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起沙禽掠岸飛 詩的叩問者——沙禽

文、攝影◆許裕全 圖◆何慧漩

先說個故事。在捷克的波尼斯精神病院，關着一群與世隔絕的病患，悄然輪迴生滅，無人聞問。彼時，院內受不知名病毒肆虐，許多病人相繼感染去世。病毒雖無名，卻裹着妖魔的外衣，讓這些不幸罹病的精神分裂者成了代罪羔羊，統統被歸類為遭受天譴或被邪靈詛咒之人。

當恐懼無限坐大，幢幢黑影都覺鬼祟，那些病死或一息尚存的，都被人們藉諸神之名火燒土埋，草草解決了。

然而，從事免疫學研究的米羅斯拉夫．荷鹿，卻另有想法，為了深入瞭解病灶，他親自為每一具屍體解剖。值得一提的是，驗屍的過程中，在身旁幫他做口述記錄的，都是那些受感染的人。

至此，感染者成了參與者，和屍體做私密的對話。衰敗的器官，沉積的瘀血、窟窿和腫瘤，在感染者眼中已不是醫學名詞，而是自己尚未且即將死亡的部分，生和死無有界限膠着在那裡，像預言般被記錄着，如此殘酷、裸露，回望彼此以悲憫的眼神。

米羅斯拉夫．荷鹿的出發點，是要讓那些感染者，以“生者”的姿態，易位介入解讀“亡者”的軀體，破除禁忌與迷思，進而挖掘更深層的存在意義……。

這是捷克詩人米羅斯拉夫．荷鹿的作品，沙禽以〈介入素〉之篇名中譯，收錄在二○一二年燧人氏出版的詩集《沉思者的叩門》裡。

“介入”，是沙禽一以貫之的詩髓，並以此輕叩敲響詩的門扉，在寂靜裡開啟他和詩的對話。

沙禽，原名陳文煌，生於一九五一年，現居峇株巴轄。七十年代初在詩壇踩下生嫩的腳印時，就被歸類為現代派詩人。“現代派”不只是籠統的稱謂，在彼時詩壇風風火火的年代，這面燃燒的旗幟是對應於“寫實派”而叫陣的敵對山頭。

“那時兩個門派壁壘分明，論戰的硝煙四起蔓延。《星洲日報》及《南洋商報》都被寫實派統御；只有《蕉風》和《學報》勇為現代主義發聲。”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兩種門派同時爭芳奪豔有何難？但沙禽毅然傾向於現代主義那一邊，主要是對寫實主義者——因讀不懂而全盤否定——的論述不服。在沙禽的詩觀裡，一首詩的好壞，絕不是“懂”或“不懂”的粗糙二分法。他堅決地說：“我絕對不會因看不懂而排斥，永遠不會。無論多麼艱深晦澀的詩，都要試着去瞭解它創作的背景。當我們看不懂一首詩，就沒有權力替它說話，何況定論優劣。但前提是，你要懂得分辨哪些是故作高深矇混，哪些以炫技賣弄取巧，畢竟泥沙和黃金是 有差別的。”

將心比心，沙禽的詩觀，決不能以“包容兼蓄”一詞粗淺概括，這當中隱含着他生活哲學的關鍵詞，那就是“叩問”。

叩問，因為人生有太多不能理解的東西，無論是學習或者是認知，都充滿着疑惑，於是他頻頻以叩問的方式，向虛空無明丟出問題，推敲尋找答案。這，得調撥哆啦Ａ夢的時光機，回轉到他年少時生命裡碰到的第一個小幸運。

“五十年代的霹靂州宜力，窮得只剩天空和大地。小學畢業後，因為鎮上沒有中學，我才可以央求父親讓我去太平國民型中學就讀。”

這就是沙禽口中的“第一個小幸運”，因為翌年，宜力便有了首間國民型中學。離開要趁早，就因為早了一年，生命的列車往別處開去，而有了不一樣的人生風景。“不然，或許因為六年的差異，我的生命終將在宜力小鎮的雜貨店老去。”

從宜力出發，南下逾一百四十公里彎彎曲曲的路，繞過玲瓏、皇城江沙，拐個大彎，像一個大寫的“S”字形，收完蠍子尾巴那一勾，就來到了雨城太平。對當年十三歲的沙禽來說，這一段遙遠的路程，睡睡醒醒，但期待多過焦慮，因為在前方等待着的，毋寧是他生命裡第一場叩問人生的風雨。

“升上了中學，心裡有很多疑問，表面上和其他憂慮全無的中學生無異，但心裡卻咀嚼出不一樣的滋味。”這絕不是鄉愁作祟，因為沙禽心裡有一股篤定的聲音，生活的困擾，還是來自於自己的未經世面。從小被山林水間寵溺的野孩子，粗獷着一顆心，來到比怡保小一級的市鎮，儼然闖進大世界，心裡總是覺得扞格不入。

“六十年代改制的國民型中學，雖然披着華校的外衣，但骨子裡就只有一科華文和馬來文，其餘的課本都是螃蟹橫行的英語。”

我以為沙禽在鄉鎮小學所習得的零散ABC會是他學習的障礙，事實不然，“因為國民型剛改制不久，用的雖然是英文課本，但校方基本上不禁止老師採用華語授課，所以我們這些鄉下來的土黃牛，免強拖、拉、推一下，還是跟得上進度。”

華語畢竟比外語親，少了這一層隔膜，讓華校源流的孩子，來到太平後倒也適應良好。然而，展現在沙禽眼前的生活場景，卻是一扇讓他疑惑的大門，橫阻在面前。譬如當他第一次在電器店看到“電視機”的震撼，久久不能釋懷，好奇迷惘卻又不知如何說起，並開始理解了所謂城鄉差距這回事，讓他心裡有種淡淡的憂傷，產生了人生第一次的“叩問”：原來這世界很多東西是自己不懂的，要懂的話，就要去研究。感覺天上有一張人生的說明書緩緩飄下，密密麻麻寫着繁瑣的分解步驟，告訴他，這就是他未來的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