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 Chew Daily - Sarawak Edition (Kuching)
真誠修養的起點: 下
真誠,是一切人際關系與道德行為的起點。真誠對待子女曰“慈”、對父母曰“孝”、對弟妹或晚輩曰“悌”、對兄姐或師長曰“敬”、對朋友曰“信”、對人對事對上司曰“忠”、對下屬或任何人曰“禮”;走上人生正途曰“道”、做該做的事曰“義”、為人着想曰“恕”、助人曰“愛”、做人曰“仁”,因真誠而產生的情感曰“樂”,去學習人與人之間適當關系的實踐曰“明善”,“明善”之後要努力實踐化為“善行”,能把“善行”擴充到全人類曰“聖”。人生這條路因而是從真誠出發,並且全程保持或提醒自己要真誠,活出生命的意義與尊嚴,死而後已。如果不真誠,所有的人際關系都充滿虛假,人生之路也虛幻且危險。這是孔、孟如此強調真誠的原因。
《易經》有幾處提到真誠。乾卦〈文言傳〉釋九二及九三爻,提到“閑邪存其誠”(防範邪惡行為以保持內心真誠),與“修辭立其誠”(謹慎修飾言詞以確保誠意)。“真誠”這件事不能自以為是,必須落實為善行。因此,一個真誠的人具備兩個動作:一是與邪惡之事誓不兩立,例如不能說我是“真誠的”去做壞事;二是說話要謹慎,因為言語是人際溝通的重要工具,不小心我們就可能說謊、浮誇或傷人。“閑邪”是行,“修辭”是言,正是儒家強調的修養言行即“修身”。
此外,第廿五卦無妄即真誠。卦辭說:“無妄。元亨利貞。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無妄卦。最為通達,適宜守正堅持。如果不真誠就會有危難,因而不適宜有所前往。第六十一卦中孚即內心誠信。卦辭說:“中孚。豚魚,吉,利涉大川,利貞。”中孚卦。豬與魚出現,吉祥,適宜渡過大河,適宜守正堅持。九五爻辭說:“有孚惠心,勿問元吉。”有真誠施惠之心,不必占蔔也最為吉祥。除了元亨利貞的無妄與一吉二利的中孚,《易經》六十四卦中與真誠有關的,還有坤、比和小畜等廿卦,佔了三分一強,足見一個人只要堅持真誠之心,必會令人感動,面對危險也能逢兇化吉,否則人生行路難。
接下來看《大學》。它強調政治人物要以修身為核心,提出“三綱領”:明明德(彰顯個人光明的德行)、親民(親近與愛護百姓)、止於至善(抵達完美目標),以及“八條目”:格物(辨別人我關系)、致知(推究自己所知的善)、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與平天下。“正心”是我們由內心的知無偏見、情無偏愛與欲無偏好,再到外在誠實與正當言行的聯結,其前提就是“誠意”。所謂“誠意”,是真誠面對自己的意念,以良知所知之善惡,來檢驗自己的起心動念與言行。要做到這一點,《大學》提供的修行功夫是:先做到“慎獨”,再“毋自欺”,然後才會“自慊”。
以真誠突顯人的意義與尊嚴
就行為而言,“慎獨”是一個人獨處時要特別謹慎,不因別人沒看到就胡作非為;就內心而言,“慎獨”是留意與考察自己的起心動念是否正確,不要放縱雜念、邪念與惡念。“毋自欺”是不要欺騙自己,因自欺者必欺人。“自慊”則是讓自己滿意,能“慎獨”與“毋自欺”,才能問心無愧與此生無憾。君子往這方面努力,小人相反。“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小人因無法慎獨且經常自欺欺人,更無所謂問心有愧的問題,所以平日就做不善的事,最後沒有什麼壞事是他不做的。這是儒家對小人最嚴厲的指責。由“誠意”而“正心”,心胸坦蕩舒適,言行光明磊落,這就是真誠帶來的快樂。就內心活動而言,《大學》回應了孟子所說的“思”、“覺”與“反”,具體且精彩。《中庸》對於“誠”的闡述更是淋漓盡致。“中”即學以明 善、智以擇善,並引發內心真誠自覺,把任何言行都處理得恰到好處,從而走上人生正途;“庸”即固執到底,持之以恒,“不可須臾離也”。因此, “中庸”即“擇善固執”的“人之道”。“中庸”亦是“用中”,即用中以抵達至德之境。用中須具備“三達德”智(智慧)、仁(德行)、勇(勇氣)(“擇”為“智”、“善”為“仁”、“固執”為“勇”),然後實踐於“五達道”:君臣(上司下屬)、父子(父母子女)、夫婦、昆弟(兄弟姐妹)及朋友。
其實,從現代觀點來看,《中庸》開篇名句:“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天所賦與的稱為本性,順着本性去走就稱為人生正途,修養自己走上人生正途就稱為教化)即點明宗旨,企圖讓人了解人生的正路是什麼?以及這條路要怎麼走?易言之,它回答了“人生應該如何”的這個大問題。首章亦回應《大學》所談的“慎獨”,而自第十六章開始出現“誠”字,並從廿一章至廿六章全力談“誠”,是儒家繼孟子以後有關人生修養最深刻的論述。
《中庸》第廿章直接呼應《孟子•離婁篇上》第十二章,即自“在下位,不獲乎上”至“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 ,呼應“居下位而不獲於上”至“是故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只是把孟子的“思誠者”改為“誠之者”。“思誠”與“誠之”之分,在於想要追求真誠在先,努力讓自己真誠在後。《中庸》此章總結說:“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所謂讓自己真誠,就是選擇善行並堅持到底,真誠因而是人生正途的起點與終點。其他動物沒有真誠與不真誠的問題,儒家強調真誠因而突顯了人的特色,即一個人做到“讓自己真誠”,才可以肯定自己的道德主體性,也才能彰顯生命的意義和人性的尊嚴,否則和禽獸沒有差別。
儒家思想的真誠“四部曲”
明善與真誠之間還有一道重要的修養功夫,即“致曲”,推究內心隱微的意念。換成今天的說法,就是省察自己的起心動念是否合乎善,這是難乎其難的動作。孟子引用孔子的話說:“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惟心之謂與?”抓住它,就存在;放開它,就消失;出去進來沒有定時,沒人知道它的走向。大概說的就是人心吧?這段話說明人心可存可亡;並且它的後面還有一個主體在負責“操”與“存”。如何“操”“存”自己這顆真誠之心呢?《中庸》使儒家這項重要的功夫,擁有更為明確的“四部曲”架構,即:“明善→致曲→思誠→誠之”,透過學習明白什麼是善→時時省察自己的起心動念是否合乎善→想要追求真誠以行善→努力讓自己真誠行善。
孔子談到真誠,但沒談真誠的程度之分,孟子與《中庸》皆談到“至誠”。真誠既是修養,必有高下之分,因此“誠”之後還有“至誠”。除了程度之分,孟子與《中庸》也“放大”真誠所帶來的偉大效應。尤其是《中庸》,說至誠“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與天地參矣”,真誠到極點的人可以助成天地的造化和養育作用,可以與天地並列為三了。這是回應孟子“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一語。又說“至誠之道,可以前知。……至誠如神。”抵達真誠到極點的人,可以預知未來。……真誠到極點的人,簡直就像神一樣。這些話,似乎不在理性思考的範圍之內。
《中庸》對真誠的總結是:“不誠無物。”“物”指萬物,而人也是萬物的一分子。因此,“不誠無物”亦可譯為:如果不真誠,就不是人。孟子說:“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一個人有所不為,然後才可以有所作為。人生貴在取舍,而修德方法有兩種:一是不做不該做之事,一是做該做之事。追求真誠和努力讓自己真誠,正是我們該做之事,否則不是人。
之所以連篇累牘談“真誠”,因為這是儒家思想的核心價值觀,不談真誠就別議論儒家。而現代人受自我中心、物質享受與功利主義影響,最容易忽略、迷失或遺落的,正是一顆能自覺與自省的真誠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