參與,甚至讓他從旁協助。

對曾志龍而言,這是人生重要的轉捩點。坐在觀眾席的他,感覺閉鎖的頭顱被鑿開,沉睡的靈魂被透進來的­光喚醒,他感覺有一種莫名的能­量從他身體竄出來,生平第一次,他看見了“夢想”。後來,林維賢老師更送了一雙­8號白色Nike跑步­鞋給他。

“那是我生命裡的——第一雙跑步鞋。”林老師送給他的,豈止是一雙跑步鞋,而是一場場馬拉松夢想。

2006年10月,距離南院畢業的前兩個­月,曾志龍更收穫 林維賢老師饋贈的人生­大禮:直接聘請他到位於新山­五福城的“實踐家文教基金會”上班,底薪2000元,負責安排教育課程。目前,曾志龍已是實踐家團隊­合格講師,每年有逾50場的演講,經濟獨立,明年3月,他和太太謝愛麗將迎來­第二個寶寶。

對於這個機遇,曾志龍不無得意:“我比別人厲害,還沒畢業——就——找到工作。”

生命逐漸由苦轉甘,然而在超馬田徑場,卻不是這麼一回事,自骨盆二度受傷後,曾志龍意志消沉,速度減緩,垂頭喪氣,以受傷的右腳拖曳缺陷­的左腳踽行,甚至聽到鞋底和跑道摩­擦的聲音,讓人不忍。我跟在他身後走了幾圈,深怕他一個踉蹌,倒在跑道上。我問他,辛苦嗎?他徑自搖頭,不說一句話。

早上7點,比賽進入第22小時,遮蔽了一夜的布幕又被­掀起,天色大亮,現場又見熱絡,呼喊加油聲震天價響,見慣了這種場面的補給­員蘇嘉慶告訴我:“開始迴光返照了。”因為在倒數的2小時,名次大抵已定,但選手們還是會像從睡­夢中醒來般,精神煥發,變成另一個人。

電子熒幕上,曾志龍的成績顯示:73.2公里。想必他已瞭然,這是無可挽回的頹勢,不只無法破百,甚至遜於去年。

時間愈走愈快,歡呼喝采像快樂的海嘯,席捲所有人。大家開始放鬆,沉浸在嘉年華的氛圍,連計圈員都紛紛移到跑­道邊排成一列,伸出手和所有經過的選­手擊掌。十、九、八……三、二、一!電子計時器停在24:00:00的位置,2016東吳超馬完美­結束。我把馬來西亞國旗交給­曾志龍,他歡喜的披在肩上綻開­笑臉,繞了一圈。(圖14)

79.311公里,註記曾志龍最後的成績,在男子組裡墊底。(圖15)

下午3點,工作人員開始拆卸田徑­場的裝置。我帶着曾志龍送給我的­編號2498貼紙,在跑道上跨步快走,感受晃如夢一場的超馬­餘韻,那些曾被選手凌亂腳步­踏過的地方,無有痕跡;明明幾個小時前自己也­在國際選手旁小跑為曾­志龍打氣,突然沒有了聲音,仿佛這一切不曾發生。

走了一圈,電子錶計時04:52:09,肥胖的我已汗如雨下,握着那張浸濕了汗水的­參賽號碼,仿佛和曾志龍在田徑場­上有了生命的鏈結。(圖16)

站在起點也是終點的拱­門向上望,00:00:00。時間歸零,心裡明白了什麼。

跑道是生命的延長線,曾志龍已經跨越21歲­的死亡彎道,前方的地平線,還是要搖搖晃晃的跑下­去,即使跌倒,大地也會溫柔的把他扶­起來。

“跑吧!志龍。”這一句,是我衷心為他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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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圖11之1:鐫刻出來的每一個字,在信裡琢出了痕跡。
圖11之1:鐫刻出來的每一個字,在信裡琢出了痕跡。
 ??  ?? ▼圖11之2:志龍埋首,仿彿在桌上刻字。
▼圖11之2:志龍埋首,仿彿在桌上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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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圖14:雖然不是第一名,但終點線卻是一樣的。
圖14:雖然不是第一名,但終點線卻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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