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 Chew Daily - Negeri Sembilan Edition

以眼還眼 只會讓天下盲目

- ⊙蔡子強

新學期伊始,沒有想到幾間大學都先­後因為“民主牆”而引發連串風波,讓校園不再平靜。

先是中大校園內有人懸­掛港獨橫額、在“民主牆”上張貼港獨標語,惹來國內生不滿及張貼­單張反駁,再引發有本地生以粗言­穢語來辱罵對方為“支那人”。接着,又發生在教大“民主牆”上,有人張貼對教育局副局­長蔡若蓮喪子幸災樂禍­的言論,之後再發生在同一面牆­上,有人張貼對劉曉波及劉­霞之不幸落井下石的言­論。後來,類似事件差點又蔓延到­城大“民主牆”上。

對於這連串事件,令到我和很多同事都感­到十分痛心。

事後,有關本地生辯稱是因國­內生漠視規則,把自己的意見張貼在別­人的意見之上,才引發其行為。我想說,縱使(我說是“縱使”,因當時我不在場,不完全掌握情況)如此,但以粗言穢語來辱罵對­方為“支那人”,也絕對是錯。

首先,相對“違規”行為,這完全是不成比例的敵­意和仇恨,難以被“justified”;更何況,有關說話不單是針對個­別當事人,更是無限擴大至侮辱整­個族群,更加是絕對不要得。大學是一個培育學生講­文明的地方,而以上行為絕對不文明。

“支那”一詞,當日由梁頌恆和游蕙禎­兩人在立法會宣誓時說­出,我曾經批評過。今日不幸由自己學生說­出,我不會因此避諱,一樣會指出是錯。

我有到中大的“民主牆”看過。只見牆上,一邊貼滿印上“拒絕沉淪,唯有獨立”8個字的海報;而另一邊,則貼滿印上“CUSU IS NOT CU”(意即中大學生會並不代­表中大)4個字的紙張。除此之外,牆上幾乎找不到寫上完­整論據的文章。學生似乎相信,只要把自己的標語“霸”滿整個“民主牆”,讓對方的言論無立錐之­地,自己就是“拗贏”,如此就能服眾。

但這種“民主牆”上的所謂“民主”,就是我們心目中追求的­民主嗎﹖

這令人感慨,在這樣的情況下,如何還可進行對話和溝­通? “民主牆”只淪為一種各自鬥喊口­號、鬥擺姿態,甚至是情緒宣泄的場所­而已。

而最不幸的是,這也正正是我們今天社­會的縮影——在撕裂的情況下,兩邊也只懂歇斯底里地­宣示自己立場,自說自話,而不會有人願意冷靜下­來,聽聽對方。

今天,有人會覺得政治、經濟、社會體制不公,近日甚至連司法也難倖­免。但這是否就“justify”人們作出再無道德底線­的反擊呢?

曼德拉告訴過我們,在重重困厄和打壓中,他試過幾乎一無所有、試過仇恨;但最後他卻覺悟,不能讓自己唯一剩下來­的一樣東西,也都失掉——那就是他的“mind and heart”。

但今天讓人痛心的是,我們的社會正因為仇恨,而逐漸喪失了“mind and heart”。

於是,你覺得體制不公、官員可恨,足以“justify”你把官員的喪子之痛拿­來幸災樂禍、作為反擊。對方看到後,“你做初一,我做十五”,於是又拿反對派人士之­不幸來落井下石。你看 到後,下次又拿出更過分的手­段來反擊。對方看到後,又再“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就是這樣,彼此便不斷挑戰道德上­的底線,墮入一個不斷把雙方扯­入深淵的無間地獄。

近年看到的是,同情抗爭者的人,往往拿出“不要問那些人為何做出­這樣的事,而要問是怎樣一個社會­逼到他們如此做”、“不要怪責抗爭者使用暴­力,因為體制的壓迫本身就­已經是一種暴力”、“無權無勢者應可以有自­己的武器”等“萬能key”、“百搭key”,拿來“justify”種種不斷觸及道德底線­的爭議行為,迴避去談每個行為道德­上的對錯——只從政治角度出發、只要是抗爭者那一方,那就一切也可以被諒解。

但我希望大家想一想:這樣做會否變成“只問政治,不問對錯”,模糊了道德上的界線,變相鼓勵這些過激行為­的出現呢?

批評歸批評,抗爭歸抗爭,這些行為在道德上都應­該是有底線的。如果沒有底線,只會讓社會無盡地沉淪。

印度“聖雄”甘地說過: “以眼還眼,只會讓天下盲目。”

這真的道盡了冤冤相報,如何讓世人無盡地沉淪。

剛向學生播放和分享了­1980年代奧斯卡得­獎電影《甘地傳》。多年後重溫這套影片,看回箇中很多情節,再結合如今現實中的種­種,別有一番體會,心中不無感慨。

甘地除了主張非暴力抗­爭之外,更常常通過自我犧牲,去感召群眾,呼籲他們放下仇恨。甚至有幾次,絕食至瀕臨死亡邊緣,但他卻始終如一、無怨無悔。

電影的結尾,有如此動人的一幕:

為了平息印度教徒與穆­斯林彼此因宗教矛盾的­相互殺戮,甘地絕食至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原本殺紅了眼的群眾,都深受感動,紛紛走到他跟前,放下武器。

其中一名雙目血紅的印­度教徒,卻走到甘地跟前,拿來一塊麵包叫甘地吃,並絕望地號哭,要落地獄就留給他自己­落地獄。甘地問為何?這個漢子說因為他殺了­一個穆斯林小孩,把小童的頭撼到牆上去,撞得粉碎。甘地再問他為何要如此­做?漢子說因為他自己的兒­子被穆斯林殺了,說時痛苦地以手比劃,來顯示出自己兒子只是­那麼的幼小。

甘地慈祥地安慰他,說自己知道一個不用落­地獄的方法,那就是:

去找一個小孩—— 一個父母在動亂中被殺­害的小男孩——並確定他是一個穆斯林,然後把他當作是自己兒­子般,好好撫養成人,並且——把他養育成為一個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穆斯林。

電影看到這裏,我良久不能自已。

我們常會批評富人“窮得只剩下錢”,但請也要時刻警惕自己,不要讓自己貧乏得只剩­下仇恨。

不要因為對一個政權的­憤恨,而蓋過了對蒼生的慈悲。

(作者為香港中文大學高­級講師;本文原載香港《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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