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 Chew Daily - Negeri Sembilan Edition
舊郵政局街
這條兩側原本平凡無奇,參差不齊高低不一、建築物雜亂無序的街道,從那刻起,開始靜悄悄地進駐我這 一生的另一段無可分隔的機緣裡。
我在一九六二年年末參加那場全國政府小六教育文憑考試,在次年年頭成績放榜後,一如所料,我的名字全無意外地跌出名榜外。父母親很是焦慮,最終決定,為了我這身為長子的未來前途着想,毅然讓我報名進入在六十年代初由馬來亞半島東海岸(丹、登、彭)三州屬境內、第一所剛由民間熱愛華教教育人士共襄盛舉創立的“吉蘭丹中華獨立中學”繼續深造。那些年的吉蘭丹中華獨立中學尚未擁有本身的校園,我們這群唸獨立中學的孤魂野鬼只好寄人籬下,寄棲在當時的中華國民型中小學的校園內。國民型中學的學生課室內,上課時間都安排在早上;而我們獨立中學學生則只好安於天命,在炎熱的午後一點正開課。就在那一年開學不久,老天爺深怕我孤單寂寞,在冥冥之中替我安排,從瓜拉吉賴這塊遠離市區七十公里外,鳥不拉屎的窮鄉僻壤,調派來一名好動又急智可愛的插班生,名字叫陳亨福的同學來與我作伴。他的好玩和古靈精怪的脾性,與我十分吻合,天生一對,彼此一見如故。為了一勞永逸解決孩子們上學的交通工具問題,雙方家長皆同意給自家孩子提供一架嶄新的腳踏車。有了那兩匹鐵馬,那種興奮雀躍的心情自然不在話下,好像臂膀突然長出一對翅膀,腳下多了一雙日行千里的風火輪,從此海闊天空,可以風裡來雲裡去似的。剛從瓜拉吉賴下來的陳亨福,被安排寄宿在一座新建竣的花園住宅區(Taman Hamzah)內一名親友的府上。若按地理位置來說,從這花園住宅區到我們學校的路程,顯然比起我所住的甘榜富地(Kampong Puteh)更靠近得多,但心急的他卻不以為意,總是每天快馬加鞭地逆騎而上,時間尚未及上午十一點,就已抵達我家大門。離開上課時間尚有兩個小時,這段漫長時間內我們又能去哪兒待呢?那些年,哥打峇魯縣雖然貴為吉蘭丹州之首府,但市區內來來去去就是那麼幾條簡陋的大街,住着四、五百戶人家,沒有什麼好去之處,也不值得我們頭頂着驕陽烈日,在市區內各角落作無謂的兜兜轉轉,徒費氣力。不過很快的,我們就像英明神武的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樣,在市區與學校之間,找到一塊絕佳,又有 好風好水的去處,就隅立在市區內最古老莊嚴的大回教堂建築物旁,與獨立草場之間一條不長的蘇丹路盡頭,有一座行將廢置的蘇丹碼頭河畔。
那時,在市民期盼中的那座從哥打峇魯市區通往對岸華卡巴魯(Wakaf Baru),橫劃在吉蘭丹河上的那道延誤耽擱、步履艱難的蘇丹大鐵橋尚未及時完工,逼使互相來往的兩岸居民,惟有繼續依靠船隻為主。
市區內那座草場與碼頭附近一帶,種植了許多名為“森林之火”的花樹,都長得很茂盛茁壯。那些年每逢花季,鮮紅的花朵開滿樹梢,像簇簇燃燒的紅火,同時部分飄落的花瓣灑落在草場或街道上,放眼望去,整片地上像鋪上一幅紅地氈,蠻有詩情畫意的。盡頭河畔邊有三、四擋印裔回教徒擺賣馬來小吃與茶水的嘛嘛檔,恰巧其旁也有數棵如此蒼翠茂密的大樹,其樹頂交錯縱橫的枝幹,在中午那段時間,正好可以把直射在碼頭上的陽光全然擋隔。
我們就在那裡享受一陣陣,從這水面上習習拂送過來的河風,閑談發生在童年的家境狀況與發生在周邊的往事。偶爾遇到有船隻從隔岸緩緩橫渡過來時,我們就趨前伏在碼頭的圍欄上,俯看搭客或農作物上下搬運的情景,時而低頭窺視寧靜的河岸邊幾戶水上人家的作息,每次非得等到腕錶內的長短針快要逼近時間一點半,我們才依依不捨地離開,並沿草場那條來時的蘇丹路折返,在不遠之處另朝左邊一條歧路、街名“舊郵政局街”的方向飛快地踏去。
據知這條街之所以被命名為舊郵政局路,全是因為在其路口與獨立草場側之蘇丹路交接處,左邊那裡有一幢獨立式,遠在英殖民地時代巳建竣的建築物,在我讀中小學的那段時期,是一間由外資經營的銀行。而這家銀行對面的草場,在馬來亞尚未獨立,未被重新命名為“獨立草場”之前,我們當地居民都暱稱它為:Padang Bank。不過,據知遠在更早、在外資銀行未遷至之前,那裡曾經一度是當地的郵政局辦事處,因佔據地利人和與近水樓臺,這條與郵政局同時期擁有的街道順理成章,得其名。
沒想到這條兩側原本平凡無奇,參差不齊高低不一、建築物雜亂無序的街道,從那刻起,開始靜悄悄地進駐我這一生的另一段無可分隔的機緣裡。
在這條街途中右側,有兩間並排的雙層木屋,左邊一家是由幾名印度中年單身漢聚居經營的麵包店,另一家,我記得很清楚,門牌號碼是“一四○二”的,住着一家葉姓製作豆腐的人家,兄弟姐妹眾多,家庭成員中有個排行第六的男孩,叫葉億桃的,是那年我們因小六成績落榜、從不同學校而有緣集聚在同一班課室內、成為新認識的同窗。就因為這層關係,我和亨福每次經過那裡時,都會在那豆腐店門外稍停下腳步,坐在印度麵包店外,與豆腐店交接處有一臺由繩索縱橫交錯纏繫的木製臥床緣邊,等億桃出門然後一道去學校上課。
日子久了,彼此之間氣味相投,很談得來,漸漸我和亨福就不自覺地縮短在蘇丹碼頭逗留的時間,提早抵達葉家會合,並開始穿門入室。就在那時候的某一天,竟然讓我一次無意中,發現葉家樓上有一座大寶藏,一個巨大的木箱就擺在樓上的樓梯口處,而後被告知,在箱內藏有一大疊凌亂的書籍,真讓我驚豔不己。
億桃說,那箱內所有的書籍,是他家排行笫五的長男,大哥一人所擁有的資產,但因為他那位大哥行為孤僻,脾氣暴躁,可能其生辰八字與家人不合,所以早在數年前已獨自離家,隻身遠走他鄉,在離吉蘭丹州境外不遠,登嘉樓(那些年代我們都稱這州為“丁加奴”)境內沿海一帶,一個叫瓜拉勿述(Kuala Besut)的偏僻小漁村裡,一家華人經營的裁縫店內當小學徒。
至於這批數量龐大的書籍真正的來歷,又或如何擁有它們,其家人都不甚瞭解,也不感興趣。不過,耐人尋味的倒是億桃大哥,在未離家之前,其年紀應當與我們是不相上下的時候,竟已有能力獨立擁有這麼大量浩繁的書籍,倒是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稱奇不已。
以當時的生活在惡劣,物質貧困的大環境,做父母的能三餐無缺、供養一群孩子們的生活與額外的教育費用,已是實屬不易,哪來多餘的閑錢讓兒女購買如此之多的課外書籍;更何況是像這類冷僻,能有多少人問津的文學書籍,一般相信,在一個華裔人口遠遠不及總人口數百分之五比率的州屬,即使書店老闆有充裕盈餘的財務,相信也沒興趣如此揮霍砸錢,讓這些賠錢貨上架,倒不如擺放當下流行售價僅兩三角錢一冊的武俠小說,或是依達、楊天成之流的言情小說來得實際些。
我對閱讀產生巨大興趣,始於小學二年級。我一向不愛上課,且對課室內的教科書不感興趣,時常與一班“志同道合”的壞學生蹺課,在街頭巷尾流連。不過,每逢月中收到居住在新加坡的大姨媽為我們從新加坡書局訂閱並寄來的《兒童樂園》月刊,或偶爾從同齡朋友手上取獲的某兒童讀物或戶外書籍,總特別感到高興,終日將之翻來覆去地閱讀,簡直廢寢忘餐,並從閱讀中,享受唯一能讓我片刻安靜的時光。
上了小學四年級之後,變本加厲,我依舊時常借逃學之空隙去逛書局。在某次意外地從坊間購買下第一冊,小小精美繪圖的漫畫本,中國四大奇書之一的古典章回小說《三國演義》之第一集〈桃園結義〉之後,從此干柴烈火般欲拔不能,興趣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隨後更發現此類眾多諸如《水滸傳》、《楊家將》、《岳飛全傳》、《七俠五義》,和神話故事如《山海經》、《封神榜》、《西遊記》等書,由香港出版社發行的連環圖,陸續出爐,飄洋過海,皆來至市區唯獨這一間寶號“我的書局”的書店內上架,益發把我引進更大的另類閱讀空間,開始對中國的稗官野史、章回演義小說窮追不捨,且癡迷不已。
後來在小六全國政府考試成績揭曉後,我名落孫山。不過我依舊福星高照,有老天爺繼續一路為我眷顧,用冥冥之中的一股力量感召了父母親的慈悲心,讓我得以逃出劫數,逮住了繼續升學的機緣,才有機會朝中學生涯挺進。
踏入中學的門檻之後,更意外地從校內某老師口中獲知,在我所就讀的這間中華國民型中學校園內,設在三層樓建築物第二層的大型圖書館內的圖書,也同時開放借書證給我們這些就讀下午班的獨立中學學生,真是另一件喜從天降的大好消息。我自然不會錯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
我還清楚記得,我在圖書館借的第一本書,竟然是文言文版之《東周列國傳》。當時連我也覺得自己不可思議,圖書館內的女職員更是滿臉驚訝。(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