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 Chew Daily - Negeri Sembilan Edition
從 意識到時間存在開始——略談我的啟蒙書單
無夢的人
浪花拍打,可曾放過哪一片岸?
昨晚夢見死去的同班同學。場景已經忘了,只記得他從擁擠的人潮向我走來,和我擊掌,我當下忽然一陣錯愕,原來他還在。
我不知道夢時,人會不會有精準的感覺。比如夢見親友離世,過於傷心的瞬間會慢慢轉醒回到現實,躺着的我淌着的兩行淚面對夜半空曠的房間,路燈透着薄紗照進,稀疏單影,恍如荒漠人間。也有歡笑的夢。我清楚記得隔世的夢竟在現實裡笑出了聲,斷斷續續的,顆顆顆、顆顆顆那樣,只是不知道那是不是真正的快樂。
反正我不多夢就是了。河說的。那時我們在日食館吃着抹茶冰淇淋,河說,你會做夢,都是因為心裡有一些沉重的東西還在壓着,不然你幾乎是無夢的人。我努力回憶那些做過的夢,試圖反駁他。後來,確也不記得多少,都是零零散散的夢,夢過飛行,夢過跟舊情人復合,只是當時候確實好幾日不夢了。他羨慕我近乎天賦般的無夢能力。好多人閉眼一沉,夢就永無止境的開始,像一部長篇電影足以勾畫每一處細節,更多時候是迅速切換各種荒誕的場景,醒來時意識像是跑了一整晚不間斷的馬拉松,肉身竟也疲倦不堪。今晚還得夢續。
我鮮少這樣夢。也練就了一閉眼即入睡的奇妙能力,友人皆羨慕不已。常常醒來我都會懷疑,睡着的時候自己到底去了哪裡。房間原封不動的物件擺在各自的位置上,門鎖着,連風扇旋轉的樣子也不曾變過,我不曾被試圖帶走,或是自己離開。找不到任何線索。我想入睡時我沉入了一片海。不。或許比海還要深沉神秘且靜謐的某處。我是沉入我自己了。泅泳在自己的身體裡,變成海。同班的馬來同學也變成了海。七月鬼火。接到消息的時候我人剛抵檳城,計劃拍攝檳城慶讚中元,才放下行李,從前的同學便從從前的地方發來訊息。說他意外走了。從前極度害怕的節日,從前極度恐懼的事,如今像是蒙塵的玻璃鏡被手指抹過一道特別干淨的痕,分明的清醒,卻又如此無地自處。
人生何處不意外。如浪拍打,原來不曾放過哪一片岸。
動地吟綵排時我坐在台下第一排望着自己的神架道具,那是我的身體,多媒體投影在我身上,一株花慢慢在我身體長出來。想起初次與導演鄧壹齡見面時她問我為什麼寫出〈少女神〉這首詩。我說我想要成為這輩子不可能成為的人。一個女人。既是詩,就又想體驗當一個天上的女人、海裡的女人、地上的女人,最後最想成為的,其實只是一個無所畏懼的少女。
導演聽了點點頭,她說,我讓你在現實裡成為你自己的詩。
我原來不是不夢,只是,夢幻化成各種形式埋在現實裡。夢是一首詩,夢是一次遠行,夢是一場悼念,都在等待我有意無意的一一開展它們。
我要分享的是個人最初的閱讀經驗,希望不是班門弄斧。我來自婆羅洲島上的砂拉越,出生在坐落在克裡安河(Krian)右岸、當時沒有任何公路通往其他市鎮的砂拉卓。定期往返古晉砂拉卓兩地的摩哆船,除了把小鎮的土產運到古晉再把小鎮所需的物資載來,也是居民們出遠門唯一的交通工具。砂拉卓卅多間浮腳的木板店屋,形成了服務圓周百里內各伊班長屋與馬來甘邦的商業中心。那個時候鎮上的人口至多一兩千人。小時候每跟着父親從闃寂原始森林邊緣的伊班長屋徒步來到小鎮採購日常用品與干糧時,遠遠就聽到沸騰、紛擾、雜染的各類聲音,讓小時候的我感到萬分恐慌,無以適從。
砂拉卓一直是一個縣政府的行政中心,當年的地標是一座一八八八年建在靠河的山丘上、當地人稱為“kubu 頂”的古堡。英殖民後期到砂拉越、沙巴與馬來亞聯邦攜手建國後許多年,這座古堡是縣公署所在,也把該鎮幾乎所有政府部門:警署、郵局、農業部、財政部、土地測量局、地方法庭等等也都全設在裡邊。鎮上還有一間因陋就簡的診療所、為鎮上與附近馬來甘榜居民提供娛樂的電影院、英籍官員們與公務員們喝酒品茶消閒的俱樂部以及裡邊一間只供俱樂部會員借閱的小小圖書館。圖書館裡,貼着牆擺滿三大架子的書,許多還是歷年來英籍官員們搬遷時帶不走所捐獻。因堂兄是名公務員,也讓小時候的我一再有機會前往該處,印象深刻的是擺在高處小孩永遠夠不着的那些厚厚的書籍,燙金書名的書脊朝外,氣派不凡,不免令人遐想。這些書連書架都全往小鎮後來才增設的公共圖書館發送。許多年後,在這些書悉數報廢之前,我才發現裡頭有莎士比亞、狄更斯、梭羅、布朗特姐妹,奧斯丁、蕭伯納、哈代、康拉德、毛姆等等的著作。
我第一次接觸的書本,是父親的那一套兩本、給翻閱到軟綿綿、沒有稜角、後來才知道的《水滸傳》,還有就是父親在朋友群中相互傳閱的各種雜誌,其中有《武俠世界》、《家庭生活》。父親一沉迷閱讀,可以忘記一切,問他什麼,他只是嗯嗯敷衍了事,有一次把母親真的惹惱了,一手搶過他手中閱讀着的書撕了。撕掉的是《武俠世界》(相信部分是這個緣故,我從來沒有讀過武俠小說)。然而,我還是特別喜歡父親閱讀的樣子。為了讓父親把看一本書的時間延長,我還老以為他中計地把他當書籤的一隻竹筷子悄悄移前。我的好幾個朋友都說小時候最怕的人就是自己的父親,還說父親一開口就是訓話,從不曾給好臉色看……我的父親就從來不是那個樣子。父親生平最大的樂趣就是看書,也放任他的孩子翻看他的書。
那個年代,砂拉卓並沒有幼兒園。即便有,我因住在離市鎮偏遠的伊班長屋,不便就讀,務農割膠的父母也沒有那種經濟條件。我開始識字是在上小學一年級、因為必須上學、寄居在伯母家的時候。英文由A pan, A man, A pan and A man開始,華文則於“天亮了,公雞叫,叫醒小弟弟。小弟弟,早起,早早起”啟蒙。小學一年級上了一半,課本裡出現了這樣一頁:高高樹上一條繩,繩上掛着一銅鈴。風吹繩動銅鈴動,風停繩停銅鈴停。
下半年最後的一課是:
老鼠怕貓,想做貓,貓說我怕狗追。老鼠想做狗,狗說我怕棍子打。老鼠想做棍子,棍子說我怕火燒。老鼠想做火,火說我怕水澆。老鼠想做水,水說我怕牛喝。老鼠想做牛,牛說我怕繩子拉。老鼠想做繩子,繩子說我怕老鼠咬。老鼠說,我還是做回老鼠吧!
小時候我們都在背書。背着背着,我對上述兩篇課文頓有所感悟。第一是平面文字可以帶出來那種“風吹繩動銅鈴動”聲色皆備的優美畫面。二則是文字一經有機組織後會是一個故事。故事吸引人,也可以引發思考。
發現文字的奧妙之後,除了課本,報紙、雜誌、各類圖書都似乎都有待人發掘、滿足好奇心與求知慾的各類記載。學校圖書館裡,我把看上眼的都讀了之後,就轉移到公共圖書館。當時的圖書館都是英文書,擺放在書架最下一層任人在場翻閱的,也都是英殖時期遺留下來的各種舊雜誌與百科全書,讓一個小男孩窺見了封閉小鎮以外的廣袤世界,影響深遠。借回家翻閱的有改寫自《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伊索寓言》、《楊柳風》、《秘密花園》、《海蒂》、《湯姆索耶》等等,都是我成年後依舊喜歡的各類兒童文學著作。當時英文看不懂,但是書中插圖多,按圖索驥,一邊看一邊幻想,欲罷不能。除了閱讀,那個時候跟着大人的後面鑽進電影院看電影時,小小年紀也看出前所未有過的一些意思來。還有電影裡的插曲,收音機播放的歌曲,愛聽愛唱的,也記住了歌詞。高小的讀物裡,出現了《項鏈》、《少年筆耕》、《麥琪的禮物》等等原來是莫泊桑、亞米契斯與歐亨利的短篇小說。
上了英文中學,當年Longman 出版縮寫本的Crime and Punishment、Jane Eyre、Wuthering Height、The
Good Earth、Oliver Twist等等幾乎佔據了我那一代學子所有的課餘時間。那也是瓊瑤走紅的年代,青少年看她的書幾乎是件趕時髦的事。她最早期的幾部小說,男女主角老掛在嘴邊的幾部小說,我在Longman各世界名著的縮寫本堆裡找到的就有《安娜.卡列尼娜》、《傲慢與偏見》等,還有不在Longman系列裡的《異鄉人》,作者卡繆,始終是我認為最好的一部小說之一。這些英美名著,我後來都再依自己所好讀了
原著。
英美籍的英語老師們常把文科生必修的文學讀本引進我們的課室,讓理科生也跟進讀了Mansfield、DHLawrence、H.E. Bate、 Naipaul、Graham Greene、Bernard Shaw、Arnold Bennett、Bernard Malamud、Saki、James Joyce、Somerset Maugham等人的短篇小說(這些選集,我大半還保存着)。爾後伸延到Thomas Hardy、E.M Foster, Virginia Woolf,Faulkner等等其他英美國文豪的作品,再涉足歐非亞、蘇俄、拉丁美洲文學,都是因為少小讀過的書與有關資料所引薦。寄宿的中學生活,英美籍舍監每到週末給我們弄來舊影片在膳堂裡放映。羅密歐與朱麗葉、威尼斯商人、Macbeth、King Lear等等都是我們那個時期開始接觸的莎劇。舍監事先都給我們講了故事,因此都留下了印象。與那個時期所接觸過的各種經典名著一樣,莎劇仍然在我循環的閱讀書單裡。類似的文學著作,儘管曾經不求甚解,讀得頭昏腦脹,因為都會帶着虔敬,也漸漸讀出味道來。莎士比亞一生除了卅六部戲劇,還給後世留下一百五十四首十四行詩,有心閱讀的,相信會像愛上《紅樓夢》一樣愛上莎劇,一輩子玩賞。從一知半解的莎劇到易卜生、契可夫、田納西威廉斯、米勒等等的作品,我每隔時日翻閱,或觀賞演出,未曾厭倦。
除了戲劇,To Kill A Mocking Bird、Uncle Tom's Cabin、Animal Farm、The Old Man and The Sea等等名著改編的電影也給帶入我們當年星期六晚間的膳堂,原著也因而拓寬我們那個年代學子的閱讀範疇。中文方面,我們當年接觸最多的幾乎是五四運動後的文學作品,熟悉的作者是巴金、許地山、朱自清、冰心、徐志摩、茅盾、魯迅等。台灣出版的《名家散文百篇》是我中學時期最常翻閱的一本書,裡頭也收集了林語堂、張秀亞、鍾梅音等的作品。朱自清的部分散文,我幾乎默記在心裡。徐鍾珮的《書中情趣》,我當年反覆閱讀,讓我分享了她因閱讀而富足的美好,也因而喜讀英國作家王爾德與黛芬尼杜茂麗的作品。是因為徐鍾珮,我有樣學樣地在歐美文學領域漫遊時不忘常常回到中文世界,迄今不變。初中時期,我喜歡的作者還有老捨和沈從文,他們的作品例如《茶館》、《駱駝祥子》、《邊城》,我念念不忘。古典名著方面,小六那年,住在泗裡街郊區種胡椒的外公因為兩地開始通車第一次到訪時,給據說愛看書的幾個外孫帶來了一套《紅樓夢》與《水滸傳》(這兩套書,我也還存着)。因為父親的影響,我先試讀《水滸傳》,再翻閱《紅樓夢》,之後幾年也只反反覆覆地把武松打虎的片段與大觀園裡的熱鬧讀了許多遍。讀完整部《紅樓夢》是我上大學、已經接觸了西方文學之後。是那個時候,我發現《紅樓夢》所涵蓋的思想與內容,不是《戰爭與和平》、《悲慘世界》、《Tom Jones》等西方大塊頭巨著可以望其項背的,也明白西方人把一個故事套另個故事的敘事方法叫Chinese Box是什麼一回事。因為念舊,我就是喜歡翻閱以前讀過的書。重臨書中那些故事場景讓人感覺回到熟悉的地方,再見那些喜歡的人物猶似再探訪老朋友或親人。少小時期讀過的書哪怕老掉牙,像狄更斯的David Copperfield或通俗的如Rebecca、Of Human Bondage、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等。一再重讀喜歡的書,本身就是一種愉快。自小就愛做白日夢,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裡。小時候因為寄人籬下,父母與姐姐弟妹們都不在身邊,三個堂兄都比我大廿多歲,隔着一層似的,我也不與其他同齡的孩子們玩在一起。是讀完那隻老鼠碾碾轉轉在尋尋覓覓、最終對自己的身分有所認同的那一時間起,我掩卷、收拾書包、放學,回伯母家等着父親把我接回伊班長屋邊的家度假的途中,岔開路兀自稍坐在校園外山坡上的老紅毛丹樹下,突地發現,剛剛才入學,一年級就如此這般讀完了;時間似乎溜快了些,以往的一切也真的不再回來了。當一個孤獨、寂寞的孩子終於因為愛上閱讀找到了更多的幻想媒介,走入並且享受着與各喧囂與紛擾徹底隔絕的最安全地帶時,他一頭栽了進去,再也不回頭。那一年,他七歲。 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