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ll In 時間

他坐在騎樓底，一張矮矮的小木凳上，手裡握着螺絲起子，低頭拆卸一台老舊的收音機。這台收音機不知是那些街童從哪裡撿回來的，他心想也許修一修還可以用，就留下了。屋子裡頭漸漸累積了太多這樣就被留下來的物件。那些靠在牆邊，堆疊得比人還高的舊電視、電風扇、電燈、電路板、跑車造型的倒帶機，還有說不出什麼功用的電器，日光燈照底下，像一座無可攻克的機械城堡。但他知道，大移徙之後他就是孤獨一人了。如今他只是想把收音機修好，也許晚上還可以收聽到電台廣播，讓寂靜漫長的日子多一些聲音。

他想起高中三準備會考的那段日子，幾乎每一晚都開着收音機入睡。那時候他唸理科班，考期漸近，班上一早就進入了備考狀態，而他的成績一向墊底，總覺得老師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耐。身邊的同學日日都埋首在微積分、物理公式的解題之中，而他每一次課堂的模擬考都不及格。他在上課時間總是偷偷望出窗外，那些和眼前現實毫無關連的景色，想像自己就像獨自被棄置在荒蕪宇宙的太空人，看着地球的雲浪流轉，而唯有他毫無重力，也毫無目的地飄浮着。

那段飄浮時光，他每天仍徒勞地躲在房間裡死背考古題到凌晨時分。暗夜裡都開着收音機，沙沙地收聽電台廣播，任由那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小聲播放。一個晚上過去，其實也不真切注意電台DJ在談些什麼，只是想讓那靜謐時光，有人說話，看起來不那麼地孤獨自憐。

他的小鎮在半島以南，聽的都是對岸的電台節目。那時有以頻道命名的電台，933、958，深夜總是開放Call In的時間，讓聽眾說些心事，點歌給別人。他仍記得那深夜節目就叫做“絃歌寄意”，且那時對岸在搞華語正音，刻意要把“弦”唸成“鹹”。後來，每當背書背得頭昏，他會在家裡頭所有人都睡去的時候，偷偷撥打電台的Call In電話。和預想的一樣，遠方的那支電話永遠都打不通，仿佛深夜原來還有太多人未睡，而且也太多人正在無聊了。

重覆撥打一串永遠不會接通的電話號碼，變成了他少年時光排遣壓力的儀式，或者一個隱喻。那時候還沒有手機，電腦也沒有開通網路。而家裡的電話是有線的，拉不到房間裡，他每個晚上就抱着收音機坐在客廳沙發上，也不敢開燈，就這樣一遍一遍地按着一串電話號碼，一遍一遍聽着線路永遠忙碌的嘟嘟聲。

直到有一次，幾近睡着的邊緣，也不知道是在重撥了第幾遍號碼之後，毫無預警地，電話竟然通了，且在他還沒回過神來的時候，電話那端已傳來DJ的聲音。那是一把溫柔的女聲，流利而無感情地說：“這裡是933您好，現在是‘情話悄悄說’單元，請問您有什麼話想說？”

他記得那時，因為電話太靠近收音機，而驟然發出了刺耳的爆音，像是不小心就把沉寂的夜劃出一道筆直的破口。

他太緊張了，膽怯又結巴地告訴那位DJ，呃，是這樣，我想點歌給我正在準備考試的同學。但那DJ卻說，對不起，現在正來到“情話悄悄說”單元，給情侶訴衷情，請問您有什麼話想說？他說，啊，原來是這樣，對不起，我搞錯了我以為可以點歌……。正窘着，且還沒來得及說再見，那電話就被掛掉了。

那是他第一次Call In成功，竟也是最後一次。像是少年時光諸多彆扭的理由，後來他不敢再撥打那支電話號碼，深怕

那DJ還認得他的聲音。那次短暫的通話，像是一場意外，像許多許多年以後，有一部叫做《地心引力》的電影裡頭演的那樣，珊卓布拉克錯撥到南極的那通求救通話，最後徒留的，仍是一串長長久久的嘟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