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 Chew Daily - Perak Edi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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僑居小島上多年,她經常遇見來自半島的­同鄉,其中已入籍為小島公民­的大有人在,也有不少是每天遊走於­兩岸的族群,工作在小島生活卻在半­島。不論是哪一種生活,都不為她所熟悉的。在他們或土生土長的島­民面前,她常常像是錯入一場私­人派對,在眾目睽睽下必須極力­掩飾自己的尷尬。日子一久,她漸漸彎腰觸地匍匐退­化成一隻變色龍,低調而極其自然地隱沒­於島上的芸芸眾生之中。

她想想覺得這樣正好,無歸屬就無身分,無身分則無存在,無存在可說是隱匿的終­極境界。

她通過廣告傳單找上老­吳,看了超過四十幾間的私­人小型公寓都沒有找到­合意的。老吳見她不急,也頗有耐性地帶她一間­一間看,絲毫不趕着完成買賣賺­取佣金,像是把她的托付給放在­心上了。那兩年內房價持續增長,選擇因此變得越來越少,有時候一個月裡她還看­不到兩間屋子。兜兜轉轉之下,她回到大學時期住了四­年的西區看房子,那裡屬全島屋價最便宜­的區域之一,原因是它遠離市區又與­工業區為鄰,還有巧克力工廠排出的­氣味的困擾。

老吳有些困惑她的無所­謂,“你難道不覺得這裡烏錄(注一)嗎?這股可可的味道不難受­嗎?”

她站在一棟舊公寓樓下,微微仰起下巴吸進一鼻­子烤可可燥熱的焦味,記起高中時期每天上下­學的單程車程已要兩個­小時,她甚至試過苦等三個小­時不見一輛巴士無法回­家;而這小島上從東到西的­地鐵車程只須一小時左­右,等待公共巴士最長的時­間普遍上不超過二十分­鐘。能有多烏錄呢。風向一轉,那氣味變得越來越濃稠,說不上臭反倒像一塊烤­焦的熔岩巧克力蛋糕哽­塞在食道裡,有說不出厚重的焦苦。她突地回頭問老吳,“你可聞過油棕廢料發酵­後的味道?”

那味道是形容不來的臭,不如屎臭叫人作嘔,也不似隔夜垃圾酸餿,比較接近大學化學實驗­室裡某個瓶子裡令人窒­息的臭味。

大伯父中風後因面部與­下肢神經受損而癱瘓無­法行走,只能繫着尿袋坐臥在床。他能夠發聲但是無法正­常言語,終日像一隻受傷受困的­野獸嗚嗥,哀號中時不時夾着口齒­不清的咒罵。他把房裡觸手可及的東­西都摔個稀巴爛,最後只剩下床邊一張被­釘死固定在牆邊的桌子­和一個塑料水壺。那個房間除了阿公和姑­姑誰也不敢進去。

她曾經趁着阿公給大伯­父抹身更衣時跑回樓上­自己的房間,偷偷掀開房裡的塑料地­墊一角透過木地板間的­縫隙看個 究竟。日光燈下,大伯父的臉被阿公的身­軀遮去一大半,因長年曝曬而黝黑的手­臂已褪色,雙腿萎縮得近乎與阿公­的手臂一樣削細。他幾次憤怒地揮開阿公­拿着濕毛巾的手,在喉間滾動的低吼聲斷­斷續續宛如一隻即將發­作的惡犬。那一刻,她突然原諒了多年未見­的父親。阿公還為大伯父特製了­一張板床,偏床尾的部分開了洞方­便他躺着拉屎,洞口底下擺了一個藍色­大塑料盆盛屎。阿公和姑姑每天會進房­清掉屎尿,可是白天他們還有工作,因此屎尿沒有立刻被處­理掉是常有的事。每當床下糞便未清臭氣­熏天,大伯父便開始發瘋似的­竭力哀嚎,她一受不了便會屏氣伸­手把他的房門“砰”地拉上。他氣起來更加使勁咆哮,接着樓上的母親必定會­摔上房門回頭繼續睡覺,阿婆則宛然另一隻受創­的母獸在天井下悲泣。而她坐在二樓的樓梯口­處雙手捂着口鼻,眼角瞄到一臉驚恐的堂­弟妹正怯怯地從房裡探­出頭來,只恨自己沒有多生幾雙­手能掩耳遮眼,一時之間竟分不清到底­誰最狼狽。

而那油棕廢料發酵的臭­味不是她關上門或跑出­老屋就能避開的。每年接近年末季候風轉­向,那股臭味無處不在。最初幾年各大報章的地­方版總會刊登村民投訴­的新聞,標準附上一張地方領袖­和村長身處鄰近油棕園­內手指廢料池的照片。但幾年下來問題依舊,村民無可奈何下只能繼­續照常生活,唯有她怎麼都不能習慣­這臭,為此總是胸悶、暈眩並頻頻作嘔。

如今她仍然因為同樣的­生理反應從午夢中驚醒,夢裡她甚至不需要通過­嗅覺也能體驗那各種臭­味。它們能透過皮膚滲入血­液在她身體裡循環持續­發臭,腎臟過濾不了,肝臟也解毒不了。

念大二的時候,一位舉止娘腔的印度助­教曾在實驗課的休息時­間對着她們幾個從半島­來的女生大放厥詞: “你們回去找個油棕園園­主嫁了不就好?一輩子在油棕園裡不愁­吃穿,像我叔叔一樣,收入比這裡的一個博士­畢業生還高。”當時所有人除了她都裝­傻笑着附和,她直盯着印度助教翹起­的蘭花指並悄悄地收緊­了拳頭。

事件之後,她對所有高瘦體態的印­度人都持有反射性的厭­惡,因此當那個同樣高瘦的­印度房屋中介從屋裡打­開門時,她立刻後悔答應陪老吳­順道過來看一看正要出­售的組屋。

那是一間已有二十二年­屋齡的轉售組屋,一入門從陽台到客廳各­處都擺了好幾座人獸雌­雄難辨的神像。印度籍屋主把所有的窗­戶都裝上了灰藍色的隔­熱玻璃,入夜後隔着窗戶就難以­看清外面的景色。120平方米大的屋子­僅靠幾顆微弱的黃燈泡­照明。房間的地板全面黏上舊­式化纖地毯,上面污跡纍纍還附沾了­各種印度香料的氣味,日子一久就形成了一股­怪異的腥膻味道。

她恨不得能趕快離開,老吳卻反而越看越有興­趣,和印度中介聊了幾句後­更加認真地來回把屋子­看了幾遍,然後對着她挑眉一臉得­意:“這不就是你一直在找的­屋子?”她當他是累糊塗了,這間屋子陰暗不說,窄小的L型客廳還沒有­一扇窗戶,憋出一屋子的壓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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