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 Chew Daily - Sarawak Edition (Miri)
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 家
每一次搬家,就像寄居蟹換殼,意味着成長、意味着歲月遷移,身不由己。我出生在一個小鎮,小時候父母到學校教書就把我寄放在姑姑家。姑姑家是地圖上也找不到的地方,神秘地藏在被人們遺忘了的小路的盡頭——那是姑姑的高腳木屋。木屋後面種植各種各樣的樹:油棕樹、香蕉樹和紅毛丹樹,還有鋁板塔成的簡陋茅廁。我喜歡趴在冰涼的洋灰地上睡午覺,睡醒了就跑到魚缸邊逗小魚兒玩,要不就和我帶來的洋娃娃玩耍。我不記得那時候年紀比我小兩歲的妹妹在哪,反正我總會被周圍新鮮的事物吸引,玩着玩着就不記得還有個妹妹了。傍晚等父親放工來接我的時候,姑姑就會讓我替她拔白頭髮。她坐在洋灰地上,倚在木門看老式電視機播放的節目,就是色彩暗淡偶爾還會接收不到信號的那種。矮小的我站在地上,正好到她頭髮的高度。暖橘色的陽光斜照在屋子門口,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我很努力地尋找銀絲,就這樣拔呀拔的,拔到夕陽西下父親來接我回家。
到了上小學的年齡,正好鄰居的兒子也上小學,從此由鄰居載送上學,我就不再去姑姑家玩。小小的世界變換得太快,一忙着和鄰居小哥哥玩,我就忘了每天去姑姑家的日子,忘了誰來替我幫她拔白頭髮。我、妹妹和鄰居小哥哥的家隔着各自的小院子,中間隔着鐵絲網籬笆,我們的院子裡都有一棵芒果樹。為什麼那麼巧,我和鄰家小哥哥年齡相近、上同一所小學、院子裡也都有芒果樹?鄰居的家幾乎就是我家的翻版。說來話長,長話短說:鄰居和父親既是摯友也是同事,所以一起上大學、一起結婚、一起買房、一起種芒果樹。每天傍晚我們都會隔着鐵絲網籬笆玩耍,幾乎什麼遊戲都玩過:翻跟斗、打羽球、踢足球、警察抓小偷、爬樹等。如今我也不記得我們是如何相隔着籬笆踢足球,每天我們都會玩得不亦樂乎,直到其中一家的媽媽喊“開飯啦”,我們就一蹦一跳地跑回家,意猶未盡卻也心滿意足,反正還有無數個明天,反正我還有個妹妹。
妹妹是個討厭的跟屁蟲,什麼都愛學着我。我看《阿凡提的故事》,她搶着要看;我畫我的家,有樹有花有家人,她就也學我畫我的家。晚上我們睡在同一個房裡,在黑暗裡玩耍更刺激,充滿冒險的感覺。當時我們還小,為了防止我們睡覺滾跌下床而不用床架,就把床褥鋪在地板上睡。我就會很聰明地偷了庫房裡的手電筒,過了入睡時間後教妹妹鑽到床褥底下玩尋寶遊戲或是山洞逃難,或是打枕頭大戰。父親就像監獄的警官,三不五時會開門突擊檢查。我們自以為是玩得悄無聲息,而在隔壁挑燈夜讀趕碩士論文的父親卻聽得一清二楚。門被打開的那刻,刺眼的燈光閃進黑暗的房間,我們馬上像金龜子裝死般,橫七豎八地趴在床上,好似熟睡了好久好久。門被關上後,我們又立刻復活起來,活像《玩具總動員》裡的情景。我們兩個臭皮匠再聰明也敵不過一個諸葛亮,過不久房門再被打開,即使連鼻鼾聲都佯裝得似模似樣,籐條都不長眼睛地揮在我們的屁股上。小小的腦袋記不住疼痛的教訓,隔夜又故技重施,又再次被鞭,如此循環而不亦樂乎。我沒討厭監獄警官,卻恨死了那陪我長大的籐條。有時候父親找不到籐條就會用氣球棒來取代,所以聰明的我們後來到超市逛街都不會嚷着向父母要氣球,因為氣球幾天後就洩氣了,而氣球棒的耐用性卻是永久的。籐條和氣球棒陸續消失後,父母居然會主動向路邊宣傳活動的會員索氣球給我們。
上中學後父母決定搬到小鎮另一端的雙層排屋。搬家時,抬走了客廳的沙發,才揭露沙發底下藏着五顏六色的氣球棒。失去了遮擋的屏障,氣球棒尷尬地躺在地上,毫無保留地暴露出我頑皮的“抗戰”童年。其實在氣球棒無數次消失後,父母開始了“愛的教育”,我也漸漸忘了藏在沙發底下的它們。重新看到它們讓我想起曾經的天真,做壞事總漏洞百出,而時間會排山倒海地覆蓋這一切,直到某一天小時候熟悉的事物讓記憶擱淺,舊日子才從沙底浮現。
搬到雙層排屋,那裡治安甚好,每家都隔個5尺高的牆壁,安裝自動門、防盜窗、和警報系統。我們學會築起高高的圍牆保護自己,把自己關在森嚴的城堡裡。沒有了洋娃娃、沒有了鄰居小哥哥、沒有了夜半冒險,我的生活被學業和課外活動填滿。偶爾看了青春偶像劇會學着憧憬房間對面住着一個會彈吉他的陽光宅男,然而對面的窗戶不曾被打開過。除了反芻在舊家時的兒時回憶,我不曾想再次回到那個地方。有一次父親兜回去看看賣出去的舊家,畢竟那是當時自己有能力賺錢後以第一筆儲蓄給家人買的家。回到舊家,庭院置放着凌亂的雜物,牆壁好久沒上漆,芒果樹早已奄奄一息,黯淡的葉子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那是第一次,也是父親最後一次回去看家。
自此父親更用心地打理新家的庭院,庭院陸續出現了水梅、圓松、羅漢松、紅采木等,後來不知從哪兒找來了個大缸,就種起了荷花,還飼養了不知名的小魚。鳥兒開始在羅漢松上築巢,每天傍晚7時父親會等鳥兒安然入巢後才出來為植物澆水,並讓妹妹和我拔除野草。對我來說拔野草是個費勁兒又不討好的事。若不仔細看,都不會看出匿藏在小草裡的野草。野草需要很細心地連根拔起,若留下一點禍根,又會帶來一群後患。可野草就是這麼頑強而令人討厭,即使每天拔依然有拔不完的野草;而父親總是那麼有愛心及耐心,每天為所有植物澆水,拔除野草。從父親的手中,我看見了他怎麼把一棟房子變成一個家。
18歲畢業後我來到法國留學,過一個人的生活,初嘗到了責任和自由的滋味。我開始自己繳付房租、水電費,還有自理三餐。總渴望不受束縛的我終於如願以償,不再有洗不完的碗碟,嗡嗡不停的嘮叨,甚至可以參加聚會或派對直到深夜而不需父母的通行證。然而一個人在外面生活後才明白生活不容易,尤其在一個我語言不精通的地方,我努力過、委屈過、也跌倒過。夜半一個人關上門痛哭,眼淚鼻涕一塌糊塗時才知道最傷心無助時是哭不出聲的。然後我想起了家,那個限制了我18年自由,有父母撐着的家。而我不能再像小孩般賴在那裡,像長大的寄居蟹,舊小的殼沒有了收留我的餘地,我毫無選擇地換殼。
我以為自己可以豪邁地四海為家,而在最懦弱的時候才發現,只有家人在的地方,才是家。這時候回憶早已在海底築成了一座城堡,被時間海水沖洗而瘡痍斑駁,瞬間浮衝出水面,巋然挺拔屹立在我面前。我沿着走廊走過每一扇窗戶,看到了以前每個零碎泛黃的日子,還有每個疼愛着我的人——餵我吃飯的姑姑,牽着我的小手過馬路的爸爸,讓我賴床的媽媽,瀰漫着柴米油鹽的家。我仿彿聽見往日銀鈴的笑聲,遠而稀薄,像是隔着一層海水。長大後,以巨人的姿勢回頭俯視,我才驚覺一切都已老去——我的姑姑、我的父親母親、還有我的家。
書摘語錄我們人類被看不見的線串連在一起。你拉了一條,旁邊的也會跟着移動。所以每一個小小的動作都會牽一髮動全身,影響到所有的人。上帝完全不需要動手。
——《小小的愛》法蘭西斯科.米拉雷斯