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 Chew Daily - Perak Edition

在自然與造作之間角力

- > >文轉下頁

日期:二〇一七年六月二十三日時­間:晚上八時地點:邵氏廣場紫藤茶館決審­委員:鍾怡雯(簡稱“鍾”)胡金倫(簡稱“胡”)高嘉謙(簡稱“高”)決審記錄:陳愐壯 本屆花蹤馬華散文獎共­收到八十二篇參賽作品,比上一屆少了五篇。初審由方肯、李英華及許欽斐擔任,選出三十篇;复審則由龔萬輝、林春美及陳湘琳擔任,再選出十篇進入決審。這場決審會議,鍾怡雯獲推選為主評。

【評審標準】

胡:這是我第二次當散文決­審,此屆水準比上一屆有所­提升。一兩篇作品在文字上有­很大的突破,這是可喜的現象。親情、職業、人生、政治,都是參賽者關心的主題,但用什麼手法表現,才最重要。作品中在所謂的造作與­自然之間,有很大的角力。有些斧鑿痕跡很深,有些很自然,兩者差距很大。

高:十篇作品的文字、技術操作及議題設置都­在水準之上,蠻整齊的。散文很貼近生命、生活,我想看到作者如何在有­限字數中呈現生命所感­受的想像世界。這次的參賽作品以個人­經驗為出發點居多,除了一篇對政治議題有­隱喻式的指涉。懷人憶舊、生病體驗、個人故事是散文比賽中­常見的題材。無論如何,整體水準還算平均,有一兩篇在技術上稍微­突出一些。

鍾:這次的題材多元。如嘉謙所言,散文很貼近生命、生活,題材不決定散文高低,而是如何去寫。怎麼寫比寫什麼重要。有些題材乍看非常吸引­人,譬如〈貧窮病〉,但不見得經得起細讀的­考驗。有些作品用力太過,但散文是否必需如此,值得思考。整體而言,我有以下要求:第一,我期待看到散文的層次­感;第二是節奏,節奏是散文中最難呈現­的東西,它跟氣韻有關,有了氣韻,散文就不會有“匠氣”。第三,題材無關大小。也許它處理很小的主題,但只要處理好,寫作方式可以說服我們,就可以了。不必非得處理大題材,譬如政治。散文的層次比較重要,要怎麼去搭配,達到最好的平衡,反而是重點。野心太大而曝露太多缺­點的作品是眼高手低。散文必須要有很多細節­的觀察。參賽作品對細節處理不­夠,寫到一半就停住了,應該要有再往深處探索­的功夫,我覺得這是比較大的問­題。

【第一輪投票結果】

〈貧窮病〉:2票(胡、高)〈圍不住的歲月〉:1票(鍾)〈吳西〉:1票(鍾)〈百變狸貓〉:2票(胡、高) 【作品討論】

〈圍不住的歲月〉

鍾:這樣的農村題材比較難­得。每一篇都有缺點,當然這篇也有。〈圍〉算是很突出的一篇,非常生活化、有口語、有對話,寫母豬及養豬過程,帶出家族的故事。每個細節都能讓我看到­一個人觀察生活的結果:豬是怎麼養、生小豬、老人家跟豬的關係、作者與老人家的關係。寫人消逝的過程,是作品的次旋律,主旋律是寫豬。可惜題目不夠好。〈假死〉、〈貧窮病〉比較吸引人,題目本來是要畫龍點睛,文中提及的“曾經的豬事”會比“圍不住的歲月”好。他寫的人情部分是這次­參賽作品裡少見的,寫得很淡,只是單純地陳述事情,沒有描述自己的感情,但散文裡充滿淡淡的悲­哀和惋惜。有不少錯字。另外一個問題,如果讀者不懂潮州話,會不知道他在講什麼。有些句子很有趣,比如馬來語混福建話的“巴路老料啦…… ” ;也比如“西北夠力”,用得太好玩了。文字不那麼緊,寫散文應該這樣。寫與阿嬤之間的互動有­趣,是難得的作品。有層次感,平衡感也不錯。寫法貼近題材。處理的事物有兩三件,難度相對高。

高:這篇文章的方言腔調度,相當熟練,也相當有意思,很能捉住讀者。文字簡潔,略帶文言,有四字短句、長短句的穿插筆法。但這筆法也留下一點斷­裂,比如突然的一句“這是潛藏生命至今的憾­事”,然後下面才提到,原來他在母豬身上亂踩。感覺上在節制地控制語­言後,留下了接軌不上的斷裂。但這都是小瑕疵。寫祖母及長輩們共處的­回憶,又拉扯出養豬及懷人往­事,文章生命底層的力量很­足——文章最吸引人及有魅力­之處就在這。這是我喜歡的散文類型。

胡:我習慣拿同質性的文章­做比較。具體寫動物有兩篇:〈吳西〉寫貓、〈圍〉寫豬。寫親情的有3篇:〈腳痕〉寫母親的腳,〈圍〉寫阿嬤,〈一山淡影〉寫母親去世。用同質性來比較——貓跟豬這兩篇比,我覺得寫豬的有瑣碎的­趣味。用方言寫散文不容易,寫得對不對無法考究,但顯然寫得比〈吳西〉更生活,而且甜中帶苦,有點諷刺,但用同質性的“親情”來比較的話,我會把它跟〈腳痕〉比較。〈腳痕〉寫得比較用力,斧鑿痕跡比較深。〈圍〉第一個缺點是錯字多,第二,題目遜色,不過優點是寫得不是很­用心,不做作。結尾寫三位老人家去世­是畫龍點睛。

〈吳西〉

鍾:這一篇是四兩撥千斤的­寫法,有層次和轉折,也有很多細節。作者觀察到非常細緻的­東西,並不容易。我喜歡他的觀察入微,而且一開始就吸引我。他們家養的每隻貓都叫“吳西”,說這隻貓是自來的,他們斷定“她是收到消息來應徵空­缺”,因為前一隻貓剛好沒了。你以為作者要從頭到尾­把貓寫完,其實不是,最後剛好貓快要不行時,作者大舅暴斃了,必須去撿骨而顧不了貓。結尾寫:“我看我們回去時,吳西已經沒有了”,後面寫得讓人感動,對照過去看前面那種歡­樂時光,到後面處理喪事過程會­讓人非常難過,可是他寫得很淡,只是說我們“度過一個又一個日常”,就這樣結束了。最後寫吳西要死了,通常貓要死的時候,她會找個地方,但又覺得小貓沒餵奶,在往返多回之後,最後倒在鄰居房間裡。母貓對作者家人非常有­感情,結果卻死得不是時候,牠在最壞的狀態下離去,沒有家人陪伴。這部分寫得非常細緻、動人。我覺得他最好的地方是­完全沒說自己很難過,他只是把事情告訴你,難不難過你自己去想。對話寫得很漂亮,如:“吳西老了咯,你看它走路。”“帶它去綁啦!”非常生活化,我們一般說結紮。“找一天得空先”是馬來西亞人講話的語­法和句法。他寫得不太經意,但其實是知道怎麼寫散­文的。譬如說有些用詞,“馬來檔口”,非常有在地色彩。寫母貓聽到廣告的時候,在電視裡面的小貓叫聲,它拔腿就衝進客廳,它以為是它的小貓在叫。我覺得這種細緻的觀察­能力,是寫散文必須要有的。初看不會覺得特別,要看個兩三次,這是屬於我會看第二第­三遍的散文。題目〈吳西〉你不會想到是寫貓。句子有小問題——“廚房煮菜時”是馬來西亞華語。寫貓同時也側寫作者母­親,寫貓的個性,其實有點難,難在於要對它長期觀察,看到生命是如何轉折。

高:文章從頭到尾筆調統一,在生活的瑣碎中帶出跟­貓相處的歷程,讀完沒特別捉住我的原­因是:它整個敘述在一個線性­記憶中講完所有事情。從貓進家到最後離開為­止,好像在一個起承轉合、意料之中會講的故事。前面寫得蠻細緻的,包括怡雯說的貓在媽媽­身邊打轉、臨產過程。寫貓跟生活之間的細節,很有意思。但我嫌它結尾倉促,後面我還有所期待時,就急急收尾了。在各方的比較當中,我給他的分數沒有太高,在看起來很淡的書寫過­程中鋪展了對細節觀察­的筆調,不像一些篇章是很量身­訂造的,抓一些該給你看到亮點­的寫作,這篇文章不是的。比較起其他文章,在技術上有點吃虧,但是它有像怡雯說的,在生活細節當中的表現­力、觀察力。相對於前面鋪展的細節,後面有點頭重腳輕,其實後面才是整篇文章­談吳西生命最有餘味或­有回馬槍的部分。

胡:第一段讀得最爽——公貓“履行天責”,我讀了老半天,什麼意思?文章有很多小段落,你讀了會心一笑,藏了一些很好玩的小智­慧。作者把貓擬人化,把貓當成家人。我不選這篇,因為把票投給了〈圍〉。回到我們剛剛講的,到底要投給寫作上的自­然或用力?

〈貧窮病〉

胡:這是我心裡的第一名。第一次看了蠻震撼。整篇文章作者非常地用­力,用力到有點震撼,因為他用很多堆疊的意­象,每一句……鍾:你的震撼是好的還是不­好的?胡:在好跟不好之間掙扎。要選這個呢,還是要選寫得比較自然­的、用力沒那麼深的?其實他整篇講的是貧窮,讀了想說真的有這麼貧­窮的漁村人家嗎?這是我一直懷疑的部分。可能這是唯一的缺點。接着整篇文章堆疊的意­象非常重,前後段互相用種種的隱­喻來描寫意象。乍看作者很有才氣,用喜笑怒罵去嘲笑漁家­生活。過去一般寫貧窮,一定是很悲慘:家裡人死、沒錢下葬,可是要怎麼用喜笑怒罵­去嘲諷痛苦的事情?他把貧窮隱喻成病,不是生活化,這是另外不同的寫法,這是優點,把貧窮當疾病來寫,我覺得這是有才氣的地­方。每個人都貧窮過,我小時候的經歷幾乎完­全同樣。我母親的節省個性跟作­者所寫是一模一樣。這部分有感同身受,我覺得這不只能感動我,也可以感動別人。

高:這篇文章是剪裁很妥帖­的旗袍,處處都剪得剛剛好,該放大的放大,該縮小的縮小。他是不是那麼窮呢?顯然後面你會發現不是­真的那麼窮,它也不是寫現在的時空,他說他用了555那個­簿子,那是我們小時候會看到­的——他在回憶往事。她母親有天生或生活逼­出來的某種宿命: “我覺得我們家就是那麼­窮”,就讓你們小孩覺得家就­是那麼窮的,他就是要刻畫母親這一­輩子活在這樣的陰影當­中。描寫貧窮沒什麼了不得,你要描寫母親這種宿命­的性格跟觀念,才是稍微深層的東西。他母親入院,一直說只要去政府醫院,表現出母親自認貧窮、自認節儉的性格。最後,連選棺材也要選火化的­棺材那種等等。那種感動來自最後選棺­材的過程,才帶出前面的鋪陳、剪裁到最後流露的情感­餘味,我會選他是因為剛才說­的“剪裁那麼妥帖”,表示這個作者技術老練,他很精準知道怎樣整理­材料,好比說他們在表姐家吃­生日蛋糕的時候,怎麼選擇場景進去,這些細節要怎麼放大,要給你看多 少,他太精準了,他知道評審、讀者要看什麼。本來這一篇及〈圍〉是我前面的兩篇,一篇很有生活底蘊的力­量;一篇同樣寫小人物,但他剪裁佈局的嚴密度、精準性,讓我讀到我很想要看到­的那種感覺。

鍾:你們講的優點,反過來看可能是缺點。文字偶爾用力會非常漂­亮,但不斷用花式旋轉,讀者很快就頭暈以至麻­木了。比如“腳趾張口變大白鯊,爭相出閘啃食礫沙土”,用詞不准確。“痛!我皮薄哀嚎”,是“我”哀嚎吧?皮薄是贅字。譬如母親看到他丟掉牙­膏,“頓時化身婆羅門女飛身­撲救”這個譬喻過度,譬喻要精準才是有效的,這是無效的譬喻。“母親把拖鞋捧在手裡,無限心疼不是安慰我”,這句子的先後次序錯了,應是“母親把拖鞋捧在手裡,是心疼,不是安慰我”。母親擠牙膏的段落其實­寫得蠻好的,但把擠牙膏寫成“嚴刑逼出真相”,這不對。這不是真相吧,她只是把牙膏擠出來。“黑白一剖分明”,這寫得很好,但下來這句有問題:“原來賊贓都私藏在皺褶­裡”。一開始說是真相,現在說是賊贓。“……藏在皺褶裡,一掰開溢出滿滿的薄荷­清香”,照理說若是賊贓,後面不該出現薄荷清香­的,譬喻方式應該要統一。

“我明白老師狼來了的用­意”,可是老師並沒有像“狼來了”,狼來了是說謊的意思吧?這是不對的譬喻。錯了還再用一次“狼來了”—— “然而狼再多也不怕”這個就糟糕了,前面譬喻錯了,這裡等於失誤第二次。再來,“既然貧窮,就只能用自身的肋骨調­奏飢餓交響曲”,如果是“調奏飢餓交響曲”的話,下一段就應該要沿着“飢餓”來講,而不是沿着前面第一段­的狼來了來講,這寫法不對。“經過蜜餞檔,像蜜蜂蝴蝶採集滿口的­酸咸甜;買紅毛丹,老闆還在數一百粒,身旁的我早在她眼神的­引導下活剝生吞”後面是不是缺了什麼?我當然知道他在寫什麼,但作者的四字句,用到有點滑了。作者找到了很好的題目,但寫得油腔滑調。寫母親“拉開神台抽屜,踮起腳跟像土撥鼠一樣……”,應該有比土撥鼠更適合­更馬來西亞的修辭。“我在綾網間……”,這是什麼?“那些無助的魚蝦,像極了殘缺的貧窮部首”,魚蝦跟貧窮的關係是什­麼?這是譬喻失當。

“年夜飯依然吃到潮州蒸­斗鯧、壓歲錢前手給了後腳旋­即收回”,怎會用後腳收回壓歲錢?很不准確。我完全同意可以很用力­寫,可是要寫得準確,不然就會變成在展示缺­點而不是想像力。前面已玩夠了技巧,但在死亡面前,起碼應該收斂一下,讓我知道你還有別的東­西可以出手,不是一招玩到底。從頭到尾一個腔調,是不妥當的,沒有層次感。其實我很期待結尾會拉­回來:“此身離苦,貧窮病除,圓滿無礙了,乘願再來啊!”我覺得作者最後應該是“我們終於把貧窮神送走­了,你乘願再來吧”,起碼在死亡這件事情上­面,我們應該有多一點點的­尊重。或者說“你終於擺脫貧窮”“你終於把他送走了”我們終於不用再供他”,我都會覺得比較能夠說­服我。

有寫得好的地方——作者說牙膏是達利先生。但作者說“達利先生的胃壁已被濫­墾掏挖一空”,這個跟濫墾有什麼關係?應該是“胃壁已經掏空”就可以了,不是胃壁已“被” ——用被動式的句子, “已被濫墾挖一空”不夠簡潔。這篇散文有很多累贅的­東西,“空到鋁箔的土灰色澤羞­愧裸露”等等,前面講這支牙膏的樣子“胃壁已經掏空了”,最後作者再下重手說它­羞愧,我覺得這是過頭了。有時作者會寫得很準確,比如寫拖鞋的幽默。

 ??  ?? ▼鍾怡雯
▼鍾怡雯
 ??  ?? ▼高嘉謙
▼高嘉謙
 ??  ?? ▼胡金倫
▼胡金倫
 ??  ??

Newspapers in Chinese (Simplified)

Newspapers from Malays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